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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荫麟书评集

评雪林女士《李义山恋爱事迹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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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义山诗,有一部分素称隐僻。旧日笺注,大都以寓言遭际,或隐讽时事解之,虽间有微中,而类多牵强。近有雪林女士,著《李义山恋爱事迹考》,上海北新书局出版,定价三角半。谓李义山与一女道士及两宫嫔,曾有旧日所谓“偷香窃玉”,而雪林女士用今语称为“恋爱”之关系,其隐僻之作,即“夫子自道”之诗谜云。作者悬断之“事迹”,多从诗中推出,什九缺乏历史的根据。虽其《自序》中谓此不过为一种假设,而正文中处处用肯定口气,动谓已得证明,盖其想像之敏活,远超过其判断之谨严也。

夫历史的批评,只能以作者生平之事迹解释其作品,不能据作品中之细节以推断作者生平之事迹。盖文学作品(除明言为记实者外)与历史记录殊科,其中所表现之情感、所陈叙之事实,不必为作者所亲历。即所谓“自传的”作品,亦仅能予人以作者之生活或性格之“普通印象”,盖真事与幻境已经作者融和织合,非有直接之史证,无从知其中何部分为作者之自传。此理之至明也。设有人据《红楼梦》中“魇魔法叔嫂逢五鬼”一回或“诉肺腑心迷活宝玉”一回,而作曹雪芹传,读者当无不失笑。而雪林女士仅据义山《无题》《明日》《曲池》《如有》诸诗,乃能知义山“与宫嫔聚首以至分手的情形,层次井井。(1)夜间至窗下用琴瑟玉珂为暗号。(2)因隔院尚有文宗、杨妃等,不敢惊动,故上下时蹑足屏声。(3)进由斜门,幽会则在小阁中;为防人冲进起见,有时下锁……”云云。此书最大之功用,盖在使人解颐矣。虽然,雪林女士此书,不无一二独得之见解,又当分别论之。

(一)作者谓义山曾与华阳观女道士宋某有交游(甚或有恋慕之情),此事实之可成立者,集中有《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诗云:“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又《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诗,有“沦谪千年别帝宸,至今犹谢蕊珠人”之句,可为确证。然作者据“沦谪千年别帝宸”一语,断定宋氏为宫女出身(又引《圣女祠》诗别论),则未免神经过敏。“沦谪千年”,谓宋女乃谪降人间之仙子,“帝宸”指天上之帝宸,故下句云“至今犹谢蕊珠人”。蕊珠宫,天宫之名也,此赞颂女道士之词也。若谓指其出身后宫,则何得有千年之别?出宫入道,乃由“沦谪”而趋于解脱,与“沦谪”恰恰相反。

又《圣女祠》三诗,作者谓与女道士之恋爱事有关,而圣女祠即隐指女道士所居之华阳观云。按此说极为牵强,其不能成立之故有二:(1)义山集中屡举女道士之姓及华阳之名,原无所忌讳,何为忽隐藏其名,而以圣女祠代之?(2)华阳观在长安城永崇里,而《圣女祠》(五律)诗云:“杳霭逢仙迹,苍茫滞客途。何年归碧落,此路向皇都。”此可见义山之游圣女祠乃在其赴长安之途中,则其祠不在长安可知也。吾意《圣女祠》三诗,皆过其地而志一时之感兴与想像,与集中《华山题王母祠》一类之作品性质相同。作者谓:“只是全诗艳丽芬芳,似写儿女情怀。义山既特绕数百里的道路专诚叩谒圣女祠,不应这样轻佻。”不知圣女祠之所在地,既无可确考,义山是否“特绕数百里道路专诚叩谒”,吾人实无从得知。若夫游楚泽而思梦神女,渡洛水而期遇宓妃,在旧日文人之想像中,原非过分悖理之事,又何讶于义山之轻佻哉?

《碧城》三首,惟第一首描写仙界景象,语意尚可了然,余二首则实“不知所谓,不敢强解”。雪林女士谓乃言女道士与义山失和而别有所爱,此解“莫见洪崖又拍肩”一句可矣,然“《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两句,则又何说?女士乃曰:“女道士之厌弃义山,或因他言语不慎,所以义山有‘《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的辩护。”其想像之巧敏实足惊人。无论按上下文,此二句绝无辩护之口气,且义山又何得以武皇之事自比?与其牵强,无宁阙疑也。

(二)作者谓(1)敬宗纳浙东二舞女,名飞鸾、轻凤。(2)二人乃姊妹,姓卢。(3)敬宗崩,鸾、凤复为文宗(敬宗弟)所纳。姊妹中之一人生子,即蒋王俭。(4)其后开成四年太子被谗死,上意追悔,“即取坊工刘楚才等数人付京兆榜杀之,及禁中女倡十人毙永巷,皆短毁太子者”。(《新唐书·庄恪太子传》)鸾、凤即在十人之列,义山所恋之宫嫔即鸾、凤二人,并举义山诗以实之。

按持此论时,雪林女士所处之地位,视旧日《红楼梦》索隐家更为困难。盖旧日索隐家谓《红楼梦》中某人影某历史的人物,某事影某历史的事实,虽为幻想,惟彼等认为《红楼梦》所影之人物及事实,如高士奇及汤斌毁坏五通祠之类,皆于史可征者也。而雪林女士认为义山诗所指之事,其本身即成问题。关于第一点,作者取证于《杜阳杂编》。其书本不可据,至若敬宗之纳鸾、凤,蒋王俭之为鸾或凤所生,开成四年所杀女倡十人中有鸾、凤在内,皆无历史的证据。不过作者由义山诗中推想而得。盖作者非根据历史以解释义山诗,乃据义山诗以建造史事也。此种建造,实以下列一大前提为基础,谓其所引证之义山诗,皆直叙历史事实,此实无法证明者也。

夫岂惟未得证明,且有反证。(1)《旧唐书·文宗纪》载,文宗即位曾两次放还以前所进舞女,则文宗之纳鸾、凤,其事之或然性极少。(2)雪林女士见义山诗有“新得佳人字莫愁”之句,遂谓鸾、凤姓卢,又见梁武帝《河之水》歌言莫愁,“十六生儿字阿侯”,遂谓义山诗中言“阿侯”乃指鸾或凤之子。又以文宗除庄恪太子外只有蒋王俭,因断定蒋王俭为鸾或凤所生。不知义山诗中之言“阿侯”,并不指其为莫愁之儿子。《无题》一首云:“近知名阿侯,住在小江流。腰细不胜舞,眉长惟是愁。黄金堪作屋,何不作重楼?”则“阿侯”实一女子之名。试问蒋王俭何得“家在小江流”,何得“腰细”(眉长)而“黄金堪作屋”耶?然作者谓义山《无愁果有愁曲》中“十番红桐一齐死”之句,乃指开成四年杀禁中女倡十人之事,则极有可能性;若“十番红桐”指此十人,则谓《景阳宫井双桐》为指此十人中之二人,亦颇有理由。惟二人不必为敬宗所幸之飞鸾、轻凤耳。又《燕台》诗中之“桃叶桃根双姊妹”,其与“双桐”亦不无蛛丝马迹可寻。此数点之阐明,实雪林女士书中之主要贡献,惟其余则未免穿凿附会耳。

署名“素痴”,原载《大公报·文学副刊》第50期,1928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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