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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哲学史

第六章 伊川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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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伊川程子

伊川名颐,字正叔。明道先生弟也。幼有大志。年十四五,与兄受学于濂溪。十八,上书阙下,劝仁宗黜世俗之论,以王道为心。书中自况诸葛孔明。已,游太学。时胡安定主教事,以“颜子所好何学论”试学生,得先生文,大惊。延见,即处以学职。吕希哲,字原明,正献公公著子也,与先生邻斋,首以师礼事之。治平(英宗)、熙宁(神宗)间,大臣屡荐,皆不起。哲宗初,司马温公、吕正献公共疏上其行义。除秘书省郎。寻召为崇正殿说书。先生每进讲,所以开陈人主者甚切。方是时,文潞公彦博以太师平章军国重事,侍经筵,终日俨立不懈。而先生在帝前,容色庄严,亦不稍假借。或问曰:“君之严视潞公之恭,孰为得失?”先生曰:“潞公四朝大臣,事幼主,礼不得不恭。吾以布衣职辅导,亦不敢不自重也。”先生既以天下为己任,议论褒贬无规避。又与翰林学士蜀人苏轼不合,一时归先生之门者,与苏氏门下更相攻讦。于是洛蜀党论起。出管勾西京国子监。已,去官。绍圣间,削籍窜涪州。徽宗立,移峡州。复其官。崇宁二年,言者复诋先生以邪说惑乱众听。有旨追毁出身文字,所在监司觉察所著书。先生乃避居龙门之南。时四方学者犹相从不舍。先生曰:“尊所闻,行所知,可矣。不必及吾门也。”五年,复宣议郎。致仕。大观中卒。年七十五。全谢山谓先生与明道虽尝游濂溪之门,而其后所得,实不由于濂溪。并引吕原明(希哲)、吕居仁(本中,原明孙)之言为证(原明谓二程初从濂溪游,后青出于蓝。居仁谓二程始从茂叔,后更自光大)。然观《颜子所好何学论》称:“天地储精,得五行之秀者为人。其本也,贞而静。其未发也,五性具焉。曰仁义礼智信。形既生矣,外物触其形而动于中矣。其中动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惧、爱、恶、欲。情既炽而益荡,其性凿矣。是故觉者约其情使合于中,正其心,养其性,故曰性其情。愚者则不知制之,纵其情而至于邪僻,牿其性而亡之,故曰情其性。”全本之《太极图说》,则先生所得于濂溪者,实非浅鲜。故朱子确然以濂溪为二程之所自出,且有濂溪以《太极图说》、《通书》付之二程之言。正不得谓无所见而漫然云尔也。顾伊川与明道,亦自有别。明道不废观释、老书,与学者言,亦往往举示佛语。而伊川则一而屏除,虽《庄》、《列》亦不看。是明道所主较为广阔,而伊川则执守甚严。故论气象,明道与濂溪为近,而所言不必依于濂溪。伊川气象,与濂溪不似,而言语则不能出濂溪之尺寸。朱子谓:“明道说话有说过处,伊川较子细,说较无过。”(《语类》)盖明道曾从释、老转身,故犹见有二氏之痕迹。至伊川则承濂溪、明道弥缝之后,更不渗漏,于儒倍亲切耳。明道早卒,故及门之士,多成就于伊川之手。然明道所造,伊川自不及也。明道不著书,而伊川著有《易传》四卷。又《春秋传》有序,而书未成。其平日讲说,门人合明道而录之,以为《语录》。嘉定中,赐谥正公。

一 主敬

周子《太极图说》言主静立人极。而明道教学者识仁,则曰“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即以敬字易却静字。然曰:“性静者可以为学”,是犹兼言静敬也。至伊川则曰:“敬则自虚静,不可把虚静唤做敬。”故平日教人,惟以敬为言。曰:“入道莫如敬。”曰:“君子之遇事,无巨细,一于敬而已。”曰:“圣人修己以敬,以安百姓,笃恭而天下平。唯上下一于恭敬,则天地自位,万物自育。”于是后儒多谓伊川改周子主静为主敬矣。然其所以为敬之铨释者,乃曰:“所谓敬者,主一之谓敬。所谓一者,无适之谓一。”且有“涵养吾一”之说。窃考周子于《太极图说》主静之下,注曰:“无欲故静。”而《通书》则曰:“圣可学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夫无欲故静,而一者无欲,则主静即主一矣。伊川以主一释敬,则敬又即静矣。且伊川尝言:“养心莫善于寡欲。所欲不必沉溺,只有所向,便是欲。”向即适也。有向是欲,则无适者无欲矣。濂溪谓一者无欲,而伊川谓无适之渭一,不啻如出一口。然则伊川之主敬,正由濂溪主静而来,而仅变其名耳。盖静之一字,不易体会,不知者往往认作空,认作无,便不免堕入暗中。故周子当时,特以无欲二字注之者,意亦谓是特无欲而已,非真无也。然即此无欲二字,仍复体会不易,故后儒即有以“惟天生民有欲,何得言无欲”疑之者。惟伊川实验之于身心,而知无欲只是无适,深虑夫学者不能体会及此,或且为所疑误,是以毅然以敬易之。盖能得濂溪之意者,莫伊川若。吾谓伊川不能出濂溪之尺寸者,亦正以此也。然濂溪言静,所惧者求之太高;伊川言敬,所惧者又求之太卑。何也?事无巨细一于敬,则学者不免将敬字落在事上。若是,岂合内外之道乎?伊川知其然也,故言敬,必举敬以直内(本《易·文言》)为说。曰:“学者须是将敬以直内。涵养此意,直内为本。”又曰:“人心不能不交感万物,亦难为使之不思虑。若欲免此,惟是心有主。如何为主,敬而已矣。大凡人心不可二用。用于一事,则他事更不能入者,事为之主也。事为之主,尚无思虑纷扰之患。若主于敬,又焉有此患乎!”观此,是事为主,与主于敬,分明两事。事为主,常人皆有之;主于敬,则非知学者不能。故曰:“入道莫如敬。”曰:“敬而无失,便是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然以为有心于敬,此敬终为入道之障,失中之根。故又有言曰:“忘敬而后无不敬。”(以上并《语录》)夫至于忘敬而无不敬,则纯然濂溪主静境界。此而尚疑濂溪、伊川有不同者,真皮相之见也。

二 穷理

自明道拈出天理二字,伊川遂有“性即理也”之言。然合而言之,曰“性即是理”;分而言之,则曰“天之赋与谓之命,禀之在我谓之性,见于事业谓之理”。言理未有能与事离者也。是以取《戴记·大学》之格物致知,而有穷理之说。曰:“格,犹穷也。物,犹理也。犹曰穷其理而已矣。穷其理,然后足以致知。不穷,则不能致也。”曰:“穷理即是格物,格物即是致知。”宋儒得之于佛,而不同于佛氏之为者,实在于此。故曰:“学佛者多要忘是非。是非安可忘得?自有许多道理,何事忘为。”曰:“人恶多事。世事虽多,尽是人事。人事不教人做,更教谁做。”然所谓格物穷理者,又非泛观物理,专求之于外也。故曰:“观物理以察己。”曰:“致知在格物,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盖伊川一生把柄,全在有见于“理一分殊”四字。故言分殊,则曰:“有物必有则,一物须有一理。”言理一,则曰:“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感与应而已,更有甚事。”是故格物者,非忘事而守心,亦非遗内而逐外,故曰:“今人欲致知,须要格物。物,不必事物然后谓之物也。自一身之中,至万物之理,但理会得多,自然豁然有觉处。”又曰:“所务于穷理者,非道须尽穷了天地万物之理,又不道是穷得一理便到。只是要积累多后,自然见去。”此则与明时西士来中国,所言格致之学,又大不同者也。且伊川尝言:“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主敬穷理,二者并提。盖以《易》言敬以直内,即继之以义以方外。内外夹持,攻无偏废。故问必有事焉(本《孟子》语)当用敬否?曰:“敬,只是涵养一事。必有事焉,须当集义。只知用敬,不知集义,却是都无事也。”问敬义何别?曰:“敬,只是持己之道。义,便是有是有非。顺理而行,是为义也。”于是分之则敬内而义外,合之又敬以包义,义以包敬。说益密矣。吾所以谓其承濂溪、明道之后,而于儒倍亲切者,此也。然伊川之说,亦有不同于明道者。明道言:“事有善恶皆天理。”伊川则以为理无不善,善恶者是气。故其言性曰:“气有善有不善,性则无不善也。”又曰:“性无不善。而有不善者,才也。性即是理。理则自尧舜至于涂人,一也。才禀于气,气有清浊,禀其清者为贤,禀其浊者为愚。”(以上并《语录》)此与明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者异矣。夫伊川之说,孟子之说也;明道之说,佛氏之说也(《大乘起信论》言一心三大,三者用大,能生出一切世间出世间善恶因果故。今本无恶字,盖后人不知者所删也)。明道敢言儒者之所不言,伊川必求合于孟子。伊川之密,亦伊川之所以不及明道也。

附论二程表章《大学》、《中庸》

自汉以来,儒者所尊,孔子之书而已。孝文为《孟子》置博士,而后旋罢。赵邠卿(岐)作《孟子注》,谓:“诸经通义,得引《孟子》以明事,谓之博文。”(见《孟子注序》)则其时《孟子》,亦只六艺之羽翼,未尝重之也。至唐韩愈,始言“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而二程出,又特表章《礼记》中之《中庸》、《大学》二篇。朱子为《大学》、《中庸》章句首引程子之言,曰:“《大学》者,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独赖此篇之存。而《论》、《孟》次之。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则庶乎其不差矣。”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此篇乃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孟子。其书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其味无穷,皆实学也。善读者,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盖自是之后,儒者之说,莫不原本于此二书。而自元以迄有清,且以合之《论》、《孟》,号为四子书,与五经同著为校士之目矣。窃尝考之,二程之表章《中庸》、《大学》,亦受佛教之影响。盖佛氏之说,不出心性,而精微博大,于儒书中求是足以相抗者,实惟有此二篇,故特表而出之,以见吾儒自有家宝,不必求之异学。此与魏晋老、庄盛时,相率而谈《易》,正同一例。皆以其理相近,连类而牵及也。且《中庸说》,见于《汉书·艺文志》者,不可考矣。若宋戴颙之《中庸传》、梁武帝之《中庸讲疏》,亦当佛教极盛,乃有斯作。今书虽不存,而观颙与梁武皆通于内典,其为糅合儒佛,固可想象得之。至若李习之作《复性书》,极阐《中庸》诚明之旨,习之亦有得于禅者。则《中庸》之著于世,要与佛教有关,尤历历足据也。《大学》一篇,自唐以前,无专道及之者。而前乎二程者,有温公之《大学广义》,见于陈振孙《书录解题》(又有《中庸广义》,皆一卷。今并不存),此与范魏公以《中庸》授横渠,并为《大学》、《中庸》不自洛学始重之证。然温公虽诋佛(其门人刘安世,即以温公诋佛为不免于卤莽),而语明道,谓:“近日有个著心处甚安。”明道曰:“何谓也?”曰:“只有一个中字。著心于中,甚觉安乐。”此即是禅家伎俩(见《程氏外书》)。以此言之,温公之《广义》,亦必感于佛说而发,但或不及二程之益加细密耳。顾二程既以《学》、《庸》为转佛入儒之梯,亦即持《学》、《庸》为护儒攻佛之剑。其前此藉径于佛一段,遂隐隐为其瞒过。而《学》、《庸》二篇,沉埋于前,而忽发露于后,亦更无人推其所以然之故,是则可惜也。又《中庸》作于子思,见于康成《礼记注》,当无可疑。而《大学》为何人作,前人未言之,故程子亦但以为孔氏之遗书。至朱子始分经、传,谓经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不知何所见而云然。意者道统之见,孔子传之曾子,曾子传之子思,子思传之孟子。曾子无书(《大戴》有《曾子》十篇。《大戴》自汉以后不显,至清人始复校行),欲以此实之耳。然故以程子之说为正。而明道《大学》有改本,伊川又有改本,朱子因之,又为之改订。于是古本、改本之争(王阳明主古本,有《大学古本序》见全集),遂为后日之一大案。乱经文以就己意,二程则不能不尸其过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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