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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少年行》云:“白马金鞍从武皇(1) ,旌旗十万猎长杨(2) 。楼头少妇鸣筝坐,遥见飞尘入建章(3) 。”想知少妇遥望之情,以自矜得意,此善于取影者也。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4) ,采蘩祁祁(5) 。执讯获丑(6) ,薄言(7) 还归。赫赫南仲(8) , 狁于夷(9) 。”其妙正在此。训诂家不能领悟,谓妇方采蘩而见归师,旨趣索然矣。建旌旗,举矛戟,车马喧阗(10) ,凯竞奏之下,仓庚何能不惊飞,而尚闻其喈喈?六师在道,虽曰勿扰,采蘩之妇,亦何事暴面于三军之侧耶?征人归矣,度其妇方采蘩而闻归师之凯旋,故迟迟之日,萋萋之草,鸟鸣之和,皆为助喜。而南仲之功,震于闺阁,室家之欣幸,遥想其然,而征人之意得可知矣。乃以此而称南仲,又影中取影,曲尽人情之极至者也。(王夫之《薑斋诗话》卷上)

【注释】

(1) 武皇:汉武帝,唐人借汉帝来指唐代皇帝。

(2) 长杨:汉朝宫名。汉朝命人捕野兽放在长杨宫的射熊馆里,以备皇帝打猎用。

(3) 建章:汉朝宫名。

(4) 仓庚:黄鹂。喈喈(jiē):鸣声。

(5) 蘩(fán):白蒿。祁祁(qí):众多。

(6) 执讯:捉住要审问的敌人头目。获丑:捉住敌人的徒众。

(7) 薄言:状迫切。

(8) 南仲:周朝大将名。

(9) 狁(xiǎn yun):北方种族名。夷:平定。

(10) 喧阗(tián):指喧哗。

不描写形体,描写它的影子,透过影子来显出形体,叫取影,也就是衬托。这是指不正面描写人物,却描写别的事物来显出人物,或用别的人物来烘托作品中的主人翁。王昌龄《少年行》,只写“白马金鞍”,显得服饰的豪华;“从武皇”,显得地位的显贵;“旌旗十万”,写出声势的煊赫。这里只从侧面写,没有正面写人物。但这些究竟写谁,还不清楚。再用少妇来陪衬,写少妇鸣筝遥望,透露出她的得意心情,这就暗中点出这个豪华煊赫的人物正是她的丈夫,正是诗中歌咏的少年(古代的少年即青年)。这里没有提到少年,实际句句在写少年,从服饰、地位、声势烘托出少年来,再用少妇来烘托,所以是善于衬托。

《诗·小雅·出车》里没有一个字写胜利归来的战士心情,却是透过他对妻子的想象来表现。他想象他的妻子在采白蒿,春天太阳美好,草木茂盛,黄鹂叫得欢。写春日、卉木、仓庚用来衬出采蘩的妇人内心的喜悦,写她的喜悦是由于她丈夫的凯旋。用战士妻子的行动和心情来衬出战士归来的心情,写战士想象他妻子的喜悦来衬出战士的喜悦,这是衬托。战士的心情没有正面写出,是陪衬;用战士的心情来衬出南仲的恩威,是双重陪衬。这里写的景物只是起衬托作用,用来透露人物心情,并不是写妇人在采蘩时碰到南仲大军的归来。要真是那样,大军来时,尘土飞扬,早把黄鹂吓跑了,妇人也不会再注意到春日、卉木、仓庚了,也无心采蘩了,所以说这里还是运用双重陪衬的手法。

《艺苑雌黄》云:“宋玉《九辩》云:‘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潘安仁《秋兴赋》引此语而曰:‘送归怀慕徒之恋兮,远行有羁旅之愤。临川感流以叹逝兮,登山怀远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途而难忍。’安仁以登山、临水、远行、送归为四戚。予顷年较进士于上饶,有同官张扶云:‘曾见人言,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是七件事,谓远也,行也,登山也,临水也,送也,将也,归也。’……安仁谓之四戚,盖略而言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一)

悲愁无形,侔色揣称,每出两途。或取譬于有形之事,如《诗·小弁》之“我心忧伤,惄焉如捣”,或《悲回风》之“心踊跃其若汤”、“心 羁而不形兮”,是为拟物。或摹写心动念生时耳目之所感接,不举以为比喻,而假以为烘托,使读者玩其景而可以会其情,是为寓物。如马致远《天净沙》云:“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不待侈陈孤客穷途、未知税驾之悲,当前风物已足销凝,如推心置腹矣。二法均有当于黑格尔谈艺所谓“以形而下象示形而上”之旨,然后者较难,所需篇幅亦逾广。《诗》之《君子于役》等篇,微逗其端,至《楚辞》始灿然明备,《九辩》首章,尤便举隅。潘岳谓其以“四戚”示“秋气”之“悲”,实不止此数。他若“收潦水清”、“薄寒中人”、“羁旅无友”、“贫士失职”、“燕辞归”、“蝉无声”、“雁南游”、“鹍鸡悲鸣”、“蟋蟀宵征”,凡与秋可相系着之物态人事,莫非“戚”而成“悲”,纷至沓来,汇合“一途”,写秋而悲即同气一体。举远行、送归、失职、羁旅者,以人当秋则感其事更深,亦人当其事而悲秋愈甚,如李善所谓春秋之“别恨愈切”也。

李仲蒙说“六义”,有曰“叙物以言情谓之‘赋’”。刘熙载《艺概》卷三移以论《楚辞》:“《九歌》最得此诀。如‘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正是写出‘目眇眇兮愁予’来;‘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正是写出‘思公子兮未敢言’来。”妙得文心。窃谓《九辩》首章尤契斯义。“叙物以言情”非他,西方近世说诗之“事物当对”者是。如李商隐《正月崇让宅》警句:“背灯独共余香语。”未及烘托“香”字;吴文英《声声慢》:“腻粉阑干,犹闻凭袖香留。”以“闻”衬“香”,仍属直陈;《风入松》:“黄蜂频捕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不道“犹闻”,而以寻花之蜂“频捕”示手香之“凝”,蜂即“当对”闻香之“事物”矣。(钱锺书《管锥编·楚辞补注·九辩》一)

这里讲写情用景物来烘托的手法。这种手法《诗经》里已经有了。如《君子于役》:

鸡栖于埘(鸡屋),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用鸡栖、日落、牛羊归来,衬出妇人对出外的丈夫的怀念。《诗经》里运用的衬托还比较简单,到《楚辞·九辩》里就显得更丰富了。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犹凄怆)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泬寥(状空旷)兮天高而气清;寂漻(通寥)兮收潦而水清。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怆怳 悢(状失意)兮去故而就新,坎廪(不顺利)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空虚)兮羁旅(作客)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寞而无声;雁嗈嗈(和鸣声)而南游兮,鹍鸡啁哳(鸣声)而悲鸣。独申(达)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夜振翅鸣)。

在这里,潘岳认为写了四样景物来做衬托,太少了;张扶把“送将归”说成三件事,又太支离破碎了。这里可以注意的,《九辩》里用来作为衬托的景物,同《君子于役》里的不同。《君子于役》里写鸡栖、日落、牛羊回来,没有在这三件事上加上感情色彩;《九辩》里写的景物,往往加上感情色彩,在“草木摇落”上加“萧瑟”,在“远行”上加“憭栗”,在“收潦水清”上加“寂漻”,在“薄寒中人”上加“憯悽”等,加上这些有感情色彩的形容,目的在加强这种气氛。马致远的《天净沙》里用的也是这种写法,他写的“藤”“树”“鸦”上加上有感情色彩的形容词“枯”“老”“昏”。《九辩》不受字数限制,可以写得词藻丰富;《天净沙》受字数限制,写得简要。还有一点,用景物做烘托,要构成一幅画面,在这幅画面里的事物,有可以用来烘托感情的,也有并不能用来烘托感情的,这些不能用来烘托感情的东西,为了构成一幅画面,也有必要,如《天净沙》里的“小桥、流水、人家”,《九辩》里的“天高气清”就是。这种烘托气氛的事物,像《君子于役》和《天净沙》里写的,都是诗中人眼中所见的客观存在的东西,如鸡栖、日落、古道、西风、瘦马,《九辩》里还写了主观想象的东西,如“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用了个“若”字,好像在远行,既然是好像,可见并非真的远行,并非真的有人“登山临水送将归”,只是作者的主观想象罢了。《九辩》里运用这些手法,在烘托感情上显得更为突出。

再看《楚辞·九歌·湘夫人》:

帝子(女)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状柔弱)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水声)。

在秋风的吹拂中,洞庭湖里泛起了微波,树叶纷纷下落,这样写景物,正是烘托这个帝女即湘夫人哀愁的心情。“愁予”就是哀愁。“眇眇”,又想望又害怕的眼光。湘夫人下降到北渚等待湘君,没有看到湘君,她又是想望他,又担心他为什么不来,这种微波落叶正好烘托出这种感情上的微波。湘夫人神思恍惚,远望不见湘君,只看见流水,这样写,正烘托出湘夫人想念湘君又未敢吐露,就是有所顾虑。这样烘托,比上面的写法更进一步了。用鸡栖、日落、牛羊回来做烘托,比较简单,没有像这里写得比较细致而深入。《九辩》里用了许多形容词,还不如这里写得生动,也没有这里写情那样细致。尤其是“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现在读来还觉得亲切可喜,不像《九辩》那样的难解,它的借景写情,确实超过《九辩》。

上面都是用景物来烘托感情,还有用景物来烘托事物,再来烘托感情的。如“黄蜂频捕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用“黄蜂频捕”来烘托纤手的香气留在秋千索上,再用黄蜂频捕索上香来衬出对那位打秋千的女子的怀念,更曲折了。李商隐的“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没有用事物来烘托“香”,只用“共余香语”来烘托悼亡的感情,妻子死了,只留下她用的东西上的余香了,就只是用事物来烘托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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