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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年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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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子彬却很生气,他骂着她:

“你疯了!这样大声的叫!”

他从来没有这么厉声厉色的呵叱过她。这是第一次他露出了他的凶暴,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这样忍耐不住他对于美琳所起的嫌厌之心。而且他也不知他所恨于她的到底是什么。只觉得一切都不如意,都说不出的不痛快。而美琳偏更要作梗,像有意似的要使他爆发。她不特没有尽一点她做爱人的责任,给他一点精神的安慰,和生活的勇气,——她是不会了解这生活的苦斗的——而且反更加添他的恼怒。照理他纵骂了她,也没有什么过分,不过他素来都是太娇纵了她,所以马上他便后悔了,虽说心里越加在难过。他又柔和的向她说道:

“不早了,上楼睡去吧。”

美琳不做声,顺从的上了楼。

子彬好言的哄着她,又去拿了两个顶大的苹果来给她。她心里想:“你老把我当小孩!”

不久,她睡了,乖乖的。他吻了她,他是太爱她了。但他没有睡,他兴奋得很,他说还要做点事,他一人逃到亭子间,他的小书房去了。

她并不能睡着去,她在想她的一切。她是幸福的,她不否认,因为有他爱她。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感到不满足起来,她很诧异,过去是那么久她都是糊糊涂涂的过着。以前她读他的小说,崇拜他,后来他爱她,她便也爱他了。他要求她同居,她自然答应了他。然而她该知道她一住在他这里,便失去了她在社会上一切的地位。现在她一样一样的想着,她才觉得她除了他,自己一无所有了。过去呢,她读过许多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的小说,她理想只要有爱情,便什么都可以捐弃。她自从爱了他,便真的离了一切而投在他怀里了,而且糊糊涂涂自以为是幸福的快乐的过了这么久。但是现在不然了。她还要别的!她要在社会上占一个地位,她要同其他的人,许许多多的人发生关系。她不能只关在一间房子里,为一个人工作后之娱乐,虽然他们是相爱的人!是的,她还是爱他,她肯定自己不至于有背弃他的一天,但是她仿佛觉得他无形的处处在压制她。他不准她一点自由,比一个旧式的家庭还厉害。他哄她,逗她,给她以物质上各种的满足。但是在思想上他只要她爱他的一种观念,还要她爱他所爱的。她尽着想:为什么呢?他那么温柔,又那么专制。

她睡不着,她不能不想那关在亭子间里的人,他不是快乐的,她现在才知道。以前他到底真的快乐不快乐,她不很明了,她疏忽过去了,只以为在笑,在唱赞美歌,在不断的告诉她满足,感谢她无上的赐与,那一定是快乐的,或是为了一点小事,他生气了,他写了许多牢骚的文章,她很不安,不知所措,但一会儿他便仍然好了。他说他忘记那些了,他脾气不好,以致使她难过,于是这小的不愉快,便像东风吹散了白云,毫不留痕迹的过去了。而现在呢,她已经觉到了,他是常常很烦扰,虽说他装得仍是与从前一样,他常常把自己关在亭子间里,逃避她的晤面。一个人在里面做些什么呢?总是很迟很迟才来睡,说写文章去了,她替他算,他近来的成绩,是很惭愧的。而且他饭也吃得太少,但他还不肯承认,他在她面前总说是吃得太多了。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不信任她吗?他从没有同她讲一句关于这上面的话。而且他从没有对一个朋友说到他的苦闷,虽说文章还是特别多牢骚,而给远地的认识或不认识的朋友的信,也特别勤而且长,总是抑郁满纸,不过那是多么陈旧的一些牢骚呵!他几年来了,都是欢喜那么说法的。他决不是单独为那些不快乐。那么,为什么呢?

她又想,她想到若泉了。若泉和她认识,还是在她与子彬认识之前。以前他们很生疏,后来便很熟识了,那是完全因为子彬和若泉友谊的关系,也间接的将她视为一家人的亲切了起来。她从来就很随便,她对他没有好感,也没有坏感,然而她在好几次的子彬和他冲突之后,她用她有限的一点理智,她判断了全是子彬有意的固执。若泉很诚恳,很虚心,他说的并不是无理的。而子彬则完全是乖僻的,他嘲笑他,冷淡他,躲避他,这又是为什么呢?他们从前是多么忘形的亲热过来。她看得出子彬是很想弃掉这友人了。没有一次他同她说到过他。这不是从前的情形,没有一次他提议过,说是去看看若泉,当他好久未曾来时,这也决不是从前的情形,而且不止若泉,他是还在同许多从前的朋友都有意的疏远起来。为什么呢,他要这样?

她越想越不解,她几次预备到亭子间里去,她希望得一个明白的解释。但是她又想得到的,他不会向她说一句什么,除了安慰她,用好话哄她,轻轻的拍着她要她睡,他不会吐露一句他的真真的烦闷的。他永远是只把她当一个小孩看,像她所感觉到的。

钟敲过两点了,他还没有来,她更坠在深思里了,她又等他等得有点心焦。

他在做什么呢?

他在头痛,发烧,还有点点咳嗽。他照例坐到写字桌时,要在一面小小的圆的镜子里照一照,看到自己又瘦了,心里就难过。从前常常要将镜子摔到墙角去,摔得粉碎,但自从家里多了一个女人后,便只发恨的摔到抽屉里了,是怕女人看见了会盘问,自己不好答复。这天仍然是这样,把镜子摔后还在心里发了誓:

“以后再不看镜子了。”

坐下来,依习惯是先抽一枝“美丽”牌。青的烟丝袅袅的往上飘,忽然又散了。他的心情也正像烟丝的无主,空空的,纷纷的,轻飘飘的,但又重重的压在心上。心是沉闷得很。然而子彬虽说在如此的身体的苦痛之下,却还是挣扎着,他不愿睡。他像赌气似的要这么挨着,他要在这夜写出一篇惊人的作品来。他屈指算,若是“创作”月报还延期半月,简直是有两个月他没有与读者见面,而“流星”月刊他仿佛记得他没有什么稿子存在那里了。读者们是太善忘了,而批评者们是万分苛刻的。他很伤心这点,为什么这些人不能给有天才的人以一种并不过分的优容呢?不过同时他只好刻苦下去,他怕别人会误会他的创作力的贫弱。他是能干的,他写了不少,而且总比别人好,至少他自己相信,终有一天,他的伟大的作品,将骇倒这一时的文坛。不过现在生活太使他烦闷,他缺少长的思索的时间,简直便是连极短的东西,也难得写完。

他翻起几篇未完的旧稿来,大约又看了一遍,觉得都是些不忍弃置的好东西,但是现在,无论如何,他还不能续下去,他缺少那一贯的情绪。他又将这些稿子堆积在一边,留待以后心情比较闲暇时慢慢去补。他再拿过一本白纸来,却不知为什么,总写不下去,后来他简直是焦躁了。他的希望是那样,而情形却只能是这样,他又决不相信阻碍着的便是他的才力。看看时间慢慢过去了,他的身体越支持不来,而心情越激奋了,他把稿子丢开,一人躺在椅子上生气,他恨起他的朋友来了!

他的心本是平静的,而创作是正需要这平静的心,他禀性异常的聪明,他可以去想,想得很深又广,但他却受不了刺激;若泉来,总带了不快活来给他,使他心里有说不出的不安。他带了一些消息来,带了一些他不能理解的另一个社会情形给他看,他惶惑了,他却憎恨着,这损伤了他的骄傲。而且若泉的那种稳定,那种对生活的把握,很使他见了不舒服,一种不能分析的嫉妒。他鄙视若泉(从来他就不能尊视他的创作的),他骂他浅薄,骂他盲从。他故意百般的使自己生起对于朋友的不敬,但是他不能忘记若泉,他无理的恨他,若泉越诚恳,越定心的工作着,他就越对于那刻苦更生厌恶,更不能忘。至于其他的一些类似若泉的人,或者比若泉更勤恳,更不动摇的人,他虽说也感着同一的不快,但是仿佛隔了好远,只是淡淡的,他数得出这些可嘲笑的人的名字,不过却不像若泉常常刻在他心上,使他难过。而且对于许多他不知名的一些真真在干着的人,他是永远保持他的尊敬,不过像他所认识的这一群,他却永不能给他们以相信,他们都只是些糊涂浅薄的投机者呀!

时间到了两点,他听到美琳在咳嗽,他也咳得更凶,他实在应该去睡了,但是他想起近日美琳的一些无言的倔强,和今晚对于若泉的亲近,他觉得美琳也离他很远,他只是孤独的一人站在苦恼而又需要斗争的地位。他又赌气不睡,他写了两封长信,是复给两个不认识的远地的读者的。在这时,他还只能对他们觉得是比较亲切的。两封信内容都差不多,他写着这信时,觉得心里慢慢的在轻松,所以到四点钟的时候,人是倦极的伏倒在书桌上,昏昏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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