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四两句一篇主旨,“懒”“迟”二字点睛之笔,写艳俱从虚处落墨,最醒豁而雅,欲起则懒,弄妆则迟,情事已见。“弄妆”二字,弄字妙,大有千回百转之意,愈婉愈温厚矣。(俞平伯《读词偶得》)
俞先生讲温庭筠《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首词里“懒”和“迟”是点睛之笔。前两句写日光照到屏风上金色一明一暗,她还在睡,说明“懒起”;下片写照镜、插花、整衣,都是“弄妆梳洗迟”,所以一“懒”一“迟”写尽闺中人的娇慵。所以说:“三四两句一篇主旨。”三句写“懒起”,四句写“弄妆”,情事已尽,所以说是一篇主旨,主旨是写闺中人的娇慵。但艺术成就又别有所在,含蓄地写艳情。“故于结句曰:‘双双金鹧鸪。’此乃睛点艳情,就表面看总还是妆耳。”这样明写绣罗襦上贴的“双双金鹧鸪”,暗写成双作对的艳情,写艳从虚处落墨,所以含蓄。“下片用力写‘弄妆’,弄字妙,大有千回百转之意,愈婉愈温厚矣。”这是它在艺术上的成就。
二
诗以不触及议论为常,而议论有狭义广义之别。狭义之议论,即议论是也;广义,则凡在文字间加以点破者,皆议论之属也。如此词,“双腕重”之“重”字,“四弦悲”之“悲”字,点睛之笔,亦即其议论也。唯下得极斟酌,叙而不断,断而不议,使人自领其弦外之情,斯则善矣。……若夫清真原作,可谓至哉!低徊今昔,俯仰盛衰,玉腕笼金,顾端凝而可讶;琵琶挑弄,省欢笑之甚遥,隔鬓桐花,寻蜂刬袜,虽儿情如昨,而回首俱非。末句复一拗一悲。夫“谁肯剪春衣”者,是剪春衣也。其声疏冷而长,吾知其必为深闺刀尺之声矣。(俞平伯《清真词释》)
俞先生讲周邦彦词《浣溪沙》:
争挽桐花两鬓垂。小妆弄影照清池。出帘踏袜趁蜂儿。
跳脱添金双腕重,琵琶拨尽四弦悲。夜寒谁肯剪春衣。
俞先生讲这首词是“低徊今昔,俯仰盛衰”。“今昔”指什么?“虽儿情如昨,而回首俱非。”“昔”指儿情,即“隔鬓桐花,寻蜂划袜”。上片称桐花插在两鬓,在清池照影,欣赏小妆。再“出帘踏袜趁蜂儿”,大概在帘内看见蜂儿在花中采蜜,要出帘去赶蜂儿,当时人席地而坐,坐时脱鞋,来不及穿鞋,就踏袜出去趁蜂儿,写女方的儿时情态。今当指“玉腕笼金,顾端凝而可讶;琵琶挑弄,省欢笑之甚遥”。女方已经长大,手腕上戴上金镯,人也显出端庄凝重;会弹琵琶,弹出悲音,儿时欢笑已经相隔甚遥。这就是“虽儿情如昨,而回首已非”。因此这个“双腕重”的“重”字,当指“顾端凝而可讶”,“重”当指庄重,即“端凝”,看到女方的“端凝”感到“可讶”,在这里,想到女方儿时的情态已经消失,所以“可讶”。加上“琵琶拨弄四弦悲”,回想儿时的欢笑已经遥远。这“双腕重”的“重”字,“四弦悲”的“悲”字,就是“点睛”之笔,点出这首词的作者感受来。这个“重”和“悲”,是“叙而不断,断而不议,使人自领其弦外之情”,所以成为点睛之笔。俞先生又指出“末句复一拗一悲”,即一折一悲,转折到“夜寒谁肯剪春衣”。俞先生说:“夫‘谁肯剪春衣’者,是剪春衣也。是愈悲也。”那么“谁肯剪”者,是女方肯剪也,女方肯剪,何以“愈悲”?大概是丈夫在远方,所以要剪春衣来寄远方,所以愈悲吧。
三
于是有第三相,所谓三相非他,即将一首看成一句,以无章法为章法也。若取譬于点睛,则“独寻”二字,一字一睛也。欲明结尾两句之妙,宜在“烟中”两句求之;欲明“烟中”两句之妙,宜先寻“独寻”之境界;欲明“独寻”实在滋味,遂不得不作本事之推求。翩翩连连,若衔尾鸦,一首只是一句,此谓无法之法。仅依文立解,宁惮繁言。玩其首点桃溪,夫刘、阮之于天台,固当自怜其缘,而自惜其缘之浅。奈何动辄怨天仙耶?“不作从容住”,用最轻笔,最不过瘾,而最委婉。“秋藕”句重笔一顿,银瓶入井矣,然世间何物不可取喻,独取喻于此纠缠不清之藕耶?此毕其语,不尽其意,而如缕绵绵者其韵味也。虽似乎将昨日今朝一气说出,而却为下文留出无穷地步。
病桃溪之无印象,以赤栏桥足之,此固易知,而又开下,此犹未及言。盖彼固一杨柳桥也,眼光射到“情似雨余黏地絮”结句,针线之密,无可评量。“独寻”句亦然,若无上文,则曰“寻”,何所寻,曰“独”,本来是“独”。唯其有上文也,故下一“寻”字,觉得有多少痴愚拗涩,下一“独”字,有多少衰残悲飒,而又饰以秾绚之彩色,排偶之声调,敛奇才,抑柔情,使就文章之范,而从心所欲,不逾方圆,水到渠成,自然超妙。
彼赤栏桥、黄叶路原系无情,然既候之寻之,便是有情。世间只春秋耳,奈人心上之有温肃何。“独寻”一句,有多少怅怅迟迟,款步低眉之苦。俄而自省,目之所穷唯有乱山拔地,碧到遥天。冷雁悲沉,夕阳红远,以外则风烟浩荡而已,其可寻耶?于情致若何不着一字,唯将这么一大块,极空阔,极苍茫,极庄严,然而极无情冷淡的境界放在眼下,使人兀然若得自会其愁苦,岂非得尽风流乎?
通篇语语含情,唯此两句(指“烟中”两句)独否,此其所以可说为穿插也。然细辨之,始知许多情致语以得此两句而始妙,否则直头布袋,无味是一;胭粉气多,腻人是二;呻吟絮聒,感伤是三也。马东篱曰:“青山正补墙头缺。”文章亦有此乐耳。
何独承上,逗下尤佳。径入“人如风后入江云”,如天衣不缝,针线难寻,亦自然而已。此句含义极浑泛,陈言“人不能留”,即予以“不作从容住”为说,然固未尽也。其与上文,盖无不通连。陶诗曰:“万物各有托,孤云独无依。”以兴贫士最为深美。当时相候赤栏桥者,今日居然独寻黄叶路矣,此身无定若此,则风后之孤云也,宁非绝而不续者乎?(俞平伯《清真词释》)
俞先生讲周邦彦《玉楼春》词: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
这首词,讲刘晨、阮肇入天台山,看见桃树下有溪,溪边有两个仙女,引他们到家。他们住得不久,和仙女别离回去(见刘义庆《幽明录》)。后来两人入山去找仙女。想到和仙女在一起时,相候赤栏桥,顾况《题叶道士山房》:“水边杨柳赤栏桥。”再说“今日独寻黄叶路”,今天去找仙女,看到的只有无数的烟中列岫,直到夕阳欲暮。人不能留,情不能忘。
俞先生讲这首词,从几个方面来讲,像从词情与调情相惬;从用大排法,从用第三相。所谓第三相,即把一首词看成一句,即从点睛的角度来看这首词,认为“‘独寻’二字,一字一睛也”。先看“独寻”的“独”字,刘阮离开仙山后,不能得到仙女做配偶,隐入孤独,这就跟“不作从容住”联系,所以和仙女分别。说“不作从容住”用最轻笔,即只说不是从容地住着,没有说离开仙家,重入尘世。但下句“秋藕绝来无续处”,指藕断丝连,即刘、阮与仙女隔绝,还在想念仙女,但“无续处”,又无法与仙女联系,所以说:“‘秋藕’句重笔一顿,银瓶入井矣。”白居易《井底引银瓶》:“井底引银瓶,银瓶欲引丝绳绝。”银瓶入井,引不上来了,即刘、阮找不到仙女了。这就跟“独寻”的“寻”字联系了。在“独寻”时当然要想起与仙女在一起时的情形,这就是“当时相候赤栏桥”。据顾况诗“水边杨柳赤栏桥”,这就是杨柳桥。从杨柳联系到柳絮,又跟结句“情似雨余黏地絮”相联系了。再就“独寻”说,仙女已杳不可寻,还要去寻,这里有多少痴愚拗涩;再就“独”说,离开仙女,成了孤独,这里就有了多少衰残悲飒,这又和“独寻黄叶路”的秋天悲秋衰飒相应。但词又用赤、黄、青、红秾绚的色彩来写,又用排偶的声来写。全词八句,成为四对,所以称排偶,写得又极自然,所以称为自然超妙。
再就“独寻”来说,在哪里寻呢?在“乱山拔地,碧到遥天”的境界中寻,所看到的只有“冷雁悲沉,夕阳红远”,透过这一联的描绘,透露“独寻”者的愁苦心情。所以这两句写景具有透露抒情的作用。于是联系到结句,陈说:“《玉楼春》结句云:‘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就独寻而无踪影,到了“夕阳红欲暮”,只好如“风后的孤云”,不能留在那里,跟仙女的缘分不正如“秋藕绝来无续处”,绝而不续吗?
结合俞先生的讲解,再来看“独寻”为点睛之笔。因为“桃溪不作从容住”,离了仙女,所以成为孤独。成了孤独,想念仙女,所以要去寻了,这就成了“秋藕绝来无续处”,是藕断丝连,所以要寻,仙女又无踪迹,所以无续处。这藕断丝连是情,无续处是找不到,而情不能已,一直连贯到末句。从思念仙女就想到“相候赤栏桥”,再点到“独寻黄叶路”。再说独寻所见,有“烟中列岫”,有“雁背夕阳”,这时人不能留,情不能已。所以“独寻”二字成为点睛之笔,又是一字一睛也。由于独,所以要寻,寻而不见,所以人不能留,情不能已。“独寻”之意,又通贯全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