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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哲学史

第八章 朱子 李延平附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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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朱子 李延平附见

集汉儒经学之大成者,康成。集宋儒道学之大成者,朱子也。朱子名熹,字元晦,一字仲晦。世徽州婺源人。父韦斋先生松,为豫章罗氏(从彦,宇仲素)门人。豫章,因杨龟山以游于伊川之门者也。韦斋先生历官司勋吏部郎,忤秦桧去官。以旧尝为闽尤溪县尉,遂居尤溪。朱子生焉。故世称朱子为闽学者,以此。朱子生十四年,而韦斋先生殁。当病亟,嘱朱子曰:“籍溪胡原仲(宪)、白水刘致中(勉之)、屏山刘彦冲(子翠。三人皆崇安人),三人吾友也。学有渊源,吾所敬畏。吾死,汝往师之,而惟其言之听,吾死不恨矣。”故朱子始从三先生学。籍溪为武夷先生安国(字康侯)从父兄子,少学于安国。安国尝从杨龟山、谢上蔡(良佐、字显道)、游廌山(酢,字定夫)游。杨、谢、游,当时与吕蓝田(大临,字与叔)并称为程门四先生者也。而白水亦师龟山,又受温公门人刘元城(安世)之学。屏山学不知所出,然大抵亦私淑二程者。朱子既禀学于三先生,遂有志于圣贤之业。年十九,登进士第。授泉州同安主簿。延平李先生侗(字愿中)者,与韦斋先生为同门友,而学养深粹。豫章教人观喜怒哀乐未发时气象,惟先生得其传。朱子归自同安,乃不远数百里,徒步往从之。后因辑其语为《延平答问》,尝曰:“李先生教人,大抵令于静中体认大本未发时气象分明。即处事应物,自然中节。此乃龟山门下相传指诀。”盖平生学力,得之于延平者为尤多。孝宗即位,应诏上封事,陈帝王格物致知之学,并言和议之非。除武学博士。淳熙五年,除知南康军。访庐山白鹿洞书院遗址,奏复其旧。为立规程,俾学者守之。今所传《白鹿洞学规》是也。十五年,以提点江西刑狱入对。孝宗欲处以清要,除兵部郎官。以足疾丐祠。而兵部侍郎林栗旧尝与朱子论《易》《西铭》不合,至是遂劾之。谓:“窃张载、程颐绪余,谓之道学。所至携门人数十人,妄希孔、孟历聘之风,邀索高价,不肯供职。伪不可掩。”云云。太常博士叶适疏与栗辩,帝为黜栗。然于朱子,亦卒不能用也。光宗立,知漳州。朱子尝病经界不正,不可以为治。会朝廷有行汀、漳、泉三州经界之议,乃具访事宜,及方量之法上之。而豪右以侵渔贫弱为利,不便其行。宰相留正,泉人也,其里党又多因以阻挠者。于是有旨需后,先行漳州经界。而明年,朱子以子丧请祠。漳州经界,竟亦报罢。改知潭州。光宗内禅,以赵忠定汝愚荐,除焕章阁待制侍讲。时韩侂胄居中用事,因上疏斥言左右窃柄之失。侂胄中之,遂罢侍讲,奉祠。盖朱子登第五十年,仕于外者凡五任九考,而经筵才四十日耳。侂胄势既张,佥人迎其意,竞以伪学为毁。而监察御史沈继祖,至列十罪以劾。寻诏落职罢祠,门人蔡元定亦送道州编管。方是时,及门之士或窜伏邱壑,或更名他师。甚者变易衣冠,狎游市肆,以自别其非党。而朱子与从者讲学不辍。有以书谏者,答曰:“放流窜殛,久置度外。若仰人鼻息为舒惨,则方寸之间长戚戚矣。”久之,有旨守朝奉大夫,致仕。年七十一卒。尝谓:“道统之传,散在方册。圣经之旨不明,而道统之传始晦。”故讲说之余,尤殚精于经训。所著书,于《易》则有《本义》,有《启蒙》;《诗》则有《集传》;《大学》、《中庸》有《章句》、《或问》;《论语》、《孟子》有《集注》。《书》传有旨,属门人蔡沈;《礼》属门人黄幹。而《太极图》、《通书》、《西铭》各有解。又有《楚辞集注辨证》、《韩文考异》、《参同契考异》。其所编次则有《近思录》、《小学》、《名臣言行录》、《伊洛渊源录》、《通鉴纲目》,皆行于世。而《学》、《庸》、《论》、《孟》四书,尤一生精力所萃,尝更定至数四。没前一日,犹改《大学·诚意章》曰:“此人鬼关也。”故历元明及清数百年,学者守其说不敢悖。盖有由然,非幸致也。所为诗文,子在类次之为《大全集》一百卷。又平日所语,门人辑为《语类》一百四十卷。嘉定初,赐谥曰文。居崇安时,尝榜听事曰紫阳书堂。又尝创草堂于建阳之云谷,榜曰晦庵,自号晦翁。而晚年卜筑于建阳考亭,故学者或称紫阳、晦庵、考亭云。

一 理气

理气之说,发于伊川,而完于朱子。朱子曰:“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后有性。必禀此气,然后有形。”(《答黄道夫》。道夫,名樵仲,朱子之友)其区别理、气甚明。然理与气,未尝相离,故曰:“有是理便有是气。”(《语类》)又曰:“理未尝离乎气。”(同上)虽不相离,而自是二物,故又曰:“所谓理与气,但在物上看,则二物浑沦,不可分开,各在一处。然不害二物之各为一物也。若在理上看,则虽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答刘叔文》)夫既为二物,即不能无疑于孰先孰后。而朱子则谓理先于气。曰:“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无此理,便亦无天地。无人无物,都无该载了。”又曰:“且如万一山河大地都陷了,毕竟理却只在这里。”(以上皆《语类》)盖虽理、气并言,而仍以理为本。此宋儒相承之命脉。或谓程、朱纯主理气二元论者(谢元量《哲学史》有此说),未为真知程、朱者也。虽然,以理为本,是矣。而以用言,则又在气而不在理,故曰:“气能凝结造作。理却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且如天地间人物草木禽兽,其生也,莫不有种,定不会无种子白地生出一个物事,这个都是气。若理,则只是个净洁空阔底世界,无形迹,却不会造作。”由是以推天地之始,则曰:“天地初间,只是阴阳之气。这一个气运行,磨来磨去,磨得急了,便拶许多渣滓。里面无处出,便结成个地在中央。气之清者便为天,为日月,为星辰,只在外常周环运动。地便只在中央不动,不是在下。”由是以推人物之始,则曰:“昼夜运而无止,便是阴阳之两端。其四边散出纷扰者,便是游气。以生人物之万殊,如面磨相似。其四边只管层层散出,如天地之气,运动无已,只管层层生出人物。其中有精有细,如人物有偏有正。”(以上皆《语类》)是皆根气以为言者也。而有气斯有质有形。故又曰:“阴阳是气,五行是质。有这质,所以做得物事出来。五行虽是质,他又有五行之气,做这物事方得。然却是阴阳二气,截做这五个,不是阴阳外别有五行。”又曰:“生物之时,阴阳之精自凝结成两个,盖是气化而生,如虱子自然爆出来。既有此两个,一牝一牡,后来却从种子渐渐生去,便是以形化。万物皆然。”(以上《语类》)原朱子之意,盖以理当太极,以气当阴阳,以形质当五行。而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言气言质,而理即未尝不在其中。故曰:“太极非是别为一物,即阴阳而在阴阳,即五行而在五行,即万物而在万物。只是一个理而已。”曰:“太极只是天地万物之理。在天地言,则天地中有太极。在万物言,则万物中各有太极。”不独是也,天地中之太极,即万物中各有之太极,又非有二也。故曰:“人人有一太极,物物有一太极。合而言之,万物统体一太极也。分而言之,一物各具一太极。”(《朱子学的》,明丘濬编)而又为之譬曰:“本只是一太极,而万物各有禀受,又各自全具一太极尔。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则随处而见,不可谓月分也。”曰:“如一海水,或取得一杓,或取得一担,或取得一碗,都是这海水。”(《语类》)盖至是而周子之太极无极,程子之理一分殊,俱阐发无复余蕴。而《华严》理事无碍之旨,亦尽融为儒说。不复能明其所自来矣。《大学补传》曰:“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吾反复朱子理气之说,而叹其庶几于斯言也。

二 天命之性气质之性

朱子言性,一本其理气之说。曰:“天地间只是一个道理,性便是理。人之所以有善有不善,只缘气质之禀,各有清浊。”(《语类》)故以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分言。与横渠、伊川,盖无有异。黄道夫问气质之说始于何人。曰:“此起于张、程。某以为极有功于圣门,有补于后学。读之使人深有感于张、程。前此未曾有人说到此。”(《语类》)观此,知其于横渠、伊川,服膺深矣。然吾以为朱子言性之精,亦有张、程之所不到。曰:“论天地之性,则专指理言。论气质之性,则以理与气杂而言之。未有此气,已有此性。气有不存,而性却常在。虽其方在气中,然气自是气,性自是性,亦不相夹杂。至论其遍体于物,无处不在,则又不论气之精粗,莫不有是理”。(《语类》)夫横渠尝有言矣,曰:“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而朱子亦尝称之矣。然以气质之性反之而天地之性存,不如以气质之性为理与气杂,即于气质之中而见理之未尝不在之尤为分明也。何也?孟子谓性也有命焉。命固即在性中也(此命即天命之性,性即气质之性)。又伊川尝有言矣,曰:“孟子言性善,是极本穷原之性。孔子言性相近,是气质之性。”而朱子亦尝称之矣。然以气质之性说性相近,不如以理与气杂说性相近之尤为确当也。何也?孔子言性相近,即不得偏指气质也。且朱子一面言气自是气,性自是性,不相夹杂;而一面即言不论气之精粗,莫不有是理。虽立差别,而不碍圆融,圆融之中,而差别自在。是岂非辨之益精,而言之益晰者耶!然又不独是也。孟子之言性,人无不知其为性善也。曰:“孟子是剔出而言性之本。”曰:“孟子恐人谓性元来不相似,遂于气质内挑出天之所命者,说与人道,性无有不善。即子思所谓天命之谓性也。”荀子之言性,人无不知为性恶。扬子之言性,人无不知其为善恶混。韩子之言性,人无不知其为性有三品也。曰:“荀、扬、韩诸人虽是论性,其实只说得气。”曰:“荀子只见得不好底,扬子又见得半上半下的,韩子所言却是说得稍近。盖荀、扬说既不是,韩子看来,端的见有如此不同,故有三品之说。然惜其言之不尽,少得一个气字耳。”(皆《语类》)于古来论性诸家,悉皆穷其说之所由,于是由不同以求其同,而性之所以为性自见。故曰:“诸儒论性不同,非是于善恶上不明,乃性字安顿不着。”又曰:“圣人只是识得性,百家纷纷,只是不识性字。”(《语类》)盖真知者之苦也。且性明矣,由是进论性命之别,曰:“自天所赋与万物言之,谓之命。以人物所禀受于天言之,谓之性。”(《学的》)论性情之别,曰:“性者,心之所具之理。情者,性之感于物而动者也。”(《性理大全》)论心性之别,曰:“心是知觉,性是理。”曰:“可动处是心,动底是性。”(《语类》)论性理之别,曰:“在心唤做性,在事唤做理。”(同上)论性生之别,曰:“性者,人之所得于天之理也。生者,人之所得于天之气也。”(《学的》)又合而论天命性理,曰:“天则就其自然者言之,命则就其流行而赋于物者言之,性则就其全体而万物所得以为生者言之,理则就其事事物物各有其则者言之。”合而论性情心,曰:“虚灵不昧,便是心。此理具足于中,无少欠缺,便是性。感物而动,便是情。”曰:“性以理言,情乃发用处,心则管摄性情者也。”合而论性情心意志气,曰:“性者,即天理也。万物禀而受之,无一理之不具。心者,一身之主宰。意者,心之所发。情者,心之所动。志者,心之所之。气者,即吾之血气,而充乎体者也。”(以上皆《语类》)自汉以来,学者所愈辩愈纷,而茫如堕于云雾之中者,至是乃无不涣然以解,豁然以明。是其所遗于后学者,岂曰小补之哉!而清人之谈汉学者,乃故于朱子寻瘢索垢不止,亦可谓失其是非之心者也。

三 居敬穷理

朱子为学功夫,双提居敬、穷理,犹是伊川之矩矱。然阐明两者相发之处,又较伊川更为详尽。曰:“学者工夫,唯在居敬、穷理二事。此二事互相发。能穷理,则居敬工夫日益进;能居敬,则穷理工夫日益密。譬如人之两足,左足行则右足止,右足行则左足止。又如一物悬室中,右抑则左昂,左抑则右昂。其实只是一事。”曰:“涵养中自有穷理工夫,穷其所养之理;穷理中自有涵养工夫,养其所穷之理。两项都不相离,才见成两处便不得。”(程子曰:涵养须用敬。故言涵养与言居敬同)此合而言之者也。曰:“一心具万理,能存心,而后可以穷理。”(存心即敬)曰:“人为学,须是要知个是处千定万定。知得这个彻底是,那个彻底不是,方是见得彻见得是。则这心里方有所主(程子曰:穷理即是格物,格物即是致知。故言知与言穷理同)。此分而言之者也。而又曰:“人须做工夫,方有碍。初做工夫时,欲做此一事,又碍彼一事,便没理会处。只如居敬、穷理两事便相碍。居敬是个收敛执持底道理,穷理是个推寻究竟底道理。只此二者便是相妨。若是熟时,则自不相碍矣。”正言之不足,又反言以明之,可不谓详且尽乎!虽然,朱子居敬、穷理双提,固矣。而两者之中,则尤以穷理为重。曰:“万事皆在穷理后。经不正,理不明,看如何地持守,也只是空。”又曰:“而今人只管说治心修身,若不见这个理,心是如何地治,身是如何地修?若如此说,资质好底,便养得成只是个无能底人;资质不好,便都执缚不住了。”(以上《语类》)此盖朱子所持以别于佛氏之把柄。观其《与项平父(安世)书》称“学未讲,理未明,亦有错认人欲作天理处,圣贤之教无此法”云云,可见也。然穷理又兼两意,曰:“大凡义理积得多后,贯通了自然见效。不是今日理会得一件,便要做一件用。譬如富人积财,积得多了,自无不如意。”此以多积为穷者也。曰:“义理尽无穷。前人恁地说,亦未必尽。须是自把来横看竖看,尽入深,尽有在。”此以深入为穷者也。而其归则又反之于自己之身心,曰:“理不是在面前别为一物,即在吾心。人须是体察得此物诚实在我方可。譬如修养家所谓铅汞龙虎,皆是我身内之物,非在外也。”为说如此,岂更有分毫渗漏乎!又伊川言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学者尝以不言克己为疑。朱子则曰:“致知、敬、克己,此三事以一家譬之,敬是守门户之人,克己则是拒盗,致知却是去推察自家与外来底事。伊川不言克己,盖敬胜百邪(此亦伊川之言),便自有克。如诚则便不消言闲邪之意。犹善守门户,则与拒盗便是一等事,不消更言别有拒盗底。若以涵养对克己言之,则各作一事亦可。涵养则譬如将息,克己则譬如服药去病。盖将息不到,然后服药。将息则自无病,何消服药。能纯于敬,则自无邪僻,何用克己?若有邪僻,只是敬心不纯,只可责敬。故敬则无己可克,乃敬之效。若初学则须是工夫都到,无所不用其极。”(以上皆《语类》)是言居敬,即凡修养之事无不包。犹言穷理,即凡学问之事无不包。学者苟推朱子之说以求之,而于濂洛关中之学犹有未达者,吾不信也。此吾所以推朱子为能集道学之大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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