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扬雄
扬雄,字子云。蜀人。少而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博览无所不见。简易佚荡,口吃不能剧谈,默而好深沉之思。尝好词赋,既而小之,以为壮夫不为也。于是作《太玄》以拟《易》,作《法言》以拟《论语》。然时人皆忽之,惟桓谭以为绝伦(谭字君山,著有《新论》,已佚)。雄以成帝时游京师,给事黄门,与王莽、刘歆并。哀帝之初,又与董贤同官。成、哀、平间,莽、贤皆为三公,权倾人主,所荐莫不拔擢,而雄三世不徙官。及莽篡位,谈说之士用符命称功德,获封爵者甚众,雄复不侯。故《汉书》称其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用心于内,不求于外(雄本传),非虚言也。雄既死,大司空王邑、纳言严尤谓桓谭曰:“子常称扬雄书,岂能传于后世乎?”谭曰:“必传。顾君与谭不及见也。凡人贱近而贵远,亲见扬子云禄位容貌不能动人,故轻其书。若使遭遇时君,更阅贤知,为所称善,则必度越诸子矣。”(并见《雄传》)今《法言》十三卷、《太玄》十卷具存。然《玄》文词艰深,不如《法言》之大行也。
一 太玄
《太玄》,拟《易》之书也。《易》以八八为数,故其卦六十有四。《玄》以九九为数,故其首八十有一。《易》卦之爻三,《玄》首之位四,曰方、曰州、曰部、曰家。最上为方,顺而数之至于家。《易》之爻分阴阳,《玄》之位分一二三。方二十七首而转,故有三方;州九而转,故有九州;部三而转,故有二十七部;家一而转,故有八十一家。一为天,二为地,三为人。故有天玄、有地玄、有人玄,各二十七。《玄告》曰:“善言天地者以人事,善言人事者以天地。”《玄图》曰:“夫玄也者,天道也,地道也,人道也。兼三道而天名之。”是故言天地人则三,而言玄则一也。虽然,所谓玄者何也?《玄摛》曰:“仰而视之在乎上,俯而窥之在乎下,企而望之在乎前,弃而忘之在乎后。欲违则不能,默则得其所者,玄也。”又曰:“近玄者玄亦近之,远玄者玄亦远之。譬若天苍苍然在于东面、南面、西面、北面,仰而无不在焉。及其俛(同俯)则不见也。天岂去人哉?人自去也。”盖玄之名,本于《老子》。老子曰:“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而其所以状玄者,曰:“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曰:“从事于道者,道者同于道;从事于得者,得者同于得;从事于失者,失者同于失。于道者道亦得之,于得者得亦得之,于失者失亦得之。”此扬雄之所本也。然孔子系《易》,亦言:“《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而颜子之叹孔子,则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孔子与老无二,则《易》之与《玄》亦无二也。且《易》之崇高也如天,其卑近也亦如地。其难知者,吉凶之几,而易知者,善恶之应。故《易系》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又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而《玄》亦曰:“人之所好而不足者,善也;人之所丑而有余者,恶也。君子日强其所不足,而拂其所有余,则玄道之几矣。”然则极深而研几者,其唯《易》与《玄》乎!虽然,《玄》亦有与《易》不同者。《易》言阴阳,而不言五行,而《玄》首有九赞,所以拟《易》之爻辞者也,则以五行配之。故《玄莹》曰:“鸿本五行,九位施重,上下相因,丑在其中。”玄数既以三八为木,四九为金,二七为火,一六为水,五五为土,而赞辞亦象金木水火之形而为之说。是《玄》取意于《易》,取象于《洪范》。以《洪范》言《易》者,盖自雄始矣。
二 法言
子云之学,虽兼孔、老,而作《法言》则以孔、颜为归。故曰:“有教立道,无心仲尼;有学术(同述)业,无心颜渊。”(《学行》)曰:“山崆之蹊,不可胜由矣:向墙之户,不可胜入矣。曰:‘恶由人?’曰:‘孔氏。’孔氏者,户也。”(《吾子》)曰:“学者,所以求为君子也。求而不得者,有矣夫。未有不求而得之者也。睎骥之马,亦骥之乘也;睎颜之人,亦颜之徒也。”(《学行》)其论诸子也,一折衷于孔氏。故曰:“万物纷错,则悬诸天;众言淆乱,则折诸圣。”(《吾子》)曰:“庄、杨荡而不法,墨、晏俭而废礼,申、韩险而无化,邹衍迂而不信。”(《五百》)或问:“公孙龙诡辞数万以为法,法与?”曰:“断木为綦,梡革为鞠,亦皆有法焉。不合乎先王之法者,君子不法也。”(《吾子》)或问:“仪、秦学乎鬼谷术,而习乎纵横言,安中国者各十余年,是夫?”曰:“诈人也,圣人恶诸。”曰:“孔子读而仪、秦行,何如也?”曰:“甚矣,凤鸣而鸷翰也。”(《渊骞》)然虽过诸子,而亦未尝无所取之。故或曰:“庄周有取乎?”曰:“少欲。”“邹衍有取乎?”曰:“自持。”(《问道》)又或问:“邹庄有取乎?”曰:“德则取,愆则否。”“何谓德愆?”曰:“言天地人,经,德也;否,愆也。”(《问神》)此观其论孟子、荀子,可以见其意。或曰:“子小诸子,孟子非诸子乎?”曰:“诸子者,以其知异于孔子者也。孟子异乎不异。”或曰:“孙卿非数家之书,侻也。至于子思、孟轲,诡哉。”曰:“吾于孙卿与,见同门而户也。惟圣为不异。”(《君子》)盖言有合于圣人,则取之;言有背于圣人,则弗取。故其于老子亦然。曰:“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及槌提仁义,绝灭礼学,吾无取焉耳。”(《问道》)抑雄虽言必称孔子,而亦非墨守孔子之道而不知变者。或曰:“以往圣人之法治将来,譬犹胶柱而调瑟,有诸?”曰:“有之。”曰:“圣君少而庸君多,如独守仲尼之道,是漆也。”曰:“圣人之法,未尝不关盛衰焉。昔者尧有天下,举大纲,命舜、禹,夏、殷、周,属其子,不胶者卓矣。唐虞象刑惟明,夏后肉辟三千,不胶者卓矣。尧亲九族,协和万国,汤武桓桓,征伐四克。由是言之,不胶者卓矣。礼乐征伐,自天子所出,春秋之时,齐、晋实予。不胶者卓矣。”(《先知》)故其称孟子,以为知言之要,知德之奥(《君子》)。而言性则与孟子异,曰:“人之性也,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气也者,所以适善恶之马也与?”(《修身》)大抵古之学者,于道必有所宗,而于学必有所自得。其所宗,不敢与前人违;其所自得,亦不嫌与前人异。此所以能成一家之学,而不同人云亦云也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