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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年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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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子彬家的时候,已晚上八点了,可是子彬的客堂里还很热闹。除开他们夫妇外,还有三个穿西装的青年。子彬看见他们,稍稍有一点惊诧,但随即很高兴的将他们介绍给那三位青年了。有两个是上海某艺术大学的学生,一个比较不漂亮点的是刚从北平来的学生,他们都是些愿意献身给文艺的未成名的少年诗人,所以听到若泉和肖云的名字时,便极欢欣的又谨慎的送过手来,说一些仰慕的话。

在子彬脸上是找不到一丝不愉快的痕迹。他虽然瘦,但却不像从前的苍白,映着一层兴奋的红光。他像精神异常好的极力使谈话不要停顿。他讲了许多关于北平生活的话,又讲一些美国的建筑。他取出了一二十张他的一个朋友从美国寄回来的画片。后来他又讲到日本的国画了,说他一个朋友在日本卖画得了好多钱。

娘姨拿了许多糖和水果进来。子彬特别吃得多。他拿起一种有名的可可糖,极力称赞着,劝客人们多吃,而且说:“美琳是太喜欢这个了。不是吗,美琳?”他又望美琳。

肖云心中想:

“是的,她喜欢吃,那是你特意要养成她的这种嗜好的。因为那是一种高贵的嗜好呵!若是她只喜欢吃大饼油条,那恐怕你只有不高兴,而不会向人夸说了吧。”

美琳却反抗了他:

“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我吃腻了它,只有你的嗜好才不更改。”

子彬微微蹙了一下眉,又同他的客人说到别的去了。

若泉觉得美琳比平日少说了许多话,只默默坐在那里观察人。他走过去搭讪着问道:

“近来看电影没有?”

“看的,看的真多,只是我很反感,因为得不到快乐。”她仿佛很气愤似的。

子彬望了她一眼,便仍然装着若无其事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不快乐?”若泉钉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生活总没有兴趣……”她望了她的丈夫一眼。

“找点事做吧,有事做就好了。”

肖云也奇怪的望美琳,从来就没有听见过她说不快乐的话。

“做什么事好呢?有时还想进学校去。”

“哈,美,你又说想进什么学校了,你以前不是很厌倦学生生活吗,在家里,天天要你念英文,又不肯,要你写文章,你也懒,还说什么做事?”子彬岔着说,而且故意又说到别方面了。

美琳抱怨的横斜了他一眼,像自语似的:

“你喜欢,我不喜欢……”

到九点钟的时候,有个学生要告辞回住处了,他是住在闸北近天通庵的地方,晚了不方便。于是其余两个学生也只好告辞。有一个问了几次若泉的住处,他说以后好去拜访他,顺便领教。子彬殷勤的送着他们出去。

但这两个客人却还不肯走。

子彬转身时,很疲倦的望了他们两眼,颓然的倒下椅子去,他自己摸了一下两颊,觉得很发烧,他无力的又拿起一个橘子来吃着。

“你的客真多!”肖云早就想说了的一句话,这时才自然的进出。

“对了!无法的事!我不能拒绝他们,他们常常妨害我的工作和精神。有好些人坐在这里好像是不预备走似的。我简直陪不过来。”

“那是因为‘主贤客来勤’。”肖云几乎说出这句俗语来。不过他咽住了,他怕子彬多心去,以为他是有意识讥讽他。近来,他觉得在这位朋友前是应比在其他地方需要留心些。

“为什么不可以拒绝呢,你可以的。我相信有许多也只是些无聊的晤会。”若泉很诚恳的说。

子彬不愿意这么承认,便不做声。

美琳觉得都是不必需的,不过她也不说出,她只这么说:

“假使没有人来,我以为一定也会很难过。”

大家都对她望了一眼,只有若泉答应她:

“当然,那是很寂寞的。不过我们可以另外想法,我们可以常常大家在一块,讨论点具体的问题,或是读几本书,因为要一个人读书也是又没有趣味,又得不到多少印象和益处,还不是走马看花的过去了。我们现在不是不要晤会,是要减少那些无聊的,而且还要多多和人接近。”

“……”美琳把一双大眼闪着,像沉思着什么似的,过一会正想说话——

“她是不适宜于你所说的那些的!”子彬抢着便下了这断语,他不愿意这成为一个讨论的目标,接着他便又说到别的去了。

谈话到十点钟,越谈越不精彩,因为题目不能集中,大家都感觉得精神上隔了一座墙,都不愿意尽量的发挥自己的意见,也不给别人发挥的机会。这是太明显了,一发挥,破裂便开始了。跟着,呵欠也来了,都觉得倦,然而互相都又仿佛不愿意这谈话停止了下来。但纵然还是又继续了下去,而每人都只有更深的感到这脆弱的友谊是太没有保障,彼此是更距离得远了,而且无法迁就。

最后还是若泉站了起来,取了一个决然的姿势,望了肖云一眼,于是肖云也同意了。他们没有表示有一点遗憾的告辞着出来。子彬虽说还是很殷勤的送着,但他也不愿有一点挽留的意思。

一直送到后门外。若泉回头望,像同小孩子说似的大声说:

“好,你们进去吧!”

美琳忽然锐声叫道:

“过几天请再来呀!”这声音很抖战,大家都感觉到。

“是的,会再来的!”若泉说了。肖云也跟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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