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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三迷乱之现代人心《东方》第十五卷第四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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伧父

国是之丧失..精神界之破产..政治界之强有力主义..教育界之实用主义..迷途中之救济

国是之丧失为国家致亡之由。我人读刘向《新序》所记孙叔敖对楚庄王之言,若不啻为今日发者。国是之本义,吾人就文字诠释之,即全国之人皆以为是者之谓。盖论利害,则因地位阶级之不同,未易趋于一致;若论是非,则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自可出于一途也。然至今日,理不一理,即心不一心。试就国家之立法行政上,或个人之立身处世上,任标举一种主义主张,则必有反对之主义、主张,可以与之相抗。甲持此说以收揽人心,乙即援彼说以破坏之;丙揭此义以引起时论,丁复申彼义以抵制之,遂成一可是可非无是无非之世局。吾人在西洋学说尚未输入之时,读圣贤之书,审事物之理,出而论世,则君道若何,臣节若何,仁暴贤奸,了如指掌;退而修己,则所以处伦常者如何,所以励品学者如何,亦若有规矩之可循。虽论事者有经常权变之殊,讲学者有门户异同之辨,而关于名教纲常诸大端,则吾人以为是者,国人亦皆以为是,虽有智者不能以为非也,虽有强者不敢以为非也。故其时有所谓清议,有所谓舆论。清议与舆论,皆基本于国是,不待议不待论而自然成立者也。论者谓国是之存在实泥古时代束缚思想自由之结果,而为进步停滞之原因;然进化之规范,由分化与统整二者互相调剂而成。现代思想,因发展而失其统一,就分化言,可谓之进步;就统整言,则为退步无疑。我国先民于思想之统整,一方面最为精神所集注。周公之兼三王,孔子之集大成,孟子之拒邪说:皆致力于统整者。后世大儒,亦大都绍述前闻,未闻独创异说;即或耽黄、老之学,究释氏之典,亦皆吸收其精神与儒述醇化。故我国之有国是,乃经无数先民之经营缔造而成,此实先民精神之产物,为我国文化之结晶体。吾国所以致同文同伦之盛而为东洋文明之中心者,盖由于此。夫先民精神上之产物,留遗于吾人,吾人固当发辉而光大之,不宜仅以保守为能事,故西洋学说之输入,夙为吾人所欢迎,然西洋在中古以前,宗教上之战争与虐杀,史不绝书,其纷杂而不能统一,自古已然。文艺复兴以后,思想益复自由,持独到之见,以风靡一世者,如卢骚、达尔文等,代有其人;而集众说之长,立群伦之鹄者,则绝少概见。吾人得其一时一家之学说,信以为是,弃其向所以为是者而从之;继更得其一家一时之学说,信以为是,复弃其适所以为是者而从之;卒之固有之是既破弃无遗,而输入之是,则又恍焉惚焉而无所守:于是吾人之精神界中,种种庞杂之思想,互相反拨,互相抵消,而无复有一物之存在,如斯现状,可谓之精神界之破产譬有一人,其始以祖宗之产业易他人之证券;既而所持证券忽失其价值,而祖宗之产业已不能回复矣。吾人精神界破产之情状,盖亦犹是。破产而后,吾人之精神的生活既无所凭依,仅余此块然之躯体,蠢然之生命,以求物质的生活,故除竞争权利,寻求奢侈以外,无复有生活的意义。大多数之人,其精神全埋没于物质的生活中,不逞他顾,本无主义主张之可言。其少数之有主义主张者,亦无非为竞争权利与寻求奢侈之手段方便上偶然假托。如现时占势力于国会者,则主张议会政治;有为高等官吏之希望或资格者,则主张官僚政治;投机获利拥有资产者,则主张资本制度;其或失败伦傺无聊者,则主张社会制度;纵肉欲者,则以食色为卫生;急功利者,则以奋斗为进步;甚至盗贼之事,禽兽之行,亦或援哲理以护其非,借学说以文其过:支离谬妄,不可究诘!然使宗一家之言,守之终身,虽不见信于人,犹可自以为是。乃时异势殊,则又出彼而入此:昨为民党,今作官僚;早护共和,夕拥帝制,倡男女平权之说者,忽徇多妻之俗,蓄置婢妾;负开通风气之责者,忽习巫瞽之术,眩惑世人:改节变论而不以为羞,下乔入谷而自以为智。昔俾斯麦对奥使曰:“奥人欲问吾以开战之理由耶?然则吾可于十二小时以内寻得以答之。”彼等之意,固以为一切主义主张,皆可于十二小时以内寻得者也。夫彼等本为无主义主张之人,原不能以对于主义主张之不忠实无节操责备之。惟彼等不自认为无主义主张而必假托于有主义主张者,无非藉此以欺惑其他之无主义主张之人,使为彼利用耳。然此等伎俩,遂为其他无主义主张之人所窥破,则亦仿而效之,假托于主义主张者日多,假托者既多,则虽假托亦复无效,若辈乃益无忌惮,并此假托之主义主张而亦去之,于是发生政治界之强有力主义强有力主义者,一切是非置之不论,而以兵力与财力之强弱决之,即以强力压倒一切主义主张之谓。当是非淆乱之时,快刀斩乱麻,亦不失为痛快之举,此盖无法之法,无主义主张中之主义主张。时势所趋,不至于此不止。古之人有行之者,秦始皇是也。百家竞起,异说争鸣,战国时代之情状,殆与今无异。焚书坑儒之暴举,虽非今日所能重演,而如此极端之强有力主义,实今后世之人有望尘勿及之叹。今日之欧洲又与我之战国相似,乃有“德意志主义”出现。彼等谓国家之正义惟强有力者得贯彻之。质言之,即无所谓正无所谓义,惟以强力贯彻者,斯为正义。其毅然决然破坏比和时之条约,击沉中立国之船舰,亦吾国之强有力者所闻而却步者也。总之,“秦始皇主义”“德意志主义”,与我国现时政治界中一部分之强有力主义,实先后同揆。东西对照,皆为是非淆乱时代之生产物。秦始皇主义在我国已经实验,虽获成功,不旋踵而没,卒酿陈涉、吴广之乱,项羽、刘季之争。然中国统一之局,汉室四百年之治,亦未始非始皇开之。德意志主义正在试验时代,成败尚不能预料,吾人就历史上推测强力主义之效果,则当文治疲敝是非淆乱之时,强力主义出而纠纷自解。然强弱之势,亦非一定。兴者为王,败者为贼。此起彼仆之间,其淆乱乃更甚,则又不得不更兴文治以解武力之纠纷,故文治与武力相为倚伏。孟子日:“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此二者之中间,尚有一时期,即有道之衰也。贤德无定位,则不得不论强大,无道之极也;强大无定位,则不得不更论贤德:周而复始,为一循环。惟此循环之周期长短不一:其至短缩者,则方论贤德,即因贤德无定,而论强大;方论强大,复因强大无定,而论贤德。周期愈短,振动愈甚。故我国之强有力主义,果能压倒一切主义主张以暂定一时之局,则吾人亦未始不欢迎之,特恐其转辗于极短缩之周期中,愈陷吾人于杌臬徬徨之境耳。吾人今日即愿将一切是非听诸强力者之判断,而此种强力亦尚不可得,则惟有将是非置之度外,不判断而回避之。多数之人,对于无论何种主义主张,皆若罔闻知,不表赞否,盖由于此。此种回避是非之态度,其代表之者为现今教育界之实用主义古代教育皆注重于精神生活,故贤哲之士其所以诏告吾人者,务在守其己之所信,行其心之所安,而置死生穷达于度外。今之教育则埋没于物质生活之中,所谓实用主义者,即其教育之目的在实际应用于生活之谓。夫学校之中,授人以知识技能,使其得应用此知识技能以自营生活,诚为教育中所应有之事;但我人既获得生活,则决非于生活以外,别无意义。吾人生而为人,固不能不谋衣食,以图饱暖;然饱食暖衣,不过藉以维持生活。试问吾人具此生活而又维持之者固何为?若谓人之为人,仅在求得饱食暖衣而止,是无异谓生活之意义在生活也。故以实用为教育之主义,犹之以生活为生活之主义,亦为无主义之主义而已。近阅日本杂记,言有中国人胡某在德国刊行二书,大致劝告欧人当弃其误谬之世界观,而采用中国之世界观。德人对于此二书表赞否之意见者颇多。胡氏书中有曰:“欧人之学校,一则曰智识,再则曰智识,三则曰智识;而中国学校中所学者为君子之道。”吾等对于胡氏之言,不觉汗颜无地!吾人今日之所学者,岂复有君子之道?乃乞食之道而已!德人台里乌司氏于胡氏二书,颇表同情。其批评中有数语曰:“中国三岁之儿童学中国大思想家之思想,洞彻其精神;德人在学校中,于己国高等之文化绝不得闻。德国之大思想家如群鹤高翔于天际,地上之人不得闻其羽搏之微音。”吾等对于此德人之言,益觉惊皇无措。盖吾国之鹤已毙于物质的弹丸之下矣。吾述此言,吾固望今日之提倡教育上之实用主义者,加以注意。惟吾人今日对于此实用主义仍不能不尽力赞成,盖今日提倡此无主义之主义以回避是非,使教育事业超然离立于各种主义主张之外,一方面得使教育界中不受风波之激荡,以保持其安静之位置,一方面又得使现时之播弄是非者减缩其鼓动之范围也。设使以今日相反相抵之各种主义主张加入于学校教育之中,如清季学生之干涉政治,如俄国大学生之加入虚无党者,则今日之纷扰,必将益甚。且使青年学生与此等不忠实无节操之主义主张者相接触,濡染其恶习,其为害于教育,何可胜言!教育家之责任在指导社会,然人当深入迷途,莫能自拔之时,则其指导之方法,莫如暂时安静,停止进行,然后审定方向,以求出此迷途。我人今日在迷途中之救济决不能希望于自外输入之西洋文明,而当希望于己国固有之文明。此为吾人所深信不疑者。盖产生西洋文明之西洋人方自陷于混乱矛盾之中,而亟亟有待于救济,吾人乃希望藉西洋文明以救济吾人,斯真“问道于盲”矣!西洋人之思想为希腊思想与希伯来(犹太)思想之杂合而成。希腊思想本不统一,斯笃克派与伊壁鸠鲁派互相反对,其后为希伯来思想所压倒,文艺复兴以后,希伯来思想又被希腊思想破坏,而此等哲学思想又被近世之科学思想所破坏。今日种种杂多之主义主张,皆为破坏以后之断片,不能得其贯串联络之法。乃各各持其断片,欲藉以贯彻全体,因而生出无数之障碍。故西洋人于物质上虽获成功,得致富强之效,而其精神上之烦闷殊甚,正如富翁衣锦食肉,持筹握算,而愁眉百结,家室不安,身心交病。齐景公曰:“虽有粟,吾得而食诸?”此之谓也。夫精神文明之优劣不能以富强与否为标准,犹之人之心地安乐与否不能以贫富贵贱为衡。吾人往时羡慕西洋人之富强,乃谓彼之主义主张取其一即足以救济吾人,于是拾其一二断片以击破己国固有之文明,此等主义主张之输入,直与猩红热、梅毒等之输入无异!惟此等病毒之发生,一由于自己元气之虚弱,一由于从前未曾经验此病毒、体内未有抗毒素之故。故仅仅效从前顽固党之所为,竭力防遏西洋学说之输入,不但势有所不能,抑亦无济于事焉。救济之道,在统整吾固有之文明:其本有系统者,则明了之;其间有错出者,则修整之。一面尽力输入西洋学说使其融合于吾固有文明之中。西洋之断片的文明如满地散钱,以吾固有文明为绳索,一以贯之。今日西洋之种种主义主张,骤闻之似有与吾固有文明绝相凿枘者,然会而通之,则其主义主张往往为吾固有文明之一局部扩大而精详之者也。吾固有文明之特长,即在于统整。且经数千年之久,未受若何之摧毁,已示世人以文明统整之可以成功。今后果能融合西洋思想以统整世界之文明,则非特吾人之自身得赖以救济,全世界之救济亦在于是。今日之主义主张者,盖苦于固有文明之统整不能肆其竞争权利寻求奢侈之伎俩,乃假托于西洋思想以扰乱之。此即孙叔敖之所谓群非不利于国体之存在,而陷吾人于迷乱者。吾人若望救济于此等主义主张,是犹望魔鬼之接引以入天堂也。魔鬼乎!汝其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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