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陆象山
陆九渊,字子静,号存斋。抚州金溪人。父贺,有六子:九思、九叙、九皋、九韶、九龄,其季则子静也。九韶,字子美。九龄,字子寿。当时与子静称为三陆。弟兄自为师友。而黄东发以为陆氏之学出于谢上蔡。至全谢山则又以兼出于王信伯。信伯名苹,在伊川之门为后进,而杨龟山最可许之,以为师门后来成就者,惟信伯也。信伯《震泽记善录》曰:“人心本无思虑,多是记忆既往与未来事。乃知事未尝累心,心自累于事耳。”又曰:“圣人之道,无本末,无精粗,彻上彻下,只是一理。”子静之说,大抵与之合。则谢山言为可信。然子静最不喜伊川,幼时闻人诵伊川语,即曰:“伊川之言,奚为与孔子、孟子不类?”盖宋儒之学,自张、程之后,本有两种。一从师传入,一从自悟入。从自悟入者,未尝不参之已往诸老先生之教,而究其所自主张者多。故在当时,如张横浦(九成,龟山门人)、林艾轩(光朝,学于陆子正。子正,尹和靖门人)皆与子静相近,而不能谓其出于上蔡、信伯。子静尝言:“不可随人脚跟,学人言语。”则要以得之自悟为是,不必定有所师承也。乾道八年,登进士第。为吕东莱所识。自敕令所删定官罢归,讲学象山,自号象山翁。学徒之盛,按籍至数千人。光宗即位,除知荆门军。荆门于当时为次边,严保伍,筑城郭,而民以无边忧。荐举其属,不限流品。曰:“古者无流品之令,而贤不肖之辨严。后世有流品之分,而贤不肖之辨略。”当时称荆门之政,令行俗变。以为躬行之效。而不知亦其设施有以致之也。年五十四,卒于官。谥文安。尝有劝其著书者,曰:“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又曰:“学苟知道,六经皆我注脚。”故今所传,文集、语录而已。
一 立大
《象山语录》云:“近有议吾除‘先立乎其大者’一句无伎俩。吾闻之,曰:诚然。”是知“立大”二字,为子静教人之宗旨。犹濂溪之言主静,明道之言识仁也。窃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子静之说,盖取诸此,故不必明标立大也。其曰:“上是天,下是地,人居其间。须是做得人方不枉。”曰:“今人略有些气焰者,多只是附物,原非自立。若某则不识一字,亦须还我堂堂地做个人。”曰:“此是大丈夫事,么麽小家相者,不足以承当。”即本“从其大体为大人”而言立大也。曰:“女耳自聪,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弟。本无欠阙,不必他求,在自立而已。”曰:“收拾精神自作主宰,万物皆备于我,有何欠阙!当恻隐时自然恻隐,当羞恶时自然羞恶,当宽裕温柔时自然宽裕温柔,当发强刚毅时自然发强刚毅。”即本“天之所与我”而言,亦立大也。要之象山为学教人,其把柄只是一心。见得此心本自具足,无待外求。故伊川谓“性即理也”,而象山则从而易之曰“心即理”。见得此心本自充满,无有不至。故横渠谓:“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率吾其性。”而象山则从而易之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其言:“《论语》中多有无头柄的说话。如‘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之类。不知所及,所守者何事?非学有本领,未易读。苟学有本领,则知之所及者,及此也。仁之所守者,守此也。时习者,习此。说者,说此。乐者,乐此。”此,此心也。其言:“格物者,格此者也。伏羲仰象俯法,亦先于此尽力焉耳。不然,所谓格物,末而已矣。”此,亦此心也。盖自佛书混心性为一,宋儒出于佛氏,遂多心性不分。而至象山则直单提心字,抛却性字不说(《象山集》中言性之处极少,如曰:见到孟子性善处,方是见得尽。实亦禅宗明心见性一类说话,非孟子之所谓性也)。故后人目宋儒之学为心学。实则宋儒门庭各具,未可一概而论。而若象山者,则真可谓心学也已。且孟子言“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详其语义,重在思而非重在心。故其言“诚者天之道”,亦曰“思诚者人之道”;言“爱身不若桐梓”,亦曰“弗思甚也”。今象山言心而不言思,则虽取之孟子,而非孟子之本旨矣。然则朱子之斥象山为禅,亦有由也。然而象山固自与禅异。此不必他看,但看“心即理也”一语可见。盖言心则禅,言理则儒。吾尝谓宋人取禅之伎俩,而为儒用。谓其非禅不可,而谓其即禅亦不可。象山固亦如是耳。且象山虽以直指本心为教,而亦未尝不告人博稽之载籍。故尝言:“束书不观,游淡无根。”不过以为心地不明,读书不得。故曰:“学者须是打叠田地净洁。田地不净洁,若读书,则是假寇兵资盗粮。”(有节文。以上皆《语录》)是明心之后,自有儒者一番致用功夫。观其荆门之政,以及为删定官时,访知勇士与议恢复大略,岂如禅家一以出世为了事者哉!
二 辨志
象山于及门之士,最称傅子渊(梦泉,建昌人)。子渊归家,陈正己(刚,后亦师象山,又师同甫、东莱)问之曰:“陆先生教人何先?”对曰:“辨志。”正己复问曰:“何辨?”对曰:“义利之辨。”而晦翁知南康(淳熙八年),象山来访,晦翁与俱至白鹿书院,请得一言以警学者。象山为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章。亦曰:“学者于此当辨其志。人之所喻,由其所习,所习由其所志。志乎义,则所习者必在于义。所习在义,斯喻于义矣。志乎利,则所习者必在于利。所习在利,斯喻于利矣。”(《白鹿洞讲义》)然则辨志之教,固与立大并重。然象山又云:“才自警策,便与天地相似。”是志立,即大立。曰:“人不辨个小大轻重,无鉴识。些小事便引得动心。”(以上《语录》)是大不立,即志不立。立大辨志,其事仍是一贯。故象山尝云:“吾只有此一路。”此所以为简易之学也。且当时如晦翁、东莱、止斋,皆与象山相往复,而皆不甚合。而吾观南轩曰:“学者潜心孔孟,必求其门而入,以为莫先于明义利之辨。盖圣贤无所为而然也。有所为而然者,皆人欲之私,而非天理之所存。此义利之分也。”其致辨于义利之间,独与象山如出一口。又南轩言:“持养是本,省察所以成其持养之功。”而象山亦有“存养是主人,检敛是奴仆”之语。则南轩、象山,皆有得于禅,故宜其相似也。然南轩区别天理人欲甚严。而象山则谓:“天理人欲之言,亦自不是至论。若天是理,人是欲,则是天人不同矣。《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解者多指人心为人欲,道心为天理。此说非是。心一也,人安有二心?自人而言,则曰惟危;自道而言,则曰惟微。罔念作狂,克念作圣,非危乎?无声无臭,无形无体,非微乎?”(《语录》)此又同于五峰天理人欲同体异用同行异情之论。由此可见其持论之高远平实,即视其得于禅者或多或少而定。南轩得于禅者少,故其言独平实。五峰、象山得于禅者多,故其言亦高远。若执是以量宋儒之说,盖无有或失之者矣。
附论朱陆异同
朱陆异同,盖宋以来学术一大争端也。象山先晦翁而卒(象山少朱子九岁,卒时朱子年六十三)。两家门人,各尊其师,遂相攻讦。陆门以朱为支离,朱门以陆为狂肆。逮于有明,程篁墩(敏政)作《道一编》,以为朱、陆早异而晚同。阳明因之,而有“朱子晚年定论”之说,取晦翁所与人书三十余篇,序而行之(见《阳明全集》),曰:“朱子晚岁,固已大悟旧学之非,痛悔极艾。至以为自诳诳人之罪,不可胜赎。”(朱子《答何叔京书》中语。叔京名镐,晦翁友也)于是群以朱、陆为异者,亦渐以朱、陆为同矣。然嘉靖中陈清澜(建)著《学蔀通辨》一书,斥篁墩、阳明为蔀障。据其所考,阳明指为晚年定论者,正晦翁早年出入禅学,与象山未会而同之作。其指证朱、陆早同而晚异,乃与阳明适成一反。清道光中,夏弢甫(炘)作《述朱质疑》,考证较陈氏尤密。虽有象山践履笃实之论,不如陈氏之一味排陆,然以朱子为正学而以陆子为禅,则亦与陈氏同。盖至是而朱、陆之不能相合,已如定案,不可易矣。窃朱、陆意见之歧,始于鹅湖(信州鹅湖寺)之会。先是,朱、陆未尝相见,由吕伯恭邀之而来。象山与兄复斋俱(复斋,子寿也)。论及教人,晦翁意欲令人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二陆则欲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当时赋诗,象山有“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之句。《象山语录》云:“举诗至此,晦翁为之失色。”语似太过。然此诗迟至三年,晦翁始从而和之,则其时之不无芥蒂,殆实情也。此一事也。其后梭山(梭山,子美也)《与晦翁书》论《太极图说》,谓不当加“无极”二字于“太极”之前。而晦翁覆谓:“不言无极,则太极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化根本。不言太极,则无极沦于空寂,而不能为万化根本。”往还两书之后,梭山以为求胜不求益,置不复辨。象山乃代为辨之。然象山既讥晦翁为文辞缴绕,气象褊迫;而晦翁亦责象山于忽遽急迫之中,肆支蔓躁率之词,以逞其忿怼不平之气。反复辨难,相持益苦矣。此又一事也。他若象山《荆公祠堂记》,晦翁《曹立之墓表》(立之名建先,师象山兄弟,后从晦翁于南康),亦皆两家冰炭之由。盖子静所说,是尊德性事;晦翁之谈,则道问学为多。此则晦翁自言之(《答项平父书》。平父名安世,晦翁之友),象山自认之。(《语录》)其持论之异,即其所从入之途异也。而晦翁既以为:“义理天下之公。人之所见,有未能尽同者,当相与熟讲以归于是。”(《答诸葛诚之书》。诚之名千能,象山门人。原书即为《曹立之墓表》事,欲以解两家之争者)象山亦谓:“道一而已,不可不明于天下后世。”(对梭山之言,即为《太极图说》事也)于是朱必强陆从朱,陆必强朱从陆。陈君举劝晦翁,以为:“相与诘难,竟无深益。”(《与晦翁书》。见《止斋集》)而晦翁不从。包显道(名扬,象山门人)劝象山,以为:“势既如此,莫若各自著书,以待天下后世之自择。”(见《象山语录》)而象山亦不从也。夫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圣人之教也。只此一事实,余二即非真(见《楞严经》),佛氏之指也。两家皆自命为圣人之徒,而其强人从己,必欲道之出于一,乃深中佛氏之蔽。不亦可怪乎?且即以佛论,亦有“归源性无二,方便有多门”之言矣(亦见《楞严》)。《中庸》言“诚则明,明则诚”。诚则明,先尊德性而后道问学也;明则诚,先道问学而后尊德性也。然则两先生之异,何伤于两先生之同乎?两先生惟必不欲人之异于我,而必以我之同以律人,于是门户不得不分,而是非不得不起,是则两先生皆不能无过者也。而后之人尊朱者必言其异,至抑陆不得列于孔孟之门;袒陆者又强使之同,且牵朱以上释迦之筏。异端之见不除,相胜之心不化,吾并未见其有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