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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秀文存

附录二功利主义与学术《东方》杂志十五卷六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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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智修

吾国自与西洋文明相接触,其最占势力者,厥惟功利主义utilitarianism。功和主义之评判美恶以适于实用与否为标准,故国人于一切有形无形之事物,亦以适于实用与否为弃取。四十年前有富国强兵之说。富强之足尚,以其能御外侮,打胜仗,致家给人足之效也。此功利主义之最浅显者也。三十年前有格致实学之说。格致实学之当讲,以其能利器械,兴工艺,获物质文明之享受也。此亦不离功利主义之窠臼者也。二十年来有民权自由之说,有立宪共和之说。民权之与自由,立宪之与共和,在欧、美人为之,或用以去其封建神权之旧制,或藉以实现人道正义之理想,宜若非功利主义所能赅括矣。而吾国人不然;其有取乎此者,亦以以盛强著称于世之欧、美人尝经过此阶级,吾欲比隆欧、美而享盛强之幸福,不可不步趋其轨辙耳。昔某文家讥法国革命,谓贫民以为面包将从空而下,未婚之女以为如意郎君将满街皆是,国人多数赞颂革命之心理,毋乃类是?是亦由功利主义蜕变而出者也。而又以归纳法之不精,想象力之薄弱,故凡固有文明之与功利主义相妨者,则破坏之;外来文明之与功利主义无直接之影响者,亦唾弃之;即功利主义之本身所谓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者,亦以其与一己之私利,一时之近利不相容,而不得不牺牲之。是故除功利主义无政治,其所谓政治,则一权利竞争之修罗场也;除功利主义无伦理,其所谓伦理,则一崇拜强权之势利语也;除功利主义无学术,其所谓学术,则一高资厚禄之敲门砖也。盖此时之社会,于一切文化制度,已看穿后壁,只赤条条地剩一个穿衣吃饭之目的而已。夫以功利主义之流弊,而至举国之人群以穿衣吃饭为唯一目的,殆亦非边沁bentham 穆勒·约翰johnmill 辈主唱此主义时所及料者欤。

吾兹为文,既标学术为题,故于政治伦理方面均不暇论,而专就功利主义之祸之中于学术者论之。功利主义之最害学术者,则以应用为学术之目的,而不以学术为学术之目的是也。吾国人富于实现思想,故旧学中本有通经致用之一派,所谓《禹贡》治水,《春秋》折狱,《三百篇》当谏书者,即此派思想之代表也。然自河间献王开古文学之门户,实事求是一语已成汉学家金科玉律。至清世而朴学之士尤众。其说务在得证据明事实以存所治之学之真相,盖与科学方法为近,不得以其研究之内容不同而异之也。其他文史玄理之学,亦然。人所为孜孜矻矻好之而不倦者,大都在其学本体实有可好之处之故,而不在其可以应用之故:此学问之途之所以广,而亦诸学之所以能分科发达也。乃自西学输入而功利主义宰制一时之人心,于是一切学术皆以应用之目的求之。有以应用为学术之评价者,如言振兴工艺,则当治理化学;欲足国用,则当治经济学;而其他请学,皆可废是也。有以学术为应用之签蹄者,如治政治学者,在求为官吏;治法律学者,在求为律师;及其既得力官吏,为律师,则所治之学亦可废是也。由前之说,是以管窥天,以锥指地,不能见诸学美富之内容;由后之说,是身在江湖,心存魏阙,足以扰学界宁靖之空气:而要之,皆足以妨碍学术之独立。夫学术而不能独立,则人之所贵乎学术者亦仅矣!

功利主义之论学术,既以应用为前提矣;然学无论精神、物质,及其既造高深之境,未有不偏于理论而与应用之前提不合者:于是通俗主义,平凡主义,弥漫于学界,而高深之学,遂为世所大戒。低抑文字之程度,以期识字者之日众;编著浅近之书籍,以冀读书人之日多:此盖今之时彦谈普及教育者之口头禅也。虽然,彼所谓普及教育者,将仅以穿衣吃饭为目的乎?抑除穿衣吃饭以外,尚有其他目的乎?如仅以穿衣吃饭为目的,则煮字疗饥,佣书作活,取道于此,计已大迂;如除穿衣吃饭以外,尚有维持文化,增进种智之目的,则文化重心自在于高深之学。所谓普及教育,不过演绎此高深之学之一部分,为中下等人说法耳。儒家必有微言而后有大义;佛家必有菩萨乘而后有声闻乘。高深之学与普及教育之关系亦复如是。如无高深之学,则普及教育又以何物为之重心耶?且教育普及而廉价出版物日众,不特无益学术,而反足以害之。勃拉斯bryee 于《平民政治》中尝论其理曰:“旅行美国铁路者,常逢童子持报纸书籍上下车舆,左右散布。其报纸之新闻,则重复杂沓也;其书籍,则大抵小说也。小说固足增常人之经验,报纸亦足以浚农工之智识,然使读者应接不暇,一时之顷,思想感触,络绎奔凑,过而不留,皆不足以发达庄严之智力,创作之天才。”美犹如此,何况吾国?国人鉴于坊肆海淫诲盗之书,汗牛充栋,每况愈下,亦有兴雅道陵迟之感者,而不知皆通俗主义平凡主义之出产物也。然其真正之病根,则功利主义也。

功利主义以最大多数为万事之标准,故其论学术之效用,既以多数人之享受为衡;其评学术之优劣,亦以多数人之意见为断:此亦足以挫真才之气,而阻厄学术之进步者也。盖学术者,贵族的而非平民的也。学术之进退,专家学者造诣之问题,而非普通学生数量之问题也。此不必烦言深论而可举史例以证明之:佛罗伦斯者,意大利之一部会也。当十四五世纪时,文学艺术家辈出:如但底dante 乔朵giotto 彼得拉格petrarch 婆卡觉boccaccio 迦波底ghiberti 麦却佛黎machiavelli 弥却唵吉罗michaeiangelo 等,均名垂艺苑,旷代如生。然其时人口不过六万耳。反而观诸今之美利坚,则人口逾九千万,而论者谓其学术界无第一等人材。又如德意志帝国,生率繁滋,小学林立,为近代冠冕,而称德国文化者,终以旧教育时代之格代goethe 希勒schiiler 康德kant 海格尔hegel 辈为代表。是知聚群聋不能成一师旷,聚众盲不能成一离娄。维持一国学术,端在少数才■,而不在多数之庸流矣。夫独学无友,则孤陋而寡闻,故观摩切劘必取资乎声气,图藉械器,尤待举于众擎:此学术发达之有赖于多数人者也。虽然,此其事有一必要之条件也,则以少数人为学术之主体而以多数人为客体。人人有尊贤尚善之风,俾材智之士得充分发展其天才是也。材智之士,既得发展其天才,则亦能出其绪余为庸众师表,而庸众亦虚心而慕致之,于是学派成而学风启,一国学术遂相因而增高其级度。若反客为主,以多数庸流之判断定少数学问家之优劣,则人之负奇情逸思者,必且以惮于违众而不敢吐露;甚者以欲求媚俗而固低品格,势非材智之士,均下侪庸流不止。近者,文家好徘优之辞,画家务秋绝之笔,即其见端矣。使承功利主义最大多数说而不变,则美文雅化,咸蹂躏以尽,而返于太古浑噩榛狉之治,可也。

功利主义之最大多数说,其弊在绝圣弃智,使学术界无领袖人材。虽然,彼亦非无其所认之领袖也。特以学术上之优美非常智所能识别,而事功上之优美,则人人易见,因误认长干事功者亦长于学术,而以事功家为学术之领袖耳。此其妨碍学术之独立与以应用为学术之目的者同,而认贼作子,用以贻误青年子弟,而流传谬种于无穷。其弊较前尤甚。盖此并不得谓为功利主义,直一势利主义而已!夫慕尚虚荣,恒情所不免;附庸风雅,尤未可厚非;故旧时朝贵刻集者为多,而达官之修名亦易立。如李光地之号称理学家,高士奇之号称词章家,纪昀之号称汉学家,皆不免以纱帽重者。然究竟读书种子未绝,是以奋迹穷巷而主持学问之风气者,犹代有其人。而今则何?加濂、洛、关、闽,年湮代远,不可作矣。问有如黄、顾、颜、王之艰苦卓绝独创学风者乎?无有也。问有如江永、戴震之立说著书发明绝学者乎?无有也。问有如俞樾、黄以周之久主书院,门弟子遍于东南者乎?无有也。问有如李善兰、华蘅芳之研精历算译著传于天下者乎?亦无有也。有之,则戴政客为巨魁之学会,及元勋伟人之政书尺牍耳。嗟乎!伟人伟矣,戎马仓皇,为国劳苦,雕虫篆刻,壮夫不为,吾辈亦何忍更以学问文章责之者!以学问文章责伟人,是浅之乎视伟人,亦浅之乎视学问文章也。等而下之,则欲于学术团体负时名者,必长胫而善走趋,欲以文学著作显头角者,必长喙而善游谈。吾文至此,吾词已枝,则请正言学术与事功不能并立之理。盖学术者,内心之事也;事功者,外心之事也。学问家冥心独往,以探索孤证,研■真理为事,致思惟恐其不深,用力惟恐其不专。至事功家则不然,涉猎文史,取足明往事通世故而已。经生博士之业,非特无益于事功,抑足以窒其办事之才能者也。然问耕于农,问织于女,就学术而言,学术终不能不以学问为主。若以事功家而夺学问家之席,则无论其人属于横通纵通,未有不重外轻内,败坏闇修笃学之风者。而言功利主义者,顾并为一谈,此亦功利主义害学术之一端也。

功利主义既以偏重多数而变为势利主义,于是国人之于学术必推尊欧、美,或以欧、美为师承之日本,而本国儒先之说,皆弁髦而土苴之。盖以本国与欧、美较,国势有强弱之不同,因之论学亦存主奴之见也。此其得失,当分别论之。夫谓学术无国界,是也;然是特谓学者当放宽眼界,揽古今中外之菁英,而供其采择耳。既言采择,则必有弃取;既有弃取,则必以学术本体之短长为弃取之标准。今不问其本体之短长,而惟以隶属洋籍者为长,甚者呼召亡魂,预言休咎,为吾国巫师方士之所优为,亦因欧、美有少数好奇之士,从事于斯,而引以为重,此何为者?盖其笼统之头脑,盲从之心理,于辨别思考之才亦已消失,根本上无治学之资能矣。又其甚者,则欲废本国文字而用英语或世界语,以为可歼除旧学之根株,容纳世界之新学,是不惟吾国旧学不能因其与欧、美世系不同,遽科以族灭之刑,即以容纳新学论,亦未为得当。盖学问之事,其第一步为因,其第二步为革。因者取于人以为善,其道利在同,革者创诸己而见长,其道利在异。因革互用,同异相资,故甲国之学既以先进之资格为乙国所师,乙国之学亦时以后起之变异为师于甲国:而学术即因转益相师而进步。然其所以能变异而进步者,则因载学之器之文字不同,外来之思想经本国文学发表已与本国思想体合而易其原形故也。若废弃本国文字而易以欧洲之通用语,于为因为同,计则得矣,将又何以为革为异,而促学术之进步耶?且学有玄著,文学、美术亦言学者所不废。而一论及文学美术,则所需于本国文字尤切,此亦可假勃拉斯之论美事以明之。勃之言曰:“美国之事实必须美人用其特别之文学及美术自为发挥,方能完满;然美人精神能力,持较英人,初无逊色,何以英人能以文学供美人之用,而美人不能?讵非因英人富文学,法人富美术,遂使美人此种出产之必要为之减杀乎?向使美人不用英语,不能借英国以为供给之地,则其视文学必益加切。今也不然,美人具一思想,将以形之笔墨,及披揽英书,往往英人已先我言之,乃不得不归废辍。文学不振,职是之由。”此其持论精确,盖非虚矫之国粹论所可同年而语。然美则本无文字者耳;奈何以文字学艺根柢蟠深之国,而因势利之见,至欲舍己而从人耶?此则尤功利主义之惑也。

上述五事,皆今日学术界之现象,而推厥原因,乃无一不与功利主义有关;故吾敢谓功利主义不去,则学术必无精进之望。虽日以学术相标榜,无益焉。虽然,犹有一事为功利主义妨阻学术之总因:则此主义之作用能使社会组织剧变,个人生计迫促,而无从容研学之余暇是也。夫博大之著述必期成于悠久之年,幽逸之遇思必孕育于静穆之境,今四周所遭值,既纷纭俶扰,足以乱学者之精神,生计之相需复急这匆忙,足以夺学者之日力,是则虽欲为学,亦安从达为学之志者?然上之五事,皆起于个人意想之谬误,故可以个人之悔悟祓除之;而惟此一事,则社会机制已成,个人之力所挽甚微。而非此一事有适当之解决,又终不能专力于学。然则如之何而可?日:亦惟以国家之力助少数学人脱离社会之拘束,俾得从容治学而已。吾文本义亦已告竟,此系旁义,留待更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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