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孟堅志民俗，兼著其風詩。彦和論文變，必資乎時序。故知文運之升降，關乎世風矣。

按孟堅《地理志》，每兼著其國風詩，已見卷一第三節論《詩經》所引。彦和《文心雕龍》有《時序》一篇，總論十代文學升降之故。謂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繫乎時序，原始以要終，雖百世可知也。

六朝詩學，其流至繁。揆厥所由，莫非時變，要而論之，得六端焉：篡奪相尋，人心摇蕩，則風會易移，一也；世尚虚玄，俗競心得，則意志解放，二也；政失綱維，絜士放失，則寄情物色，三也；佛學西來，宗風大扇，則流及詠歌，四也；加以南都佳麗，山水娱人，避世情深，則匡時意少，五也；中原板蕩，恢復難期，晏安可懷，則淫靡斯著，六也。雖規矩同巧，而方圓或乖。蘭菊齊芳，而蕭艾時見，亦詩家之壯觀矣！至其所變，亦有可言。嘗試論之：詩之爲物，根情苗言，華聲實義。四者相需，若神形焉，未可須臾離也。

白居易《與元九書》：“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

然而情有貞淫，義有邪正，言有文質，聲有俗雅。文家優劣，於焉分塗。然則六朝詩變雖繁，其消息固在此矣。蓋自建安主氣，辭貴昭晰。

按劉彦和謂建安諸子之詩，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惟取昭晰之能。蓋對後文潘、陸采縟力柔立論也。大抵魏代五言，雖已微見構結之迹，不如漢人渾厚天成。然對偶未成，用典未著，聲律未興，凡齊梁以下，雕琢字句之功，非其所重。故彦和云然也。

正始明道，義切虚玄。故曹王以風力稱雄，何晏以浮淺蒙誚。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及正始明道，詩雜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淺。”

易代之際，惟嵇志清峻，而辭復壯麗，足矯正始之頽風。阮旨遥深，而文亦豔逸，上接建安之芳軌，故後世並美焉。

按《文心雕龍·明詩》謂嵇志清峻，阮旨遥深。《三國志·魏·王粲傳》，稱阮才藻豔逸，嵇文辭壯麗。劉論情志，陳辨體裁。合而觀之，尤能窺見二子之全體。

逮晉世尚文，而潘、陸肆以繁縟。雖亦遠紹曹、王，實同流而異波也。

李善《文選·文賦》注引臧榮緒《晉書》曰：“陸機，字士衡，與弟雲勤學。天才綺練，當對獨絶。新聲妙句，係蹤張、蔡。”又《籍田賦》注引臧榮緒《晉書》曰：“潘岳字安仁，總角辨慧，摛藻清豔。”

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降及元康，潘、陸特秀，律異班、賈，體變曹、王。縟旨星稠，繁文綺合。綴平臺之逸響，採南皮之高韻。遺風餘烈，事極江左。”

按觀沈論，可知潘、陸之詩，因沿建安之流而加繁縟者。故既稱體變曹、王，又曰採南皮之高韻也。

又按潘、陸雖並稱，而時論亦有同異。《世説·文學篇》引孫興公云：“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善；陸文若排沙簡金，往往見寶。”又云：“潘文淺而净，陸文深而蕪。”劉注引《續文章志》曰：“岳爲文，選言簡章，清綺絶倫。”又引《文章傳》曰：“機善屬文，司空張華見其文章，篇篇稱善，猶譏其作文大治。謂曰：人之作文患於不才，至子爲文，乃患太多也。”此皆以潘爲優者也。而仲偉《詩品》曰：“潘岳其源出於仲宣，翰林歎其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綃縠，猶淺於陸。謝混云：潘詩爛若舒錦，無處不佳。陸文如披沙簡金，往往見寶。嶸謂益壽輕華，故以潘勝。翰林篤論，故歎陸爲深。余常言陸才如海，潘才如江。”此皆以陸爲優者也。

于頔《吴興畫公集序》：“自建安中王仲宣、曹子建鼓其風，晉世陸士衡、潘安仁揚其波，王、曹以氣勝，潘、陸以文尚。氣勝者，魏祖興武功於二京已覆。文尚者，晉武圖帝業於五胡肇亂。觀其人文，興亡之迹，人焉廋哉？”

按潘、陸而外，以詩名者，尚有張載孟陽，弟協景陽，弟亢季陽，陸機弟雲士龍，潘岳從子尼正叔，左思太沖。仲偉所謂三張二陸，兩潘一左，勃爾復興，踵武前王，風流未沬。亦文章之中興也。彦和亦云：晉世群才，稍入輕綺。張、潘、左、陸，比肩詩衢。采縟於正始，力柔於建安，或析文以爲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又有張華茂先，彦和謂其短章弈弈清暢。謝靈運稱張公雖復千篇，猶一體也。孫楚子荆，《晉書》楚傳載王濟銓楚品狀，謂其天才英博。應貞吉甫，何劭敬祖，歐陽建堅石，曹攄顔遠，盧諶子諒，王瓚正長，皆有詩見《文選》。

江左好玄，而孫、許參以佛理，雖則近習潘、陸，又交枝而殊本也。

鍾嶸《詩品·上品序》：“永嘉時貴黄老，稍尚虚談。於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江左篇製，溺乎玄風。嗤笑徇務之志，崇盛忘機之談。袁、孫已下，雖各有雕采，而辭趣一揆，莫與争雄。”

又《時序》：“自中朝貴玄，江左稱盛。因談餘氣，流成文體。是以世極迍邅，而辭意夷泰。詩必柱下之指歸，賦乃漆園之義疏。”

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在晉中興，玄風獨扇。爲學窮於柱下，博物止於七篇。馳騁文詞，義殫乎此。自建武暨於義熙，歷載將百。雖比響聯辭，波屬雲委，莫不寄言上德，託意玄珠。遒麗之辭，無聞焉耳。”

按《世説·文學篇》，簡文稱許掾云：“玄度五言詩，可謂妙絶時人。”注引《續晉陽秋》論許詢曰：“詢有才藻，善屬文。自司馬相如、王襃、揚雄諸賢，世尚賦頌，皆體則風騷，傍綜百家之言。及至建安，而詩章大盛。逮乎西朝之末，潘、陸之徒，雖時有質文，而宗歸不異也。正始中，王弼、何晏好莊老玄勝之談，而世遂貴焉。至過江，佛理尤盛，故郭璞五言，始會合道家之言而韻之。詢及太原孫綽，轉相祖尚，又加以三世之辭，而詩騷之體盡矣。詢、綽並爲一時文宗，自此作者悉體之，至義熙中，謝混始改。據此則孫、許之詩，爲時稱道如此。而鍾評非之者，簡文由旨義立言，仲偉據體裁持論，故覺有異耳。”

大抵兩晉風尚，江右以放誕爲歸，彌近嗣宗。江左用名理相尚，微同叔夜。而識者多許嵇生爲論宗，推阮公爲詩傑。

劉勰《文心雕龍·才略》：“嵇康師心以遣論，阮籍使氣以命詩，殊聲而合響，異翮而同飛。”

鍾嶸《詩品·上品》：“阮籍其源出於小雅，無雕蟲之功。而詠懷之作，可以陶性靈，發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會於風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遠大，頗多感慨之詞。厥旨淵放，歸趣難求。顔延年注解，怯言其志。”

又《中品》：“嵇康頗似魏文，過爲峻切。訐直露才，傷淵雅之致。然託諭清遠，良有鑒裁，亦未失高流矣。”

按李充《翰林論》以論推嵇，與彦和之言合。仲偉論詩，阮列上品，嵇居中品，而以淵放許阮，峻切評嵇。二子異同，於此可見矣。

故亦多揚潘、陸而抑許、孫，斯則玄勝之語，入詩易精。校練之言，歸論爲允。文筆之域，難可强同也。

按六朝文筆之分頗清，故《南史·顔延之傳》，載顔延之答帝問諸子才能曰：竣得臣筆，測得臣文。梁元帝《金樓子》曰：屈原、宋玉、枚乘、長卿之徒，止於辭賦，則謂之文。至如不便爲詩如閻纂，善爲章奏如伯松。若是之流，泛謂之筆。吟詠風謡，流連哀思者，謂之文。又云：筆退則非謂成篇，進則不云取義。神其巧惠，筆端而已。至如文者，惟綺縠紛披，宫徵靡曼。脈吻遒會，情靈摇蕩。而古之文筆，今之文筆，其源又異，則分辨尤明。《文心雕龍》亦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爲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亦有以詩筆對言者，如《南史·劉孝綽傳》，弟孝儀工屬文詩。孝綽嘗云：三筆六詩，三即孝儀，六謂孝威。《沈約傳》，謂謝玄暉善爲詩，任彦昇工於筆，約兼而有之，然不能過。《任昉傳》，謂時人云：任筆沈詩。《庾肩吾傳》，簡文《與湘東王書》云：詩既若此，筆亦如之。又雲，謝朓、沈約之詩，任昉、陸倕之筆是也。亦有以辭筆對言者：如《南史·孔珪傳》，高帝取爲記室參軍，與江淹對掌辭筆。《陳書·岑之敬傳》：之敬雅有辭筆。大抵以有藻采韻律者爲文，無藻采韻律者爲筆。其詳見阮福所爲《文筆對》，兹不縷述。

及劉宋纂統，顔、謝騰聲。雖組練之工益精於太康，曠達之情猶規乎正始，而寄玄思於山水，運人巧出天然，殆將合二流而并新之者矣。然觀延年之雕繢滿眼，豈爲之而未至者歟？

《宋書·謝靈運傳》：“文章之美，與顔延之爲江左第一。縱横俊發，過於延之，深密則不如也。所著文章傳於世。”

又《謝靈運傳論》：“爰逮宋氏，顔、謝騰聲。靈運之興會標舉，延年之體裁明密。並方軌前秀，垂範後昆。”

《南史·顔延之傳》：“延年文章冠絶當時。延之與謝靈運俱以辭采齊名，而遲速懸絶。延之嘗問鮑照，己與靈運優劣，照曰：謝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斯時議者，延之、靈運自潘岳、陸機之後，文士莫及。江右稱潘、陸，江左稱顔、謝焉。”

劉勰《文心雕龍·時序》：“自宋武愛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雲構。自明帝以下，文理替矣。爾其縉紳之林，霞蔚而飆起。王、袁聯宗以龍章，謝、顔重葉以鳳采，何、范、張、沈之徒，亦不可勝數矣。”

又《明詩》：“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争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

按鍾仲偉列靈運於上品，謂其源出於陳思，雜有景陽之體，故尚巧似，而逸蕩過之，頗以繁蕪爲累。列顔延年於中品，謂其源出陸機，尚巧似，體裁綺密，情喻淵深，動無虚散，一句一字，皆致意焉。又喜用古事，彌見拘束。雖乖秀逸，是經綸文雅才。雅才減若人，則蹈於困躓矣。又于頔《吴興畫公集序》曰：“康樂侯謝靈運，獨步江南，俯視潘、陸。其文炳而麗，其氣逸而暢。驅風雷於江山，變晴昏於洲渚。烟雲爲之慘淡，景氣爲之澄霽，信江表之文英，五言之麗則者也。”三家所論皆允當，顔、謝之異同，即曹、陸之優劣也。至其尚巧似，工琢句，善謀篇，則固爾時風尚，故二人皆同。而顔以淵雅明密見長，謝以縱横俊發標美，則其同中之異也。彦和謂莊老告退，蓋比晉賢純主玄言者爲退耳。究之顔、謝玄言，篇中尚多有也。仲偉論顔一句一字皆致意，與彦和所謂儷采百字争價一句正同。宋齊以後詩人，多致力於此，實二家之影響也。下至唐初，其風猶未衰歇，亦可見其流波之遠矣。蓋五言一體，至此已由天機而漸入人力矣。特二家才高學富，尚能舉之耳。然延年已見拘束，況不如延年者乎？故仲偉致慨於若人也。

永明之朝，休文擅美。觀其所製，率以宫商諧協爲高。王謝和之，遣詞造句，彌見推拍。直欲陶鑄天籟，鎔範性靈。雖下開唐人律體，功施爛然，而後生競習，重貌遺神，遂令聲律之功益嚴，情性之機將錮，過亦相等矣。時賢非之，儻以此乎？

《南史·陸厥傳》：永明末，“盛爲文章。吴興沈約，陳郡謝朓，琅琊王融，以氣類相推。汝南周顒，善識聲韻，爲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爲四聲，以此制韻，有平頭上尾蠭腰鶴膝。五字之中，音韻悉異。兩句之内，角徵不同，不可增減。世呼爲永明體。”

又《沈約傳》：“約撰四聲譜，以爲在昔詞人，累千載而不悟。彼獨得胸衿，窮其妙旨，自謂入神，武帝雅不好焉。”

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夫五色相宣，八音協暢。由乎玄黄律吕，各適物宜。欲使宫羽相變，低昂舛節。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簡之内，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至於先士茂製，諷高歷賞，子建函京之作，仲宣灞岸之篇，子荆零雨之章，元長朔風之句，並直舉胸情，非傍詩史。正以音律調韻，取高前式。自靈均以來，多歷年代。雖文體稍精，而此秘未覩。至於高言妙句，音韻天成，皆暗與理合，匪由思至。張、蔡、曹、王，曾無先覺；潘、陸、顔、謝，去之彌遠。世之知音者，有以得之。此言非謬。如曰不然，請待來哲。”

按觀上所引各條，齊世風尚已可概見。蓋自東漢許叔重作《説文解字》，形定義明。後人更進而研求音聲，自然之勢也。故孫炎著《反語》，李登作《聲類》，吕静作《韻集》，已遠在魏晉之世，此固有之因緣也。而梵學西來，中土人士，漸習其文字。於是彼土諧聲之字，與此方衍形之文，互相接觸，而生影響。聲韻之學，遂以興起，此外來之影響也。但周、沈以前，猶未用之爲文耳。然觀《宋書·謝莊傳》，載王玄謨問謝莊何爲雙聲疊韻？莊答曰：玄護爲雙聲，磝碻爲疊韻。范曄自序，稱性别宫商，識清濁，則齊代以前，文士已喜言雙聲妙解音律矣。故周、沈一倡而舉世風靡。且時約居貴顯，喜奬進，文人得其稱譽者，名聲遂高。如《謝朓傳》，言沈約常稱之云：二百年來無此詩也。《何遜傳》，言沈約愛其文。嘗謂遜曰：吾每讀卿詩，一日三復，猶不能已。《吴均傳》，言沈約嘗見均文，頗相稱賞。《王籍傳》，言籍嘗於沈約坐賦詠得燭，甚爲約賞。《何澄傳》，言澄爲游廬山詩，沈約見之，大相稱賞，自以爲弗逮。約郊居宅新構閣齋，因命工書人題此詩於壁。《劉顯傳》，言顯嘗爲上朝詩，沈約見而美之。時約郊居宅新成，因命工書人題之於壁。《王筠傳》，言尚書令沈約，當世辭宗。每見筠文，咨嗟吟詠，以爲不逮。約於郊居宅造閣齋，筠爲草木十詠，書之於壁，皆直寫文詞，不加篇題。約謂人云，此詩指物呈形，無假題署。《劉孺傳》，言沈約聞其名，引爲主簿。嘗與游宴賦詩，大爲約所嗟賞。《謝舉傳》，言舉嘗贈沈約五言詩，爲約稱賞。觀此則永明新體之成，固緣聲調諧美，爲世所好，亦半出休文奬掖之功，半由文士趨附之故也。

按約説初出，時人亦多異同。陸厥已非其此秘未覩之言，謂前英已早識宫徵，但未屈曲指的若今論耳。故可言未窮其致，不得言曾無先覺也。此猶非反對之論也。至鍾嶸著《詩品》，其《下品序》曰：昔曹、劉殆文章之聖，陸、謝爲體貳之才。鋭精研思，千百年中，而不聞宫商之辨，四聲之論。或謂前達偶然不見，豈其然乎？嘗試言之。古曰詩頌，皆被之金竹，故非調五音，無以諧會。若“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樓”，爲韻之首。故三祖之詞，文或不工，而韻入歌唱，此重音韻之義也，與世之言宫商異矣。今既不被管絃，亦何取於聲律耶？齊有王元長者，嘗謂余云：宫商與二儀俱生，自古詞人不知之。惟顔憲子乃云：律吕音調，而其實大謬，惟見范曄、謝莊頗識之耳。常欲進《知音論》未就，王元長創其首，謝朓、沈約揚其波，三賢或貴公子孫幼有文辨。於是士流景慕，務爲精密。襞積細微，專相淩架。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余謂文製本需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利，斯爲足矣。至平上去入，則余病未能，蜂腰鶴膝，閭里已具。其論沈詩曰：觀休文衆製，五言最優。詳其文體，察其餘論，因知憲章鮑明遠也。所以不閑於經綸，而長於清怨。永明相王愛文、王元長等，皆宗附之約。於時謝朓未遒，江淹才盡，范雲名級故微，故約稱獨步。雖文不至，其工麗亦一時之選也。見重閭里，誦詠成音。嶸謂約所著既多，今翦除淫雜，收其精要，允爲中品之第矣。故當詞密於范，意淺於江也。此持反對之論者。然考《南史·嶸傳》，稱嶸嘗求譽於沈約，約拒之。及約卒，嶸品古今詩爲評，言其優劣云云，蓋追宿憾以此報約也。今按休文之論，實五言詩形制改進之一端，未可因其不同於古人而輕之，亦未可因後之作者專講形制而廢之也。鋪觀前英所作，情思高茂，辭藻工麗，已無可加。所未盡美者，聲調平仄，猶未經意耳。休文低昂舛節之言，浮聲切響之説，深合韻文聲律宜有相間相重之美之理。故齊梁新體，下生唐代律近，後世卒莫能廢焉。至其酷裁八病，碎用四聲，雖不免拘束，然欲矯古詩五字皆平、五字皆仄之失，則亦不得不嚴。況音律之道，由疏而密，亦自然之符，未可轉以此譏休文也。特齊梁作者，大多情思不高，而體制特密，風力衰苶，而音律轉調，遂成浮豔之文。聲律之論，適揚其焰。推原其始，亦不得不歸過永明諸賢。皎然所謂後之才子，天機不高，爲沈生弊法所媚，懵然隨流，溺而不返是也。

仲偉一概斥之，亦過矣。史稱追憾報復，儻其然乎？若彦和《文心雕龍·聲律》，極論聲律之理，足與休文相發。或謂其特著此篇，取悦沈氏，則爲妄揣。要當視其持論之是非，未可概以恩怨定之也。

迨宫體既興，情思逾蕩。綺羅香澤之好，形於篇章；幃闥牀笫之私，流爲吟詠。

按宫體之目，倡自梁簡文帝。自此以後，競爲側豔。不可復止。故《南史·帝紀論》曰：簡文文明之姿，禀乎天授。粤自支庶，入居明兩。經國之算，其道弗聞。宫體之傳，且變朝野。本紀稱帝方頤豐下，鬚鬢如畫，直髮委地，雙眉翠色，項毛左旋，連錢入骨。手執玉如意，不相分辨。盼睞則目光燭人，讀書則十行俱下，辭藻豔發，博綜群言，善談玄理。史述帝王之容，而柔麗纖妙如狀夫人，則其淫蕩輕豔，根於體性，從可知矣。

又按梁代諸臣，皆漸於新變之體。如《南史·徐摛傳》，言摛幼好學，及長遍覽經史，屬文好爲新變，不拘舊體。又曰：摛文體既别，春坊盡學之。宫體之號，自斯而起。又《徐陵傳》曰：其文頗變舊體，緝裁巧密，多有新意。每一文出，好事者已傳寫成誦。又《徐緄傳》曰：特有輕豔之才，新聲巧變，人多諷習。又《梁書·庾肩吾傳》曰：初太宗在藩，雅好文章士。時肩吾與東海徐摛、吴郡陸果、彭城劉遵、劉孝儀、儀弟孝威，同被賞接。及居東宫，又開文德省，置學士。肩吾子信，摛子陵，吴郡張長公、北地傅弘、東海鮑至等，充其選。齊永明中，文士王融、謝朓、沈約，文章始用四聲，以爲新變。至是轉拘聲韻，彌尚麗靡，復踰於往時。據此則當時風尚，蓋承永明之後而加靡者也。然當此體初起，一時賢達亦有非之者。如裴子野著《雕蟲論》，極詆時習。其略曰：其五言爲家，則蘇、李自出。曹、劉偉其風力，潘、陸固其枝葉，爰及江左，稱彼顔、謝，咸繡鞶帨，無取廟堂。宋初迄於元嘉，多爲經史大明之代，實好斯文，高才逸韻，頗謝前哲。波流相尚，滋有篤焉。自是閭閻少年，貴游總角，罔不擯落六藝，吟詠情性。學者以博依爲急務，謂章句爲顓魯。淫文破典，斐爾爲功，無被於管絃，非止乎禮義。深心主卉木，遠致極風雲。其興浮，其志弱。巧而不要，隱而不深，討其宗途，亦有宋之風也。若季子聆音，則非興國。鯉也趨室，必有不敢。荀卿有言，亂代之徵。文章匿而采斯著，豈近之乎？其持論正大，故其所作，不尚靡麗。制多法古，與劉之遴等討論古籍，欲以變俗。特以不長於詩，故其力未宏。觀簡文《答湘東王和受試詩書》，可知爾時文體，亦頗有古今文質之争也。其略曰：比見京師文體，懦鈍殊常。競學浮疏，争爲闡緩。元冬修夜，思所不得。既殊比興，正背風騷。若夫六典三禮，所施則有地，吉凶嘉賓，用之則有所。未聞吟詠情性，反擬《内則》之篇。操筆寫志，更摹《酒誥》之作。遲遲春日，翻學歸藏，湛湛江水，遂同大傳（按觀此數語，當時文筆之界頗嚴）。吾既拙於爲文，不敢輕有掎摭。但以當世之作，歷方古之才人，遠則揚、馬、曹、王，近則潘、陸、顔、謝，而觀其遣辭用心，了不相似。若以今文爲是，則古文爲非。若昔賢可稱，則今體宜棄。俱爲盍各，則未之敢許。又時有效謝康樂、裴鴻臚文者，亦頗有惑焉。何者？謝客吐言天拔，出於自然，時有不拘，是其糟粕。裴氏乃良史之才，了無篇什之美。是爲學謝則不屈其精華，但得其冗長。師裴則蔑絶其所長，惟得其所短。謝故巧不可階，裴亦質不宜慕。然簡文晚年，亦頗悔其少作。故劉肅《大唐新語》，稱簡文爲太子，好作豔詩，境内化之，晚年欲改作，追之不及，乃令徐陵爲《玉臺集》以大其體。觀孝穆《玉臺新詠序》，蓋欲比附美人香草之意，以文飾其妖豔淫靡之非。是以集中雜以張衡、陶潛之作，以亂觀者之目，其意甚明。劉氏之言可信也，惟此集不如《昭明文選》之近雅，故《文選》盛行於唐，而此集稱者獨少。然亦幸賴此集未亡，尚可以考見爾時風尚耳。

又按承永明之餘風者，除前舉數人爲沈休文所稱賞者外，尚有范雲彦龍、邱遲希範。《詩品》謂范雲婉轉清便，如流風回雪。邱遲點綴映媚，似落花依草。江淹文通，《詩品》謂其詩體總雜，善於摹擬。筋力於王微，成就於謝朓。任昉彦昇，《詩品》謂少年爲詩不工，晚節愛好既篤，又亦遒變，若銓事理，拓體淵雅，得國士之風。虞羲子陽，《詩品》謂其詩奇句清拔，謝朓嘗嗟頌之。徐悱敬業，詩皆見《文選》。

降及陳世，運極屯難，情尤頽放。聲色之娱，惟日不足。於是君臣賡唱，莫非哀思之音。而金陵王氣，亦黯然消矣。

《南史·陳後主本紀》：“副使袁彦聘隋，竊圖隋文帝狀以歸。後主見之大駭曰：吾不欲見此人。每遣間諜，隋文帝皆給衣馬禮遣以歸。後主愈驕，荒於酒色，不恤政事。左右嬖佞，珥貂者五十人，婦人美貌麗服巧態以從者千餘人。常使張貴妃、孔貴人等八人夾坐，江總、孔範等十人預宴，號曰狎客。先令八婦人襞采箋製五言詩，十客一時繼作。遲則罰酒，君臣酣飲，從夕達旦，以此爲常。”

又《文學傳序》：“有陳受命，運接亂離。雖加奬勵，而向時之風流息矣。詩云：人之云亡，邦國殄瘁。豈金陵之數，將終三百年乎？不然，何至是也。”

又《江總傳》：“總性寬和温裕，尤工五言七言，溺於浮靡。及爲宫端，與太子爲長夜之飲。後主即位，歷吏部尚書，僕射尚書令加秩。既當權任宰，不持政務，但日與後主游宴後庭。多爲豔詩，好事者相傳諷玩，於今不絶。唯與陳暄、孔範、王瑳等十餘人，當時謂之狎客。由是國政日頽，綱紀不立。有言之者，輒以罪斥之。君臣昏亂，以至於滅。”

論者謂其風肇自明遠。

《南齊書·文學傳後論》：“今之文章，作者雖衆。總而爲論，略有三體：一則啟心閑繹，託辭華曠。雖存巧綺，終致迂迴。宜登公宴，本非準的。而疏慢闡緩，膏肓之病。典正可採，酷不入情。此體之源，出靈運而成也。次則緝事比類，非對不發。博物可嘉，職成拘制。或全借古語，用申今情。崎嶇牽引，直爲偶説。惟覩事例，頓失精采。此則傅咸五經，應璩指事。雖不全似，可以類從。次則發唱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豔，傾炫心魂。亦猶五色之有紅紫，八音之有鄭衛，斯鮑照之遺烈也。”

按蕭子顯此文，亦溯源之論。靈運一體，其流實長，故簡文亦云：時人學謝，得其冗長，與疏慢闡緩之目正合。傅應一體，則延年希逸其流也。彦昇、元長，尤喜用故事。故鍾仲偉謂顔延之、謝莊尤爲繁密，於時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抄。任昉、王元長等，辭不貴奇，競須新事。爾來作者，寖以成俗，遂乃句無虚語，語無虚字。拘攣補衲，蠹文已甚。蓋天才既絀，不得不以記誦爲之。故史傳所記，齊梁人士，如姚察、王僧孺等傳，並稱其多用新事，人所未見。王諶、劉峻等傳，並稱當時貴人，多使賓客隸事，以多爲貴。而類書之作，亦以梁代爲盛。如《南史·劉峻傳》，安成王秀使撰《類苑》凡一百二十卷，武帝即命諸學士撰《筆林遍略》以高之。《杜子偉傳》，補東宫學士，與劉陟等抄撰群書，各爲題目。《庾肩吾傳》同。《陸罩傳》，言簡文撰《法寶聯璧》，與群士抄掇區分，皆其證也。此則記誦不足，又輔之以抄掇之功也。此外如雜體之詩，亦由數典之習而盛。其先孔融有《離合詩》，陸機有《百年歌》，蘇蕙有《回文詩》，已兆其端。其後紛紛更作：有聯句、四時、數名、建除、四氣、郡縣名、州名、藥名、星名、四色、雙聲、大言、細言、卦名、宫殿名、姓名、屋名、車名、船名、歌曲名、針穴名、龜兆名、獸名、鳥名、樹名、草名、將軍名、四城門、五雜俎、六府、八音、六甲、十二屬，方圓動静，顛倒用韻等目。大多文人游戲之作，以數典爲工，别無深意，不足登大雅之堂也。至淫豔一體，《齊書》雖特著明遠，其源實出晉宋《樂府》。初爲民間男女相悦之辭，後乃漸被於士林。如休文《六憶詩》，亦至妖豔。明遠比之，猶爲有骨。惟其詩名不如休文之盛，鍾仲偉稱其才秀人微，致湮當代，亦良可慨也。

推原其故，儻亦道家縱逸之流弊乎？

按道家極端放誕者，有楊朱一派，其學重暫時而貴自我。流風所及，使人縱逸無檢，尤與亂世心理相合。梁陳之時，國勢日蹙，禍亂靡常，人心感之，已多頽放。加以佛家空寂之義，漸漬亦深。益覺人世變滅須臾，於是遠大之志日消，苟且之情彌著，而私慾復乘之，遂不可復制矣。梁之簡文，陳之後主，皆此類也。此亦論亂世文學者所當留意也。

若夫太沖與潘、陸同稱，獨以高渾標致。

按鍾仲偉評左詩，雖有野於陸機，深於潘岳之語。又稱其源出公幹，文典以怨，頗爲精切，得諷諭之致。謝康樂嘗言左太沖詩，潘安仁詩，古今類比，故後世復有以左、潘並稱者，然左實勝潘。故《滄浪詩評》謂晉人舍陶淵明、阮嗣宗外，惟左太沖高出一時，陸士衡猶在諸公之下。大抵太沖古意多，時習少，故能以高渾之體，勝繁縟之製，特於時尚文，人不之重耳。

劉、郭當永嘉之世，同以挺拔見稱；

鍾嶸《詩品·上品序》：“爰及江左，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先是，郭景純用儁上之才，變創其體。劉越石仗清剛之氣，贊成厥美。然彼衆我寡，未能動俗。”

按彦和謂江左篇製，辭趣一揆，莫與争雄。所以景純仙篇，挺拔而爲俊矣。鍾評劉詩，亦云自有清拔之氣。而元好問《論詩絶句》曰：曹劉坐嘯虎生風，四海無人角兩雄。可惜并州劉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二子風尚相同可知。故彦和雖專以清拔目景純，而仲偉則有贊成厥美之論也。

殷仲文革孫、許之風，謝叔源變太元之氣，

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仲文始革孫、許之風，叔源大變太元之氣。”

《南齊書·文學傳論》：“江左風味，盛道家之言。郭璞舉其靈變，許詢極其名理，仲文玄風，猶未盡除，謝混情新，得名未盛。”

按合休文、子顯之論觀之，殷、謝詩體可知。特沈從其已變者言之，蕭由其將變者立論，似有異耳。

皆可謂逸群之才矣。而陶公之天情高朗，雅志淵深。直將糠秕曹、王，遑論潘、陸？固蓋世之英傑也。然而以光禄之深交，昭明之雅好，記室之精識，舍人之博聞，或未之得知，或知之未盡，其故可思矣。

按淵明之詩，在六代爲鳳麟。然晉宋以下，知者已稀，好者尤鮮。至唐人王摩詰、韋應物、柳子厚、杜少陵、白樂天諸公，始知尊崇。以東坡之絶識高才，亦至晚歲始知好之。蓋由其意境至高，而出語平淡，非易識其旨趣也。故延年與爲深交，而其誄陶，但曰學非稱師，文取指達。昭明雅好陶集，爲之作序，猶云閒情一賦，白璧微瑕。仲偉評陶，惟曰文體省静，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觀其列居中品，則亦知之不深。彦和博洽，而《文心》無一語及陶，殆爾時陶集未出，未之見也。惟今本《文心》明人補抄《隱秀篇》，有“彭澤之豪逸”一句（“豪逸”二字，錢功甫本闕，一本補此二字），語出後人，足證補抄之僞。

至如隋楊崛興西隅，混一區夏。高祖初政，頗厭浮華。宜可以革側豔之俗，復淳古之化矣。然而憲臺執法，霜簡屢飛；而王、庾餘風，未之或變。

《周書·王褒庾信傳贊》：“周氏創業，運屬陵夷。纂遺文於既衰，聘奇士如弗及。是以蘇亮、蘇綽、盧柔、唐瑾、元偉、李昶之徒，咸奮鱗翼，自致青紫。然綽建言，務存質樸。遂糟秕魏晉，憲章虞夏。雖屬詞有師古之美，矯枉非適時之用，故莫能常行焉。既而革車電邁，渚宫雲撤。爾其荆衡杞梓，東南竹箭，備器用於廟堂者衆矣。唯王褒、庾信，奇才秀出，牢籠於一代。是時世宗，雅詞雲委。滕、趙二王，雕章間發。咸築宫虚館，有如布衣之交。由是朝廷之人、閭閻之士，莫不忘味於遺韻，眩精於末光。猶丘陵之仰嵩岱，川流之宗溟渤也。然則子山之文，發源於宋末，盛行於梁季。其體以淫放爲本，其詞以輕險爲宗。故能誇目侈於紅紫，蕩心逾於鄭衛。昔揚子雲有言：詩人之賦麗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若以庾氏方之，斯又詞賦之罪人也。”

《隋書·文學傳序》：“梁自大同之後，雅道淪缺，漸乖典則，争馳新巧。簡文、湘東，啟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揚鑣。其意淺而繁，其文匿而彩。詞尚輕險，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聽，蓋亦亡國之音乎？周氏吞併梁荆，此風扇於關右。狂簡斐然成俗，流宕忘返，無所取裁。高祖初統萬機，每念斫雕爲樸。發號施令，咸去浮華。然時俗詞藻，猶多淫麗。故憲臺執法，屢飛霜簡。”

李諤《上高祖革文華書》：“降及後代，風教漸落。魏之三祖，更尚文詞，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蟲之小藝。下之從上，有同影響，競騁文華，遂成風俗。江左齊、梁，其弊彌甚，貴賤賢愚，惟務吟詠。遂復遺理存異，尋虚逐微，競一韻之奇，争一字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惟是風雲之狀。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據兹擢士。禄利之路既開，愛尚之情愈篤。於是閭里童昏，貴游總丱，未窺六甲，先製五言。至如羲皇、舜、禹之典，伊、傅、周、孔之説，不復關心，何嘗入耳。以傲誕爲清虚，以緣情爲勳業。指儒素爲古拙，用詞賦爲君子，故文筆日繁，其政日亂。良由棄大聖之軌模，構無用以爲用也。損本逐末，流遍華壤，遞相師祖，久而逾扇。及大隋受命，聖道聿興。屏黜輕浮，遏止華僞。自非懷經抱質，志道依仁，不得引預縉紳，參厠纓冕。開皇四年，普詔天下，公私文翰，並宜實録。其年九月，泗州刺史司馬幼之文表華豔，付所司治罪。自是公卿大臣，咸知正路。莫不鑽仰墳索，棄絶華綺，擇先王之令典，行大道於兹世。如聞外州遠縣，仍踵弊風，選吏舉人，未尊典則。至有宗族稱孝，鄉曲歸仁，學必典奠，交不苟合，則擯落私門，不加收齒；其學不稽古，逐俗隨時，作輕薄之篇章，結朋黨而求譽，則選充吏職，舉送天朝。蓋由縣令刺史，未行風教，猶挾私情，不存公道。臣既忝憲司，職當糾察。若聞風即劾，恐掛網者多。請勒諸司，普加搜訪。有如此者，具狀送臺。”

按李諤上書，論列當世風俗，至爲詳切。北朝宇文泰時，蘇綽已有復古之志。特其力未宏，未能易俗。隋文著令，禁革浮華，即承蘇氏之風者。然庾信自留北以後，文體亦稍變。觀其所作，大有悽愴悲涼之氣。至其音靡律調，自是沈約以後體制，未爲病也。杜少陵屢稱之：既曰“清新庾開府”，又曰“庾信文章老更成”，知少陵得力於蘭成者多也。蓋庾雖南人，而遭逢喪亂，羈留異國。身世之感，家國之痛，有以發其蒼涼之情也。

重以煬帝天挺雄才，晚習驕逸，聲伎彌盛，豔曲復行。雖其詩篇，體勢軒舉，微存北土貞剛之風。而素志已荒，雅音難復。豈非運當剥復，天行猶有未至者歟？

《隋書·文學傳序》：“煬帝初習藝文，有非輕側之論。暨乎即位，一變其風。《與越公書》、《建東都詔》、《冬至受朝詩》及《擬飲馬長城窟》，並存雅體，歸於典制。雖意在驕淫，而詞無浮蕩。故當時綴文之士，遂得依而取正焉。所謂能言者未必能行，蓋亦君子不以人廢言也。”

按隋代詩人，有薛道衡，史稱其詩南北稱美。煬帝至忌其和泥字韻甚工，因事誅之。與薛齊名者，有李德林、盧思道。史言李稱一代俊偉，薛則時之令望，静言揚榷。盧居二子之右。南士北來者，尚有虞世基，亦復情理悽切，得於名時。大抵不出沈、庾新變之體，而情意則稍復清壯，已下開唐初風氣矣，蓋變而未純者也。

《隋書·文學傳序》：“江左宫商發越，貴於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氣質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於時用，文華者宜於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

按《隋書》此説，於南北文學風尚，得其長短矣。蓋文學之事，固關乎時序，亦繫於方土。北土凝重，南方輕浮。影響所被，遂有此異。核而論之，北主於志，南主於文；北近建安之風，南承太康之習。雖各有工拙，而大體固莫能外於此矣。此又詩變之因乎方土者也。

夫隋文以九重之勢倡之而世莫爲，淵明以匹夫之力爲之而人弗知，後之君子，可以觀時運之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