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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十九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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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此只是室思之诗。起六句追述始别,夹叙夹议。“道路”二句顿挫断住。“胡马”二句,忽纵笔横插,振起一篇奇警,逆摄下游子不返,非徒设色也。“相去”四句,遥接起六句,反承“胡马”、“越鸟”,将行者顿断,然后再入己今日之思,与始别相应。“弃捐”二句,换笔换意,绕回作收,作自宽语,见温良贞淑,与前“衣带”句相应。(方东树(2) 《昭昧詹言》)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倚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忽复道,努力加餐饭。”(一首)

【注释】

(1) 《古诗十九首》:梁昭明太子《文选》中的一组诗,因为不知作者姓名,故称为《古诗十九首》。

(2) 方东树(1772—1851),字植之,号副墨子,又称仪卫先生,清安徽桐城人,著有《昭昧詹言》。

方东树指出这首诗是“室思”,就是室中思妇之诗,是对的。从这首诗看,“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这里说“与君”,是谁“与君”呢?这里指出是“室思”的人,即思妇,因为指出是“室思之诗”,自然不用说“妇”与君了。“行行”的是谁呢?是“君”与“妇”两人,也不必点明。“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是谁与谁相去呢?自然是“君”与“妇”相去了。“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谁和谁会面呢?自然是“君”和“妇”了。下面又称“‘胡马’二句,纵笔横插,振起一篇奇警,逆摄下游子不返,非徒设色也”。这里指出“胡马”二句,在这首诗中称为“奇警”。因为这首诗里就用“胡马”、“越鸟”作比,说“胡马”和“越鸟”尚且思归,为什么君反而不思归呢?所以用这两个比喻非常贴切,所以称为“奇警”。用这两个比喻的好处,还在逆摄下文:“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上面称君,这里改称“游子”,说明对同一个人的不同感情。下面又说“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在思念时又用“君”字,但“君”的不归,终是对我的弃捐,所以说“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写出这思妇的用心。

这篇就写作说,指出其立意是写“室思之诗”,是很重要的。有了这个立意,就理解了这首诗。末了的“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正见出思妇之思来,正见出立意来。所以从写作上讲,这篇的立意是很重要的。

青青河畔草

《青青河畔草》,“草”兴荡子,“柳”自比。二句横作影。“盈盈”四句,始言自己,夹写夹叙。“昔为”四句,叙情归宿,用笔浑转精融。(方东树《昭昧詹言》)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二首)

这首诗写荡子与其妇二人,首以荡子比“河畔草”,以妇比“园中柳”。“河畔草”何足比数,而“园中柳”则与河畔草不同,既在园中,又不能任人攀折。况且园中柳乃是“楼上女”,盈盈可喜,又皎皎不群,比“河畔草”高出甚多。但忽而转折,所谓“盈盈楼上女”、“园中柳”却“昔为倡家女”。“倡家女”可以供人玩弄,与“楼上女”不同。“楼上女”一转为“倡家女”,是一大转折。倡家女转为荡子妇,倡家与荡子相应,则“空床难独守”,亦不足怪。其转变的关键,即在“昔为倡家女”。故全篇转折处即在“昔为倡家女”上。为“倡家女”,既不能为“楼上女”,不能为“园中柳”了。所以这篇讲转折。

青青陵上柏

《青青陵上柏》,言人不如柏石之寿,宜及时行乐。“驱车”以下衍承之,遂极其笔力,写到至足处。(方东树《昭昧詹言》)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苍,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三首)

这是一首失意之士的感伤诗。人生短促,可引出积极的处世,像曹操的《龟虽寿》;但也可引出消极的处世,及时行乐,像这首诗,可见立意决定作品高下。宛、洛是东汉政治经济中心,是繁华的都市。当时到宛、洛的士子,大都是为了功名利禄,但诗中的主人公,功名利禄已无望,故说“游戏宛与洛”。宛、洛最引人注目的“冠带人物”,当时是最有权势的宦官、外戚、豪门贵族。“自相索”,即同气相求,互相往来,结党营私。堵塞主人公仕途的,正是这些穷奢极欲的“冠带人物”。诗人只有“斗酒相娱乐”,说不上“极宴”,“极宴”当指冠带人物说。“戚戚”,忧惧的样子。“迫”,逼迫,指心情受到压抑。“冠带人物”既然“极宴娱心意”,怎么又来忧愁逼迫呢?因此这忧愁逼迫的当指诗人。方东树说“写到至足处”是不适合的,“戚戚何所迫”,并不是得意的。

今日良宴会

《今日良宴会》,起四句平叙。“令德”四句倒装,豫摄通篇,精神入化矣。所谓“高言”、“曲真”者,即上之“新声”也,即下“人生”六句也。“令德”曲之情;“高言”曲之文。以求富贵为“令德”、“高言”,愤谑已极,而意若庄,所以为妙。而布置章法,更深曲不测,言此心众所同愿,但未明言耳;今借令德高言以申之,而所申乃如下所云云,令人失笑而复感叹,转若有味乎其言也。(方东树《昭昧詹言》)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 轲长苦辛。”(四首)

这首诗的立意,在于探求富贵是好,还是可耻。从诗看,称“良”,称“妙入神”的“新声”,称“令德唱高言”,称“听其真”,称众人“齐心同所愿”,认为求富贵是好话,是“令德唱高言”,是真话,所以“识曲听其真”。这是众人所愿听的,并不认为“可笑”,更不会“愤谑已极”。《昭昧詹言》认为求富贵的话是可笑的,并不代表诗作者的意思。诗作者是赞赏求富贵的话的,即“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本诗是东汉末年不得意的士人作的,他们想求得富贵并不奇怪。但从《古诗十九首》看,他们最终不得志,求不到富贵,也无法“策高足”,“先据要路津”。因为当时是宦官掌权,所以他们不可能“据要津”,因而求不到富贵。

西北有高楼

《西北有高楼》,此言知音难遇,而造境创言,虚者实证之,意象笔势文法极奇,可谓精深华妙。一起无端,妙极。五六句叙歌声,七八句硬指实之,以为色泽波澜,是为不测之妙。“清商”四句顿挫,于实中又实之,更奇。“不惜”二句,乃是本意交代,而反似从上文生出溢意,其妙如此。收句深致慨叹,即韩公《双鸟诗》、《调张籍》“乞君飞霞佩”二句意也。不过言知音之难遇,而造语造象,奇妙如此。(方东树《昭昧詹言》)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鸣鹄,奋翅起高飞。”(五首)

这首诗先写高楼,有阿阁,即四阿角,四角有曲檐的,叫阿角。加上绮窗,又有三重阶,极写高楼的不凡。楼上有弦歌声,是虚写,说谁在弦歌,“无乃杞梁妻”,说是杞梁妻,这是虚者实之的手法。李善注云,杞梁妻“援琴而鼓之,曲终,遂自投淄水而死”,说明她弹的曲调是非常悲的。她弹的什么曲调呢?“清商随风发”,是清商调,是实中又实。“不惜”二句,从“歌者苦”中来,但好像从上文“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生出溢意。这两句有两层用意,所以称“其妙如此”。《双鸟诗》指韩愈与孟郊好比双鸟鸣叫,使其他各种鸟都不敢叫了。《调张籍》诗的末二句说“乞君飞霞佩,与我高颉颃”,即韩愈与张籍两人高飞之意。诗的末二句“愿为双鸣鹄,奋翅起高飞”表示诗的作者,愿与弹琴者化为一双鸣鹄高飞,正像《双鸟诗》化为双鸟齐鸣,或《调张籍》诗两人一同高飞一样。诗的作者能够做弹琴者的知音,进而写与她一起奋飞,这个意思只有韩愈的两首诗可以继承,所以赞美这首诗写得好。

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此诗节短而托意无穷,古今同慨。“顾”对“涉江”而言之。“涉江”、“旧乡”,意用屈子。言旧乡莫予知,故涉江而求知音,求而多得,终亦相与为无所遗。“远道”即黄、农、虞、夏也。旧乡本昔与远道之人所同居,今反远而漫漫,所以终老忧伤也。(方东树《昭昧詹言》)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六首)

这首诗写采芙蓉。采完芙蓉送给谁?送给的人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说明旧乡的人,就是远道的人。旧乡的人原来是“同心而离居”的,现在诗人认为他们可能不同心,所以要“涉江采芙蓉”来送给他们,但他“还顾望旧乡”时,随即又打消了怀疑他们不同心的想法。既然是同心,就不必采芙蓉来送给他们了,但又是和他们“离居”的,相隔得远,所以只有“忧伤以终老”了。方东树说,“远道即指黄、农、虞、夏也”,即指黄帝、神农、虞舜、夏禹的上古之道。果如这样,“所思在远道”就有两种意义:一是“同心”的人,一是实行上古之道的人。“同心”的人已经“离居”,实行上古之道的人更不可得,所以只有忧伤终老了。

明月皎夜光

《明月皎夜光》,感时物之变,而伤交道之不终,所谓感而有思也。后半奇丽,从《大东》来。初以起处不过即时即目以起兴耳,至“南箕北斗”句,方知“众星”句之妙。古人文法意脉如此之密。汉之孟冬,今七月也。“秋蝉”喻友之得志居高,“玄鸟”兴己失所,下四句点明之。“虚名”即指箕、斗、牛之名,写时景耳,而措语高妙。(方东树《昭昧詹言》)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良无磐石固,虚名复无益。”(七首)

这首诗写当时物象的变化,感叹世态炎凉,同门友不讲情义。它写物象的变化,从《诗经·小雅·大东》来。《大东》写“睆彼牵牛,不以服箱”,牵牛星不能背车箱。“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南箕星不可以簸扬,北斗星不可以挹酒浆,都是空的。这才显出诗说“众星何历历”的好处。因为众星虽然明亮,却都是空的。李善注:汉以十月为岁首,所以“孟冬”指七月。用“秋蝉”来比友人的居高位而得意,用玄鸟来比自己的不得意。“昔我”四句,写朋友抛弃他。虚名指箕、斗、牛都是虚名,显出诗的措词高妙。

冉冉孤生竹

余谓此诗即孔子沽玉待价,孟子《周霄问》章之旨(讲失仕)。“兔丝生有时”二句,言两美宜合。然古之人未尝不欲仕,又恶不由其道,所谓“节高”也。二句正言,反对下文,以顿断之。下“千里”二句,乃纵言之。“思君”二句,交代晚而不遇本意,为一篇枢轴。“蕙兰”喻中之喻,比而又比也。四句又顿断。“君亮”二句,逆挽“会有宜”,结出“高节”,收束通篇。不言己执高节,却言君亮非不执高节,弃贤不用者,此等妙旨,皆得屈子用意之所以然。(方东树《昭昧詹言》)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八首)

这首诗讲失婚之怨。说君失时不来,但《昭昧詹言》讲士子求仕,把失时作为失仕。今仍按失时讲。“冉冉”二句,李善注:“竹结根于山阿,喻妇人托身于君子也。”“夫妇会有宜”,指夫妇的结婚有适宜的时机。“千里”二句,指君子相去甚远。“思君”二句,指君子不来,失去婚期。蕙兰花,妇人自比。《昭昧詹言》认为比中之比,即以花比妇人,又以妇人比士子,故称比中之比。其实此诗讲君子失婚时,花比妇人,只有一种比。“君亮”二句,言信君子因执高节而失时不来,则贱妾亦只能信其如此,这是聊以自慰的话。《昭昧詹言》以诗言失仕,故以“高节”为“恶不由其道”得仕,这是《昭昧詹言》把失婚时说成失仕的缘故。又说这诗“此等妙旨,皆得屈子用意之所以然”。李善注“将随秋草萎”句下,引《楚辞》曰:“秋草荣其将实,微霜下而夜殒。”说明这诗是怎样化用屈原的话的。

庭中有奇树

通篇只就“奇树”一意写到底,中间却有千回百折,而妙在由“树”而“条”而荣,而“馨香”,层层写来,以见美盛,而以一语反振出“感别”便住,不更赘一语,正如蜿嬗迤逞而来,至江山以峭壁截住。格局笔力,千古无两。(张庚(1) 《古诗十九首解》)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九首)

【注释】

(1) 张庚(1685—1760),浙江秀水人。家贫,糊口四方,足迹遍天下。为文简朴,诗亦新颖,人皆重其学。著有《强恕斋诗钞》、《瓜田词》等。

《昭昧詹言》漏去《庭中有奇树》一首,因此下面把《古诗十九首》的《东城高且长》一首分为两首。

《庭中有奇树》,这首作为“别思”很恰当。因为要折奇树来寄给思念的人,路远莫致,正是别思。这诗的末二句:“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贵,献也。此物何足献,就是感别,所以叫“别思”,正合。

迢迢牵牛星

此诗佳丽,只陈别思,旨意明白。妙在收处四语,不著议论,而咏叹深致,托意高妙。(方东树《昭昧詹言》)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十首)

《迢迢牵牛星》一首,就作者说,牵牛星在天上,自然是迢迢,隔得远的。但它与织女星只隔一道天河,“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脉脉,相视,可以相视,但不得相语,正合别恨,所以作“别思”也很适当。收处四语,“写河汉的清浅,两星的相视而不得语,正显奇妙”。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织女隔着银河见牛郎,所以“终日不成章”,即不能织成绢素。牛郎织女的故事,在《诗经·大东》中已有,但在现存的文献中,这首诗的描述是最早最完整的。

回车驾言迈

《回车驾言迈》,起二句纵断。“悠悠”句以比世运,下纵荡往复言之。“言迈”,“涉长道”,言人生世,进德修业无穷。“四顾”十句,言感草木而易老。“立身”、“荣名”分二意,一老一死皆倒接。此言人生不常,忽与草木同尽,疾没世而名不称。意旨极明白,而气体高妙,语质而豪宕,更胜妍辞丽色。(方东树《昭昧詹言》)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十一首)

这首诗首二句中的“驾言”指驾车出游,经历长路。“悠悠”指路长,所以回车时人已老迈。回车时走的是长道,所以“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东风是春天的风,在春天回来,所遇见的是新的事物,没有旧的事物,人安得不很快地变老。人的壮老盛衰有一定的时候,在盛年立身扬名苦于不早。人非金石,怎能长期盛年。奄忽,状快。物化,化成物,指死亡。人很快会死亡,在死前应赶快建立荣名,并以此为宝,因为只有光荣的名声才是不朽的。这首诗的立意极明白,如《昭昧詹言》所说:“人生不常,忽与草木同尽,疾殁世而名不称。”诗中的议论很有特色,都是结合形象而发的,并带有一点哲理的味道,故“语质而豪宕,更胜妍辞丽色”。

东城高且长

《东城高且长》,用意与前篇相似,但此云“放志”,彼言“立名”,相反不同,《十九首》诗非一人所作,故各有归趣也。“回天动地”六句,与“东风摇百草”各极其警动。陶公《饮酒》第二、三章亦如此。

《燕赵多佳人》,断为另一首。“音响”以下,情辞警策遒紧。此篇兴喻明白,同《迢迢牵牛星》,而此无甚精美。(方东树《昭昧詹言》)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荡涤放情致,何为自结束。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驰情整中带,沉吟聊踯躅。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十二首)

《昭昧詹言》把前面的《庭中有奇树》一首漏了,因此把《东城高且长》一首分为两首,把这首诗中“燕赵多佳人”以下列为一首,不知所谓“放情致”,就指“燕赵多佳人”以下数句。倘把“燕赵多佳人”以下数句另作一首,则“放情致”就成为空话,没有内容了,故这里仍作为一首。

看这首诗,从东城的高且长说起,城的长指逶迤相连。再说回风起来,“秋草萋已绿”,萋指盛,草盛时已绿,秋风一吹,衰成秋草,这说明“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晨风”,鸟名,似鹞。《诗经·秦风·晨风》讲秦康公弃贤,所以念《晨风》诗,说明怀着苦心。《蟋蟀》是《诗经·唐风》中的一篇,讲晋僖公俭不中礼。晋原封于唐,所以见于《唐风》。秦晋都不行,所以放情致的士人只有同燕赵的佳人结合,两人化成一双燕子,到能用贤人的君主那里去投靠。所以“燕赵多佳人”以下的句子不能另立一首。“驰情整中带”,即讲放情致的士子整中带去投用贤人的君主了。

驱车上东门

《驱车上东门》,此诗意激于内,而气奋于外,豪宕雄壮,一气喷薄而下。前八句夹叙夹写夹议,言死者。“浩浩”以下十句,言今生人。凡四转,每转愈妙,结出归宿。汉魏亦有尚气势者,如此诗及下二篇是也。与《行行重行行》等篇,又是一副笔墨。《西北有高楼》又另是一副笔墨。《十九首》非一人作也。此诗及下二篇,已开陶公。(方东树《昭昧詹言》)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玉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十三首)

这首诗的上东门是洛阳东面三门的靠北门。上东门外即墓地,叫郭北墓。墓地里种白杨,路上种松柏。开头八句,写死者。“浩浩”以下几句,写生者。从死者转向生者,是一转。“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写自古及今,生者送死者,虽贤圣未能超越,这是二转。“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这是三转。“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这是四转。写这首诗经过四转,归结到饮美酒,穿罗衣。这样写法,同《行行重行行》只写“室思”,《西北有高楼》只写楼中妇人弹奏的悲曲不同。看陶渊明的《饮酒》诗,第二首讲“失群鸟”、“无定止”,后来“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即一转。再像第三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到“飞鸟相与还”的“真意”,即一转,就与这首诗中的四转相似,故说“已开陶公”。

去者日以疏

《去者日以疏》,气格略与上同。此归宿在睹此当思息机,忽妄逐世味,但苦未能归耳,意更悲痛。颜子“不远复”,屈子“及行迷之未远”,庄子惜“以有涯逐无涯”,去人愈远,则不能归矣。喻意逐世味者同归于一死,而不知反身求道。只此二篇,古今之人不能出其意度之外矣。韩公拟之作《秋怀》。“去者”,死者也;“疏”,远也。用《吕氏春秋》。末二句突转勒住,如收下坡之骏。古人笔法高绝,后人不解久矣。(方东树《昭昧詹言》)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古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十四首)

这首诗里的“去者”指死者,所以“日以疏”。“来者”指生者,所以“日以亲”。出郭门,同上一首“遥望郭北墓”,郭门外是墓地,所以只看见丘坟。丘坟也改变了,犁为田了。丘坟边种的古柏被作为薪烧了。坟地种的白杨,“萧萧愁杀人”。要想回到旧日的里闾,已无法回去了。《昭昧詹言》里说颜子“不远复”,指颜回走的路不远,回来了。屈子“及行迷之未远”,指屈原走的迷路,但未远就回来。庄子“以有涯逐无涯”,指人生像朝露,是有涯的,长道是无涯的。以人生追逐长道,是以有涯逐无涯,所以离开人的生命远了,想回来也不可能了。

韩愈的《秋怀》诗说:“浮生虽多途,趋死惟一轨。胡为浪自苦,得酒且欢喜。”与上一首的立意是一致的,是《驱车上东门》意思的引申。上一篇由墓而想到“陈死人”,而这一篇则“古墓犁为田”,连坟墓都不得长存,内心的感叹程度更深了。上一篇《驱车上东门》,因“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归结到“饮美酒”、“被服纨与素”的及时行乐。而这一篇《去者日以疏》,则归结到不如“还故里”,但“欲归”又不得,且“无因”。《昭昧詹言》称其“苦未能归耳,意更悲痛”,赞赏“末二句突转勒住,如收下坡之骏”。

生年不满百

《生年不满百》,万古名言,即前《驱车》篇意。而皆重在饮酒,及时行乐,是其志在旷达。汉魏时人无明儒理者,故极其高志,止此而已。君子为善,惟日不足,一息不懈,死而后已,固不可以是绳之耳。起四句奇情奇想,笔势峥嵘飞动。收句逆接,倒卷反掉,另换气换势换笔。(方东树《昭昧詹言》)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十五首)

《昭昧詹言》说,这篇开头是“万古名言”,即人生不满百岁,不光当时这样,后来也是这样。超过百岁的人,是很少数。吕向注“人生不满百年,而营千岁之计,常以为忧也”,即《驱车上东门》篇意,即主张“饮美酒”。吕延济注:“来兹,谓后期也。”这首诗的开头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可是结尾却说:“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仙人是不死的,不是“生年不满百”。仙人没有“常怀千岁忧”,是快乐的。所以这个结尾,跟这个开头是逆接,不是相顺的。顺着开头,要及时行乐,像“饮美酒”。说到仙人,是逆着说。“另换气换势换笔”,因为仙人王子乔,即周灵王太子晋,仙人浮丘公接他上嵩山,成了仙人。没有仙人来接,人成不了仙,所以“难可与等期”,难以同王子乔相比。这样逆着说,就是“换气换势换笔”了,这是逆着说的成功写法。

凛凛岁云暮

《凛凛岁云暮》,前六句叙,因由游子念其夫也。“锦衾”句以宓妃自比,言其初与游子相结也。“同袍”句点别。“独宿”二句章法,以一“梦”字摄下,顿叙交代。下六句承说“梦”。“亮无”六句,因梦而思念深,杜公《梦李白》诗所从出。“眄睐”寻梦也,即“落月照屋梁”意。不过思妇之词,而深妙如此。(方东树《昭昧詹言》)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愿得长巧笑,携手同车归。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十六首)

这是一首妻子想念丈夫的诗。开头六句是叙事。想到丈夫在外岁末不归,可能另有新欢。“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把锦被送给洛水滨的宓妃。宓妃是洛水的女神,这里借指丈夫的新欢。但这些只是猜想,并不确实,所以下面又有梦见丈夫的事。

这首诗的技巧是现实和想象的结合。从岁暮到风厉是现实,而“游子寒无衣”是想象。下面的“锦衾”句是猜测,属于想象;“同袍”句是现实,又是想象和现实的结合。在这两个想象中含有对丈夫的思念。接着是现实和梦境的结合。从良人驾车来接,是梦境,在这个梦境中,又想到新婚“愿得常巧笑”,是梦中之梦。“眄睐以适意”两句,写初醒后要寻梦中的丈夫,还是半醒半梦中。到“徙倚怀感伤”是完全清醒,从梦境中回到现实了。通过这样的想象和梦境,才能曲折传达出思妇对丈夫关切的心情。这就是《昭昧詹言》所说的一“梦”摄下,因梦而思念深,深妙如此。

孟冬寒气至

《孟冬寒气至》,与前篇大略相同。“三五”二句,言日月易迈,以起下久耍不忘。而后半即承此意,言诚素不忘久耍。正与《明月皎夜光》篇虚名不固者相反。(方东树《昭昧詹言》)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十七首)

这首也是讲思妇的诗,与上一首写思妇的诗相同。这首诗的开头讲“孟冬”,是初冬,所以“寒气至”,北风惨栗。三五即阴历十五,是月圆的日子。四五即阴历二十,是月缺的日子。蟾兔,指月亮。“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这个客即上一首诗中的游子,也是妇人的丈夫。信里说长相思,久离别,说明他不忘妇人。所以妇人“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区区”指爱丈夫的赤诚的心。表面上是担心丈夫不察己之心,实则是疑惧丈夫变心,因为毕竟丈夫在外至今已三载,人既不归,书未再至,三年前的“长相思”,今又如何呢?诗中真切细致地写出了思妇对丈夫的深情。这首诗与《明月皎夜光》相反,那是“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是抛弃妇人的。

客从远方来

此亦与前篇相类,即彤管之贻。韩公《寄崔立之》后言双盏,亦此意。即绮借作双关喻意。奇情奇想,丝借作思意。结句以正意结上喻物,“此”即指上喻物也。……后人必指“此”于“胶漆”句上,而文势平,近无奇矣。(方东树《昭昧詹言》)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采双鸳鸯,裁为合欢被。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十八首)

这首诗《昭昧詹言》说:“此亦与前篇相似。”按前篇写思妇想远行的丈夫,这篇写故人送一端绮。故人是老朋友,老朋友往往是男人,不是女人,所以说“即彤管之贻”,恐不确。《诗经·邶风·静女》:“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女方送给男方彤管,跟故人送来一端绮,恐怕不同。又称“韩公《寄崔立之》后言双盏,亦此意”。按:韩愈诗《寄崔二十六立之》,后言“我有双饮盏”,双饮盏即两个饮酒的盏,是银的,上面有金的鲸,还有花草。他把一个酒盏送给崔立之,说:“鲸以兴君身”,“草木明覆载”,“愿君恒御之”,“异日期对举”。将来两人相对举盏饮酒。这个酒盏比较名贵,用来比一端绮,比较恰当。一端绮是老朋友送的,酒盏是韩愈送的,韩愈也是崔立之的老朋友,所以比得也恰当。把老朋友跟自己比做胶漆,也是合适的。这首诗的结尾说:“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此”指胶漆,很自然。《昭昧詹言》要把“此”指“一端绮”,反而不合了。

这首诗之所以产生歧见,关键是对“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的理解。绮,绫罗一类的丝织品。织成彩色花纹的叫锦,织成素色花纹的叫绮。一端,即半匹。从诗的本身看,是客人送我一端绮,不是丈夫托客人带来一端绮。“万里”承“远方”说,即指“客”;“故人”承上文“遗我一端绮”说,所以称“心尚尔”。这个“故人”指老朋友,即指“客”,倘解作思妇接到丈夫赠物,那么丈夫为“客”,不合。“遗我”承上,指“客”“遗我”,所以不能理解为丈夫遗我。但解作朋友遗我,那么“双鸳鸯”、“合欢被”,又怎样解呢?可以解作送给主人公夫妇的礼物。“长相思”,可以指思念友人;“胶漆”,也可以比友情。《古诗十九首》有大量反映思妇游子的诗,这首诗的立意就显得有点特殊,但也有前人认为是“见朋友不以远近易心”的(见隋树森《古诗十九首集释》)。对友情的歌颂也是我国古代诗歌较为普遍的一个主题,但对朋友“不以远近易心”如此珍惜,那就要联系当时的社会了。东汉晚期,社会黑暗,世态炎凉,人与人之间,“昔我同窗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之如遗迹”(见《明月皎夜光》)。而这老朋友“相去万余里”,心却“尚尔”,这怎不使主人公感慨万端,所以才发“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的感慨。

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客子思归之作,语意明白。见月起思,一出一入,情景如画。以“客行”二句横着中间,为主句归宿,与前篇“相去万余里”二句同。后人必移此作结句,自以为有余音者,而不知其味反短也。(方东树《昭昧詹言》)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帷。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十九首)

这首诗是“客子思归之作”。“客行”二句,是客子自己思归的想法,因为见月起思,是很自然的。前一首写“相去万余里”,是主人对客人的话,与这里客人自己思归不同,《昭昧詹言》引以作比,是不大恰当的。把见月思归的话作为结句,认为其味反短,是有道理的。原诗是写见月思归,思归是思,与归不同,把思归放在句末也不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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