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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例话全编

柔 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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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句好在一“腻”字,即全篇亦好在腻字上,唯过片两句,大笔濡染耳。真是腻得可以。夫腻岂易言哉,柔厚之积也。柔厚之积,是情腻也,如秋藕丝,如春柳絮,如黏地絮,如雨余黏地之絮,是喻腻也。八句四韵,四对仗。通体七言,是调腻也;自九御而十遇而十一暮,是韵腻也;末句“雨”“余”二字,双声叠韵,复同为撮口呼,与“絮”字亦为叠韵,而“絮”与“地”相邻,“地”与“似”又为叠韵,七字之间,如丝引蔓,如漆投胶,是和腻也。故雒诵全章,尤其是到煞尾,唯觉腻字之的当,于是“别饶姿态”之姿态也者,又隐跃而可会矣。(俞平伯《清真词释》)

俞先生讲周邦彦《玉楼春》词,前已讲到“点睛”,俞先生还认为这首词“柔厚”。“柔”属于阴柔的风格,同一阴柔,又有各种分别,“柔厚”指阴柔而富于情味的。俞先生说“即全篇亦好在腻字上”。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

从全篇看,腻在何处?即在末句的“情似雨余黏地絮”。这种情从何而来,从刘晨、阮肇入仙山与仙女相会后,又与仙女分别,别后再入山寻仙女无从寻找而来,这就跟首句的“不作从容住”的与仙女别,次句的别后的藕断丝连相结合,则首联也是写情。因此怀念与仙女在一起时的相候,才有今日的独寻,则次联也在写情,独寻不见,才有三联四联,那么三联四联也在写情。这才显出写情的丰富,所以称为柔厚。俞先生说:“唯过片两句,大笔濡染耳。真是腻得可以。”过片两句,即“烟中列岫青无数,鸦背夕阳红欲暮”,这两句写入山所见景物,何以称腻?这两句是写刘、阮入山所见,指出刘、阮入山找不到仙女,实际是写二人找不到仙女时的心情,到末联才写出,人不能留,即天要黑了,所以人不能留,情不能已。所以这两句写景,还是“腻得可以”。至于末句的写情,如雨余黏地之絮,正写情的深厚,所以是腻。总是写情的柔厚,所以是情腻。用“秋藕”的藕断丝连难续作比,用黏地絮的不能起飞作比,这是“喻腻”。再就八句四对说,“桃溪”与“秋藕”对,由于离开桃溪的仙女,造成对仙女的藕断丝连。“当时”与“今日”对,由于旧情难忘,造成今日的独寻。“烟中”与“鸦背”对,由于寻不到仙女而归去。

“人如”与“情似”对,写出人不能留、情不能忘的感情,都写情深,所以是调腻。调腻不在于四对,在于四对所表达的内容,还是情腻。再就押韵说,“絮”是去声九遇,“住”是去声十遇,“路”“暮”是去声十一暮,“处”是上声六语。用诗韵来看,这首词押了四个韵,俞先生称为韵腻。俞先生又称“雨”“余”双声叠韵,即声母与韵母相同,只是四声不同,复同为撮口呼。与“絮”字亦为叠韵,即韵母相同。又“地”“似”又为叠韵,即韵母相同。俞先生称这为“和腻”。因此称这首词的特点是“腻”,即“柔厚”,“柔”即阴柔之美,又富有情味。

过片承上,“身如秋后蝇”句。转折之词曰:“若教随马逐郎行,不辞多少程。”夫随郎马者,以文意言之,当然还是蝇。(《文选》五十五刘孝标《广绝交论》:“附驵骥之旄端,轶归鸿于碣石。”注引《张敞集》曰:“苍蝇之飞不过十步,托骥之旄乃腾千里之路。”此清真所本。)岂不以既附骥尾而致千里,则其前程远大,自不可以咫尺限,亦不必再以苍蝇观乎?反正有郎马在也,则其不知有天涯亦宣。善言女子之怀,首无如清真矣。然则秋蝇一喻,信为警策。

夫秋蝇之于一室,凛乎其未可逾也,与逐郎马而之天涯,则天涯且不能限之矣。夫一室天涯之近远,人人知之,一室且不能逾,独能逾天涯乎?今云尔者,于情若悖,其理无差。而以闺阁言之,天涯之于女子,甚远也,郎马之于女子,甚近也。甚远者恝,甚近者昵,恝不相妨,昵则径随之去矣。试问此写女子之善怀,盖有如此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深不知所终,而终归于柔厚。夫其独诣之妙,不当以形迹论,已暗夺前人之席,兼服来者之心,岂述而不作之谓乎?(俞平伯《清真词释》)

俞先生讲周邦彦《阮郎归》词:

冬衣初染远山青,双丝云雁绫。夜寒袖湿欲成冰,都缘珠泪零。

情黯黯,闷腾腾。身如秋后蝇。若教随马逐郎行,不辞多少程。

上引俞先生讲过片“身如秋后蝇”句,这句承“情黯黯,闷腾腾”来,所以用“秋后蝇”来比。秋后蝇已经不活跃了,已经飞不出屋子了。正说明情黯黯的她,在给他裁制冬衣的时候,用的是“双丝云雁绫”,用“双丝”织成的绫,冬衣要致密;云雁是绫上的花纹,暗示他在云外山河那里,只靠雁足传书了。因此在裁制冬衣时,珠泪淋得袖湿欲成冰。这样的她,“身如秋后蝇”,只能留在闺中,不能到天涯去找他了。接下去却说:“若教随马逐郎行,不辞多少程。”这个“随马逐郎行”,还是跟“蝇”结合,是用典,用了苍蝇附在马身上的毛上,可以腾千里之路,秋蝇飞不出屋子,说它可以到千里外去,在感情上接受不了,但附在马身上可到千里外去,在道理上又讲得通。对她来说,天涯,太远了;郎马,很近的。“甚远者恝”,“恝”是淡然忘之,而不介意,并不想要到天涯去。“甚近者昵”,对郎马感到亲昵,就可以跟它去了。为了一往情深,不考虑到天涯去的困苦艰难,像苍蝇那样附在马毛上到天涯去,这说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深不知所终,而终归于柔厚”。由于情的柔厚,所以不顾到天涯去的困苦艰难,要“随马逐郎行,不辞多少程”,所以称为“柔厚”。用“秋后蝇”作比,是用了前人用过的典故,这是从形迹上看的。从柔厚看,作者自有独特的体会,不当从形迹上去推求。因为前人的话里只讲“苍蝇”怎样,没有讲“秋后蝇”,用秋后蝇来比,更强调她只能守在闺中,因此写她的“不辞多少程”,强调她感情的深厚,所谓“柔厚”,写出了她的特点,这是前人用苍蝇这一典故中所没有的。所以要注意他的独诣之妙,不当拘留在他借用前人的典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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