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陵以流水与不竞之心相融贯。(1) 然画家口号曰：“靠山不靠水”；盖水本最难状，必杂山石为波浪，以鳞介作点缀，不足于水，假物得姿。（见北宋董逌(2) 《广川画跋》卷二《书孙白画水图》）是以方干(3) 《庐阜山人画水》诗曰：“常闻画石不画水，画水至难君得名。”况求画水中不竞之心哉。飞卿生山水画大盛之世，即目有会，浅山含笑(4) ，云根石色，与人心消息相通，其在六法(5) ，为用不可胜言。北宋画师郭熙(6) 《林泉高致集》第一篇《山水训》于此意阐发尤详，有曰：“身即山水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云云。后来沈颢(7) 《画麈》亦曰：“山于春如庆，于夏如竞，于秋如病，于冬如定。”（见《佩文斋书画谱》(8) 卷十四引）（钱锺书《谈艺录》）

【注释】

(1) 见唐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2) 董逌（yóu），字彦远，精鉴赏，著有《广川画跋》。

(3) 方干，字雄飞，新定（今浙江遂安县西）人，隐于镜湖，晚唐诗人。

(4) 见温庭筠《晚归曲》：“湖西山浅似相笑。”

(5) 六法：南齐谢赫《古画品录》有六法：一、气韵生动；二、骨法用笔；三、应物象形；四、随类赋彩；五、经营位置；六、传移摹写。

(6) 郭熙，宋温县（今属河南省）人，著有《林泉高致集》。

(7) 沈颢，字朗倩，号石天，清吴县（今属苏州）人，著有《画麈》。

(8) 《佩文斋书画谱》：清康熙编定。

钱先生认为写景诗有两种：一为借景物以发心意，如杜甫“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看见水流得缓，引起心的不竞来。看到云在而不飘走，引起人的意俱迟。这是看到景物，引起心意的变动。一种是写景物的本身所具有的情态，不是人加上去的。景物本身所具有的情态不容写，只是把景物看做人，把人的情态加到景物上去而已。“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这里写的笑、妆、睡，都是人的活动，把人的活动用个“如”字写到景物上去，实际上就是把景物拟人化了。

这里还提到画水，指出“水本最难状，必杂山石为波浪，以鱗介作点缀，不足于水，假物得姿”。即画水时，要画石，水激石起，有波浪才好画，借石来画出水的各种姿态。写水也这样。如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里写水，先写“乱石穿空”，再写水拍打乱石，卷起千堆雪，才成为惊涛。再像杜甫《渼陂行》写坐船游湖：“沉竿续缦深莫测，菱叶荷花净如拭。宛在中流渤澥清，下归无极终南黑。半陂以南纯浸山，动影袅窕冲融间。”“沉竿”两句是倒装。船在湖中摇动，先写近岸水面有“菱叶荷花净如拭”，在水里，所以菱叶荷花干净如拭了。再摇到湖的中流，水深了，所以“沉竿续缦深莫测”了。到了中流，湖水浩渺像海水那样清，渤澥指海水。终南山倒映在水里，“下归无极终南黑”。水深，所以山影黑了。半湖以南纯是山的倒影，山影在水波动定间；袅窕指摇动，冲融指水波平定。这里写水，有用山的倒影来写的，有用菱叶荷花作陪衬的，所谓“假物得姿”。

一

杜甫《江亭》：“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故林归未得，排闷强裁诗。”

这首诗作于唐肃宗上元二年（761）的成都，主要是写“水流”、“云在”，再写“心不竞”、“意俱迟”，把景物和心意都写出来了，这是一种写法。

二

温庭筠《晚归曲》：“格格水禽飞带波，孤光斜起夕阳多。湖西山浅似相笑，菱刺惹衣攒黛蛾(1) 。青丝系船向江水，兰芽出土吴江曲。水极晴摇泛滟红(2) ，草平春染烟绵绿。玉鞭骑马杨叛儿(3) ，刻金作凤光参差。丁丁暖漏滴花影，催入景阳(4) 人不知。弯堤弱柳遥相瞩，雀扇团圆掩香玉。莲塘艇子归不归，柳暗桑秾闻布谷(5) 。”

【注释】

(1) 攒黛蛾：皱眉。蛾比眉的细长。

(2) 泛滟红：滟红，当指船中美女。下文称“香玉”，以玉比美人肌肤。红：指美人所穿红衣。

(3) 杨叛儿：陈何后宠臣。

(4) 景阳：指陈殿名。

(5) 布谷：为催耕之鸟。

这首诗的“湖西山浅似相笑”句，用个“似”字，把湖西山比做美人，在“相笑”。这就把“相笑”用“似”加到“湖西山”上了，是第二种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