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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不会回来的了!又一定是陪那寡妇玩去的了!把娘一个人孤孤单单丢在屋子里……”

老太婆忿忿的喃喃着,一面拿着明晃晃的菜刀切着砧板上的肉。

“说是今天礼拜六,十二点钟下办公后还有事!有什么鬼事?还不是去陪那寡妇?”

一大块血红的肉一片片地在她的刀旁躺了下来,她忽然注意到已经切去一大半了,觉得很可惜:“我应该留一半起来明天吃的!”她转身到碗柜去拿碗,那些碗却都满满地装着午饭时不曾动过的菜把她瞪着,她于是忿忿的把碗柜门砰的一声碰上了。她又拐着小脚儿跑进屋子里去拿出一个盘子来,盘子上满铺着一层灰,她又气忿忿的把它塞进水盆里。“这么忙碌着究竟为了什么呢?有什么趣味呢?”她这么感伤地想着,立刻就觉得全身都疲倦起来了,手就在水里停住,眼泪水珠子似的在她那多皱的两颧边弯弯曲曲的滚了下来,滴落在水盆里。

“唉,我已经这么大的年纪了!连一个媳妇来替手也没有!”她扁着嘴伤心的喃喃着,“给他说搞一个老婆吧,搞一个老婆吧,他总是那样:要恋爱!——恋鬼!一个青头男人恋一个青头姑娘也不管它,偏是一个寡妇!恋了大半年,也搞不进来!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鬼世界!我们从前,娘老子说一声给你讨一个媳妇吧!做儿女的哪敢做一声!可是娘给他说了几个姑娘,他都嫌乡气啦,又是什么没有智识啦,没有思想啦!可是那寡妇是什么东西?不过是给别的男人已经挤过油水,摸过,弄过,生过儿子的破铜烂铁罢了!哼,这就是思想!……”

她这么狠狠的咒骂了一通之后,才觉得痛快一些了。擦干了盘子,把那块切剩的肉装在里边。她把肉块和那些肉片对比地看了看,觉得今天一下子就吃了那样一大半的肉太可惜,就又拈了十几片起来添盖在那块肉上。她刚要捧着盘子走开,立刻又觉得迟疑起来了,好像一个重大的问题似的对了盘子踌躇着。

“是的,我应该多给些肉给他吃。”她一面说,一面又把那些肉片拈回砧板上。她看着那些切得很巧妙而匀整的肉片,不禁伸出食指指着,自豪地说起来了:“我要向他说:‘你在家里,哪点不好!什么都给你弄得规规矩矩,样样都合口味,你到那寡妇家里难道有什么给你吃的?思想新,她弄得出什么来?从前我们在她家里住半个月,她弄了些什么鬼菜呵!’娘总是疼儿子的!……”她同时想:“是的,我要弄得他满意点,把他的心收复回来的!”

忽然听见外面有声音,她赶快把肉放进碗柜里,又开了厨房门伸出头去。那荒凉的村落在她眼前立刻展了开来:附近是一畦一畦种着白菜的地,中间疏疏落落点缀着二十几家白墙壁的瓦屋,炊烟狗尾巴似的在那些屋顶的小烟囱上腾了起来,把那些透过树梢的金黄色斜阳光线搅得一团忙碌。远处在零乱地响着女人唤猪和唤鸡的声音,前面的一家屋子前有几个女人在逗着一个孩子欢笑,一群乱鸦黑点子似的从树梢腾了起来,掠过天空飞了开去。……

“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她抱怨地说,眼睛紧紧盯住前面蜿蜒在一行一行绿色菜畦间的大路,大路那头的树林间,憧憧的行人忙碌着,却不见她那穿着很整齐灰色西装的儿子。

“一定又是不回来的了!一定又是陪那女人玩去的了!那是多么淫荡的寡妇呵!”

她又非常痛恨起来,咬着牙,想:“我的儿子从来都是好儿子!往常一发了薪水,他总是提一纸包东西回来,笑嘻嘻地说:‘妈妈,我在大马路给你买点心回来了!’就是自从遇着那寡妇,把我们快乐的家庭都破坏!——你这不要脸的娼妇呵!”

她砰的一声碰上门,就忿忿的走进房来。她坐着,心里非常不舒服。不服气地拉开抽屉,拿出几张照片来:一张是在自己家乡王贡爷的女儿,一个银盆似的脸,穿着许多点子花色的旗袍。站在摆了一瓶牡丹花的茶几旁,一手还搭在茶几上;一张则是那瓜子脸穿着青旗袍的寡妇,右手搀着她的孩子萍儿,连一瓶花也没有,背后就只是一张黑幔子。两手拿着这两张照片对比地看了看,她的嘴唇便恶狠狠的撅了起来,喷着唾沫星子说道:

“你看,人家王贡爷这女儿哪点不配!人又漂亮标致,又是青头姑娘,又是门当户对,又是亲上加亲!可是这寡妇算什么?我早就看出她不是一个好女人!她男人生前做什么工作,还给巡捕房抓去过!这样的女人都可以要得吗?而且是一张瓜子脸!我从来就讨厌的是瓜子脸!”

最后她翻出一张她妹妹的“全家福”照片来了,她的眼睛立刻被有力地吸住。脸上打皱,扁下巴的妹妹坐在当中,旁边站住她两个圆圆白脸的儿子和两个媳妇,膝前围绕着四个睁大着可爱的黑眼睛的孙儿,她忽然记起来了:当在家乡大家都出嫁了以后,她同妹妹走在村镇上,自己总是走在妹妹的前面,街两旁的人站起来打招呼,总是先叫她。她有时指着面前站的人说:

“阿发,听说你家媳妇病了,我那里有些痧药水,你来我给你点吧!”

人们都立刻尊敬的望着她,阿发则垂手躬身的说:

“谢谢大姑娘!”

“不过,”她又说,“我看你也闲得够了,明天来帮我种一天地!”

“是。大姑娘的事情我们总是尽力的!”

她一转身,就立刻听见人们在背后轰起一阵赞扬的语声:

“那大姑娘比起二姑娘来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角色呵!”

可是现在妹妹却是儿孙满堂的——虽然生活也困难了起来,但她究竟是儿孙满堂!而自己反倒跟着儿子来到这上海不相干的村落!到此刻还连一个媳妇也没有!“要不是那死鬼又嫖又赌一脚头把家产踢光了,我就敢强迫我的儿子说:‘章!我要给你讨一个媳妇!’他敢不依?但是呵……”

她又怀念起她的家乡来了,那高大的黑漆龙门,矗立在棋盘形的田亩当中和蓊郁树林的环抱里,早晨的温暖阳光透过树林直铺在她的庭院,……能够回去多好呵!她于是觉得非常难受,非常孤独起来。她望望自己的周围,床,书桌,书架。……但这些物事都也静静的望着她。

“即使有一个孙儿也好,”她想,“儿子不回来不要紧,我就抱着他,逗他,玩他,亲他的嘴,他也就会对我说,笑……”

“宝宝要睡觉——”突然前面那女人唱歌似的声音悠扬地透进她耳里来了,她不由得怔了一下:“是的,人家都有小孩……”

“我的狗儿要睡觉哟——”

她的眼眶热起来了,泪水珠子直滚了下来。她叹了一口气,觉得一切都没有趣味。“就因为自己没有钱,”她想,“古话说的,只要有钱,和尚无儿孝子多!”她立刻忿激了起来,觉得儿子最近实在太不把娘放在心上了,往常一发薪水总是把一大半的钱放在她手上,最近却少起来了!

“哼,我存了钱,难道就带到棺材里去?还不是给你存的?可是把那些钱用到那寡妇身上可不行!是的,我要逼他的钱的,看他对娘怎么说!要是他们老是这么弄下去,娘恐怕只有去讨饭了!我要把他的钱逼下来的!……”

她下了决心,把贴胸衣袋里的一卷钞票热热的拿了出来,仔细数了数之后藏在箱底,关好门就走出来了。

她走到前面一家农民的瓦屋前,在那儿,四个穿破旧衣服,头发上盖满灰尘的女人,见她走来,都立刻站了起来。那怀抱孩子的一个笑嘻嘻的道:

“老太太,夜饭吃过哇?”

“还没有呀!”她见众人都尊敬她,立刻装着微笑说,“我家少爷在公司里还没有回来呀!”她把“公司”两个字说得特别重,面前的几个女人都更加肃然起来了。

“你老人家真是好福气呵!有这样一个好少爷!”一个女人微笑的说。

“在公司里做生意是拿大钱的!”另一个也接着说。

老太婆立刻高兴起来了。她望着众人,很明确地感到自己在这周围所处的是怎样高的地位。

忽然一个女人伸手向前一指说:

“呵,那大概是你家少爷回来了!”

“还有一个女人!”

老太婆没有听到后一句,已手搭凉篷似的搁在额前,高兴地望着远远的前面。果然,那前面反映着霞彩的树林夹道中,那穿着灰色西装的儿子直条条地在那儿出现了,但同时却也出现了那穿黑旗袍的寡妇,中间搀着的则是那穿着红线衣的萍儿。她心里立刻又不舒服起来。

焕章和玉怀搀着萍儿很慢地很慢地在树林夹道中走着。大家都很清楚地可以听见脚尖踏倒草茎柔软的声音。前面,在那些疏疏落落缭绕着炊烟的村屋背后,在一丛丛枝叶茂密的树林背后,天边鱼鳞似的白云,给沉下地平线的太阳燃烧成通红的彩霞,光明灿烂地,直喷射到天中。一群归林的乱鸦好像谁撒的一把胡麻似的,在那霞彩之下掠了过去。青蛙们则在咯咯地唱着晚歌。一个金虫展开翅子呜呜地飞过来了,转了两个圈子,砰的一声碰着焕章的鼻尖就落下地去了。焕章立刻皱起眉头,赶快拿手巾擦着鼻子。萍儿却大声笑起来了,同时还快活地跳了一跳。

“小金虫!”他蹲下去,笑着,指着那挣扎在草上的金虫说。

焕章正要伸起皮鞋尖去踏它,玉怀立刻把他拦住笑道:

“这样一条小生命,你又何必弄死它?”

“谁叫它要碰我的鼻头呢?很脏!”他见玉怀弓下腰,伸手去拈那金虫,立刻发觉了自己说的这话不妙,他于是赶快转过话头道:

“呵,是一条多么可爱的小生命!”

萍儿从他妈妈手上接了那金虫,快活的笑了起来。焕章拍拍他的肩头说:

“你还要么?我再帮你弄一个。”

这时,天边的红霞已幻成紫色,好像铺满了片片的牵牛花,背后衬着明澈的光亮,俨然是一幅梦幻似的彩画。周围的空气更加变得清新了,树林的叶片发散出浸了酒精似的浓烈气味。

玉怀忽然觉得一份热烈的情感燃烧起来了,微笑地向天边一指:

“呵,这多么伟大的自然呵!”

她搀着萍儿离开路边就向着那可以遮着别人视线的几株大树背后走过去。焕章紧跟在她的背后。几只青蛙戛然地停止了歌唱,噗通噗通的跳进一塘水里,水面荡出无数圆圈,搅乱了反映在上面平静的霞彩。

“我就喜欢这样的大自然!”玉怀的胸脯鼓动着,呆望了一会儿,自言自语的说。“从前明在的时候,他的工作一完毕,我们就常常跑到乡下来看这样的霞彩。他常常靠着我的肩头指点着天边说:‘哪,你看那是多么美妙而光明的图画呵!在那儿含蓄着人生的理想……’”她有些黯然了,两个眼圈都顿时发红,起着潮润。

焕章知道她又在想着她的明了,心里有点不安起来。“她总是喜欢想她的明!”他想。“但想了有什么用?”

他默默的把手巾递给她!她才恍然地睁大眼睛望了他一望,把他的手推开笑道:

“哈,你以为我哭了么?不会的。我是给这伟大的自然感动了。我觉得我们的人生应该同大自然融合,我喜欢去听那自然母亲的声音……我一定明天就搬到这个地方来……”

“呵,我也喜欢……”焕章也微笑着说。他看见玉怀那仰对天际的瓜子脸,那明亮的眼珠,那明亮的分披的黑发,反映着霞彩的光,愈加显得美丽,俨然是在彩画里边飘然的人影,他立刻记起在写字间里,同事们带着神秘似的眼光对他说话的神气:

“你那爱人最近写东西了吗?”

“嘿,是一个思想很先进的女人呵!”另一个接着说,并且向他伸出大拇指。

有时玉怀来会了他,他送着她出去的时候,立刻感到同事们都诧异的望着他们两个跨出房门的背影,在他们的眼里自己也都显得崇高而且神秘。

周围的青蛙和各种草虫更大声地交响着唱起晚歌来了,把他从幻想里拉了回来。他看着玉怀的侧脸,心就剧烈的跳动起来。他伸手去捏着她那裸出的白手臂。玉怀并没有动,也正仰了脸沉醉在大自然的气息里。焕章全身的血都涌了起来,当玉怀那明亮的眼珠向他一看的时候,他兴奋得两颊都烧红了。

“这大概就是恋爱了吧?这大概就是恋爱了吧?”他这么想着。一面又胆怯地向背后望望:“该不会有人看见的吧?”

他望着她又想:“是的,她多么可爱!她的思想,她的灵魂,都明白地展布在我的跟前,而且她也很了解我,如果我们结婚……”

玉怀掉过脸来望着他,看见他那小孩子似的痴呆的脸嘴,在这时候看来,完全像一个非常平静的小弟弟,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的嘴笑得多么好看,”焕章想,“我好不好拥抱她?”

忽然萍儿惊喊起来了:

“妈妈,蚊子!”

两个才好像从梦境里惊醒转来。焕章见一群黑麻了的蚊子在萍儿的脸前搅成一团飞叫,萍儿一面向后躲,一面用手赶打着。他立刻挥着手帮他赶了一下,可是恰恰碰在萍儿的小手上,萍儿就哭叫起来了:

“我的金虫打跑了!我的金虫打跑了!”

同时跑上来用脚踢他,用拳打他,要他立刻赔。焕章皱起眉头,忿忿的说道:

“你别叫呀!给你找就是!”

他弓着腰弄得额头出了汗,才把金虫找着送还他的手里,萍儿才不哭了。他用手巾揩着自己的西装裤脚的时候,心里又不舒服的想道:“糟糕的就是这一点!如果一结婚,那就会成天到晚给孩子麻烦透了!……”

“好,这里的蚊子多,我们走吧!”玉怀牵着萍儿的手说,大家又慢慢的走了起来。

“这是很明显的,”焕章一面走一面继续的想,“她是曾经沧海,而我还是初恋,为了孩子,就破坏了我同居生活的甜蜜,那太不合算了!”但他一看见玉怀那美丽的身影,回味着刚才的愉快,立刻又痛恨自己被这样商人似的龌龊思想苦恼着,他要竭力忘掉它,于是扯了一把树叶到手里揉搓着,微笑的说:

“怀,你那天在公园里说,你的恋爱观就是人类爱,广大的,这自然是很对的。不过,你主张不结婚,我……”

“你,什么?”玉怀皱起眉头掉过脸来看着他。

“我,我始终想不通!……”

玉怀笑了笑: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就因为我曾经是过来人呀!我们女子一结婚,就什么都被束缚住……”

“有什么束缚住?譬如……”

“譬如什么?”

“譬如那男的也是主张自由思想的人……”

玉怀仰面哈哈笑了起来:焕章立刻窘着了。

“你不是女子,而且也没有结过婚,这是你一点也不会知道的……”她见焕章的脸红了起来,觉得自己太放肆了,而且也觉得他那红了的脸很可爱,为了免得使他太难堪,她便握他的手笑道:

“老弟,你不要生气。不过呢,我们女子的事情你的确是想象不到的。”

焕章立刻非常感动,也紧握着她那柔和的手,心里想,“你这玩笑可开的多么毒呵!”但他微笑着说:

“哈哈,你把我当作什么人?我怎么会动不动就生气?你难道还不了解我么?”

“我了解你。”她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随即撒了开来。“是的,他是可爱的,年轻,热烈,”她想,“可是他那母亲太厉害了!如果一结婚,那简直要变成他母亲的‘媳妇’了!”

“章,”她嘲笑地说,“你母亲又向你哭了么?”

“是的,我已经向你说过了。我早晨走过她床前,她又在淌眼泪。”

玉怀更加笑起来了:

“她既然要你‘搞’一个老婆,你就给她‘搞’一个老婆好了!”

焕章忽然感到伤了他的自尊心似的,抱怨地飞了她一眼:

“你看,你又同我开起这样的玩笑来了!”

“哈,你说你不生气,不是又生气起来了么?”玉怀说到这里,忽然严肃了起来。“我告诉你,像她那种侮辱人的话我是极端反对的。不过,说真话,你确是该结婚的时候了!不知怎么,你在别的女子面前总是那样胆怯。”

焕章脸红了一下:

“就因为我不懂她们呀!我总觉得爱,不是那么一回事!”

“不要紧,你拿出勇气来,你和别人结了婚,我们的友谊,我敢相信倒更可以永远。我虽然主张人类爱,那也有限度,你知道,我当然决不会爱那些饱食终日吸人血的混蛋!”

焕章见她说得那么认真的样子,暗暗吃了一惊。他想刺她一下说:“你之所谓不结婚,人类爱,不过是一种作为逃避的旗帜罢了!就因为我的母亲!”但他没有说,只是也认真的说道:

“是的,你的这些精神我是佩服的。不过,请你相信我,虽然一两年来在公司做事,我却并没有失去我在学校时一颗青年的心……”

“这我晓得,你何必声明?”

“不,我不是要声明,我不过……”

玉怀感到自己所说的话已给他搅混了,扯远了,一时找不出头绪来,她慌乱的截断他的话说道:

“不,你把我的要点误会了!我的意思不过是说,我是恨那些安坐而食的人,我自己也很愿意做一个职业生活者的。”

焕章立刻感到自己插话的方法奏了功效,而且高兴着把她的话扯到更有利的这面来了。“对了,”他想,“我们公司里刚有一个位置出来了,如果想法子介绍她进去,我们就可以朝夕与共,而且是我给她介绍了职业的,那么……”他兴奋的拍拍额头道:

“哈,你看我这人真是容易忘事,我们公司里有一个位置出来了!”

他们很吃惊了,只见老太婆拐着小脚儿踉踉跄跄划着两手冲了上来,红着脸,呼吸急促地喊道:

“呵呀呵呀!你看你们这些年轻人一路上总是‘张花理石’的!我们老人家给你们辛辛苦苦准备好了饭,饿着肚皮等你们!我站在那边喊了你们半天,你们简直像聋子似的!”

玉怀怔了一下,随即笑道:

“呵,伯母,我们要搬……”

老太婆不听她说完,就把脸掉向焕章说:

“你说你下办公后有事,我早就晓得你要到玉怀那儿去了!”

“是的,妈妈!”焕章见母亲那种忿怒的样子,自己便立刻带着抱歉似的脸相,微笑的说,“我去带他们来了!他们也想住在我们附近呢!妈妈,他们来做我们的邻居,你也不再寂寞了!一看好房子,他们明天就搬来!”

老太婆吓了一跳:“哦哟,他们居然还要搬来呢!”但自己又没有权利拦阻人家;不过她因此倒反而有所得了。“好,搬来也好,”她想,“搬到我的眼前来,我就好监视他们!倒比他们离得远远的干了些什么事情我都不晓得!”她于是立刻装着一脸的笑向玉怀说:

“好,搬来很好,我免得一个人!就好天天到你们家来玩了!五十号有一间房子,我去帮你说一声就是了!他们都是很相信我的。”

萍儿喊她一声“阿婆”,就伸手跑上前来。她心里不高兴的想:“又不是真正自己的孙儿,抱他干吗?讨厌!”但她为了顾全大家的面子,终于把萍儿抱了起来。

他们走进房间的时候,老太婆就向萍儿问了起来:

“你们今天在哪里吃午饭?”

焕章赶快抢着说:

“我在公司里和几个同事……”

可是萍儿已笑嘻嘻的说出来了:

“在馆子里。”

焕章脸红了起来,见母亲看了他一眼,心里感到欺骗了她的难受。玉怀笑了笑,也看了他一眼,意思说:“你何必遮掩?”随即泰然地走了开去,老太婆又问起来了:

“你们几个人吃?”

“妈妈,叔叔,我。”

“你们吃多少菜?”

“吃很多很多菜,我们还吃咖啡呢!”

“哦,你们还吃咖啡,你们吃鱼翅没有?”

“吃的。妈妈吃的,叔叔吃的,我也吃的。”

玉怀有点气忿起来了,觉得她这样拷问一个天真的孩子,简直是非常的卑劣,可恶!她瞪着眼睛恨不得把萍儿夺了下来。可是老太婆还在继续着:

“哪个给的钱?”

“叔叔给的钱。”

“哼!”老太婆忿忿了,想,“有钱不给娘,倒去养寡妇!”她忽然自暴自弃地决定着:“好,寡妇用得,我也用得!要阔气我们就大家阔气!回头我就去把那块留下的肉也一齐把它弄出来,吃吃吃!吃光完事!反正留下来也落不到好处,倒不如饱饱吃它一顿死了倒好些!”她抬起脸来先和缓了一下呼吸,然后说:

“章,我这两天不晓得怎么样,心口又痛起来了!我前回吃的补药早就吃完了,现在要赶快买才行!还有米也要买了,油也要买了!可是一个钱也没有。”

焕章皱一皱眉头道:

“我那天不是才交给你十块钱了么?”

“可是用完了呀!你哪里晓得,你成天不回家来看我一眼,丢得我一个人在这冷清清的屋子里多寂寞!我想,好,我也去散散闷,看看戏吧!我就请了隔壁刘老太婆陪我一道去看了!”

焕章笑了起来:

“我晓得你是不看戏的。”

老太婆脸红了一红,抢着说:

“看了的!我也同你们一样还请她上了馆子的。”她觉得这么巧妙地就刺了他们一下,心里非常的舒服,同时还看了玉怀一眼。玉怀却只是冷笑地看着窗外。焕章也知道她那说话的意思,但他还想和往常似的搅起家庭的快活空气来,故意和她玩笑似的说下去:

“我就知道你没有上过馆子。”

“上过的!我们在十马路上了的!”

“上海就从来没有‘十马路’什么的!”焕章说;但他已看出母亲那隐在假笑下的忿怒。他想:“母亲也可怜,近来她就常常哭,从我现在和玉怀的情形想来,只要给她钱!她就什么都会好的。”他赶快从袋子里摸出一张五元的钞票来,显出很明白的意思说:

“好,妈妈,我就再给你这张钞票吧。”

老太婆接到手上来看了看,说:

“这就算是给我买补药的吧。但是还有买米买油的呢?你看我的袜子也破了,我也买几双。”

“我只有几块零钱了呀!”焕章苦笑地说。

“可是没有了米呀!没有……”

焕章生怕她再说下去,给隔壁人家听见了,那简直笑话。赶快又拿出两张一元的钞票来放到她手上。老太婆还要要,焕章急得拍衣袋,她才感到得了胜利般,放下萍儿捏紧钞票跑下厨房去了。

玉怀马上抱起萍儿说:

“我们走!”

“为什么?”焕章吃惊的拦住她,“你不是说今天晚上在这儿过夜,看好房子明天就搬来么?”

“我不想搬来了。”

“为甚么?你不是说上海的房子没有萍儿玩的地方而且很贵么?并且你那房子今天已经满期了!”

玉怀迟疑起来了:

“可是你母亲会对我们怎样想?”

“不管她。”焕章生怕失了这个好机会,鼓动地说,“你不是从来说你是轻蔑环境反抗环境的吗?任她怎么想,只要我们是纯洁的。难道这一点小小环境你就怕了么?”他觉得这些话实在说得很妥当而且漂亮,说到收尾的时候,他还兴奋地把手在空中劈了一下。

“笑话,我怕什么?”玉怀又把萍儿放下来了,“我不过看她那样子讨厌我们罢了。”

“算了吧,我们是我们,她是她。这是你也说过的:‘这是各自不同的人生,也是各自不同的两个时代。’好,我们不必管她吧!而且她不高兴一下,把那时间一过就会算了。”

玉怀觉得他处处经典似的引用自己说过的话,觉得非常的高兴,并且也觉得他的可爱。两个的眼光碰住了,互相就默默地兴奋的对看一眼。

焕章跑下厨房去了一转,高兴的跑了回来笑道:

“哈,你看,我刚才说过‘她把那个时候一过就会算了的!’果然她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了。我刚才见她正从碗柜里拿出一大块肉来添上去,那不是要特别招待你们一下吗?”他立刻显出主人的样子,开了电灯,挽好袖口就拉开桌子,摆起碗筷来。

玉怀笑了笑:

“不见得吧?”

“你不信你看就是!”焕章肯定的说。

老太婆把菜端进来了,焕章和玉怀也去帮她端。可是桌子上除了一碗青菜,一碗粉丝,一碗豆腐干,一碗炒蛋,和一碗用很少的肉片炒笋子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菜了。焕章着急的问道:

“妈妈,怎么只有这点肉?”

“没有钱买呀!只有这点肉。”

“我刚才不是看见你拿出一大块肉添在那肉片里吗?”

“留下了呀!明天吃的。一下子吃穷了怎么办?”

玉怀听完她后一句话,知道她的眼光又要刺似的射来了,先就把自己的脸掉开去,看了焕章一眼,在那眼光里闪出这样的话语:“如何?”焕章搭讪地笑一笑,端起碗来就扒饭。老太婆已看在眼里了,立刻把眼睛瞪了一下。

吃过饭后,她决定了等玉怀他们走了之后,要切切实实给焕章告诫一番。问他:“究竟是要娘还是要寡妇?为了那寡妇就简直把娘不放在眼里了!要他明白的说。这样尽拖下去是不行的!娘已经几十岁了,没有媳妇是不行的!没有孙儿也不行的!可是那萍儿不是我家‘李氏门中’的血脉,娘是怎么也不给她抚养的!叫她不要打这种主意……”

但玉怀却在给萍儿缠住,问答着许多无穷无尽的话,看来并没有走的意思。焕章也在旁边逗着萍儿。老太婆只得不高兴的忍耐住,看着他们。她觉得儿子那样子是很漂亮的,光光的头发,光光的圆脸,即使配天仙都配得上;可是总又觉得有些不舒服,好像用服手的针线一下子闹起别扭来了,儿子那身体也较之往常似乎总感到一些生疏,越想法子互相接近而结果反而愈加离开了似的。至于玉怀和萍儿的身体以至脸庞在电灯光下更是讨厌,难看,一脸的下贱相。

其时,萍儿正仰了脸,睁大一对幻想似的眼睛,伸手指着窗外的一轮清亮的圆月问着:

“这月亮为什么会亮?”

玉怀也向外一指看着他的脸说:

“那是太阳的光照在月球上反射出来的光。”

“为什么太阳有光?”

“因为太阳是一团火。”

“为什么太阳是一团火?”

“哼,这就真是贱种!”老太婆冷笑了,在肚子里暗暗咒骂着,“我们也是做了娘来的,哪像这样子!儿子的话都可以让他尽那样傻问得?而且月亮是月光娘娘,太阳是太阳菩萨。他要再问,就给他一个嘴巴!——这真是一个贱种!”可是她看见焕章也蹲了下去在和萍儿面对面地解释太阳为什么是一团火。她赶快把自己刚才在肚子里咒骂的话像切肉似的划分开来,儿子应该除外。

到了听见桌上的座钟当——当——当地响了九下,还不见他们要走的意思,老太婆着急起来了。她说:

“呵,九点钟了!我们要睡了!”

“好,我把帆布床撑开来!”焕章站起来说。“我睡帆布床,玉怀同萍儿就睡在我的床上。”

老太婆大吃一惊,顿时像被铁锤重重一击,立刻发昏了。“这怎么行呢?”她想。但她记起从前也曾在她家睡过半个月,照礼数上说来,他们在这儿睡一夜,似乎不好赶人家的。但她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强笑地问道:

“他们要在这里睡么?”

“是的,”焕章说,“她明天早点看好房子,就搬来。我就劝他们今夜在这里过一夜好了。”

老太婆有点忿怒了,她想:“你劝他们!你不问我肯不肯?你虽然是主人,可是我才是一家之主!”但她随即又觉得这样对他忿怒是不好的,“他究竟是我的靠托。就是那娼妇坏!一定是那娼妇想出来的心思!”她于是毒毒的点一点头想:“好,你们往常避开我,干些什么事情,一点也拿不住!今晚上只要你们睡到一张床上,我就正好拿住你们!那时怕你们不依我!”

她躺到后房的床上,看见前房熄了电灯的时候,忽然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了,因为一句古老话针似的直刺她的心窝:“寡妇进房,家败人亡!”她立刻觉得那黑暗中的天花板都在摇起来了,地也动起来了,她忍不住了,一翻坐了起来,想跑去叫他们还是回去。但她坐着,想了一想之后又迟疑了,觉得与其现在赶她,莫如刚才就赶她,这样把人家从床上拖了起来,倒弄得大家没面子,从此结下深仇大恨是不好的。而且儿子会对我怎样呢?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躺下了。竭力把头靠拢板壁去,耳朵听着外面,眼晴睁得大大的。

前房里,静悄悄地。玉怀想着今天的情形,心里很不舒服。

“自然,焕章是在热爱我的。”玉怀想,“但到他家里来一看,那爱对于我却成了很大危害了!这样弄下去是不行的!我和这样的老太婆是弄不来的!我应该提醒他!”但她一想到自己已经坠入了焕章的爱情里面了,立刻觉得非常的痛苦,像蛇似的啃着她,她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办好。忍不住轻微地叹一口气。

焕章却在帆布床上很敏感地伸出头问她:

“怀,你叹什么气?”

“没有什么?”她说,“我不过想,我们这社会,黑暗的力真是深得很。譬如我们女子吧,不但是男子对女子是轻蔑,就是女子对女子也一样的轻蔑。”

“不,”焕章赶快说,“我就不那样。”

玉怀笑了笑,觉得他那种追女人的心理真有些傻气。

“自然那是很好。”她柔和的说,“不过从一般上说来,你也不能够那样说。这种根深蒂固旧社会的习惯在每个人的意识里是埋得很深的。到时候他就会露出狐狸尾巴来……”

焕章不服气的说:

“譬如?”

其时,月光清水似的斜泻进来,浸在玉怀的脸上。可以看见她的鼻子眼睛。

“好,我就给你打个譬如吧。你觉得明怎样?”

“糟,她总是喜欢想起她的明!”焕章不安地想,随即说:

“我知道我不如他。他是一个很进步的人物。个性很强的。做起事来很严肃。我们在学校的时候就很佩服他。”他觉得这把他说得太好了,于自己太不利,于是赶快加添道:

“不过他也有些缺点,在没有事的时候,他总喜欢谈女人!”

玉怀听出了他那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心里不禁冷笑了一下。

“好,”她说,“你知道他是这样的人物。男子喜欢谈女人恐怕也是普遍的吧?我想你也不见得不谈的。”

焕章的脸立刻燃烧起来,好在月光照不着,他也就不讲话。玉怀停一停又说起来了:

“我们在同居的过程中,我所觉得,就是他是一个很强的人。他的一切言语行动都很严格。譬如他和人家约会是两点钟吧,他不会到了两点一分才到;答应做的事情,无论孩子在他旁边怎样叫,他总是埋着头把它做好。这的确给我一个不能磨灭的深刻印象。可是他有时候对我总不免带着那种男子的自尊的样子,这确是我时常感到难受的地方……”

焕章立刻高兴地好像看见了别人的弱点发现了自己的优点似的,赶快说:

“我就不那样。我不知怎么,常常在女子的面前总是胆怯的。”他一说出了“胆怯”两个字,心里就像压一块石头似的,但随即却又觉得这话倒也是很好的进攻她的利器。

玉怀又笑了:

“不,凭我的经验看来,一个人‘对恋爱’常常是胆怯的,但‘对女人’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我主张不结婚!”

焕章怔了一下,有点气忿了。“原来她弯了这么一大套只为了这句话!”他想,“不管你结不结婚,我为你已经化了这样多的精力和金钱,要我放手是不行的!”他知道和她再讲下去是只有越说越支离的。他于是沉默着。月光不见了,屋子只是一片浓黑。在浓黑中,听见她叹了一口气翻过身去,铁床都被压得簌簌鸣叫,大概碰着萍儿了吧,萍儿沉闷地哼了一声,立刻就听见她把身体大大移了一下,就不动了。可是稍微停了一会儿,却听见有脚步声很轻的在地板上响了起来,他怀疑地赶快问:

“哪个!”

还来不及叫第二声,电灯忽然冲破黑暗亮起来了。在电灯的“开关”旁边,就现出那皮色青得很难看的皱脸的母亲,她身上只穿一套白汗衣裤,两只三角眼闪着老鼠似的眼光匆忙地向床上扫射一下。玉怀气忿忿的就把脸蒙在被窝里去。

“妈妈,你找什么?”焕章不高兴的问。

“哦哦,”老太婆冷得发抖说,“不知怎么,今天那菜弄得太咸了,口渴得要命。我起来喝口茶。”她立刻抓起桌上的热水瓶,倒出一杯开水喝了起来。

“你衣服也不穿,”焕章又翘起头望着她说,“要冻出病来的。”

老太婆看见她儿子一脸不高兴,赶快笑着说:

“好,好,我去睡就是。”

她立刻关了电灯,跑进后房来了。心里很抱怨:“怎么没有睡在一床呢?奇怪!不是床已经在响了么?”

她躺上床去,仍然竭力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听着外面。外面什么响动也没有,就只窗外微风扫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接着远远的传来了小孩子的哭声,狗的吠声。这些声音被一阵微风飘了过去了之后,接着就好像一个无穷大的静的声音落了下来似的,一着了地,就凝固起来,不摇,不动,静得像死水一般,无间断的继续着。不知道多少时候了,她听得耳朵渐渐疲倦了起来,眼皮发胀得渐渐要垂下来。但她忽然很吃惊了:“假使就这样睡着了怎么办?”她想着于是故意哼了起来。

“妈妈,你怎么样?”焕章在外边床上问。

“可见他们还没有睡着,一定在等我睡着了他们才干好事!”她想着,索性大哼起来。

“妈妈,你究竟怎么样呀!”

“嗯——我的肚子痛!”

“唉,一定是刚才起来冻着了!真是,冻出病来了有甚么好处?”这显然儿子责备起来了。

“嗯嗯——痛呵!”她仍然用哼来掩了过去。

焕章只好不高兴的爬起来,开了灯,给她倒了一杯开水,拿了红灵丹进来。他伸手去摸老太婆的额角;老太婆却赶快躲开了,赶快说:

“这不要紧的。我的额头不怎么热。好,好,你去睡吧。看你也冻着不好。我自己会晓得吃的。”

她又关了电灯躺了下去。一直都睁着眼睛,竖起耳朵。听见四野许多鸡鸣的声音,听见许多工厂此起彼落的回声,看见窗上发了白渐渐转成金黄色,屋子里光亮了起来,是太阳出来的时候了。等到焕章和玉怀他们都起了床,她才放心,立刻觉得非常疲倦起来了,全身的骨节都感到酸痛。她心里又恨起寡妇来。但同时想起昨晚上儿子的那种不高兴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害怕。“唉,他该不会从此恨我吧?可是我是为你的好呀!娘总是疼儿子的!”她这么宽解着。

焕章走到她床前说:

“妈妈,你还没有起来么?我们要出去看房子去了。”他遂又加添道:“哦哦,你的肚子痛得好些了么?”

老太婆的脸红了起来,为了挽回儿子对自己的好感,她赶快一翻身坐起来说:

“好了好了,我也起来去帮你们看房子,我一去他们的价钱都不敢多要的。”她观察着儿子的脸色,看他是否因自己的话起了感动;儿子却只是说一声“好”,就走到前面去了。

老太婆怔了一下,但她忍耐住。立刻就穿衣服。当她陪着他们去看好房子,见他们去搬东西去了的时候,她又不高兴起来了,一路忿忿的喃喃着走了回来:“儿子就只想着寡妇,简直不把娘放在眼里!我一夜不曾睡,辛辛苦苦这样早就起来为了谁?”刚刚走进房门,就见窗口上立刻挤着几张女人的脸,她正在奇怪,讨厌,房门却被推开来,那满脸不高兴的房东女人在她眼前出现了。她更加非常吃惊起来。

房东女人是一个蜡黄的尖脸,尖鼻子大嘴巴,她一面跨门槛,一面就哗啦哗啦喷着唾沫星子说道:

“咦,老太太!你们怎么把那寡妇留在我们房子里睡觉?昨晚上一夜都闹得我们不安!古话说得好:‘寡妇进房,家败人亡!’他们又没有拜过天地,又不是夫妻,怎么就在我的房子里睡起来了?”

老太婆着急地摊开两手说:

“我也没有法子呀!可是一床睡是没有的!我一直到天亮都是听见的!”

“你老太太怎么晓得呵!”房东女人戳起食指指着老太婆的鼻尖说;老太婆觉得她今天这样的没礼貌,简直是很大的侮辱,但想到究竟是自己家里人的错,于是只得忍耐住听她说下去。

“你老太太怎么晓得呵!今早上人家简直讲死了!全村子都闹得乌烟瘴气!还说二喜子在窗洞上亲眼看见的,看见他们人重人的!你想一个男的同一个女的睡在一间屋子里会不干那些事的么?她们都听见的!”房东女人忿忿的说,理直气壮地把手一伸指着窗口上的那几张脸,那些脸都动了一动。

“这简直是造谣!”老太婆忿忿的想。“这简直是眼红我的儿子是上等人,故意攻击他的!”但她随又怀疑起来了,眼圈顿时发红,泪水湿润的涌了起来,她抱怨着自己:“怎么自己听了一夜会没有听见?完了!这回又被他们骗去了!一定是那寡妇狐狸精似的弄得好手脚使我听不见!”她横了心,觉得要闹出什么乱子,就由那寡妇自己当灾去;但她随又想起自己在这村中所处的地位,和自己儿子的社会地位,如果一闹起来简直是没面子的!她又只得镇静下来,指着门外说:

“就只是那娼妇一个人的不好!那淫荡的狐狸精!我们‘李氏门中’从来就是著名好家风的!我的少爷从小就在我的跟前受的‘家教’,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你房东太太就晓得,看我们在你这屋子里住了一年多是不是规矩人家?昨晚上是的的确确什么也没有的!”

“自然你们是规矩人家。”房东停了停,又举起手来戳着指头说,“不过不管你们有没有过,我家从来是规规矩矩人家,房子也从来是大吉大利干干净净的!现在一个寡妇到我们房子里来,嗳,总之,一个男子同一个女子关在一间房里是很难说的!现在我只要你们给我们打扫打扫晦气,要你家少爷亲自给我们家神插烛燃香!”

老太婆为难了,呆呆地望着房东女人那鼓起的蜡黄脸。

“你晓得,我家少爷是从来不烧香的!”

“不管他从来烧不烧!这是我们这里几千年传下来的规矩!那是一定要烧的!女的烧还不可以,一定要男的亲自来!要不,我们全家的人丁财产,你保得住?并且也会闹得四邻六畜不安!”她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把脸掉向窗口的几个脸,那几个脸也异口同声的说:

“是呀!真要四邻都闹得六畜不安的!”

老太婆无话可答了,恨不得抓了那寡妇来打她几耳光。房东女人给了她最后的警告出去了,窗口的几个脸也不见了的时候,她气得脸全发了青,一翻身就倒上床去哭起来了,她痛恨那寡妇,想到惟有坐在马桶上咒人才会毒的,特地又爬起来拉出马桶坐在上面毒毒的咒骂她要千刀万剐!骂了一通之后,又才躺上床去,接着就骂起“死鬼”来了:假使不是他又嫖又赌一脚把家产踢光,这房东什么的还敢在她面前戳着指头发脾气?而且也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我有钱我就给他搞一个老婆就是!他还敢去姘那寡妇?”她觉得孤独,无力,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两行热泪在她眼角边晶亮的滚了下来。

当她疲倦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听见窗外有人在叽里咕噜的说:那寡妇已经搬来了!

“真是不要脸的娼妇呵!”她轻蔑的咒骂一声,向地上吐了一口,就关好房门走出来了。沿途看见那些乡下人都在用诧异的眼光看她,她昂着头就走过去了。她想:“你们这些人算什么东西!”她在太阳黄光下穿过树林,越过一个水塘,沿着石子路快到五十号门口的时候,那瓦房右侧面的篱笆外拥着一堆人在那儿向那寡妇屋里看,在大门外的大树边则有几个女人在围着一堆交头接耳的谈讲着,并且发出哈哈声。忽然五十号的房东老太婆从那几个女人中走出,向她迎过来了,满脸不高兴,嘴角带着苦笑向她挥着手说:

“呵,老太太,你来啦!你看,我就是看在你老太太的面子上答应了一间房子租给你们的朋友。谁知她已经搬来了,我才听见她们跑来向我说,她是一个寡妇!还听说昨天晚上她和你家少爷在你家里不规不矩的!我说了你不要多心。我真愁死了!这样一个寡妇在我们家里,他们这样子,我怎么办?老太太,请你替我想想?”

老太婆怔了一下:“想不到这事情全村都已传遍了!唉,这简直多么丢人呵!”

那几个女人一下子拥过来了,围着,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站在后面的还特别伸长脖子把脚尖踮了起来。

“老太太”,房东老太婆又用露骨多节的食指点着左掌说,“我想这事情对你老人家也不大好呵!像这样的寡妇到你老太太家里来是不吉利的,到我家里来,也是不吉利的。我就奇怪今天早晨的老鸦为什么那样很厉害的在我屋上叫……”

旁边的几个女人也闪着同情的眼光说了起来:

“是呀,这种事情是……”

“说是三——三甚么,是三麻子吧,说是那三麻子在你家窗洞亲眼看见的,那才说得古怪呢!”

“他们还说,连我们四邻都会闹得六畜不安!”

老太婆望望众人,又望望房东老太婆,感到非常的难受。但同时也感到一种力量:人们都这样说!可见自己对儿子的道理是天经地义的了!她觉得自己正在找寻力量,却就在这些人们的嘴上找着了。“是的,要那寡妇住在这里才好,有这样多人的眼睛帮我监视她!”她想着,镇静了一下,嘴角强笑着,向房东老太婆摇摇手说:

“他们不敢的。不要紧的。我的儿子是很规矩的。请你放心,出了事情有我就是!”

这时,玉怀正在整理床铺。焕章在帮她整理书架。萍儿则在屋子当中骑着一匹木马一摇一摇地撅起小嘴唱:

“唷……嗬……嗨……嗬……

“唷……嗬……嗨……嗬……

“大……家……一……齐……用……力……咦……拉……”声音在屋中飘荡着。

玉怀铺好卧单,摆上一个新枕头的时候,也不知不觉的跟萍儿唱起来了:焕章掉过头来笑嘻嘻的看着她,他想:“她那样子多么可爱!”

“唷……嗬……嗨……嗬……

“唷……嗬……嗨……嗬……

“牵……绳……拉……得……肩……背……麻……

“背着背着几时方才罢……”

萍儿哈哈笑起来了,说:

“妈妈不会唱:‘背着背着背着’……”

就在同一个时候,窗外的篱笆边却也哄出一阵笑声来了:

“嗨嗨,那寡妇唱起来了!”

玉怀立刻怔了一下,跑向窗口去,只见窗外的竹编篱笆那面拥挤着一堆人,许多脸贴在篱笆上,眼光直射进来。当她在众人眼前出现的时候,有谁忽然喊了一声:

“哈,那不是寡妇?”

焕章吃惊的问道:

“什么事?”也向窗口走来。

篱笆边立刻又哄起一阵笑声。只见有一个人拉着一个女人贴到篱笆上来说:

“哪,婶婶,那男的也在呢!”

玉怀立刻咬紧牙齿,脸变成青色,忿忿的望着众人。她想这一定是那老太婆玩的把戏。最后骂了一声“妈的!”就退回来了。

“章!”她掉过头来说,“我现在是搬来了,据你看来,你母亲会对我们怎样?”

焕章转过身来笑了笑,但他还没有说出,见玉怀的脸色那样严重,自己也就赶快收敛了笑容严肃起来。

“随她怎样。”他说,“我刚才不是已经向你说过了么:昨天晚上她那种情形确使我非常不舒服,我们已没有什么母子之爱,现在不过大家都要生活,形式上维持着罢了。我的责任,就只是给她钱,养活她;我的事情是不要她管的。随她怎样,我们反正不理她就是了!”

“不,这不是理不理的问题,这是她会怎样来的问题。”

“哦哦,请你原谅我,我对这问题还没有想过。”焕章说着,见玉怀那尖锐的眼光直逼他,他赶快避开去,用手弹着灰色西装裤缝上的一点灰尘,遮去了自己的局促。

玉怀愣了一下,觉得对他一提到这问题他总是很圆滑的逃避,怕掘根似的问下去,譬如怕问到“假使闹到破裂了他会怎样呀”这些问题。她忿忿的看了他一会儿,随即又觉得自己多傻,“我根本不和他结婚,问他这些事情干吗?”她于是立刻感到轻松起来,嘲笑似的说:

“你对你母亲确是很孝的!”

焕章顿时红了脸,跳了起来:

“哈,你又讽刺我啦!怎么说!该怎么处罚?”随即他又叹一口气说,“怀!你难道这一点都不能原谅我么?我已经向她解释过很多话了呀!”

玉怀立刻又激动起来了:

“那么,我问你,假使她对我们用出她的手段来,你究竟怎么样?”

“糟糕!她又问到这上面来了!”他想,同时觉得自己有许多苦衷都攒积在心上。不过为使这场面不要弄得太难堪,他立刻举起一只手来做一个激动的姿势,慷慨的说:

“那当然我站在真理的一边!”

“那么,只要你这样说就好!”

老太婆推开门拐着小脚儿进来了。她装着一脸的笑说道:

“呵,你们已经搬来了!我真是疲倦得很,章!给我一把椅子。”同时就用眼光在屋子里的家具上扫射着。忽然发现床上那个新枕头,她便跑去拿了起来看看,是一个雪白布的枕头,上面还绣着一行黑色的小字。

“呵,章!”她望着枕头说,“我前天不是听见说你要买一个新枕头吗?你这是哪里买的?”

玉怀嘟起嘴瞪了他一眼。她看见焕章只是站在旁边笑,不说话,心里非常不高兴起来。她说:

“怎么在我家里的东西却是他买的?”

老太婆怔了一下,放下枕头。焕章觉得是自己的不对,但也同时觉得自己被夹在这中间究竟很难对付呀!他就抱歉似的望了玉怀一眼,玉怀却把脸掉开了。老太婆又跑到书架边拿起一本书来。焕章想,这回应该说话才好,免得玉怀又生气,因为那都是她心爱的书。他赶快凑拢去微笑的说:

“妈妈,请你坐在椅子上吧。这书还没有理好。”

老太婆忿怒了起来:

“难道我碍着谁了吗?”

“可是人家要理书呀!”焕章搭讪地微笑说,赶快走开,之后,就做一个严重的脸色,大有深意的看了玉怀一眼,意思说:“你看,我已经这样做了。”

玉怀也觉得这老太婆碰了一个钉子,心里很畅快。她想着着实实气她一下,偏做出亲密的样子推了推焕章的肩头说:

“我前面的房间还没有收拾好,我们出去弄弄好吧?”

焕章见母亲就要一个人被剩在房间里,感到非常的不安,他抱歉的看了母亲一眼,就同玉怀一道走出来了。老太婆也慌慌忙忙拐着小脚儿跟了出来。

把房间收拾好了之后,大家都坐下来,不说话,默默的坐着,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老太婆一直坐守到天色暗了下来。玉怀偏不去弄饭,老坐着翻看一本书。萍儿跑到她面前牵着她的衣角说:

“妈妈,萍萍饿了!”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仍然不说话。

焕章无聊赖地把两手抱着膝头,望望天色,又望望玉怀。他见母亲老是不想回去吃饭的意思,自己有许多话想向玉怀说也没有机会说。最后他终于耐不住了,举起两手打了一个呵欠,脸向着母亲说:

“喔,吃晚饭的时候了!”

老太婆惨笑了一下:

“唉,我今天不晓得怎么这样疲倦,什么都不想动。我不是看见你买了很多菜来了吗?我想在这边吃也是一样的!反正免得多花了你一道钱!”

玉怀感到非常的侮辱,真想抓起杯子向她劈脸打去。但她觉得这会使焕章太难堪的。可是她无法忍耐住,噗的一声,就气忿忿的把书抛到桌上,随口骂了一句:

“妈的!”

焕章也立刻忿怒了,觉得在自己理想中的女人的她,竟至对自己的母亲如此泼辣!他立刻很凶的站了起来,同时母亲也正忿怒的站起来,他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说:

“妈妈,好,我们回去!”他自己也很奇怪自己的声音都变了似的。

玉怀非常吃惊了:“喝!原来焕章竟是这样的人物!”她一翻身就跑进后房去了。

“她骂我!”老太婆指着她消失了的背影忿忿的说。

“好,我们回去吃饭吧。”焕章看见玉怀那股劲儿,又有点觉得不安起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吃?”老太婆故意顿了一脚,大声说,“这不是你的外家?你不是已经用了钱的?”

焕章吓得皱起眉头,见她越讲越不像话,赶快搀着她就走出来了。在煤屑路上走着的时候,他想:“玉怀一定生气了,而且刚才自己不应该向母亲说那句话,她也许从此不理我了!……”他非常着急起来,想趁这时候去向她解释还来得及。他于是向母亲说:

“妈妈,你先走着,我就来!”

老太婆来不及拉住他,他已向五十号跑来了。走到玉怀的床前,见她用被窝连头带脚包在里面,萍儿则在床边哭喊着:“妈妈。”他轻轻揭开她的被角很痛苦的说道:

“怀,刚才我的母亲说的那些话是太不像话了,我真怕她越说下去越不像,所以我才说了回去那句话。……”

玉怀不动,脸仍然向着里面,头发在枕上也躺得静静的。

“怀,”他停了一会,咬一咬嘴唇又说,“我知道这是我的不好,我刚才的确有些昏乱了!……”

玉怀仍然不动,脸向着里面。

“不过,你总能原谅我,我处的地位确是非常困难呀!”他摇了摇她的肩头说。

玉怀一翻坐起来了,脸冰冷得像一块铁,两眼喷射着刺人的光,说:

“你处的地位困难,难道我不困难吗?”

“不过你处的地位要比我好得多。”

“哼,好得多!我难道该受人的侮辱么?你不想想那老太婆说的什么话么?你没有听见村人们在轻蔑的喊着‘寡妇寡妇’么?我处的是什么地位?哼,你们男子都应该是有地位的!”

焕章苦笑了一下,努力找寻着能够妥协之点,于是竭力柔和地说道:

“是的,这是我说错了,请你原谅。”

玉怀冷笑了一下:

“你叫我原谅你,我去找谁原谅我?”

老太婆又在篱笆外边喊起来了:

“章!儿呀!快点走了呀!你要娘等死在外边么?”

焕章立刻非常忿激了,这边还没有调和好,那边又叫起来。他觉得母亲那喊声简直非常讨厌。

“章儿呀!你要娘等死在外边么?”老太婆又喊了。房东老太婆忽然把头伸进门来,光着眼睛说:

“李家少爷!你家老太太在外边喊你呢!”

他气得真想给这伸进来的头脸一耳光。但房东老太婆又讲起来了,他无可奈何的望了玉怀一眼,叹了一口气说:

“好,我现在只好去一去。我现在也不知从何说起,我的心你终会看见的。”说着,他就转身,但玉怀却向他背后抛来一句:

“你的心我已看见了!”

他咬着牙,不说什么话,就走出来了。他见母亲忿忿的看着他,他更加非常气忿。他想:“这简直给你弄得糟透了!我本来弄得好好的,一方面是恋爱,同时一方面是我的事业,我有了她的帮助,我的事业就会更加高了起来。谁都对我羡慕!但你不替我想想,成天光闹着搞一个老婆,搞一个老婆!你就只晓得要老婆,要孙儿!你把我放到哪里去了?唉,你呀!……”他的牙齿咬得更紧了。

老太婆不说话,她不愿在路上说话,假使吵了起来,给别人看见了是没面子的。她想:

“好,你现在真的去姘了那淫得不能再淫的寡妇,把娘都不要了!娘把你养了这么大,你今天自己能做事了就可以把娘抛开了?你在外边轧姘头,不要紧,男儿汉大丈夫,三妻四妾是应当的,娘不是不答应,娘并不是那样的糊涂娘!可是你正妻是要的!哪晓得你给她迷昏了,老婆也不讨,娘也不要,这成什么话!……”一进了自己的房门,她才哭起来了,房东女人一见他们回来就躲在门边偷听着。

“你给我气受!”老太婆一面哭,一面数说着。“你不想想娘为你受了多少气!连那烂货也欺负我!这就是你轧的好姘头!”

焕章气忿忿的在床边一坐,说道:

“在闹什么?这样闹起来给人家听见了好吗?”

“好,娘说就说不得!”老太婆在桌上轻轻拍了一下说,“哼,怕人家听见!你们昨晚上的事情怎么不怕人家听见?‘寡妇进房,家败人亡!’今天全村子都闹遍了!房东跑来还要叫给她打扫晦气!叫你给她插烛烧香!你看你给我弄的这样丢人的事!我去替你受气!”

焕章惊讶的跳了起来:

“什么?要我给她打扫晦气?还要烧香?这简直放她的狗臭屁!”

老太婆吓得赶快伸手去遮他的嘴,但房东女人已一冲的走进来了,忿忿的挥着手说:

“李少爷!你是读书人,嘴要放干净些!我们这村子几千年传下来的规矩,尽你说上天去也要烧香的!”

焕章气得全身发抖,忿忿的拉开门,老太婆吃惊的赶快伸手去抓他,可是他已飞的跑出来了。他在村路上乱走着,树林在他身边退过去,坟堆在他脚边退过去,白墙的瓦屋退过去,臭水的小浜退过去,皮鞋吃满烂泥,西装上挂着茅草,他都不知道。只觉得头发昏,全身都要爆炸。房东女人的丑脸和母亲的哭脸不断的在他眼前出现。随后,他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下了,抱着头。他想:“这简直可恶!打扫晦气什么的给滚他妈的蛋!哼,烧香!这简直是拿人来侮辱!”他想:“这种侮辱难道玉怀晓得吗?她总是不原谅我!我处的地位多么困难呀!我的母亲自然不好,无知,愚昧,但也可怜,孤独!我假使因为这事破裂起来,她会在公司方面闹我的!那么我的职业就完蛋了!难道这些苦衷你玉怀都不知道吗?你虽然说过,‘这样的职业不干就是,另外去辟生路!’可是说是这样说!”他想到这里,觉得这样想有些不大妥当。“玉怀的做人,做事,自然是对的,另辟生路,独立发展,自然也是对的。可是也难呀!这么的时世?”他想起玉怀刚才那样的对他,心里就像压了一块石头似的,他想:“这不知要怎么办好!”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一群黑点子的乱鸦在头上哇哇哇地匆忙掠了过去,四野的虫声蛙声也凄厉的叫起来了。忽然他想起刚才跑出门时的情形来了。他想:“母亲会怎样呢?也许吓得发抖了吧?也许吓得昏倒了吧?”他的眼前立刻就闪出母亲那惨白色的皱脸,他不禁深长的叹一口气。“唉,这叫我怎么办呢?一方是母亲,一方是爱人!……”他痛苦着,两颊的肌肉起着痉挛,两拳紧紧的抓住。最后他忽然非常吃惊了,因为他想起自己这样一跑,母亲会去和玉怀大闹的,他吓得赶快站了起来,周围已是一片黑,但他向村路跑去了。

老太婆见焕章跑了出去,吓得踉踉跄跄追出门来时,已不见了影子。她大哭起来了,一把抓住房东女人。房东女人非常的害怕,她想:假使闹出人命来,那不糟糕?她于是自告奋勇的说:帮她找去。一时间全村都哄动了,无数的男男女女都围到老太婆的面前来。等了一阵,房东女人和别的一些人跑回来说:

“到处都找遍了!池塘里,小浜里,什么地方都没有!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老太婆更加双脚跳着哭了起来。她觉得天翻地覆了!世界上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了!她也将没法再活了!她喊着:

“我的儿呀!我的肉呀!你叫我去靠谁呀!”

最后她顿了一脚,一手指着天煽动的说:

“都是那寡妇!都是那卖淫的寡妇!都是那烂×的寡妇!弄得我们一家这样母离子散!闹得四邻都六畜不安!都是她!都是她呀!”

她背后站着的一个刘老太婆眼圈都红了。人堆中忽然有一个人说:

“这种女人真是该死!”

大家都显出这话很不错的眼光。老太婆于是厉声喊道:

“我要问她要人去!”

人们立刻让出一条巷子,她就踉踉跄跄走了起来,一大群人拥在她的背后,浩浩荡荡直向五十号门口奔来。她跑进玉怀的房门,玉怀看也不看她,但却非常奇怪门口拥来那许多人。但她已直向后房奔了进去,玉怀只得跟在她的后面。老太婆抓起床上的被窝来看看,被窝里是空的,又提起垂下的卧单来看看,床下也是空的。她于是跑了出来直向玉怀撞去,厉声喊道:

“把我家焕章交出来!”

玉怀大吃一惊,心里慌乱的想:“难道他出了什么事了吗?”但她见老太婆来势汹汹,于是也气忿的说道:

“你家焕章是有脚的!你来问我干吗?”

老太婆忿忿的冲前两步,左手叉腰,右手伸出食指指着她喊道:

“你!狐媚子!娼妇!你配来和我说!你把我家焕章藏到哪里去,你说!你今天如果不交出来,叫你认得我老太太!”

玉怀的嘴唇白得像纸一般,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喊道:

“出去!你给我出去!”

老太婆立刻在她身上打了一下,同时狂喊起来:

“呵呀!打死人呀!街坊呀!打死人呀!”

围在门口的人们立刻哄动了,有一个人说:

“喝,这寡妇打人了!快去喊警察去!”

玉怀气得直发战,咬着牙,看着老太婆,握两个拳头护着自己的胸部,萍儿则抓住她的衣襟号哭。

房东老太婆吓得赶忙挤进来,搀扶着哭喊着的老太婆。突然人堆后面骚动了。

“呵,她家少爷进来了!”有几个人同时说。

人们立刻拥挤着分开,让出一条巷子,满脸发青的焕章就在房门口出现了。他惊愕地站在门槛边一看,老太婆已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大哭起来:

“呵呀!你也回来了!你看娘要给这娼妇打死了!”

“唉,妈妈!”焕章忿忿的说,“这样子闹起来成什么样子呀!”

“好,打死我就是了!我也活够了!”

焕章觉得自己进来了,还没有和玉怀招呼,未免形势弄得太僵了。而玉怀那冰似的样子,简直和自己非常生疏,陌生人似的。他心里感到非常的难过。他鼓了鼓勇气,向玉怀道:

“怀!这是怎么一回事?”

“出去!”玉怀冷冷的把两手向前一送。

“怀!请你原谅我!我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出去!你们通通给我出去!”

焕章完全僵了,看看玉怀,看看母亲。“一边是爱人,一边是母亲,唉,这叫我怎么办呢!”他心里非常痛苦地想。但门口的人们却喊起来了:

“把你家老太太先搀回去呀!她恐怕已经受伤了!”

老太婆在众人的喊声中感到一种新的胜利,她竭力摇撼着焕章的手哭喊着:

“呵呀呵呀!她打得我好!把我打伤了呀!”

焕章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只得把母亲搀出来了,跨门槛的时候,他依恋地掉过头去,抱歉地注视了玉怀一眼,意思说:“你看,我这真是不得已呀!你该原谅我么?”

玉怀只是一脸的冰,回答他的只是一痕轻蔑的冷笑。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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