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谭评《词辨》，于欧阳修《采桑子》首句“群芳过后西湖好”，旁批曰：“扫处即生。”正可移用。猛下“游妓散”三字，便觉繁华过眼而空，笔力竟直注结尾矣。以下步步逼紧，直逼出“无处不凄凄”之神理来，一首只是一感觉。有以简为贵者，盖唯简则明，积明斯厚，故贵简也。
“芳草”句以下全系写景，烘染之笔。“怀”、“迷”、“衔”、“暗”下得极精稳，可悟炼字之法。设圈去之，“芳草〇烟〇水曲，密云〇雨〇城西”，在四字之外，另想四字，得乎不得乎？固知一字千金，为不虚也。如“芳草怀烟迷水曲”，原难释以口语，而径观本文，固最分明，若以“怀”、“迷”二字为不甚可解而易之，虽更近于白话，而其境界反令读者想象不出。故知原句似晦而实明，臆改之句，似明而终晦也。凡遇此等处，均宜细心体玩其唤起之心象如何，不可梗一流俗之见，以为衡量之准。
“芳草”三句写尽天阴欲雨，春寒中人。下“衔”字“暗”字，雨意垂垂已在眉睫之间，复以“九陌未沾泥”略略一挑，所谓“万木无声待雨来”，虽境界不复尽同，而亦正堪融会。须知真下了雨，下雨何奇之有，便失却了紧张味，结尾挑起，似宽放出一句，而实紧追了一句，文心细甚。
过片典出《汉书·李广传赞》。汲古阁本，“未”作“自”字，误。词中不忌重字，上云“未沾泥”，下云“未成蹊”，固不相妨耳。夫桃李甜美，人孰不爱吃，虽标语未贴，口号不呼，其下明明无路，而自然慢慢会有，故曰“其实存也”。春暖矣，犹未成蹊，“似这等荒凉地面”，信步行来，真成孤迥。见花而寻路，是无路也。行马而莺啼，是无人也。句句摹景，句句含情，末轻点一“凄凄”，以“无处不”三字重压之，便全神俱活，而款款欲飞。（俞平伯《清真词释》）
周邦彦《望江南》：“游妓散，独自绕回堤(1) 。芳草怀烟迷水曲，密云衔雨暗城西。九陌(2) 未沾泥。桃李下，春晚未成蹊(3) 。墙外见花寻路转，柳阴行马过莺啼，无处不凄凄。”
【注释】
(1) 回堤：杭州西湖有白堤、苏堤，皆回曲可通行，称“回堤”。
(2) 九陌：指四通八达的路。
(3) 蹊：人走而成路。
这篇里举“怀”、“迷”、“衔”、“暗”讲炼字法。本词上片作“未沾泥”，下片作“未成蹊”，复用“未”字，这也是炼字，这是不避重复的字。汲古阁本把下片的“未”改作“自”，改去了复出的字，但“未成蹊”表示无路，“自成蹊”表示有路，意义不同。有路表示人多，就用不到末句的“凄凄”了。“凄凄”也是炼字，是双音词。因为无路，所以“凄凄”，这和炼字有关。
二
此阕描写纤琐，措词含蓄，既非以主体作词，又不尽是代人言之。只是泛拟闺襜，已觉春愁欲活。于昼影着一“移”字，便显得缓慢之极。然后写揽衣，写披帷，写睡足，无一不闲，无一不慢，想见春日迟迟，此睡足，真睡足也。临镜，用杜牧《阿房宫赋》“绿云扰扰，梳晓鬟也。”“蝶粉”句陈注引李义山诗“何处拂胸资蝶粉，几时涂额藉蜂黄。”此则粉褪脂轻，枕痕如线，回映“睡足”一句，真是写到十分。临镜既懒梳妆，背立画栏，又岂有心去寻棋局乎？此句几疑有趁韵之病矣。外情如此，内心可知。然于过片只是略略诉说，重逢何日，固就未卜也，在此如年长昼之间，固应有无限筹量，萦诸心曲。于中却提出一事来，此“秦筝”两句所由来也。秦筝不能自鸣，必有鸣之者，素手调弦，金闺集艳，红楼十里，多恋娉婷，无怪游子之归期难卜也。多少情怀，只此两句，轻轻点过，抑何微婉。用一“想”字，虽疑其如此，尚未能定其如此，亦未肯定，且未忍定也。下两句凝炼深稳，本篇主句，似写眼前景，仍寓心中情。芳草连天，虽迷望眼，牵此一迷，而远人近状，乃如雾里看花，遽难明了，亦好亦坏，可好可坏，大可希望是好也。此一字虽生出如许希望，而下句“成孤宿”之“成”字，则与此异曲同工，针对而发，乃决定眼前遭遇。无论远望之中，有何幻景，薰香独宿，眼前已命定如此也。盖“迷”者惝恍之词，而“成”者决定之语也。炼字至此，殆邻绝诣。于是黯黯空闺，唯余孤冷，憨嬉情事，百无可为，蝴蝶满园，都无心扑，哪有心情去寻棋局耶？然则以前“棋局”云云，直是心绪无聊，梦梦然走近棋局去耳。首尾两结遥应，不必有意，而无可捉摸之闺情，即于中活现，似乎趁韵，又似乎不，神味最远。仅以疏密论之，尚非真赏也。（俞平伯《清真词释》）
周邦彦《满江红》：“昼日移阴，揽衣起、春帷睡足。临宝鉴(1) 、绿云(2) 撩乱，未忺(3) 妆束。蝶粉蜂黄(4) 都退了，枕痕一线红生玉。背画栏，脉脉悄无言，寻棋局。重会面，犹未卜。无限事，萦心曲。想秦筝(5) 依旧，尚鸣金屋(6) 。芳草连天迷远望，宝香薰被成孤宿。最苦是、蝴蝶满园飞，无心扑。”
【注释】
(1) 宝鉴：宝镜。
(2) 绿云：指头发。
(3) 忺（xiān）：惬意。
(4) 蝶粉蜂黄：当时女子的化妆品。蝶粉加在皮肤上，有增白功效，蜂黄则涂在额上。
(5) 秦筝：秦国制的筝，一种乐器。
(6) 金屋：《汉武故事》：武帝幼时，姑说阿娇嫁他。武帝说：“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后指华贵的屋子。
这首词讲闺中少妇的情事，但俞先生讲这首词，提到“炼字至此，殆邻绝诣”。认为这首词里的炼字最好。俞先生讲这首词里的炼字，讲了“想秦筝”的“想”字，“迷远望”的“迷”字，“成孤宿”的“成”字。“想”是想望，事情还没定；“迷”是迷花，看不分明；“成”是已经确定了。这样炼字，写出了少妇的心情，所以称为“殆邻绝诣”。这是这首词中主要的炼字手法，所谓“本篇主句”的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