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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年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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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过去了。一天,一天。两个星期又过去了。若泉很忙,他参加了好几个新的团体,他又被分派了一些工作;同时他又感觉得自己知识的贫弱,很刻苦的在读着许多书。人在瘦起来了。脸上很深的也在刻画着坚强的纹路,但是精神却异常愉快,充满着生气,正像来到了的春天一样。这天他正在一个类似住家的办公处里。那是一所异常破旧的旧式的衖堂房子,内部很大,又空虚,下面住了一位同志和这同志的妻子(一个没有进过学校而思想颇能透彻的女人),还有两个小孩,楼上便暂时做了某个机关。若泉正在看着几分小报,在找着那惯常用了几个化名,而其实便是一人的每天要骂着这起文坛上的劣种的文章。所谓文坛上的劣种,便是若泉近来所认识,而且都是在相近的目标上努力的人,在若泉当然都是觉得有着相当的尊敬和亲善的,然而骂的是把一部分成名的作家归为世故者的投机,而另一部分无法成名的便投降在这某种旗帜底下,做一名小兵,竭力奉承上司,和竭力攻讦上司们所恶的。于是机会便来了。

杂志上可以常常见到这般人的名字,终于他们便也成了一个某翼的作家。还有另外一部分,始终是流氓,是投机者,始终在培养他们的喽罗,和吹捧他们的靠山。他们在文艺界混了许久了,骗过了一些钱。他们而且常常会和他们的靠山火并,又和敌人携手……若泉很讨厌这作者,虽说这人于文坛的掌故还熟悉一部分,但是他的观点根本是错误的,而行为也是极卑劣的。若泉常常想要从头至尾清清楚楚的做一篇文章,来全体推翻那一些欺人的证断,尤其是那错误,荒谬的文艺的理论。不过他却没有时间,总没有时间提笔,而他又没有忘记这桩事,所以每天总是很匆忙的去翻一翻,看有没有新的文章产生。

这时楼梯上响着很杂乱的声音,鱼贯的进来三个人。第一个是每天必来的肖云。第二个是一个在工联会里有点职务的超生,是楼上住的那女人的表兄。第三便是那女人了,她的名字叫秀英。

超生极热烈的和他握着手,因为他们又有好久不遇见了。他们的工作的不同和忙迫,隔离了他们,而他们是从相见后便互相都建立了很亲切而又诚恳的友谊的。他们稍稍很自然的问了几句起居上的话,便很快乐的谈到最近某棉织厂罢工的事。若泉对于这方面极感到兴趣,他常常希望能从这知识阶级运动跳到工人运动的区域里去。超生已答应为他找机会,所以他们一见面总是大半谈的工人一方面的事。到后来,超生忽然问道:

“你还在写文章吗?”

“没有。”他答着,仿佛有点惭愧似的,但又很骄傲,因为他的理由是:“没有时间。”

超生便告诉他,他们报纸上有一栏俱乐部,现在觉得很需要一点文艺的东西,他希望若泉能答应这事,或者还由若泉去邀几个同志,不过他又再三担忧,他说若泉他们的艺术不行,工人们看不懂。他要若泉顶好能运用得浅一点,短一点。他还发表了一点文艺大众化问题的理论,当然他是站在工人的立场上的。

不久,他走了,他是太忙,他说过几天他还要来一次,来讨论一下他适才所提议的事。他要肖云也想一想,因为他要一个好的具体的办法。

房里只剩了若泉和肖云两人时,肖云从怀里抽出一份报纸递给他,并且说:

“我真不知子彬为什么要这样?”

若泉稍稍吃了一惊。近来他仿佛已忘记了这朋友,但是那过去的,七八年的友谊,却不能不令他常常要关心到他。近来常常不难有机会听到一些关于子彬的微言,他虽说不能用感情做袒护,但他却总是希望他朋友会不太固执,应该稍稍有点转变,一种思想上的诚实的转变。他看见肖云那神气,觉得很不妥,他问道:

“怎么回事,关于子彬的?”他接过报纸来。

“你看看,自然会知道的。”

报纸是张副刊,题目用了大号字标题:

“我们文坛的另一种运动者!”

署名是一个字“辛”。

“这文章是子彬做的吗?”若泉又问。

“不是他,还是谁,他在‘流星’月刊上发表小说不都是署名‘辛人’吗?而且那文章,是什么人一看便知道除了他没有人做得出。而且你看看这副刊,这便是××的走狗李祯编的。他竟将稿子拿到这种地方去,又这般无理的嘲讽人,我觉得真使我们做朋友的人为难了。也许他现在是只觉得‘流星’派的绅士是好人,是朋友,而我们却也只是些可笑的,不过我总为他难过。”

若泉又望了他一眼,才将文章看下去。

文章做得极调皮,是篇好文章,像作者的其他文章一样,像流水一样的自自然然便跟着看下去了。文句练得好,又曲折,又短劲,只是还是犯着老毛病,不像论文,不像批评,通篇只是一些轻松的漂亮的空话而已。说是嘲讽,不错,可以说满篇都是嘲讽,然而这嘲讽是没有找到一个对象的。人名呢,所谓“文坛上另一种运动者”们是陆续举出了一些,还有一些其余的人。不过也只仿佛是列举而已,并没有处在一个敌对的地位,作正面的攻击,或是站在客观的批评者的席上,下一句评判。虽说从文章上看得出作者已达到一部分痛快,发泄了一些个人的不平和牢骚,而且也可以使极少数的读者(一二人)起着不快之感,然而这文章终究是无力的,不值得注意的,因为作者没有立场,没有目标,就是没有作用,仿佛是朝天放枪,徒然出出气罢了。

若泉默了一会儿,他想到他朋友了,他慢慢的向着肖云说:

“我觉得没有什么。”

肖云做了一个不愉快的样子叹着气:

“总之,这态度是不对,好多人都在讲着呢,我不能为他辩护一句话。”

“那你就让别人讲他好了,他自己不怕,你何必担心呢。”

“不是的。你不知道。他真何苦这样,我断定他自己这时也正说不出的在后悔,他并不是一个勇敢的战士,我知道他,所以我恨他,又为他难过,否则我便站在那些攻击他的队伍里去了。”

若泉也点着头:

“我何尝不知道他呢,他是太聪明了,然而他却是一个另一时代的人物,我们拉他不转来,我常常想着他难过。我想他近来一定很烦闷。今晚我们去看看他好吗?”

“去也是枉然的。只能谈一点饮食起居的话,或者便是娱乐的话。若稍说到正题,他不是冷着脸不答辩,便是避开正面的话锋,做侧面的嘲讽了。我总不想见他的面。”

“那有什么要紧呢?我们就说一点无聊的话,我只希望他能快乐一点就好,快乐使人有生活的勇气呢。我们还是今晚去看看他吧。你有空吗?”

肖云不愿意的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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