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尔兰(1) 以面纱后之美目喻诗境之似往已迴,如幽非藏。景物当前,薄障间之,若即而离,似近而远,每增佳趣。谢茂秦《四溟山人全集》卷二十三《诗家直说》(2) :“凡作诗不宜逼真,如朝行远望青山,佳色隐然可爱,妙在含胡,方见作手。”董玄宰(3) 《容台别集》卷四《画旨》:“摊烛作画,正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意在远近之间,亦文章法也。”《全唐文》卷五百二十八顾逋翁(4) 《右拾遗吴郡朱君集序》称其作曰:“如山深月清,中有猿啸。复如新安江水,文鱼彩石,历历可数。其杳敻翛飒,若有一人衣薜荔而隐女萝”;正以亦隔亦透、不隐不显品其文也。……十七世纪英国诗人赫里克《水晶中莲花》一首发挥此意尤酣畅,历举方孔纱下玫瑰、玻璃杯内葡萄、清泉底琥珀、纨素中妇体,而归宿于“光影若明若昧”之足以添媚增姿。参观《补订》一论遗山(5) 《泛舟大明湖》:“看山水底山更佳。”近世奥地利诗人霍夫曼斯塔尔(6) 谓艺术之善写后景者,得光影若明若昧之秘,犹花园围以高篱,外人睹扶疏蓊蔚,目穷而神往。“水晶中莲花”、“玻璃后葡萄”、“清泉下文石琥珀”,皆望而难即,见而仍蔽,取譬与镜中花、水中月相似,沧浪所云“妙处不可凑泊”,刘辰翁所云“欲离欲近”,是也。(钱锺书《谈艺录》)
林逋《孤山寺端上人(7) 房写望》:“底处(8) 凭阑思眇然?孤山塔后阁西偏。阴沉画轴林间寺,零落棋枰葑上田(9) 。秋景有时飞独鸟,夕阳无事起寒烟。迟留更爱吾庐近,只待重来看雪天。”
【注释】
(1) 魏尔兰:十九世纪法国诗人。
(2) 《四溟山人全集》:明谢榛撰,《诗家直说》是其中一卷。
(3) 董玄宰:明董其昌字,撰有《容台文集》等。
(4) 《全唐文》:清嘉庆年间敕修的唐文总集,一千卷。顾逋翁:唐诗人顾况字。
(5) 遗山:金代作家元好问,号遗山。
(6) 霍夫曼斯塔尔:十九、二十世纪奥地利诗人、剧作家。
(7) 上人:和尚的尊称。
(8) 底处:何处。
(9) 葑上田:把木框子浮在水面,框子上放了葑泥,做成了田,叫葑上田。
“若即而离,似近而远”,指诗人写景物的一种手法。因为景物为人所掌握,则赏玩之后即不免厌弃。若即而离,若近而远,似乎可以掌握,却掌握不了,于是想念越加迫切,这就是写作的一种方法。它与水月不同,水中的月,知道它在天上,是远的。“若即而离,若近而远”指似乎近的,但被“薄障间之”,似近而不能掌握,想念得愈加迫切,这就是“若即而离”的好处。
刘辰翁、严羽用花香比喻诗的神韵,不可望,不可即,也不可“逼真”其形象,但又与花绝不能须臾相离,确是一种绝妙的境界。魏尔伦以面纱后之美目喻诗,马提雅尔以葡萄在玻璃盖覆下喻诗,赫里克以清泉底之琥珀喻诗,还有以白绢中之妇体喻诗,这些比喻虽然不同,道理是相同的,都在强调“如幽非藏”,“若即而离,似近而远,每增佳趣”,朦胧、缠绵、缭绕、含蓄的艺术风格。明代谢榛称作诗一“不宜逼真”,二“妙在含胡”,说到了这种艺术风格宜和忌的两个方面。画家董其昌结合自己的创作体验,说作画“正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意在远近之间”,顾况评诗强调深山清月中猿啸,清澈江水中彩石,能呈现出“亦隔亦透、不隐不显”的意蕴。奥地利诗人霍夫曼斯塔尔所谓艺术的善写后景,元好问所谓看水底山,如同今日摄影、绘画中所谓的倒影,都是在肯定含蓄的表现手法,以求产生迷人的韵味。可见,古今中外谈艺者所见所论是相通的。
这里所引林逋这首诗写的景物,看得很亲切,诗里说“吾庐近”,是近的,但“若近而远”,虽说近,还是掌握不了。比如“林间寺”,看得清楚,像“阴沉画轴”;比如“葑上田”,看得像“零落棋枰(棋盘)”,但它们确又与画轴、棋枰不同。画轴可以卷起来,棋枰可以收起来,它们却在眼前,动不得,这就是“若即而离”了。再像春秋景,“飞独鸟”、“起寒烟”,看得很清楚,可是鸟不听人指挥,烟也不由人决定,“若即而离,似近而远”,诗人把似近而远的景物,写出了亲近点,就是好的。
行 布
一
新补十(1) 、《次韵高子勉(2) 》第二首:“行布佺期(3) 近。”天社注谓“行布”字本释氏华严(4) 之旨,解《楞伽经》者曰:“名者是次第行列,句者是次第安布”,而山谷(5) 论书画数用之。按释志磐(6) 《佛祖统纪》卷三上曰:“华严所说,有圆融行布二门,行布谓行列布措。”《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七《题明皇真妃图》(7) 曰:“故人物虽有佳处,而行布无韵,此画之沉疴也。”即用以论书画之例。范元实(8) 《潜溪诗眼》记山谷言“文章必谨布置”,正谓“行布”。曾季狸《艇斋诗话》记人问苏子由,何以比韩子苍于储光羲。(9) 子由答曰:“见其行针布线似之。”着语酷类,用意倘亦似耶。窃谓“行布”之称,虽创自山谷,假诸释典,实与《文心雕龙》所谓“宅位”及“附会”,三者同出而异名耳。《章句》篇曰:“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跗萼相衍,首尾一体。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附会》篇曰:“附辞会义,务总纲领。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文镜秘府论》(10) 南卷《定位》篇亦曰:“凡制于文,先布其位,犹行阵之有次,阶梯之有依也。”范元实亲炙山谷,《苕溪渔溪丛话》(11) 前集卷十载其《潜溪诗眼》发挥山谷“文章必谨布置”之旨,举少陵《赠韦见素》诗作例,谓:“有如官府甲第,厅堂房室,各有定处不乱。最得正体,为布置之本。其他变体,夺乎天造,不可以形器矣。”夫“宅位”、“附会”、“布位”、“布置”皆“行布”之别名。然《文心》所论,只是行布之常体;《潜溪》知常体之有变矣,又仅以无物之空言了事。兹引而申之,以竟厥绪。(钱锺书《谈艺录》)
黄庭坚《次韵高子勉》:“扫雪我三日,御风君过旬。(12) 言诗今有数,下笔不无神。(13) 行布佺期近,飞扬子建亲。(14) 可怜金石友(15) ,去不待斯人。”
【注释】
(1) 新补十:《谈艺录》补订本新补黄庭坚诗注第十个注。
(2) 高子勉:高荷,字子勉,宋荆南(在今湖北省)人。
(3) 佺期,沈佺期,字云师,初唐诗人。
(4) 华严:佛教华严宗分圆融、行布二门,行布指行列布置。
(5) 山谷:黄庭坚,号山谷。
(6) 志磐:宋僧。
(7) 《豫章黄先生文集》:江西豫章(南昌)黄庭坚《山谷内外集》。真妃:太真,杨贵妃。
(8) 范元实:范温,字元实,宋人,见郭绍虞《宋诗话辑佚》。
(9) 苏子由:宋苏辙,字子由。韩子苍:韩驹。储光羲:唐兖州(今山东滋阳县西)人,为初唐诗人。
(10) 《文镜秘府论》:日本僧遍昭金刚编的书。
(11) 《苕溪渔隐丛话》:宋人胡仔撰。
(12) 天社注:“上句用袁安事。退之诗:‘闭门长安三日雪。’《庄子》曰:‘列子御风,旬有五日而后反。’《易》曰:‘过旬灾也。’《天宝遗事》载王仁裕每大雪,则自所居至坊巷口,扫雪开径,迎接宾客至所居处饮宴,谓之暖寒会。”
(13) 《鲁论》曰:“始可与言诗已矣。”老杜诗:“神仙才有数。”又诗:“下笔如有神。”又诗:“乐罢不无悲。”
(14) 行布字本出释氏,而山谷论书画数用之。按释氏言华严之旨曰:“行布则教相施设,圆融乃理性即用。”《楞伽经》曰:“名者与句者及字者差别。”解者曰:“名者是次第行列,句者是次第安布。”《唐书·宋之问传》曰:“魏建安后,诗律屡变,及之问沈佺期加靡丽,学者宗之,号为沈宋。”老杜赠李白诗:“飞扬跋扈为谁雄。”盖借用《北史》齐神武纪中语。老杜诗又曰:“诗看子建亲。”谓曹植也。
(15) 金石友:见上注。亦谓东坡少游,于时已死,恨不见子勉。《南史·王琳传》:“时谓铨锡二王,玉昆金友。”(按:“铨锡”两句,实称羡金石友之义。)
这一则讲行布,钱先生考出行布这一词是从佛经来的,佛经《楞迦经》里有对行布的解释。行布即排行布置。行布可以指画里的人物安排是否得当。范元实讲诗文的布置,即行布。他在《潜溪诗眼》里举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开头说:“‘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静听而具陈之耳。”即下文“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风俗淳’,皆儒冠事业也。自‘此意竟萧条’至‘蹭蹬无纵鳞’,言误身如此也。则意举而文备,故已有诗矣。”这里讲开头点明题旨:“儒冠多误身”。下面一段讲“儒冠”,一段讲“误身”,紧密联系。“然必言其所以见韦者,于是有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知者,谓传诵其诗也。”这指接下来说的:“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然宰相职存荐贤,不当徒爱人而已,士故不能无望,故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果不能荐贤则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又将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必有迟迟不忍之意,故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则所知不可以不别,故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夫如是则可以相忘于江湖矣,故曰:‘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终焉。”范元实对这首诗的布置,作了这样细致的说明,这就是行布,他称为正体。但诗并不都是这样写的,那他称为变体。如杜甫《前出塞》:“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这首诗全诗主旨在末两句,但开头四句与结末两句的关系,在若有若无之间,与前一首的紧密联系不同。这又是一种结构,全诗先提出三个引兴句,引出“擒贼先擒王”来,隐寓“岂在多杀伤”意,在末句点明。上一首是叙事诗的行布,下一首是抒怀诗的行布。这是两种不同体裁的布置。
钱先生认为任渊对行布的解释还不够,再作说明。认为行布即文章的布置,用刘勰《章句》篇所讲造句分章的关系,和《附会》篇所讲辞义的附会,来说明文章的布置。这是钱先生对任渊注的补充。但钱先生对范元实《潜溪诗眼》里对行布的说明也不满意,因此又作了说明。
二
何汶《竹庄诗话》(1) 卷九引《诗事》曰:“荆公(2) 送人至清凉寺,题诗壁间曰:‘断芦洲渚荠花繁,看上征鞍立寺门。投老难堪与公别,倚冈从此望回辕。’‘看上征鞍立寺门’之句为一篇警策。若使置之断句尤佳,惜乎在第二语耳。譬犹金玉,天下贵宝,制以为器,须是安顿得宜,尤增其光辉。”(《古诗归》(3) 卷八陆云《谷风》结句:“天地则尔,户庭已悠。”钟伯敬评:“此二语若在当中,便不见高手,不可不知”;又谢混《游西池》起句:“悟彼蟋蟀唱,信此劳者歌”,钟评:“此中二句常语,移作起便妙。”他如卷十一谢灵运《登池上楼》、谢惠连《西陵遇风献康乐》、卷十四刘孝威《望隔墙花》,《唐诗归》卷六《玄宗送贺知章归四明》等篇评语不具举。(4) 贺子翼《诗筏》曰:“诗有极寻常语,以作发句无味,倒用作结方妙者。如郑谷(5) 《淮上别故人》诗云:‘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羌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盖题中正意,只‘君向潇湘我向秦’七字而已。若开头便说,则浅直无味;此却倒用作结,悠然情深,令读者低徊流连,觉尚有数十句在后未竟者。”纪晓岚(6) 《唐人试律说》曰:“陈季(7) 《湘灵鼓瑟》:‘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略同仲文(8)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然钱置于篇末,故有远神,此置于联中,不过寻常好句。西河(9) 调度(入声)之说,诚至论也。此如:‘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怅矣秋风时,余临石头濑’,作发端则妙,设在篇中则凡语。‘客鬓行如此,沧波坐渺然’,‘问我何所适,天台访石桥’,作颔联则挺拔,在结句则索然。”《瀛奎律髓》十九陈简斋(10) 《醉中》起句:“醉中今古兴亡事,诗里江山摇落时”,纪晓岚批:“十四字之意,妙于作起,若作对句便不及。”(钱锺书《谈艺录》)
陈与义《醉中》:“醉中今古兴亡事,诗里江山摇落(11) 时。两手尚堪杯酒用,寸心唯是鬓毛知。嵇山拥郭东西去(12) ,禹穴(13) 生云朝暮奇。万里南征(14) 无赋笔,茫茫远望(15) 不胜悲。”
【注释】
(1) 《竹庄诗话》:《四库提要》作宋何溪汶著。
(2) 荆公:指王安石。
(3) 《古诗归》:明钟惺、谭元春合编。
(4) 陆云,晋陆机之弟。钟伯敬:钟惺,号伯敬。谢混、谢灵运、谢惠连、刘孝成、玄宗、贺知章:见《古诗归》或《唐诗归》。
(5) 郑谷,字守愚,唐宜春(今属江西省)人,晚唐诗人。
(6) 纪晓岚:清代纪昀字。
(7) 陈季,盛唐诗人。
(8) 仲文:钱起,字仲文,中唐诗人。
(9) 西河:清毛奇龄号。
(10) 陈简斋:宋陈与义字。
(11) 江山摇落:陈与义是洛阳人,他的家乡已经沦陷,他到杭州来做官,是过着江山沦落的生活。
(12) 嵇山拥郭:嵇山有两处,一在河南修武县西,相传嵇康居此。一在安徽宿县东南,相传嵇康居此。嵇康本姓奚,因居嵇山,改姓嵇。拥郭:指拥获城郭,当指嵇山。因嵇康居住改姓嵇。东西去:不知嵇康住的是宿县东南的嵇山,还是修武县西的嵇山,所以作东西去。
(13) 禹穴:相传大禹巡狩至会稽而崩,葬在会稽,名禹穴。
(14) 万里南征:嵇康从洛阳到南方来,所以称万里南征。
(15) 远望:指望家乡洛阳。
钱先生在《行布》(二)里讲诗句放在开头、结尾或中间,便有不同作用,因此与《行布》(一)讲的不同。
钱先生引《古诗归》举陆云《谷风》结句:“天地则尔,户庭已悠。”按这诗作:“闲居外物,静言乐幽。绳枢增结,瓮牗绸缪。和神当春,清节为秋。天地则尔,户庭已悠。”这诗写幽居之乐,虽则贫困,用绳子作门枢,用瓮口作窗,但看到春天的和煦、秋天的清爽,天地是这样,在户庭里已悠然自得。这个结尾,从上文的讲春和秋来,所以放在结末才好。又引谢混《游西池》起句:“悟彼蟋蟀唱,信此劳者歌。”这首诗从蟋蟀唱和劳者歌里引出“有来起不疾,良游常蹉跎”,接下来自然写到游西池的所见了。这个开头起到引发作用,所以放在开头好。倘放在中间,就失去作用了。钱先生又称《唐诗归》的《玄宗送贺知章归四明》的评语,诗作:“遗荣期入道,辞老竟抽簪。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钟云:“第三四句他人便用此作起句矣,一换过,便不见手段。”又“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独有青门饯,群僚怅别深。”按:这首诗写贺如章辞官回乡修道,开头“遗荣”写辞官,“入道”点明。次联“岂不”句指“遗荣”,“高尚心”指“入道”。后半首“得秘要”和“方外”指入道,“群僚”和“青门饯”指“遗荣”,结合得紧密。对唐玄宗说,“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更为突出。所以钟批认为“他人便因此作起句矣”。但一换,对“遗荣期入道”的笼罩全篇就破坏了,所以“便不见手段”了。
钱先生又结合绝句诗来发挥行布的作用。指出王安石的诗,“看上征鞍立寺门”是一篇中的警句,倘把这句作为结尾,作“断芦洲渚荠花繁,看上征鞍立寺门”,立在寺门前,看友人上征鞍而去,背景有洲渚的断芦、野地的荠花,好像还有不尽的余味可供体会。今把“倚岗从此望回辕”作结尾,点明在望他回来,已经点破了,余味就差了。再像郑谷诗,在傍晚的数声羌笛中,“君向潇湘我向秦”,写出客中作别,似有无限情意含蓄在内,所以好。倘把“君向潇湘我向秦”,跟首句对调一下,作“数声羌笛离亭晚,扬子江头杨柳春”,那么在离别的时候,看到满目的杨柳春光,变成在赞赏春光,没有什么离情别绪,情调完全不同了。钱先生又引试律作例。如同样写《湘灵鼓瑟》,陈季的“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用月白山青来陪衬弹瑟的音调,跟钱起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用江上峰青来做陪衬,意境相似。但钱起放在篇末,就有余味。陈季放在篇中,下接“调苦荆人怨,时遥帝子灵”,就破坏了有余不尽的意味。又陈与义《醉中》:“醉中今古兴亡事,诗里江山摇落时。两手尚堪杯酒用,寸心唯是鬓毛知。嵇山拥郭东西去,禹穴生云朝暮奇。万里南征无赋笔,茫茫远望不胜悲。”这首诗的首联是一篇之意,“醉中今古兴亡事”的“今”,即指北宋的灭亡,所以“茫茫远望不胜悲”,首尾呼应。因此只能两手持杯消愁,愁到发白,又和醉中相应。所以“醉中”十四字,放在首联才显得突出,放在诗中就不显了。钱先生又引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认为“作发端则超妙”。这诗写谢朓在荆州随王府,被长史王秀之所嫉。他这次出使到京城金陵去,在长江中航行,所以“大江流日夜”,写眼前所见。“客心悲未央”,想到受人嫉妒,所以心悲。这个开头又跟结尾相呼应:“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这是对嫉害他的人说的。这个开头不能放到中间去。
这里所引陈与义《醉中》这首诗,开头两句是对仗的,所以可以放在中间。但开头两句,涵盖全篇,所以放在中间就不好,放在开头正合适,这是诗的内容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