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信仰共和政体之人也,见人有鼓吹君政时代不合共和之旧思想,若康有为、辜鸿铭等,尝辞而辟之,虑其谬说流行于社会,使我呱呱堕地之共和,根本摇动也。前以《东方》杂志载有足使共和政体根本摇动之论文,一时情急,遂自忘固陋,竟向《东方》记者提出质问。乃蒙不弃,于第十五卷十二号杂志中,赐以指教,幸甚,感甚。无论《东方》记者对于前次之质问如何非笑,如何责难;即驳得身无完肤,一文不值,记者亦至满意。盖以《东方》记者既不认与辜鸿铭为同志,自认非反对民权自由,自认非反对立宪共和;倘系由衷之言,他日不作与此冲突之言论,则记者质问当时之根本疑虑,涣然冰释,欣慰为何如乎!惟记者愚昧,对于《东方》记者之解答,尚有不尽明了之处;倘不弃迂笨,对于下列所言,再赐以答,则不徒记者感之,谅亦读者诸君之所愿也。
(1)辜氏著书之志,即在自炫其二千五百年以来君道臣节名教纲常等之固有文明,对于欧人无君臣礼教之伦理观念,加以非难也。《东方》记者既郑重征引其说,且称许之,则此心此志当然相同。前文设为疑问者,特避武断之态度,欲《东方》记者自下判断耳。不图《东方》记者乃云:“夫征引辜氏著作为一事,与辜同志为又一事;二者之内包外延,自不相同。”此何说耶?夫泛泛之征引,自不发生同志问题。若征引他人之著作,以印证自己之主张,则非同志而何?譬若记者倘征引且称许尼采之“强权说”或托尔斯泰之“无抵抗说”,当然自认与尼采或托尔斯泰为同志,以其主张之宗旨相同也。记者未云:辜鸿铭主张君臣礼教,《东方》记者亦主张君臣礼教,由是而知《东方》记者即辜鸿铭。且并未云:《东方》记者乃辜鸿铭第二。但以《东方》记者珍重征引辜氏生平所力倡之言论宗旨,且称许之,遂推论其与辜为同志。倘谓此二者内包外延自不相同,所推论者陷于谬误;则此等逻辑,非记者浅学所可解矣。
(2)德国政体,君主政体也;孔子伦理,君臣等之五伦也;君臣尊卑者,孔子政治、伦理之一贯的大原则也;辜鸿铭、康有力、张勋皆信仰孔子之伦理与政治,主张君主政体者也:此数者本身之全体,虽为异物,而关于尊重君主政体之一点,则自然互相连缀。《东方》记者倘承认吾人思想域内有观念联合之作用,自不禁其并为一谈。德国政体,君主政体也;孔子伦理,尊君之伦理也:此二者,当然可并为一谈。辜鸿铭所主张之孔子伦理,尊君之伦理也;其所同情之德国政体,君主政体也:此二者,当然可并为一谈。辜鸿铭之所言,尊孔也,尊君也;张勋之所言,亦尊孔也,尊君也:此二者,更无不可并为一谈。孔子伦理,尊君之伦理也,张勋所言所行,亦尊君也:当然可作一联带关系。此数者,关系尊重君主政体之一点,乃其共性,苟赞同其一项者,则其余各项,当然均在赞同之列。诉诸逻辑,“凡尊崇孔子伦理,而不赞同张勋所言所行,为其人之言不顾行者也”。《东方》记者对于前次之质问,未曾将此数项所以不能并为一谈之理由,及各项中赞同者何项,不赞同者何项,一一说明,但云:“对于《新青年》记者所设问题,以为过于笼统,不能完全作答。”《东方》记者之答词,如此笼统,则《新青年》记者,未免大夫所望。
(3)民权、自由、立宪、共和与功利主义,在形式上虽非一物;而二者在近世文明上同时产生,其相互关系之深,应为稍有欧洲文明史之常识者所同认也;所谓民权,所谓自由,莫不以国法上人民之权利为其的解,为之保障。立宪共和,倘不建筑于国民权利之上,尚有何价值可言?此所以欧洲学者或称宪法为国民权利之证券也。不图《东方》记者,一则曰:“欧、美民权自由立宪共和之说,非功利主义所能赅括;吾国人之为此,则后于功利主义。”再则曰:“夫批评功利主义之民权自由,非反对民权自由;批评功利主义之立宪共和,非反对立宪共和。”是明明分别功利主义之民权自由立宪共和,与非功利主义之民权自由立宪共和为二矣。以记者之浅学寡闻,诚不知非功利主义之民权自由立宪共和果为何物也。《东方》记者以应试做官之读书及金钱运动之选举,比诸功利主义之民权自由立宪共和,斯亦过于设解功利主义,拟于不伦矣。《东方》记者谓可以逻辑之理审察之,则所谓逻辑者,其《东方》记者自己发明之形式逻辑乎?否则应试做官之读书,乃读书者腐败思想;金钱运动之选举,乃选举中违法行为;功利主义之所谓权利主张,所谓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等,乃民仅自由立宪共和中重要条件;若举前二者以喻后者为之例证,所谓因明与逻辑,得谓为不谬于事实之喻与例证乎?
(4)通常所谓功利主义,皆指狭义而言;《东方》记者之所非难者,亦即此物,此不待郑重声明者也。惟广狭乃比较之词,最广与最狭,至于何度,是固不易言也。余固彻头彻尾颂扬功利主义者,原无广狭之见存。盖自最狭以至最广,其间所涵之事相虽殊,而所谓功利主义则一也。《东方》记者所排斥之功利主义,与余所颂扬者虽云广狭不同;即至最狭,亦不至与其相反之负面同一意义。但在与其负面相反以上,虽最狭之功利主义,与《东方》记者所排斥者同一内包外延,余亦颂扬之。盖以功利主义无论狭至何度,倘不能证明其显然为反对之罪害事实,无人能排斥之也。倘排斥之,自不能不立于与其相反之地位。《东方》记者乃不谓此推论为然,且设一例证云:“‘凡反对图利之人,即赞成谋害者;凡反对贪功之人,即赞成犯罪者。’此推论果合乎否乎?”余则以此不足为非反对功利主义,即赞成罪害主义之证明。盖以功利主义与图利贪功,本非一物;若以恶意言之(既以其人谋利贪功而反对之,必其为不应谋而谋,不应贪而贪之恶方面也),且与功利主义为相反之负面。审是,则图利与谋害,贪功与犯罪,同属恶的方面,而无正负之分,固不能谓反对其一者必赞成其一;若夫功利主义之与罪害主义,为相反之正负两面,反对其一者为赞成其一,不容两取或两舍也。《东方》记者,以此例证批评记者推论之不合,合前条所举之例证观之,得发见其有一公同之误点。其误点为何?即《东方》记者不明功利主义之真价值,及其在欧、美文明史上之成绩;误以贪鄙,不法,苟且,势利之物视之。其千差万错,皆导源于此。《东方》记者,倘亦自承之乎?
(5)自根本言之,学术无所谓高深;其未普及之时,习之者少,乃比较的觉其高深耳。且今日柏格森之哲学,可谓高深矣;乃其在大学公开之演讲,往各国游行之演讲,听众率逾千人;贩夫走卒,亦得而与焉。此非高深亦可普及之例乎?况《东方》记者以高深学术为教育文化中心之说,记者本不反对。特以其专重高深之学,而蔑视普及教育,遂不无怀疑耳。明言“教育普及而廉价出版物日众,不特无益学术,反足以害之”,此非谓教育普及廉价出版物日众,为有害学术之事乎?谓为有害学术,非反对而何耶?不图《东方》记者复遁其词曰:“所谓廉价出版物之有害学术者,自指勃氏所言之书报及坊肆中海盗海淫之书而言。”
大海盗诲淫之书,与廉价出版非同一物,与教育普及更毫无关系。今反对诲盗诲淫之书,不知以何缘因而归罪于廉价出版?更不知以何缘因而归罪于教育普及?《东方》记者倘承认其因噎废食之推论为不谬,最好再归罪于苍颉之造字。《东方》记者强不承认,明说“教育普及,廉价出版物日众,有害学术”,为反对教育普及之言,已觉可怪;复设一相类之例以自证曰:“民国成立而定期出版物日多,言论荒谬,如某日报之鼓吹某事,杂志之主张某说”云云。则此例中所指为言论荒谬者,自然指某日报某杂志而言。若以此例所言为“反对民国,反对出版物,以定期出版物为荒谬”,果当乎否乎?
余以为《东方》记者此等例证,只益自陷于谬误而已,未见其能自辨也。此例之文倘改曰:“自民国成立以来,定期出版物日众,其中佳者固多,惟言论荒谬如某日报之鼓吹某事,某杂志之主张某说。”此不过泛论当时出版界之现象,或无语病之可言;因其所谓荒谬者,乃专指某日报某杂志而言,与民国成立而定期出版物日多,不生因果联带之关系也。今《东方》记者所设之例,其本意之反对民国反对定期出版物与否不必论;第据其例词,显然以民国成立而定期出版物日多为之因,以某日报某杂志之言论荒谬为之果;二者打成一片,未尝分别其词,虽欲谓之非反对国民非反对定期出版物而不可得也。以此比证前例,亦以教育普及而廉价出版物日众为之因,以有害学术为之果,虽欲谓之非反对教育普及而不可得也。倘易其词曰:“教育普及而廉价出版物日众,学术因以发展,惟若勃氏所言之书报及坊肆中海盗海淫之书,则不特无益学术,反足以害之。”使《东方》记者如此分别言之,不使海盗海淫有害学术之书,与教育普及廉价出版发生因果联带之关系,虽欲谓之反对教育普及而亦不可得也。
(6)学术之发展,固有分析与综合二种方向,互蟺递变,以赴进化之途。此二种方向,前者多属于科学方面,后者属于哲学方面,皆得谓之进步,不得以孰为进步孰为退步也。此综合的发展,乃综合众学以成一家之言;与学术思想之统一,决非一物。所谓学术思想之统一者,乃黜百家而独尊一说,如中国汉后独尊儒术罢黜百家,欧洲中世独扬宗教遏抑学术,是也。易词言之,即独尊一家言,视为文明之中心,视为文化之结晶体,视为大经地义,视为国粹,视为国是,有与之立异者,即目为异端邪说,即目为非圣无法,即目为破坏学术思想之统一,即目为混乱矛盾庞杂纠纷,即目为国是之丧失,即目为精神界之破产,即目为人心迷乱。此种学术思想之统一,其为恶异好同之专制,其为学术思想自由发展之障碍,乃现代稍有常识者之公言,非余一人独得之见解也。《东方》记者之所谓分化,当指异说争鸣之学风,而非谓分析的发展;所谓统整,当指学术思想之统一,而非谓综合的发展;使此观察为不误,则征诸历史,诉之常识,但见分析与综合,在学术发展上有相互促进之功;而不见分化与统整,在进化规范上有调剂相成之事。倘强日有之,而不能告人以例证,则亦无征不信而已。反之统整(即学术思想之统一)之为害于进化也,可于中土汉后独尊儒术,欧洲中世独扬宗教征之。乃《东方》记者反称有分化而无统整,不能谓之进步;且征引“中国晚周时代,及欧洲文艺复兴以后之文明,分化虽盛而失其统整,遂现混乱矛盾之象”以为例证。夫晚周为吾国文明史上最盛时代,与欧洲近代文明之超越前世,当非余一人之私言。不图《东方》记者因其学术思想不统一也,竞以“混乱矛盾”四字抹杀之,且明言以晚周与汉、魏、唐、宋比较其文明,不能谓其彼善于此;诚石破天惊,出人意表矣。即以汉、魏、唐、宋而论,一切宗教思想文学美术,莫不带佛、道二家之彩色,否则纯粹儒家统一,更无特殊之文化可言。盖文化之为物,每以立异复杂分化而兴隆,以尚同单纯统整而衰退;征之中外历史,莫不同然,《东方》记者之所见,奈何正与历史之事实相反耶?
《东方》记者又云:“至于文明之统整,思想之统一,决非如欧洲黑暗时代之禁遏学术,阻碍文化之谓,亦非附和雷同之谓。”按欧洲中世所以称为黑暗者无他,以其禁遏学术阻碍文化故。其所以禁遏学术阻碍文化者亦无他,乃以求文明之统整思想之统一故。夫统一与黑暗,皆比较之词;黑暗之处,乃以统一之度为正比例;一云统一,即与黑暗为邻,欧洲中世特其最甚者耳。《东方》记者倘不以欧洲黑暗时代之禁遏学术、阻碍文化为然,亦当深思其故也。
《东方》记者以“孔子之集大成,孟子之拒邪说,皆致力于统整者”为高,复以“后世大儒亦大都绍述前闻,未闻独创异说”,为贵,此非附和雷同而何?此非以人间思想界为留声机器而何?《东方》记者意谓:吾人在西洋学说尚未输入之时,本有圣经贤传名教纲常之统一的国是,今以西洋学说之输入,乃陷于混乱矛盾,乃至国是丧失,乃至精神界破产;遂至希此“强有力主义,果能压倒一切主义主张,以暂定一时之局”。此非禁遏学术阻碍文化而何?
《东方》记者一面言:“吾人不宜仅以保守为能事”,“西洋学说之输入,夙为吾人所欢迎”,“尽力输入西洋学说”,一面乃谓:“西洋在中古以前,宗教上之战争与虐杀,史不绝书;其纷杂而不能统一,自古已然。文艺复兴以后,思想益复自由;持独到之见以风靡一世者,如卢骚、达尔文等,代有其人;而集众说之长,立群伦之鹄者,则绝少概见”;(记者按西洋学者若康德孔特卢骚达尔文斯宾塞之流,莫不集众说以成一家言,为世宗仰;只以其族尊疑尚异,贵自由独到,不欲独定一尊,以阻碍学术思想之自由发展,故其新陈代起,日益美备。《东方》记者乃以其不独定一尊,谓为立群伦之鹄者绝少概见,其病在不细察文化之实质如何,妄以思想统一与否定优劣,不知适得其反也。)又谓:“吾人今日在迷途中之救济,决不能希望于自外输入之西洋文明,而当希望于吾国固有之文明,此为吾人所深信不疑者。盖产生西洋文明之西洋人,方自陷于混乱矛盾之中,而亟亟有待于救济;吾人乃希望藉西洋文明以救济吾人,斯真问道于盲矣。西洋人之思想,为希腊思想与希伯来(犹太)思想之杂合而成:希腊思想,本不统一;斯笃克派与伊壁鸠鲁派,互相反对;其后为希伯来思想所压倒。文艺复兴以后,希伯来思想又被希腊思想破坏,而此等哲学思想,又被近世之科学思想所破坏;今日种种杂多之主义主张,皆为破坏以后之断片,不能得其贯串联合之法,乃各各持其断片,欲藉以贯彻全体,因而生出无数之障碍。故西洋人于物质上虽获成功,得致富强之效,而其精神上之烦闷殊甚。”(按《东方》记者所非难之西洋文明,皆在中古以前及文艺复兴以后,殆以其思想不统一之故乎?独思想统一之中古时代,则未及之。不知《东方》记者之所谓宗教上之战争与虐杀,正以正教统一,力排自由思想之异端,造成中古黑暗时代耳;此非中古以前文艺复兴以后之所有也。)似此一迎一拒,即油滑官僚应付请托者之言,亦未必有此巧妙也。若此等“战争与虐杀”之文明,“自陷于混乱矛盾”之文明,“破坏以后之断片”之文明,致“精神上烦闷”之文明,《东方》记者明知其不足为“吾人今日在迷途中之救济”,乃偏欲尽力输入而欢迎之;是直引虎自杀耳,岂止“问道于盲”已耶?《东方》记者其狂易耶?不然,明知“此等主义主张之输入,直与猩红热梅毒等之输入无异”,何苦又主张尽力输入而欢迎之?不更使吾思想界混乱矛盾不能统一,使吾精神界破产,使吾国是丧失耶?是则愚所不能明也。
若云:“西洋之种种主义主张,骤闻之,似有与吾固有之文明绝相凿枘者;然会而通之,则其主义主张,往往为吾固有文明之一局部,扩大而精详之者”耶?若假定此等“丙种自大派”(见《新青年》五卷第五号五一六页第十三行)之附会穿凿为不谬,则《东方》记者所诅咒西洋文明之恶名词,皆可加诸吾固有文明之上矣。既认定其为吾固有文明之一部,且扩大而精详之,又何独以其在西洋而诅咒之耶?若云:“尽力输入西洋学说,使其融合于吾固有文明之中”耶?将输入其同者而融合之乎?使其所谓同者为非同,则附会穿凿耳,使其所谓同者为真同,则尽力输入为骈枝,为多事。将输入其异者而融合之乎?则异者终不能合,适足以使吾人思想界增其混乱矛盾之度,非所以挽回国是之丧失,精神界之破产,而为吾人迷途中救济之道也。无已,惟有仍遵《东方》记者“不希望于自外输入西洋文明”之本怀,且用”强力压倒一切主义主张”之方法,使吾国数千年统整之文明不至摇动;则《东方》记者之主张,方为盛水不漏也。
《东方》记者又谓:“民视民听,民贵君轻,伊古以来之政治原理,本以民主主义为基础。政体虽改而政治原理不变;故以君道臣节名教纲常为基础之固有文明,与现时之国体,融合而会通之,乃为统整文明之所有事。”呜呼!是何言耶?夫西洋之民主主义(democracy)乃以人民为主体,林肯所谓“由民(bypeople)而非为民(forpcople)”者,是也。所谓民视民听,民贵君轻,所谓民为邦本,皆以君主之社稷——即君主祖遗之家产——为本位。此等仁民爱民为民之民本主义(民本主义,乃日本人用以影射民主主义者也。其或径用西文democracy 而未敢公言民主者,回避其政府之干涉耳),皆自根本上取消国民之人格,而与以人民为主体,由民主义之民主政治,绝非一物。倘由《东方》记者之说,政体虽改而政治原理不变;则仍以古时之民本主义为现代之民主主义,是所谓蒙马以虎皮耳,换汤不换药耳。毋怪乎今日之中国,名为共和而实不至也。即以今日名共和而实不至之国体而论,亦与君道臣节名教纲常,绝无融合会通之余地。盖国体既改共和,无君矣,何谓君道?无臣矣,何谓臣节?无君臣矣,何谓君为臣纲?如何融合,如何会通,敢请《东方》记者进而教之,毋再以笼统含混之言以自遁也。若帝制派严复“大总统即君”之谬说,乃为袁氏谋叛之先声,今无欲自称帝之人,《东方》记者谅不至袭用严说,重为天下笑欤!
就历史上评论中国之文明,固属世界文明之一部分,而非其全体。儒家又属中国文明之一部分,而非其全体。所谓君道臣节,名教纲常,不过儒家之主要部分而亦非其全体。此种过去之事实,无论何人,均难加以否定也。至若《东方》记者所谓:“《新青年》于共和政体之下,不许人言固有文明中有君道臣节名教纲常诸大端。”又云:“固有文明中有君道臣节名教纲常诸大端,乃已往之事实,非《新青年》记者所得而取消。已往之事实既不能取消,则不能禁人之记忆之称述之。”斯可谓支吾之遁词也矣。吾人不满于古之文明者,仍以其不足支配今之社会耳,不能谓其在古代无相当之价值;更不能谓古代本无其事,并事实而否认之也。不但共和政体之下,即将来竟至无政府时代,亦不能取消过去历史中有君道臣节名教纲常及其他种种黑暗之事实。若《东方》记者之所云,匪独前次质问中无此言,即全部《新青年》亦未尝有此谬说。前次质问中所谓:共和政体之下,君道臣节名教纲常,当作何解者,乃以《东方》记者力言非统整己国固有君道臣节名教纲常之文明,不足以救济精神界之破产,不足以救济国是之丧失,不足以救济国家之灭亡。然若实行以强力压倒一切主义主张,恢复君道臣节名教纲常,以图思想之统整,以救国家之灭亡;则无君臣之现行制度,不知将以何法处之?疑不能明,是以为问。非谓吾固有文明中无君道臣节名教纲常,而欲取消历史上已行之事实,禁人记忆之称述之也。《东方》记者所谓焚书坑儒;所谓前清专制官吏,动辄以大逆不道谋为不轨之罪名,压迫言论:此正君道臣节名教纲常时代以强力压倒一切主义主张者之所为,而混乱矛盾之共和时代,或不至此。公等倘欲享言论自由之权利而恶压迫,慎毋反对混乱矛盾之西洋文明,慎毋梦想思想统整,而欲以强力压倒一切主义主张以自缚束也。
(7)《东方》记者所谓“原文明言强有力主义之不能压倒一切,反足酿乱”。今细检原文,未见有此。有之则所谓“特恐其辗转于极短缩之周期中,愈陷吾人于杌臬徬徨之境耳”于表示欢迎之下,紧接此词,盖惟恐其寿命不长,未能压倒一切为憾;固非根本反对强力主义,谓为足以酿乱也。其他极力赞扬之词则曰:强有力主义者,..即以强力压倒一切主义主张之谓。当是非淆乱之时,快刀斩乱麻,亦不失为痛快之举。..古之人有行之者,秦始皇是也。百家竞起,异说争鸣;战国时代之情状,殆与今无异;焚书坑儒之暴举,虽非今日所能重演;而如此极端之强有力主义,实令后世之人,有望尘勿及之叹。今日之欧洲,又与我之战国相似,乃有德意志主义出现。..无所谓正,无所谓义,惟以强力贯彻者,斯为正义。..秦始皇主义,德意志主义,与我国现时政治界中一部分之强有力(当指段内阁而言)主义,实先后同揆。..秦始皇主义,在我国已经实验;虽获成功,不旋踵而殁;..然中国统一之局,汉室四百年之治,亦未始非始皇开之。德意志主义,正在试验时代,成败尚不能预料。吾人就历史上推测强力主义之效果,则当文治疲敝是非淆乱之时,强力主义出,而纠纷自解。..故我国之强有力主义,果能压倒一切主义主张,以暂定一时之局,则吾人亦未始不欢迎之。
《东方》记者眼中之战国时代及欧洲现代之文明,皆百家竞起,异说争鸣,是非淆乱之文明也,颇希望强有力者,出其快刀断麻之手段,压倒一切主义主张,以定于一。此言也,《东方》记者固笔之于书,谅非《新青年》记者推想之误;其是非可否,请读者加以论断,余则不欲多言矣。若余之所感者,乃《东方》记者所崇拜,所梦想,所称为“痛快之举”“望尘勿及”“纠纷自解”“吾人未始不欢迎之”之三种强力主义——其一秦始皇主义,固可以开汉室四百年统一之江山,颂其功德,其他二种强力主义,均已成败昭然,效果共睹;——坐令是非淆乱之今日,无有能快刀断麻,压倒一切,以定时局,以解纠纷者;吾知《东方》记者对于德帝威廉及段内阁,当挥无限同情之热泪也欤。
《工艺》杂志序文中所云:“虽周、孔复生亦将无所措手”,固属述其当年之感想;而后文对于自给自足之工艺,则仍谓亟宜提倡,未见取消前说:谓为反面文字,亦未得当。
(8)所谓梦呓者,乃指《中西文明之评判》之著者日人而言。盖自欧战以来,科学,社会,政治,无一不有突飞之进步;乃谓为欧洲文明之权威,大生疑念。此非梦呓而何?正以此事乃稍有常识者之所周知,而况《东方》记者之博学方闻,宁不识此,故未详加事理上之诘责耳。何谓反唇相讥耶?
(9)辜氏《春秋大义》主旨在尊王,并以非难欧洲人之伦理观念也。台里乌司氏亦谓欧洲文化,不合于伦理之用,而称许辜氏所主张之二千五百年以来之伦理为正当,是非崇拜君权而何耶?《东方》记者译录其说而称许之,故敢以辜氏伦理上之主张为正当与否为问。此何谓罗织?(10)辜氏谓中国人不洁之癖,为中国人重精神而不注意于物质之一佐征。夫注意物质则洁,注意精神则不洁;独重精神者可与不洁为缘,重物质者则否。是以中国人以重精神故,致有不洁之癣,致有种种臭恶之生活;岂非精神之为物,使我中国人不洁至此哉?余是以有精神为何等不洁之物之叹也。此外,若前次质问中之(5)(6)(7)(13)(14)(15)等条及(9)条中之第四项与第七项之前半段,并乞明白赐教;倘仍以“不暇一一作答”六字了之,不如一字不答也。
此中最要之点,务求赐答者,即:
(一)自西洋混乱矛盾文明输入,破坏吾国固有文明中之君道臣节名教纲常,遂至国是丧失精神界破产,国家将致灭亡。
(二)今日吾人迷途中之救济,非保守君道臣节名教纲常之固有文明不可。
(三)欲保守此固有文明,非废无君臣之共和制不可。倘庞君臣大伦,便不能保守君道臣节名教纲常,便不能救济国是丧失,精神界破产,国家灭亡。此推论倘有误乎否耶?
一九一九,二,一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