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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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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我同云各捧一本书坐在密斯刘的火炉边。密斯刘坐在靠窗边挂有一张他爱人老唐的遗像面前的椅上,怀里抱着她的儿子小唐。那大概三点钟的时候,忽然铜门钮“喀哒”转动一下。我们大家都一惊地望过去,只见门一开,门框中赫然地出现一个高高的身穿人字呢长外套的小白脸,头上的黑发梳得油光,尖鼻子的脸刮得很亮。“这是谁?”我正在这么诧异地想的时候,那人已一手拿着呢博士帽端正地鞠一个躬,走进来了。他两眼发闪,笑容可掬地一面走,一面高声喊道:

“呵呀!这真找死我了!前一个礼拜我到您从前住的那个地方去,可是我一看;阿呀,空了!‘怎么呢?’我想,为甚么您在那儿住得好好的忽然搬了呢?并且为甚么我们这样的朋友都不知道呢?我想,不错,一定有甚么原因。我跑去找老王,老王也说,‘阿呀!怎么搬了呢?’后来我想,不错,您大概也不会告诉老王的。我又跑去找您的姨母。姨母开头好像不认识我,后来她终于说您搬在这儿,好像是一个姓陈的帮您看房子的。是哪个姓陈的?呵呵,是的,……您看,要不是我的记性好,从前在您房间里遇见过一次姨母,那我真要急得要命……”他一面说着,一面放下帽子和手套在方桌上,立刻向密斯刘面前凑了过来。密斯刘皱一皱眉头站起来,嘴角强笑地,右手指着远远门旁边的椅子,说道:

“请坐。”

“阿呀!您不晓得我要走了么?”那人好像没有听见密斯刘的话似的,不断地说道,“我这里的律师事务所就要结束了,到南京去。您知道,我真不想走。可是考着的这外交官,(到这里,他注视着密斯刘同时又瞟了我和云一眼,)虽然薪水不多,不过另外有一个好希望,就是能派送到外国去,(到这里他又注视着密斯刘同时又瞟了我和云一眼。)您看,我一下子找不到您,不是急得要命么?您说说看,您为甚么要搬的?”

密斯刘仍然嘴角强笑地站着,右手指着门旁边的椅子道:

“请坐。没有甚么,我不过想到要搬就搬了。”

“但是您就可真搬得奇怪,为甚么会搬到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来呢?那个姓陈的是也住在这一带的吧。我今天真好找呵,找了大半天!路又坏,您看我这双皮鞋都踏得一塌糊涂。管他呢,这不值甚么,反正找着了。附近的朋友很多罢?对不对?”这律师说着,掉脸看着我和云,好像在等待着密斯刘的介绍。密斯刘却拿着一个玻璃杯,到里面的一个房间去了。他于是也跟着转身,说着话,好像要追着去,但立刻却就站住了,两眼闪着试探的光看了我们一下。

“小宝宝,”他终又冲破沉寂,伸出一只白手摸小唐的脸蛋,“你怎么不叫我?你不记得那回我买糖给你吃?”

小唐骨碌着一对眼珠看着他。他便伸出两手去抱;小唐嘟起小嘴唇,举起一把白木刀,照着他的肚子打了一下。

“你要打我吗?小宝宝?我要买糖给你呢。”他又伸出两手去。

“我要打你。”小唐又举起木刀打他肚子一下。

“你真的要打?小宝宝?”

小唐又打了一下。他便把两眼一挺,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拍了拍小唐的脸蛋,说道:

“你再打我,我就要把你送到巡捕房吃官司去!送你到公安局吃官司去!你懂吗?送去了,他们就说把这小犯人关在牢里!嘻嘻!”

“我要打你!”小唐嘟着嘴说,“我要去拿陈叔叔的气枪来打你!”

“哦哦,”他立刻眉毛一扬,两眼发光,笑道,“你陈叔叔有气枪吗?他是不是住在隔壁?”他伸出一根指头一指,接着就从外套袋子里掏出一个黄色小皮夹来送到小唐眼前一晃,“你看,我要给你这个玩呢,你陈叔叔常来吗?”

“小唐,不要打张先生,他是客人哪。”随着这声音,密斯刘已端着一玻璃杯开水出来了,而律师立刻两眼甜腻腻地看着她,伸手去接杯子。

“哦,我还有点要紧事要做。对不住。我去去来罢。”她避开律师的眼光,转身就走去。

“不客气,不客气,都是自己人。”他把“自己人”三字说得特别响亮。

密斯刘一会就从后面房里提出一个马桶来,走出门去。律师皱一皱眉头,同时又看了我和云一眼。终于他又蹲下地了,脸对小唐的脸说道:

“喂,小宝宝,你喜欢这皮夹呢,还是喜欢你陈叔叔的气枪?嗯?”

“我喜欢陈叔叔的气枪。”

“哦哦,陈叔叔是不是天天给你拿气枪来玩?”

“陈叔叔还给我买饼干呢。”

“哦哦,陈叔叔也给妈妈买饼干?”

“陈叔叔买很多很多的饼干。”

“哦,他们也买饼干给你吗?”

我从眼角梢发现那律师伸一根指头在小唐脸前对我指了一下。

“他们也给我买饼干。”

“你叫他甚么?”

我心里惊了一下。但小唐终于说了:

“叫他周伯伯。”

“她呢?”

云看我一眼,尖着嘴向门那方指一下。我知道她是说,走罢。但我摇了摇头。

“妈呀!”小唐忽然叫起来了,转身向门口跑去。律师一把抓住他的肩头:

“不要跑,外边有警察呢,他会拿木棒打你呢!他说,‘哼,你这孩子乱跑!’还有外国巡捕,外国巡捕你看见过吗,比警察还高大,很凶呢!他也有一根木棒,打人的时候,就砰,砰砰,你不怕吗?”

小唐骨碌着一对黑眼珠看着他,顿一脚说道:

“我不怕。”他又向着门跑去,律师又一把将他抓住。

“哼,你不怕吗?还有老虎呢!你看见过老虎?”他随即把脸掉向一旁,嘬着嘴唇叫出“呜”的一声。“呜——你听见吗?——呜——老虎又叫了!”

“妈呀!”

“呜——老虎又叫了!”

“妈呀!”

“呜——老虎又叫了——呜呜——老虎又叫了——呜——哈,你看那窗口上的一个小把戏不好玩吗?来,你看我问他。”他立刻抱起小唐来,对着窗口出现的一个黑鼻尖的孩子脸。他把颈子一挺问道:“喂,小把戏,你几岁?嗯?”

那孩子撅着嘴笑了笑,答道:

“十岁。”

“唔唔。那你姓啥?嗯?”

“我姓朱小三。”

“哈哈,你叫猪头三?”

“你才是猪头三。”

“哼,混蛋!”律师把两眼一挺,说。

“哼,混蛋!”那孩子也把两一眼一挺,说。

“哼,你学嘴!我要把你送到巡捕房吃官司去!”他立刻把脸掉向小唐说道:“小宝宝,去,踢他!叫他滚!滚蛋!去去拿你陈叔叔的气枪来打他。”

“滚蛋!”小唐把脚尖踢了一下,“我要去拿陈叔叔的气枪来打你!”

“小唐别骂人!”密斯刘恰恰进来了。嘟着嘴唇瞪着律师的背。

小唐掉过头来见是他妈妈站在背后,便伸出两手喊道:

“妈,我要来。”

律师跟着掉过头来的时候,密斯刘已一把抱起小唐转身,说道:

“乖,你不是早就要睡午觉了吗?走,我送你进去睡。”

律师见密斯刘进房间去了,门还开着他忽然也跟着走去,一面说道:

“小孩子顶要紧的就是午睡。午睡睡得好就长得好。我也喜欢午睡,这一个月来我差不多长了两磅……”

我看见他忽然在那门边脸红红地似笑非笑地站住了。他两眼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大概在思索甚么。立刻就见他掉转身来,走到一个写字台前,伸手去翻上面的一堆书本。他拿着最厚的一本《罪与罚》,嘴唇立刻闪出快活的微笑,捧着,一面揭开,一面向那房门走去:

“喂,密斯刘,你也在研究法律了么?”但立刻他就在那门槛边一愣地站住了。鼻尖对着书本,两眼盯一会儿,才笑道:

“哦,原来是一本小说。”他就又转身出来,把《罪与罚》送还书桌上,另外又翻出一本书来了,看了看,嘴角又微笑了,一面翻看,一面走进那门槛去。

“哈,你这本《政治经济学》看完了罢。我很久也就想研究经济学呢……”他正在这么说着,密斯刘却又抱着小唐很凶的走出房来了。他也只得张开嘴巴捧着书跟着出来。

“这孩子真要命,今天这时候还不睡。”密斯刘苦笑地说着,嘟着嘴看了我们一眼。

“不睡,让他玩玩不好吗?自然您对于儿童教育很有研究,可是睡多了也不很好呢。”律师放下书本在桌上,说,立刻又从袋子里掏出刚才那个小皮夹来。“哪,小宝宝,拿着玩玩罢。”

“别给他玩罢。”

“不要紧,没有甚么的。里面没有甚么的。”

忽然他的脸一下子很严重地正经起来了。擎起右手摸摸头上油光的黑发。接着又掏出一方白手巾来蒙着光亮的鼻尖,从鼻孔底里发出“苦苦”的两声,扫清了喉管,然后对着密斯刘说:

“我想同你——”他还没有说完,忽然一愣地闭住嘴了。其时这边小唐正把手上的小皮夹扯开,有三张长方形的白名片飞下地去。密斯刘放下小唐,弯腰就去拾名片。

“我想同你谈一件正经的事情。”当密斯刘拾起名片来的时候,他又马上说。两个面对面地都突然菩萨似的呆了一下。小唐则在地上扯那小皮夹。

“自然,我们都是有信仰了的。”律师终于开始了。鼻孔里不自然地“苦苦”了两声,斜眼看了小唐的手里一眼,接着又说道:“自然,我们都已经知道将来这世界会怎么样,这当然不用说。——苦苦——不过我总觉得我除了法律之外,还应该研究社会科学,自然首先得研究——苦苦——经济学。对不对?但我考的外交官,不久就得到南京去了。我早就想找一个机会来同你谈谈。我常常——苦苦——我有时——苦苦——总喜欢征求朋友们的——苦苦——意见。您看,我目前还是服务——苦苦——的好呢,还是研究——苦苦——的好?因为我这次有好机会可由公家送出国去——苦苦。我是想到俄国去——苦苦——的,不过我又想,到德国去——苦苦——也好。听说希特勒——苦苦——的革命——苦苦——那自然,我自己简直没有主见,您——”

“小唐!不要扯人家客人的皮夹!”密斯刘忽然喊道。

“您以为到哪一国去——”律师脸色骚动地还没有说完,立刻就被小唐玩皮夹的快活声打断了。一个银角子从皮夹跳了出来叮的一声落在地板上白亮地滚转着,向着一个屋角滚去。小唐于是把皮夹一抖,又是叮叮叮的几个银角子跳出来了,在地板上乱滚开去。律师立刻站起来了,弯腰就去拾那几个银角子起来。密斯刘从小唐手上拖下小皮夹来送到律师手里。律师打开皮夹看一看,便把那几个角子装了进去,依然送到小唐手里说道:

“哪,不要紧,拿着玩罢。”

密斯刘还弯着身子,头钻方桌下面在寻找。

“算了罢。”律师斜眼膘了方桌下一下,又向门后的一个角落膘了一下,说,“算了罢。我的角子已经够了,别再找了。”他又把眼角向他自己背后地上看了一下。

密斯刘终于从方桌下拾起一个银角子来了,摆到律师面前的方桌角上说:

“哪,还有一个。”

“您瞎讲,这哪里是我的?我的已经够了。这一定是您的。”

“确是你的。我看见滚下去的。”密斯刘又从小唐手上拿下皮夹来。

“您瞎讲。那不是我的。喂喂,您不能装进我的皮夹去呵。唉,就那样硬装进去了。好罢,随您的便罢。你一定要寄存一笔账在我的皮夹里,就随您的便罢。——不过,——苦苦——我刚才说的那个话您以为怎样呢?——苦苦——不要紧,那名片弄脏了不要紧,您擦它干甚么?——苦苦——我知道刚才我说的那话,您一定能帮我决定得好些。”

“不,”密斯刘把皮夹送到他面前说,“我怎么能帮你决定?我——”

“您能的——苦苦——您能的。您在我的朋友中确是第一个——苦苦……”

“张先生,请不要这样罢。我真是一点甚么也不懂的。”

“您懂的。我知道您懂的,——苦苦——你比我懂得多。”

“哪里。”密斯刘把脸掉开去,一点表情也没有。

立刻是一片坟山似的沉默。

好一会儿才听见律师轻微地叹一口气。

“唉,一个人顶怕的就是病。”他说,“我最近常常总像要病的样子。”

“大概不会罢。”密斯刘笑了笑,“张先生最近不是又长了两磅?”

律师的脸色呆了一下,但随即又回复了活气,笑道:

“不错,那只是因为天天早晨吃牛奶鸡蛋的原故。不过一个人病起来也很容易的呢。”

“喂,云,”密斯刘忽然站起来道,“密斯莫叫我们就去么?”

“咹?”云忽然吃惊地抬起头来。

律师也吃惊地只得站起来了。说道:

“哦,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他的脸色显得非常忧郁,一手搁在桌上的呢帽上,一手搁在手套上,两眼死死地盯住方桌当心,好像呆了。一分钟两分钟,律师的两眼仍然不动地垂着,密斯刘终于把小唐抱了起来拉出一只小手伸到律师胸前:

“乖,给张先生握握手,说再见。”

律师这才一惊地勉强回复笑容,两眼却阴凄凄地望了密斯刘一眼,好像说,“唉,你就这样忍心么?”随即懒懒伸出一只白手来握着小唐的手叹一口气道:

“喔,小宝宝,别了!”他握着,大概有三分钟,小唐忽然叫起来了,狠命地把手抽出。

“密斯刘,”律师抬起脸来两眼闪着诚恳的光说道,“愿您保重。我不久就要到南京到差去了。但我总希望我们能有更好的机会再见几面。我相信我刚才提出的问题您一定能帮助我的。”

密斯刘只是紧闭住苍白的嘴唇。立刻又是一片沉默。

“好,别了!”律师终于把桌上的小皮夹装进外套袋子去。擎起一只白手掌摸摸头上油光的黑发之后,才懒懒地拿起帽子。端正地向密斯刘鞠一个躬。鞠躬起来,还狠狠的注视我和云一眼,才开门出去。一面走,一面说着:“呵,别了!”

密斯刘愤愤地就把门碰了上去,嘟着嘴说道:

“妈的,追,追,追,我真想棍他妈一下!”

一九三六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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