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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鲁迅先生是并没有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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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死了!这不屈不挠的伟大战士鲁迅先生死了!这爱护人类的伟大导师鲁迅先生死了!我心里的一个声音不断地这么呼喊着。

我泪眼模糊地站在他躺下的遗体面前,看见他那倔强的两道浓眉和倔强的一片胡须,仍然和往常并没有两样,倔强的两颧也还是那么锋棱地挺出;但是他的眼睛闭住了,嘴巴闭住了,不再呼吸,不再说话,不再用慈和的眼光看人,在他那冰冷了的瘦而黄的脸上只表现了一个“永远”,唉,这就是“永远”了么?这不屈不挠的伟大战士,这爱护人类的伟大导师,竟真的这么永远地离开了待他哺育的大众了么?……

记得他在《写在〈坟〉的后面》这么写道:

“……偏要使所谓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不舒服几天,所以自己便特留几片铁甲在身上,站着,给他们的世界上多有一点缺陷,到我自己厌倦了,要脱掉了的时候为止。”

自然,这所谓“给他们的世界上多有一点缺陷”,是对黑暗势力的一种反话;而在他所爱护的人民大众这一方面看来,却是辉煌的光耀,一个身上穿了几片铁甲,站着,手象一把通红的火炬,领着“不自由,毋宁死”的民众与黑暗搏斗的战士!

倔强地战斗了几十年,难道他竟“厌倦”了么?他竟“脱掉”他那几片铁甲而躺下了么?不,决不!当他不知道自己就要死的前两日,还不顾自己身体的衰弱,不听战友们的力劝,硬要拿起他那支“金不换”的笔来写他为人民大众呐喊的文章。他是一直到闭了他的眼睛仍然没有厌倦,一直到停了他的呼吸仍然没有脱掉他身上的铁甲的!

这作为伟大的领导人类前进的导师的他,到了这盖棺论定时固然已无遗憾;可是这无疑却是我们中华民族巨大的损失!也是全人类巨大的损失!十四个月前,在法国,我们失去了巴比塞;四个月前,在苏联,我们失去了高尔基;现在,我们又失去了第三个,这中华民族之花——鲁迅!他们都是不断的给人民把黑暗和光明划分出来,散布火种于人间,予黑暗势力以无情的打出!伟大的巴比塞死了!伟大的高尔基死了!这给予我们的悲痛已是无涯的。但作为中国人的我们,当一方面东方大盗正在加紧灭亡我们,汉奸卖国贼正在无耻地出卖我们,而另一方面不愿做亡国奴的中国大众已经在抗战或正要抗战的现在,突然一个惊雷似的失去了这特别感到骨肉般亲切的伟大战士伟大导师的鲁迅先生,这损失,这悲痛,是无可比并的!

我泪眼模糊地站在他躺下了的遗体面前,禁不住忆起了那些不能磨灭的往事。是的,怎不忆起他呢——他的那些伟大的业绩以及他那慈和的影像?

我的第一次会见他,是在一九三三年夏天的一个创作座谈会上。按着很准确的时间,穿着灰色长褂,踏着胶底鞋子的他,在我们十几个年青人中间出现了。大家围着一个大圆桌坐了下来。他开头没有讲甚么话,单是闪动着两道浓眉下含笑的眼光凝视着我们的红着脸的热烈辩论。在那时看来,他的稍微蓬乱的头发是黑的,浓眉是黑的,一片缎子似的胡须也是黑的;脸皮上,眼光里,都含蓄着饱满的精神。我们这些围着一大圈的二十岁上下的年青人是多么兴奋呵——我们居然有着这样一个令人感动的“老当益壮”的导师!在我们的辩论的纠纷中,大家都忽然一斩齐的掉过头去把他望着,都不约而同的等待着他的话语。都感到一种紧张,想:“是的,我们还是来看看他的意见罢!”他严肃地开始了。他的声音是那么低沉,但每个人都可以清晰地听见;他的态度是那么诚恳,使得十几双眼睛都为之发光;他的言话是那么透辟,精警,一声声都铭刻在我们的心壁上。记得那时大家都正烦闷于偏重农村工厂一类题材上,而且烦闷于正趋向公式主义的牛角尖的危机上;但是他的几句话,却把大家从那样的烦闷空气中振拔出来了。他说:农村工厂的题材自然重要,但当中国每个角落都陷于破产的现在,别的题材也还是很需要的。一方面,我们的作者们,大半都是从旧社会出来,情形熟悉,反戈一击,易制敌人的死命;另一方面,现在能看小说的大多数,究竟还是稍微能出得起钱买书的人,我们应该怎样地使那些觉得这世界一切都很完满的人们来看看他们所处的究竟是一个甚么样的世界。在这一点上,暴露的作品是还重要的。问题重要的是在怎样的看法。譬如别人写跳舞场罢,我们也未始不可以写。但我们的写法就和他们的不同,主要的是在写实。他的这种主张从来就是一贯的;尤其是在那次的谈话,影响更为重大。从那时起,作者们的视野开始扩大了,拓展了无边的生活境界,并因此使写实主义的精神弥漫了一切文化领域。数年来莲蓬勃勃的发生,发展,进步的现象,那诱导的力量是值得深刻铭感的。

从那次以后,每次的约会,他仍然按时到场,仍然是那么稍微蓬乱的黑色头发,黑色浓眉,黑色胡须,脸皮上,眼光里,都含蓄着饱满的精神。仍然是低沉的声音,仍然是诚恳的态度,仍然是透辟精警的言语。我们把写好了的原稿送给他看,他总是第二天就把看后的意见一同送回来;我们寄信给他,他总是马上就回信;他送我们书,还要亲手包好递到你的手里;……他总是这么认真,诚恳。他诲人不倦,但他从不自居于指导家;他亲切,但却是严肃;他严肃,但使人感到的却是亲切。我们这些二十岁上下的年青人是多么兴奋呵——我们总是这么庆幸着,我们居然有着这样一个令人感动的“老当益壮”的导师!

他曾经说,他吃的是草,挤的是牛奶血。是的,他把血液喂养了我们,喂养了全中国的大众。几十年来,中国还不致于全部灭亡,而且一天天从“亚细亚的麻木”状态中甦生起来,睁大了眼睛,敢于踏着他几十年战斗的脚迹一同挺身去探黑暗魔王的牙爪,这无比的伟绩,在大家的心壁上是永远不能磨灭的。我们常常这么私心的希望着,鲁迅先生应该永生!

可是今年二月的某一天,我的心上忽然投下来一个暗影,当时我正烦恼着属于创作方面的某一事件,借鲁迅先生的话说来,则是被“剥掉了大衫”的事件,而且因这事件的烦恼使我停笔了一些时间。我听见说,鲁迅先生为了“肠子爆了出来是否还可以打架”的问题问了一个日本军医,据日本军医的回答是:可能的。因为肚子对于受伤的感觉较为迟钝的原故。但这也并非他为了要在我的后面“煽动”要这样的去问,倒是证明他对每一个问题都关心,仔细,踏实。我因此写了一封信给他,他立刻找我谈话了。这时的他,头发有些变灰了,胡须也有些变灰了,脸色带着灰黄,眼角梢还显着深刻的鱼尾似的折皱。我心里不禁惊异的感到:鲁迅先生老了!但我知道鲁迅先生不愿想到自己老的,我也竭力想把这突然袭来的思想驱散。他微笑的说:

“我今天刚刚拿到一笔稿费,这回就让我来作东。”

可是当我们六个人(当中有两位是许广平先生和他们的爱子海婴)围着一张小圆桌坐下来喝酒的时间,我发现他把酒杯离开嘴就在轻微的咳嗽,咳嗽之后接着是喘气。我心里又感到非常的难受。

“周先生最近的身体怎样?”我忍不住开始问了。

“这不要紧的,”他微笑的说。“只是常常有些发热,但现在是好多了。”

接着他就不再谈自己身体上的事,倒谈了些他从日本军医那儿得来的一点关于肚破的知识。关于我那一次的纠纷,并不如别人攻击他的是在我的后面煽动,倒是劝勉了我很多关于创作上的话。他说:“创作,应该是艰苦的,不断的,坚韧做去的工作。譬如走路,一直向前走就是。在路上,自然难免苍蝇们飞来你面前扰扰嚷嚷;如果扰嚷得太厉害了,也只消一面赶着一面仍然向前走就行。但如果你为了赶苍蝇,竟停下脚步或竟转过身去用全力和它们扑打,那你已失败了,因为你至少在这时间已停滞了!你应该立刻拿起你的笔来。”

是的,我应该拿起我的笔来,我感动得战栗了呵!唉唉,他自己的身体到了这样,还老是忘掉了自己,只记挂着别人——记挂着别人的走路!

人家说他是爱战斗的,是的,我也是这样想。他的一生就是英勇战斗的结晶。但同时他更爱同伴,更爱着热望着他爱护的人类的!

但是鲁迅先生一直和黑暗搏斗,终于用完了他最后的精力竟丢下了他所爱护的人类而躺下了!全世界又失去了一个巨人,全中国则失去了一个伟大的导师!当他的遗体停在殡仪馆那壁角周围闪着几十支阴沉的电炬的灵堂里的时候,苏联的,欧美的,日本的一些爱着真理的人们,都怅惘着各色的嘴脸,先先后后地献上花圈,在他的遗容前默默的站着,垂了头,热泪从他们的眼眶滚了出来……中国的同胞们,团体或个人,男的,女的,老年的,中年的,少年的,穿得漂亮的和穿得破旧的,成千成万,都一个接一个的排成一长串,怅惘着各样的嘴脸,轮流着在灵堂献上花圈或对联,在他的遗容前默默的站着,垂下头,热泪从他们的眼眶滚了出来……还有许多一对对,或个别的人,从街上,从大门外就一直哭进灵堂来,红肿着眼眶,热泪横流满面,在他的遗容前默默的站着,垂下头来,放声的痛哭,肩头不断的抽搐,……有些人还留下他的吊词道:“我死了母亲还不曾怎样悲痛过,可是在你的灵前我忍不住痛哭了!”……

是呵!这损失,这悲痛,是无可比併的!

送殡的那天,苏联的,欧美的,日本的一些爱着真理的人们,中国的同胞们,团体或个人,男的,女的,老年的,中年的,少年的,穿得漂亮的和穿得破旧的,成千成万的人群,波浪似的黑压压地万头攒动着,都带着一副沉痛的脸孔,含着泪,肃静地拥塞在那太阳晒着的殡仪馆的大门外和大门内,广大的草场上和阴沉的灵堂内,都在叹息地说着:鲁迅先生是至少应该再活二十年的!

但是呵!现在大家都只能带着一副悲痛的心情来给他送殡!

大家都觉得应该来帮助尽一点甚么力。拿輓联么?拿花圈么?在中国,那是从古以来都当作是没出息的“下流”事,照例用钱雇所谓小瘪三之流拿的,无论是甚么样人的大出丧。可是人们要求了,要为了鲁迅先生一直伴送他到墓地。

于是人喊了:

“拿輓联呵!”

成百的人又自告奋勇争先恐后地拥到草场边拿去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得漂亮的和穿得破旧的。最多的是工人店员和大中学生。

人又喊了:

“拿花圈呵!”

成百的人又自告奋勇争先恐后地拥上台阶拿去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得漂亮的和穿得破旧的。最多的是工人店员和大中学生。

一长列白色的輓联走在前面,接着是一长列的花圈,几十个人高举着一张大白布的鲁迅先生的伟大的画像,成千成万的人悲痛地排成几里长的行列簇拥着鲁迅先生遗体的灵车,沿路上只听见不断的悲壮的輓歌声:

哀悼鲁迅先生,

哀悼鲁迅先生,

……………

那声音啊!河流似的呜咽在满街满巷。万国公墓黑压压的挤满了人群,举行了伟大的空前的“民众葬”的仪式,在矗立着的礼堂面前,由民众的代表们以及救国团体的代表在众人的呼喊中用一幅“民族魂”三个大黑字的白绫旗覆在棺上。“鲁迅先生精神不死!”一片多么庞大的巨人似的喊声呵!那涨红着脸的太阳也都惨淡地躲下去,苍茫的暮霭缭绕在杈桠的树枝间,一弯愁惨的月儿在那青苍的天边透过树梢也悲不可抑地偷偷露出她那苍白的脸。悲壮的喊声一次又一次的过去了,接着是一片抽噎的哭声,声音颤动着,响彻了整个墓场,颤抖了每枝树梢,一弯的月儿也皱起脸来哭了。大家在礼堂前围着一大圈把装着他遗体的棺材抬起来,这是最后了呵!成千成万的人都争着伸出手来,拥挤着,抬向墓穴去。是的,这是最后了呵!都想慢慢的走吧,即使是多留几秒钟。人们送着,唱着悲壮而低沉的《安息歌》,许多十字架向后退去了,许多墓碑向后退去了……是的,即使多留几秒钟也好,可是呵,那无情的墓穴终于出现了,覆着“民族魂”的棺材慢慢地慢慢地离开人们下到穴里去了,呵,这不能再见了的我们的鲁迅先生!人们痛哭了,号啕了,用着沉痛的泣不成声的颤音在苍茫月色下的暮霭中仍然不断的唱着:

愿——你——安——息——

安——息——

愿——你——安——息——在——土——地——

里——

……………

歌声低沉地洒遍林间,梦幻似的暮霭都越加苍然了!

是的,鲁迅先生是安息了!永远地,永远地!这无可挽回的损失!我无可奈何地抬起眼来望着众人,我欲问我们的鲁迅先生在哪里?可是就在这一刹那我看见了,是的,我看见了,从那些成千成万悲痛的脸孔上,从那些滚滚的泪泉中,我看见了一道光。是的,那是真正的洁光,那是鲁迅先生“吃了草,挤了牛奶,血,”用那些血哺育出来的洁光!我从那些洁光中看见了我们中华民族的新生,从那些洁光中看见了扩大了的鲁迅先生!是的,肉体的鲁迅先生是永远地永远地安息在地母的怀抱里了,(你仁厚黑暗的地母阿,愿在你的怀抱永安他的魂灵!)而精神的鲁迅先生却仍然穿着几片铁甲活在人们的精神中,扩大到全中国以至全世界的人类!我不再哭了,我要大声的喊:

鲁迅先生是并没有死的!

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八日

1936年11月5日《中流》第1卷第5期(哀悼鲁迅先生专号)

署名: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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