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首页

天乐集

第十二部分
关灯
护眼
字体: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一五五 知荣与守辱

老圣云:“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释曰:荣辱亦是象言,迨指身心言也。心体广大,包涵万象,所谓常住真心,性净明体,历劫不迁,何等超脱,是所谓荣之象也。四大色身,假合而有,秽浊不湛,是辱之象也。若乃外其身,而以心合息,空诸所有,使心息融和,荣辱二忘,渐至于泰定,则内外二空,成○如此之象,是名虚中,为天下谷也。身心二忘,根尘俱泯,先天元阳真炁,冲关透顶,抱我法身,育我色身,内外兼养,身心一如,宾主互融,色空一际,平等不二,妙契如如,常德乃足。六识忘而三毒灭,复归于混沌,有无不立,圣凡位中不能摄,此归元之极致也。噫!反朴之妙,岂有过于是哉!

一五六 性起与缘起

性起者,依本源自性,任运而起。老圣曰:“善行无辙迹,善计不用筹策,善闭无关键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庄子》曰:“彼是莫得奇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又曰:“冉相氏得其环中随成,与物无始无终,无几无时”。又曰:“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此老庄性起之学也。佛教唯禅宗与华严宗言性起,其余各家皆说缘起。缘起之法,真妄和合,故有染净等差别。若性则纯真无妄,清净无染,应物无情,普顺无心。虽万行庄严,而一尘不立,唯斯为贵。《华严经》中有如来性起妙德菩萨之名。又,华藏世界,积种种庄严,皆性起妙德之相大。入法界品,婆须密,迹近淫荡,而或唼或吻,或抱或执,或瞻或触,皆能使人解脱情累,得大利益,此彰如来性起妙德之用大。以性起无作,故能转物;缘起随物,故被物转。被物所转,故能见物而不见心。无作妙行,故常动而常寂。又,性起则一真独露,缘起则六识缘然;性起则事随理融,心与境泯;缘起则能所交接,知见纵然,不能清净宁一,理所当然矣!

玄宗性起法门,同于华严宗如来性起妙德之旨。故老圣曰:“道生之,德育之”。缘起杂净染,性起有净无染,故老圣曰:“清净为天下正”。缘起有执心,以能所未亡故;性起无执心,能所不立。故老圣曰:“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也。缘起立量,内外未融;性起超一切量,显示无尽。故《庄子》曰:“体尽无穷,而游无朕,无内无外,无始无终,无几无时”。缘起属对待,性起属绝待,故《庄子》曰:“道通为一”。又曰:“知通为一”。又“万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又曰:“叁万岁而一成纯”。老圣曰:“通于一,万物毕”。又曰:“圣人抱一,为天下式”。是则玄宗一道融通,一真独露,亘古今而现圆成,泯自他而为一致。自非上智,鲜有不望洋兴叹者矣。

玄宗禅宗性起法门之大体既如上述,敢问其大用何如?答曰:虚寂自然,清净宁一,其妙处,可将老圣所谓“无为而无不为”及“为之而无以为”二语赅括。禅宗称之为“无功用道”是也。以“无为而无不为”,故常寂常动;以“为之而无以为”,故常动而常寂。常寂而常动,故居无不无;常动而常寂,故处有不有。以居无不无故,大用繁兴,万德斯彰;以处有不有故,圣智虚融,一尘不染。如《肇论》云:“应化无方,未尝有为,寂然不动,未尝无为”。又云;“不尽有为,不住无为”。斯诚性起之妙用,般若之深行。禅玄合参,千圣同轨,虽其尘垢秕糠,犹足陶铸尧舜者矣。

佛氏小乘依业感缘起;大乘法相,依八识缘起;大乘三论,依真如缘起;大乘密教,依六大缘起。天台宗只云性具,不言性起,性具犹在缠之如来藏,若性起则事事无碍,显出缠真如之妙用矣。禅宗举拳竖拂,运水搬柴,莫非第一义谛,乃至一棒一喝,能令智者顿开慧眼,顿契无生忍,皆性起之妙也。庄子之“无一而行”,亦犹是也。

一五七 生灭与灭生

《涅槃经》曰:“诸行无常,是生灭法”。《楞严经》曰:“诸行无常,念性无生灭”。教中皆谈生灭,惟禅玄二宗,却示灭生。如圆悟禅师云:“悬崖撒手,自肯承当,绝后再苏,欺君不得”。宗下每云“大死大活”,是灭而后生之妙旨也。玄宗《参同契》云:“节尽相禅与,继体复生龙”。又云:“一九之数,终而复始,含元虚危,播精于子”。又云:“晦至朔旦,震来受符”。又云:“藏隐其匡廓,沉沦于洞虚,金复其故性,威光鼎乃熺”。又云:“气索命将绝,休死亡魄魂,色转更为紫,赫然成还丹”。亦示灭而后生之妙旨也。生而灭,顺行也;灭而生,逆转也,复命之玄机,丹家之秘奥也。

灭而生之复命玄机,先须识“身外虚空”一着,此是我生处,能在生处去死,方死不落空。《参同契》所谓“知白守黑,神明自来”是也。若不识生处,徒去守静止念,心灰意灭,则落于枯禅断空,神明不来,非枯木龙吟之境。故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也。

洞山云:“枯木花开劫外春,倒骑玉象趁麒麟”。示灭而生之妙也。《易》卦剥复相继,亦同此义。又如《革卦》之象,《易》云:“水火相息”。相息而成《革》,取灭息而后生息之意。大死大活,正灭而生之妙也。《大学》云:“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不言始终,而言终始,亦契剥复相继之义。是故玄宗、禅宗、儒宗,逆流而出生死海,皆取灭生之秘旨也。

一五八 小我与大我

《庄子》曰:“至人无己。”又曰:“大同无己。”所谓无己,只是无小我,非是无大我。小我者,众生妄执现前七尺之躯为我也。大我者,即真我,大法身也。老圣谓之“大象”,《庄子》谓之“大一”。东华真人云:“法身刚大通天地,性真圆明贯古今。”和阳真人云:“我自问我我何人,真我不识枉求真。岂知太乙含元始,彻地通天共一身。”皆指大我言也。《大涅槃》揭常乐我净之四德。所谓我,亦指大我法身言。故经云:“有大我,故名大涅槃。”首山禅师云:“白银世界金色身,情与无情共一真。”小寿禅师云:“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华严经》云:“唯一坚密身,一切尘中现。”《大通经》云:“如如自然,广无边际。”皆示大我义也。

小我譬诸海中一浮沤,大我乃清净大海也。身执一破,则七识转,则小我化而大我显,心境一如,物我无间矣。三丰翁云:“真心浩浩无穷极,无限神仙从里出。世人躭着小形骸,一颗玄珠人不识。”所谓小形骸,即指色身小我言也。所谓真心浩浩无穷极,即指大我法身言也。《圆觉经》曰:“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楞严经》曰:“譬如澄清百千大海,弃之唯认一浮沤体,目之为全潮,穷尽瀛渤,汝等即是迷中悟人。”此斥妄执色身小我之颠倒也。

儒宗之克己,即克此小我。曰天下归仁,则乾元面目现,大我大法身彰矣。明儒赵大洲《克己箴》曰:“吾有大己,俯万物而观天地者也。大己不浃,小己揭揭。小己既克,大己泼泼。古之善克己者,视于无形,听于无声。动无轨辙,言非述称。四用返一,一真流行。无体无方,礼嘉而亨。少有意必固我作类,妙用齐滞,且为痿痺,此为不仁,而株橛小己。是故无己为克,真己为大。至大为仁,体无对待。不见大小,焉知内外,性此曰圣,复次曰贤。小子至愚,择焉执焉。”

予按,三教圣人,皆教人空小我而证大我。玄宗工夫,在身外心息相依,依极而化,入于大定,契乎真空,正是舍小趋大,泯内外之畛域,露一真之全体。如三丰翁曰:“心同日月大辉光,我与乾坤为表里。”又曰:“阳神妙体同太虚,黍珠一粒包天地。”紫阳翁曰:“分个孩儿骑鹤去,虚空粉碎见全身。”皆示证大我之妙也。《庄子》“七大”曰:“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皆大我之象也。故宗门古德云:“法界即我,我即法界。”彼仅以七尺之幻化身为我,不知以法界藏身为我者,安知大我之妙哉!

一五九 养生与摄生

庄子善谈养生,老子善谈摄生。庄子曰:“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又曰:“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此乃元和内运,气充神全,养生之要旨也。

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又曰:“复归于朴,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无物,复归于无极。”是则归复朴,六尘不染,摄生之妙谛也。养者培植义,摄者旋复义。旋生灭而入寂灭,由生生而契无生,以返乎无极之真,象帝之先也。

老子曰:“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者,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虎兕,入军不被兵甲。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此谓善摄生者,证真空无我,故内外物不能伤。空故无生,无生故无死。所谓生灭既灭,寂灭现前,此摄生之义,非养生者所能堪也。何以故?养生者,生见未空,我执犹在故也。有我见,斯有人见;有我见,斯有物见。我与人物,常处对立地位,即不能不动心。我一动心,物亦动心(如我起意捉蝇,蝇即起防我之念。我手未至蝇处,彼已飞矣)。故兕即有所投其角,虎亦有所措其爪。摄生者,身心不动,身心寂灭。养生者贵乎心广体胖,太和充溢,命蒂永固。若会而通之,则知摄养虽异,功效无别。工夫不外心息相依,到大定时,天地真阳不召而来。身心不动,感而常寂,寂而常感。以此养生可,即以此摄生亦可也。

一六o 先天养生与后天养生

《庄子》曰:“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广成子曰:“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亢仓子曰:“我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无。”关尹子曰:“一其性,养其气,含其德,以物乎物之所造。”以上诸论,皆以神气为主,虚静为用,乃先天养生之学也。

西人之讲求卫生,但知光、热、水、空气、饮食、运动六则。所谓光线要充足,空气要流通,饮水要清洁,食物滋养要丰富,身体要多运动。其于深呼吸法,亦多讲求。以水中有微生虫也,则用消毒之法。鉴知人体中需维他命也,则分析食物含有甲种及乙丙等种维他命者,提取其中之精华,以充食料。种种方法,概落后天。不知以我神气放到外边虚空中去涵养,由后天反到先天。真炁薰炙,热莫甚焉;慧光内发,虚室生白,光莫甚焉;无和内运,三田泽润,气莫冲焉;禅悦为食,食莫珍焉;醍醐充饮,饮莫净焉;不动之动,动不离寂,通微无碍,动莫妙焉。

伪道养形,真道养神。《列子·黄帝篇》《庄子·达生篇》皆载关尹子藏神守气之说。此乃玄宗心息相依,潜神于虚,与息相融和,而反出胎息之妙法。专气致柔,抱一无离,神全气足,形自正矣。“养形必先有物,物有余而形不得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忘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死之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致力于先天养生者,达生之情,惟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达命之情,惟藏神守炁,抱一处和,乃至大定,而契乎真空。自有生而返于本不生,则超乎形象之外。无生而无不生,是养生之至焉。

一六一 先天格物与后天格物

西欧科学,研究物质之原子与其动力,以其利用,此乃后天格物。所用者,乃妄心也。妄想好动,故凡西人发明之机械、轮船、火车、汽车、飞机、潜艇,无不以动为用,而呈动态。

我辈学道,乃先天格物。所用者,乃真心也。真心本不动,以不动为到家。《易》曰:“寂然不动。”《金刚经》曰:“如如不动。”《楞严经》曰:“妙湛总持不动尊。”《圆觉经》曰:“如是乃至虚空,圆裹三世,一切平等,清净不动。”又曰:“虚空如是平等不动,当知觉性平等不动;四动不动故,当知觉性平等不动。如是乃至八万四千陀罗门平等不动,当知觉性平等不动。”又曰:“觉性遍满清净不动圆无际故,当知六根遍满法界。”《仁王护国般若经》曰:“进入不动法流地,永无分段超诸有。”紫阳《金丹四百字》曰:“铅汞归真土,身心寂不动。”《庄子》曰:“大一通之,大定持之,”“无始无终,无几无时,”皆示性无动之旨也。不动故恒定,定极明生,明极觉满,内发真知,外融尘境,心境如如,广无边际,圆明寂照,号曰金丹,亦称圆觉。此乃先天格物之法验也。

夫云动者,流转之因,生灭之门也。不动者,寂灭之因,真如之门也。斯即道学与科学之别也。

后天格物,知见立知;先天格物,知见无见。后天格物,不越六尘;先天格物,超出六尘。后天格物,物我角力;先天格物,物我一如。后天格物,缘起法门;先天格物,性起法门。后天格物,有住生心;先天格物,无住生心。后天格物,不越现量;先天格物,超出现量。是故诸佛圣贤,修证力极,皆同彻一心,销融万有,出五蕴之宅,超万象之表,可谓我为法王,于法自在者也。

一六二 内乐与外乐

玄宗工夫,心息妙合,内外和融,一到恍惚杳冥,呼吸微微,八万四千手孔皆开。先天真阳,应召而来,入我体躯,上下灌溉,周身酥软美快,如春气和融陶醉,难以名状。是云净妙之乐,亦云内乐。《易》云:“止而说(悦),是以亨。”又云:“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肢。”示此景也。释氏谓之禅悦,亦称圣寂灭乐,亦称自觉圣智善乐。《华严颂》云:“世间所有种种乐,圣寂灭乐为最胜”是也。云寂灭者,必身心寂定,然后内乐生,定中之乐故。

至于世人之所乐者,声色货利,有动于中,必摇其精,流连忘返,精逸神驰,乐极生悲,大命随之,谓之外乐。谓由外境而起,非如内乐之由衷而发也。内乐足以养生,外乐足以促寿。内乐性起,外乐情起;内乐为入圣之阶,外乐乃堕落之因;内乐乃止与悦合一,虽悦而心恒寂;外乐乃动与悦合一,色声味香等当前之际,未有不动心而神驰者,所以能耗丧精神而促寿命也。又外乐者,随流之乐也;内乐者,反流之乐也。内乐寂感,外乐情感,情愈重,堕落愈深,故有道远离而戒绝也。三丰翁曰:“人要寻内快活,勿寻外快活。”孔子之“乐在其中”,内快活也。若徒顾乎其外,是欲求快活而反生烦恼也。旨哉言乎。

一六三 世法与道法

世法与道法,若约圆融则不二。若约行布,则互异其趣。云不二者,见谛之士,一正一切真,咳唾掉臂,莫非道意,运水搬柴,悉成妙用。故老圣云:“无为而无不为。”离一切相,即一切法,此见谛者无住之妙用,非俗学所能堪也。

次约行布而互异者,谓世法贵刚,道法贵柔;世法贵实,道法贵虚;世法贵有知识,道法贵不知不识;世法贵精明,道法贵糊涂;世法贵用心机,道法贵息心机;世法处处着相,修道步步离相;世法贵忆,修道贵忘;世法尚动,修道尚不动;世法以我为主,修道以我为宾;世法顺行,修道逆转;世法心境角立,道法心境一如;世法立能所,道法空能所;世法人心用事,道法天心用事;世法情感,道法寂感;世法染污,道法清净;世法乃生灭法,道法属灭生法;世法有量,道法超量;世法有渗漏,道法无渗漏;世法缘起法,道法性起法;世法根尘交结,道法根尘迥脱;世法无常,道法真常;世法迷头增影,道法住头观影;世法属对待之不二,道法属绝对待之不二;世法长习气,道法净习气;世法多烦恼,道法空烦恼;世法堕落,道法超脱。凡此皆不同之点也。故《参同契》曰:“反者道之用”也。老圣云:“我独闷闷”,“我独昏昏”,“我若遗”,“我独泊兮其未兆”,“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岂非反流之证耶?

一六四 精神化与物质化

东亚文化,注重道德,培养精神;西欧文化,注重功利,培养物质。此形而上之道德精神化与形而下之功利物质化,乃东西文化不同之点。

我华自古圣贤,抚世牖民,开宗明义,莫不是修养身心为主。故尧舜相传,曰:“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穷神知化,德之盛也。”又曰:“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庄子》曰:“故圣人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又曰:“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于事,立足本原,而知通于神。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是知古圣垂教,皆重内养,返朴还淳,达本明性,致中之和,不逆不亿,然后神用无方,应机无滞,物物而不物于物,斯精神化之所贵也。

物质文化,必求物,备物养形,穷奢畅欲,灵源日涸,与道日疏。《庄子》所谓“逐万物而不反,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是也。若内养之精神化,则取足于己,心息冲和,形全道备,含光内照,通德三元。《庄子》所谓“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始终者为友”,得失相扶,诚未可以道里计矣。又《庄子》曰:“养内者,行乎无名;养外者,志乎其费。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志乎其费者,贾人也。”故是贾人与道人之分,即西欧物质文化与东亚精神文化之区别也。

物质化以色法为主,以色法养色心,满足环境所需要。西欧文明,常以此自夸,不知环境屡变,需要遂无穷,人欲日甚,本性愈暗,六贼交攻,命源日涸,故物质愈发达,人寿愈短促,竞争愈激烈,生活愈苦矣。《庄子》曰:“养形必先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乎!世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汪大绅曰:“众生全靠着色心养育,五蕴安稳,六根受用,六尘陪奉,自谓快活度日,不知本来一段光明陷在色心之中,五蕴埋却,六根交结,六尘封蔽,弄得你这段光明污染千生,流浪万劫,无丝毫出头分在。”刘承干云:“迨于今日,异域交通,益震骇于物质之发明,遂至认为理,一若天生斯人,予之以百骸四肢,专为享受此世界物质而来,竭其心思、才力,沉迷于贪嗔痴慢,希图满其欲望,循是以往,岂特化为人兽,抑且自相吞噬,风俗秽污,人情险幻,可骇孰甚,可哀孰甚!”

予谓,物质化之最大流弊,在徇己逐物。既逐于物,则不得不引起争夺战斗。今之新式武器,用以轰炸城邑,损害生灵,岂非物质化所赐予乎?精神化之最大利益,在保合太和,身心恬愉,与世无争,与人无竞,如帝尧之安安,文王之雍雍,孔子之申申,庄周之止止,斯可以逍遥乎性海,泯物我于大同矣。

一六五 蒸气浴与真炁浴

近世西人精求卫生,冷水浴之外,又有所谓蒸汽浴者,乃用喷汽管通水蒸汽,洗濯周身,四肢百骸得一度蒸汽薰浴,颇能融和血液,周身舒畅。然既得后天气,只能外薰,不能内薰,只可洗身,不可洗心,不若玄宗卯酉沐浴之说,全由先天真乙之炁涤荡内外,沾洽营卫,补益气血,身心均得增强耳。《参同契》形容真炁沐浴最为神妙,其言曰:“修之不辍休,庶气云雨行。淫淫若春泽,液液象解冰。从头流达足,究竟复上升。往来洞无极,怫怫被容中。反者道之验,弱者德之柄。耘锄宿污秽,细微得调畅。浊者清之路,昏久则昭明。”

钟离真人云:“真炁薰蒸无寒暑,可谓无上道高人。”翠虚真人云:“真炁薰蒸无寒暑,纯阳流溢无生死。”吕祖云:“真炁薰蒸肢体强。”曹文逸云:“蒸融关脉变筋骨。”葛仙翁云:“玉液灌溉,洞房流苏,天机直露,万籁难如。”卓壶云曰:“油然而兴,霏然而升,滃然而蒸,霭然而凝,肌肤寸合,白气贯空。”陆潜虚云:“和气充溢,周匝一身,往来上下,百脉冲和,畅于四肢,被于容中,拍拍满怀都是春,而状如微醉也。”张紫阳云:“初时如月满千山,次则如月涵万水,毛窍如浴之方起,骨脉如睡之正酣,精神如夫妇之欢会,魂魄如子母之留恋,一意冲和,肌肤爽透。”张三丰云:“待他一点自归伏,身中化作四时春,一片白云香一阵,一番雨过一番新,终日绵绵如醉汉,悠悠只守洞中春,遍体阴精都剥尽,化作纯阳一块金。”斯皆玄宗真炁浴之内景,浣濯身心之妙道也。彼科学家又何足以语此!

一六六 长生与无生(一)

或问:佛氏揭无生,老氏揭长生,无生与长生,其旨相乖否?答曰:言无生者约遮诠,言长生者约表诠,是遮情无表德之异也。

圣贤度世之法,不外折摄二门。言无生者重折门,言长生者重摄门。马祖先立即心即佛,后乃拂迹而云非心非佛,是由摄门而转入折门。无性无生,佛氏之折门也,然非不问摄门。《法华经·寿量品》云:“如是我成佛以来,甚大久远,寿命无量,阿僧祗劫常住不灭。”又偈云:“我智力如是,慧光照无量。寿命无数劫,久修业所得。”《大涅槃经·长寿品》说,迦叶菩萨以偈问曰:“云何得长寿,金刚不坏身。复以何因缘,得大坚固力。一切诸法中,悉由安乐性。惟愿大仙尊,与我分别说。”试观迦叶乃禅宗祖师,而称佛谓大仙,殷勤问长寿法,岂无深旨于其间乎!如来乃为开示生灭长寿法门。次迦叶复问曰:“菩萨修习等心众生同于想者,应得长寿,善知宿命,常住于世,无有变易。今者世尊,以何因缘,寿命极短,同人间也。如来将无于诸众生,生怨憎想。世尊昔日作何恶孽,所害几如,得是短寿不满百年。”佛告迦叶:“善男子,汝今何缘,于如来前,发是粗言。如来长寿,于诸寿中,最上最胜。所得常法,于诸常中,最为第一。”迦叶菩萨复白佛言:“世尊,何云如来得无量寿?”佛告迦叶:“善男子,如八大河,一名恒河,二名阎摩罗,三名萨罗,四名阿夷罗跋提,五名摩诃,六名卒头,七名博义,八名悉陀,是八大河及诸小河,悉入大海。迦叶,如是一切人中天上地及虚空寿命大河,悉入如来寿命海中。是故如来寿命无量。复次迦叶,譬如阿耨达洲,及四大河。如来亦尔,出一切命。迦叶,譬如一切诸常法中,虚空第一。如来亦尔,于诸常中,最为第一。迦叶,譬如诸药,醍醐第一。如来亦尔,于众生中,寿命第一。”迦叶菩萨复白佛言:“世尊,如来寿命若如是者,应住一劫,若灭一劫,常显妙法,如霪大雨。”“迦叶,汝今不应如来所,生灭尽想。迦叶,若有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乃至外道五通神仙,得自在。若住一劫,若灭一劫,经行空中,坐卧自在。左胁出火,右胁出水,身出烟焰,犹似火聚。若欲住寿,能得如意。于寿命中,修短自在。如是五通,尚得如是如意神力。岂况如来,于一切法,得自在力。而当不能住寿半劫。若一劫,百劫,千劫,无量劫。以是义故,当知如来,是常住法,不变易法。如来此身,是变化身,非杂食生。为度众生,同示毒树,是故舍身入于涅槃。”

此节如来示佛寿无量,应化身示现涅槃,实非真灭,以法身报身常住故也。化身如水中月,有现有不现。真月在天,常住不灭。如来法报身寿命无尽,常住不灭,亦如是也。

《涅槃经·四相品》云:“譬如陶师,作已还破,解脱不尔,真解脱者,真生不灭。是故解脱,即是如来。如来亦尔,不生不灭,不老不死,不破不坏,非有为法。以是义故,名曰如来。入大涅槃,不老不死,有何等义。老者,名为迁变,发白面皱。死者,身坏命终,如是等法,解脱中无。以无是事,故名解脱。如来无发白面皱,有为之法,是故如来无有老也。无有老故,则无有死。又解脱者,名曰无病。所谓病者,四百四病,及余外来侵损身者。是处无故,故名解脱。无疾病者,即真解脱。真解脱者,即是如来。如来无病,是故法身亦无病。如是无病,即是如来。死者名曰身坏命终。是处无死,即是甘露。是甘露者,即真解脱。真解脱者,即是如来。如来成就如是功德。云何当言如来无常?若言无常,无有是处。是金刚身,云何无常?是故如来不名命终。”

此节如来示不生不灭,不老不死,不破不坏,无有发白面皱等丑态,无有疾病,是名真解脱。与仙长生,无二无别。可称仙佛沆瀣一气,水乳交融者也。

复次《华严经·离世间品》中说十种自在。其一曰命自在,于不可说劫住寿命故。佛说《无量寿经》,则广示无量寿佛之寿命长远。其言曰:“无量寿佛寿命长久,不可称计,汝宁知乎?假使十方世界,无量众生,皆得人身,悉令成就,声闻缘觉,都共集会。禅思一心,竭其智力。于百千万劫,悉共推称。计其寿命长远劫数,不能穷尽,知其限极。声闻菩萨天人之众,寿命长短,亦复如是,非算数譬喻所能知。”以无量寿为佛名,显示长生不死之极果。是则释氏未尝不揭长生也。

列子曰:“不生者疑独。”庄子曰:“无古今而后能入不死不生。”老子曰:“夫惟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李道纯云:“寂证无生。”是则玄宗,未尝不揭无生也。

或言无生,或言长生,皆以折摄二门,随机引导,方便教人,权实兼施,与夺互用,本同一理。未可执此议彼,而起是非高下之争论也。

一六七 长生与无生(二)

老子曰:“天地之所以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欲得长生,须不住生相,须去除寿者相,外身忘形,生而无生,不同《楞严》十种仙之存想固形,执着命元以为究竟也。永嘉玄觉禅师《证道歌》云:“谁无念,谁无生,着实无生无不生。”是谓苟真契无生性体,则亦无灭。是故老氏之长生,不落常见,佛氏之无生,不落断见。以不落常见故,虽生而不住生相;以不落断见故,虽无生而自无不生也。无生而生者,佛也。生而无生者,仙也。岂可打成两橛,分其高下,斥长生而尊无生乎?

一六八 至人与真人

《南华经》内赞叹至人与真人之德相,层见叠出,予乃汇而集之,以免检阅之烦,而得觇古人立言之大意焉。

《逍遥游篇》云:“至人无己。”《齐物论》云:“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伤,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天运篇》云:“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墟,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达生篇》云:“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应帝王篇》云:“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田子方篇》云:“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又云:“夫水之于沟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尊,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又云:“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知北游篇》云:“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庚桑楚篇》云:“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列御寇篇》云:“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水流乎无形,发泄乎太清。”《天下篇》云:“不离于真,谓之至人。”《天道篇》云:“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奋棅而不与之偕,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综观以上各节,至人无己一语,最为肯綮。无己者,转第七识成平等性智也。我执已空,故能逍遥乎无为性海,而得真净之乐也。所云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正七识转后之境也。分别执情已亡,故寒暑不能侵,乃至于生死而无变,盖同分生机之纽已裂破矣。大抵学道之士,须先空我执,次空法执。第七末那识,乃我执之根本,此识缘第八阿赖耶识之见分为自内我,又执第六意识之相分为我识。若此识一转,我执遂空,得道无疑矣。故《唯识论颂》云:“次第二能变,是识名末那。依彼转缘故,思量为性相,四烦恼常俱,谓我痴我见,并我慢我爱,及余触等俱,有覆无记摄。”《密严经》偈云:“末那缘藏识,如磁石吸铁。如蛇有二头,各别为其业,染意亦如是,执取那赖耶。能为我事业,增长于我所。复与意识俱,为因而转谢。于身生暖触,运动作诸业。”又初祖达摩大师《安心法门》云:“问,世间人学问,云何不得道?答:由见己故,所以不得道。”己者,我也。至人逢苦不忧,遇乐不喜,由不见己故,所以不知苦乐。由忘己故,得至虚无。己尚自亡,更有何物而不亡也。可知我执一空,即能得道。圣人无我,至人无己。于焉境智妙空,根尘尽化,实禅玄之所同证,众圣之所同归,修道之秘键也。

《庄子·大宗师篇》云:“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损道,不以人助天,是之为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又云:“古之真人,其尚义而不明,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也;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以上言真人德行。)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以上言真人利物为政之方,乃至荡憎爱,一天人,齐万致。)《刻意篇》云:“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也。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人尚志,圣人贵精。’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素纯,谓之真人。”《田子方篇》云:“古之真人,知音不得说,美人不得滥,盗人不得劫,伏戏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徐无鬼篇》云:“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列御寇篇》云:“为外刑者,金与木也;为内刑者,动与过也。宵人之离外刑者,金木讯之,离内刑者,阴阳食之。夫免乎外内之刑者,唯真人能之。”《天下篇》云:“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予按,《庄子》形容真人之德相业用可谓至矣。真人者,明乎一真法界之体,而自度度人者也。至人者,内证道德,造乎至极之谓也。总皆明乎至道,契乎真常,超乎万有之表,逍遥乎太乙之乡,婆娑乎寂灭之苑。以老聃关尹为真人师表,其意深矣。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阅读记录 书签 书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