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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燃尽自我的病人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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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奎里一清早就外出了,准备在天气还不十分炎热之前尽量多给科林医生办几件事。吃早餐的时候他没有见到玛丽·莱克尔,从他房间隔断的另一边也没有声音传过来。奎里到大教堂去取了等待下一班轮船运走的信件。他发现这里面没有他的信,心里非常高兴。“一切属于你”只向他所在的这个无名的国土做了一个姿态,为她着想,他希望这个姿态只是出于责任与传统礼规,而不是为了表达爱情。如果事情真像他所希望的,他的保持缄默就不会再伤害她了。

时间已经到了中午,他觉得口干舌燥。他发现自己离船码头并不远,便向河边走去,踏上主教的那只小汽船的跳板。他想看一看船长在不在船上。走到舷梯下面,他踌躇了一会儿,为自己的这一行动感到吃惊。很久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地去寻求一位伴侣。他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踏上这只船的时候——那是一个夜晚,船舱里点着灯——心绪多么恶劣。水手们已经在船桥上堆好了航行用的烧锅炉的木柴;一个妇女正在扶梯口和锅炉中间晒衣服。他一边上舷梯,一边招呼船长,但是他没有想到,坐在餐厅桌前清理货物发票的神父是一个陌生人。

“我能进来吗?”

“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你一定是奎里先生。咱们开一瓶啤酒,怎么样?”

奎里打听上一位船长的消息。“他被派去教伦理神学课了,”新上任的船长说,“他现在在瓦坎加。”

“他舍得走吗?”

“他挺高兴的。河上的生活对他没有什么吸引力。”

“对你有吸引力吧?”

“我还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航行。过去长年累月同教堂规定打交道,现在倒是可以换一换环境了。我们明天就起航。”

“到麻风病院去?”

“那是最后一站。要走一个星期,也许十天。我还弄不清路上要上什么货。”

奎里下船的时候觉得自己并没有引起船长的任何好奇心。船长甚至没有问起他新建的医院的事。也许《巴黎星期日》把最坏的事情都做了,莱克尔也好,帕金森也好,都无法再给他增添更多的伤痛了。看样子他即将被接纳到一个新国家来,他像是个难民,正在注视着领事拿起笔在他的护照上填写最后几个项目。但是除非等手续完全办完,难民总是提心吊胆。过去他有过很多经验:主管签证手续的人突然又想到什么事,又提出新问题、新条件;另一个官员走进屋子,又带来一份什么档案。在旅馆的酒吧间里,一个人正在饮酒,他坐在一个月亮里的人形和紫色纸链的条带下面。这个人是帕金森。

帕金森举起一杯淡红色的杜松子酒说:“来,我请你喝一杯。”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我只是到斯坦利维尔[3]走了一趟,报道那里发生的骚乱。我已经把文章发回报社去了,除非再发生什么事,我没有什么事干了。你喝什么?”

“你准备在这儿待多久?”

“等着家里拍电报来再说。我报道你的故事非常成功。没准儿他们还要我写第三篇连载文章呢。”

“你没有使用我供给你的材料。”

“你说的那些事不适于家庭阅读。”

“你再也不会从我嘴里得到什么了。”

“真令人感到吃惊,”帕金森说,“有时候只要走运,什么好事都碰得上。”他摇晃了一下酒杯里的冰块,“第一篇文章就大获成功。所有的报纸都发了稿,就连对立面的报纸也采用了——铁幕后自然不在此例。美国的新闻界对这篇稿子更是争先恐后地抢着发表。既有宗教气味又带着反殖民主义色彩——他们最欢迎这类杂烩菜了。只有一件事美中不足——我发着高烧被抬到岸上的情景你没有给我拍下来。我只好用莱克尔太太给我照的一张相片顶数。可是这回我在斯坦利维尔却拍了一张精彩的——站在一辆烧毁的汽车旁边,是不是你不同意我在文章里提到斯坦利?他一定到过那儿,不然的话他们也就不会管那个地方叫斯坦利维尔了。你上哪儿去?”

“回房间。”

“啊,对了,你住在六号房间,是不是?跟我在一条走廊上。”

“七号。”

帕金森用手指搅动了一下冰块,说:“啊,我知道了。七号。你没有生我的气吧?我向你保证,那天我说了一些气话,其实其并没有什么。我只不过是想刺激你开口罢了。像我这样的人可没有资格生气。斗牛士刺到牛身上的矛枪并不是真正的把戏。”

“什么是真正的?”

“下一篇连载。等你读到就知道了。”

“我根本不希望从你笔下读到真实的报道。”

“发火儿了吧?”帕金森说,“比喻是件滑稽的事,很难找到那么贴切的。也许你不相信我的话,可是我告诉你:我过去对于文体风格还是下过功夫的。”他往杯子里看了看,好像在望着一口井,“生命真是够长的,是不是?”

“那天你好像还很害怕失去它呢。”

“这是我唯一所有的。”帕金森说。

朝向阳光刺目的街道的门开了,玛丽·莱克尔走了进来。帕金森笑嘻嘻地说:“看哪,谁来了。”

“莱克尔夫人是搭我的车子从种植园来的。”

“再来一杯杜松子酒。”帕金森招呼侍者说。

“我不喝杜松子酒。”玛丽·莱克尔用会话手册里那种做作的英语说。

“那你喝什么?啊,我想起来了,我在你家的时候从来没有看见你拿过酒杯。那你就喝橘子汁吧,孩子。”

“我很喜欢喝威士忌。”玛丽·莱克尔骄傲地说。

“太好了。你这么快就长大成人了。”他走向酒吧间另一头亲自去取酒,路上还跳了一下,用手掌拍了一下头顶上的纸环,对于一个胖子来说,这个动作可谓非常灵活。

“有什么消息?”

“他一时说不准——要等到后天才知道。他觉得……”

“什么?”

“他觉得我有了。”她忧郁地说。这时帕金森已经端着一杯酒走回到他们身边。他说:“我听说你丈夫发高烧了。”

“对了。”

“我可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帕金森说,“他有个年轻的妻子伺候,真是太幸福了。”

“他不要我当他的护士。”

“你在这儿要待得很久吗?”

“我不知道。也许待两天。”

“有时间跟我吃一顿饭吗?”

“啊,不行。没有时间。”她一口拒绝了。

帕金森强装摆着笑容说:“又发火儿了!”

玛丽·莱克尔把杯里的威士忌喝光了以后对奎里说:“我们一起去吃午饭,是不是,咱们两个人?给我一分钟的时间,让我去洗把脸。我去拿钥匙。”

“让我去给你拿。”帕金森说。她还没有来得及拦阻,帕金森已经跑到酒吧间把钥匙取来。他把钥匙套在小手指上摇晃着说:“六号。咱们三个人住在同一层楼。”

奎里说:“我跟你一起上去。”

玛丽·莱克尔在自己房间里只停留了一分钟就走进奎里的屋子。她问:“我可以进来吗?我的屋子别提多乱了。我起得太晚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把床收拾好。”她用奎里的毛巾擦了擦脸,皱着眉头看了一下毛巾上留下的脂粉印迹,“对不起。我把你的毛巾弄得一塌糊涂。我没想到我的脸会这么脏。”

“没关系。”

“女人总是叫人讨厌,是不是?”

“我活了大半辈子,倒还没发现这一点。”

“瞧瞧我让你受的这个罪,你还得在这个鬼地方待二十四小时。”

“医生不能把结果给你寄去吗?”

“我非得把事情弄清楚才能回去。你还看不出我现在这样根本不可能回家?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得立刻告诉他。这是我到吕克来的唯一借口。”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呢?”

“那我会非常高兴,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也许我就根本不回去了。”她又问他,“什么叫兔子试验[4]?”

“不太清楚,可能是取一点儿你的尿,再把兔子切割个口子……”

“活活地切割?”她惊骇莫名地说。

“然后再缝起来。我猜想兔子死不了,下次还可以用它做试验。”

“我真不懂,为什么凡是坏事都这么快就让我们知道。还得让一个可怜的小动物陪着受罪。”

“你一点儿也不想有一个小孩儿吗?”

“有一个小莱克尔?不想。”她从奎里的发刷上取下梳子来,连查看也不查看一下就梳理起自己的头发来,“我不是布置下圈套非叫你请我吃饭不可吧?你是不是已经约好同别人去吃饭了?”

“没有。”

“我只是受不了下边那个人。”

但是在吕克这个小地方,要想甩掉一个人是根本不可能的。城里只有两家餐馆,他们选中的凑巧是同一家。他们三个人是餐馆中仅有的顾客。帕金森坐在靠门的一张餐桌上,一边吃东西一边望着他们。他把禄莱福莱相机往身边一张椅子的椅背上一挂,就像在那些动荡不安的日子里平民百姓随身携带着手枪,总是将它们挂在伸手可取的地方似的。帕金森只带着相机出来狩猎,你至少可以这么说。

玛丽·莱克尔又要了一份土豆。“我一个人的饭量有两个人那么多,”她说,“你可别笑话我。”

“我不会笑话你。”

“这是这里殖民地的白人爱说的一句俏皮话:谁的饭量大就是肚子里有虫子。”

“你肚子还痛不痛了?”

“咳,早就不痛了。医生认为和那件事没关系。”

“你是不是最好给你丈夫打个电话?你今天还不回去,他一定会着急的。”

“线路可能不通。电话线总是断。”

“最近没有暴风雨呀。”

“非洲人总是偷割电线。”

她又吃了一份样子十分可怕的紫颜色的甜食才开口说:“我想你是对的。我去打电话吧。”她离开餐桌,让他一个人喝着咖啡。在一张张的空桌子上,只有他的咖啡杯和帕金森的杯子叮叮地响着,好像在演奏二重奏。

帕金森从自己的位子上大声对他说:“信件还没有来。我在等着我的第二篇连载报道呢。如果来了,我就把它塞到你的门缝里。让我想一下,你住在六号还是七号?可别把报纸塞错了房间。”

“别麻烦了。”

“你还欠我一张照片。也许你愿意同莱克尔太太一同照一张。”

“你不会拍到我的照片的,帕金森。”

奎里付了账,起身去寻找电话机。电话机在一个头发染成蓝色、戴着蓝色眼镜的女人坐的收银台上,她正用一支橘红色的钢笔在桌上写账。“电话铃响了半天,可是没有人接。”玛丽·莱克尔说。

“我希望他不是病得更厉害了。”

“也许他起床到工厂去了。”她把电话听筒放下,又接着说,“我已经尽力了,是不是?”

“晚上咱们吃饭以前你可以再打一次。”

“你离不开我了,是不是?”

“同你一样。你也只能同我在一起。”

“你有别的故事给我讲吗?”

“没有了。我就知道那一个。”

她说:“明天还要等一天,时间真不好过。在我知道那件事的结果以前,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去躺一会儿。”

“不行。我到教堂去做做祈祷,这是不是太无聊?”

“能把时间打发掉的事都不是无聊的。”

“但如果那东西已经存在,”她说,“就在我的身体里,即使我祈祷,它也不会一下子就消失掉,对不对?”

“我想是不会的,”他不太情愿地说,“就是神父也不会让你相信这种事的。我想,他们会让你祈祷,实现上帝的意旨什么的。但你还是别要求我给你解释祈祷这类的事吧。”

“在我做这种祈祷之前,首先我得知道他的意旨到底是什么,”她说,“虽然如此,我想我还是祈祷吧。我可以祈祷,让上帝赐给我幸福。我总可以这样做吧?”

“我想是可以的。”

“这就把什么事都包括进去了。”

2

奎里同样感觉时间非常难熬。他又一次来到河边。主教的船已经上完了货,船上的人已经走光了。小广场上的铺子都上了板。看来除了他同那个他想正在祈祷的女孩子以外,全世界的人都已经入了梦乡。但在他回到旅馆以后,他发现至少还有一个人没有睡觉,那就是帕金森。帕金森站在淡紫色和粉红色的纸链子下面,眼睛瞟着门口。奎里刚一踏进门槛,他就蹑着脚走过来,神色诡秘,仿佛出了什么大事似的说:“你先等一会儿再回房间去,我要同你谈一件事。”

“谈什么?”

“谈谈当前的形势,”帕金森说,“出现在吕克上空的乌云。你知道谁在上面吗?”

“在什么上面?”

“在楼上。”

“你好像着急要告诉我。你就快说吧。”

“当丈夫的来了。”帕金森加重语气说。

“什么丈夫?”

“莱克尔。他到这儿找他的老婆来了。”

“我想他可以在教堂里找到她。”

“事情不像你说得那么简单。他知道是你同她在一起。”

“他当然知道,我昨天到他们家里去了。”

“虽然如此,我觉得他还是没有想到你同她在这里,住在紧挨着的两间屋子里。”

“你的思想简直就是个给闲话专栏撰稿的无聊文人。”奎里说,“屋子挨不挨在一起能证明什么?住在走廊的两头照样可以偷情。”

“不要看低了闲话专栏作家。历史就是他们写出来的。从美丽的罗萨蒙德到爱娃·布劳恩[5]都是他们的杰作。”

“我认为历史同莱克尔这些人没有什么关系。”奎里走到收银台前边说,“请给我的账单。我要走了。”

“你要溜掉?”帕金森问。

“什么叫溜掉?我待在这儿只是为了用车送她回去。现在我可以把她交给她丈夫了。他有责任照管她。”

“你真是个没心肝的魔鬼,”帕金森说,“我有点儿相信你同我讲的那些事了。”

“那你就把那些事登出来吧,别发表你那些宣传宗教的胡说八道了。偶尔讲点儿真话还是令人感兴趣的。”

“什么真话?你并不像你装扮的那样头脑简单,奎里。我写的东西没有什么是编造的。斯坦利的事当然是个例外。”

“那你写的什么独木舟啊,忠实的仆人啊,等等,都是真话吗?”

“我是说,关于你,我写的都是真实情况。”

“不是的。”

“你在这里隐姓埋名,不是吗?你替麻风病患者义务工作。你也确实跟着那个人到森林里去……你知道,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善行。”

“我知道我自己行为的动机。”

“你知道?圣徒也都知道吗?那么‘最不幸的罪人’和这类的胡扯又是怎么回事?”

“你讲话——几乎同托马斯神父一样了。当然还不完全一样。”

“历史可能同意你的解释,但也完全可能同意我的。我对你讲过,我要把你捧上去,奎里,除非,当然了,我发现把你踩下去会使我的报道更加精彩,而看样子现在有这种可能性了。”

“你真的相信你的能力有这么大?”

“蒙塔古·帕金森有整个报业组织做后盾。”

头发染成蓝色的女人说:“您的账单,奎里先生。”奎里转过身来付款。“你觉得值不值得求我帮你一个忙呢?”帕金森说。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我当记者经常受到威胁恫吓。我的照相机两次被人砸毁。我在警察的拘留所里待过一夜。在餐厅里挨了三次打。”他的语调听着有点儿像圣保罗在讲话,“我三次遭受鞭打,一次被人投掷石块……”他接着说,“奇怪的是,从来还没有人呼吁过我的善良的本性。它可能会起作用的。也许就在这儿,你知道,在我身体里某个地方……”听来帕金森真的感到非常悲哀。

奎里用温和的语调说:“如果我不是什么都不在乎的话,也许我会求助于你的。”

帕金森说:“你这种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我真是受不了,你知道他发现什么了?但你是不会向新闻记者打听消息的,你会吗?你房间有一条毛巾,我拿给他看了。还有一把梳子,上面有几根长头发。”帕金森的苦恼刹那间从他受了伤害的眼睛里显露出来。他说:“我对你感到失望,奎里。我已经开始相信我写的关于你的报道了。”

“太遗憾了。”奎里说。

“一个人要不就得相信点儿什么,要不就得全盘否认。”

一个人在楼梯转角处踉跄了一下。下楼的人是莱克尔。他手里拿着一个鲜红封面的像是什么本子的东西。下楼梯的时候,他扶着栏杆的手指颤抖着,可能是刚刚发过烧虚弱无力,也可能是因为神经紧张。他站住了,身旁的壁灯照着月亮里的人,那人的一张孩子似的面孔对他傻笑着。他喊了一声:“奎里。”

“你好,莱克尔,”奎里招呼道,“你好一点儿了吗?”

“我真不懂这是怎么回事,”莱克尔说,“怎么会是你,偏偏是你……”他好像在极力寻找一句什么套话,不是从他熟悉的神学著作里,而是从连载的言情小说里,“我本来把你当作朋友的,奎里。”

收银台上那支橘红色的笔显得特别忙碌,忙得有些可疑。头发染成蓝色的脑袋叫人不太相信地紧俯在桌面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莱克尔,”奎里说,“我们最好到酒吧间去吧。那里没有人打扰咱们。”帕金森准备跟在他们后面,但是奎里用身体把门挡住了。他说:“你别来,这不是登在《邮报》上的材料。”

“我对帕金森先生什么事都不隐瞒。”莱克尔用英语说。

“随便你吧。”下午的炎热把酒吧间的侍者都驱走了。屋顶上垂下的纸链像是老人的胡须。奎里说:“中午吃饭的时候你妻子给你打电话来着,但是没有人接。”

“你以为我还在家里等着?我早上六点钟就上路了。”

“我很高兴你到这儿来。我现在就可以走了。”

莱克尔说:“你不承认也没用,奎里,什么事你也赖不掉,我刚才在我妻子的屋里,六号房间,她口袋里装着七号房间的钥匙。

“你别那么愚蠢,匆匆忙忙就下结论,莱克尔。就连毛巾和梳子也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就算她在我的房间洗过脸,那又能证明什么呢?讲到房间的事,我们来的时候旅馆只有这两间房间是准备好的。”

“你把她带走为什么连招呼都不同我打?……”

“我本来想告诉你一声,但是咱们谈别的事来着。”他发现帕金森正倚在酒吧柜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和莱克尔的嘴,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听懂他们使用的语言似的。

“我正发着高烧,她就离开我跟你走了……”

“你还有仆人可以照料你。她到城里来有些事要办。”

“什么事?”

“我想还是让她自己告诉你吧,莱克尔。女人总有自己的秘密。”

“她的秘密可都让你知道了。做丈夫的反而没有权力……”

“你太爱讲权力了,莱克尔。她也有她的权力。但是我不想站在这里同你辩论……”

“你要到哪儿去?”

“去找我的仆人。我准备这就动身回去。在天黑以前我们还可以在路上走四个小时。”

“我还有许多话要同你谈。”

“谈什么?谈对上帝之爱吗?”

“不是那个,”莱克尔说,“我要谈的是这个。”他把手里的本子打开,伸到奎里面前。那上面翻开的一页标着一个日期。奎里看到那是一本印着横格的日记,格子里是女孩子在学校写的那种工工整整的字体。“读一读,”莱克尔说,“读吧。”

“我不看别人的日记。”

“那么我读给你听,‘同q[6]度过一夜’。”

奎里笑了笑。他说:“这倒是真的——可以这么说。我们一块儿坐着喝威士忌,我给她讲了一个长故事。”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你该做个乌龟,莱克尔,可是引诱小姑娘的事我还从来没有干过呢。”

“我可以想象到,法庭对这件事会有什么看法。”

“小心点儿,莱克尔。别恫吓我。我可能会改变主意的。”

“我要叫你付出代价的,”莱克尔说,“付出沉重的代价。”

“我怀疑世界上哪个法庭会不相信我同她两个人的话,而只相信你的一面之词。再见,莱克尔。”

“你不能就这样若无其事地离开这儿。”

“我很愿意走开以后,让你疑虑重重。可是那样做对你妻子太不公平了。告诉你,什么事儿也没有,莱克尔。我连吻都没有吻过她。她吸引我的不是那一方面。”

“你有什么权利这样看不起我们?”

“理智些吧。把日记放在原来的地方,什么也不要说了。”

“‘同q度过一夜’。我什么都不说?”

奎里转过来对帕金森说:“给你朋友一杯酒喝,跟他谈谈,让他头脑清醒些。你应该给他写一篇报道。”

“决斗会是一篇吸引人的故事。”帕金森若有所思地说。

“她很幸运,我不是个性格粗暴的人,”莱克尔说,“好好抽她一顿……”

“这也是基督教婚姻的一部分吗?”

他感到非常疲倦。他这一辈子一直生活在类似今天的这种吵闹中,一出生耳边就回响着这种争吵的声音,如果不小心,他耳朵里还会带着这种喧嚣死去。他不顾莱克尔的叫喊离开了这两个人,向门外走去。莱克尔用半尖叫的声音对他喊:“我有权利要求……”坐在汽车驾驶室迪欧·格拉蒂亚斯的身边以后,他心头又平静了。他说:“你没有再回到森林去,是不是?我知道你绝不会再把我带到那儿去了……虽然如此,我还是希望……‘潘戴勒’离这儿很远吗?”

迪欧·格拉蒂亚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算了吧,不说了。”

汽车驶过大教堂的时候,奎里把车停住,走下车去。还是应该把事情告诉她,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为了通风,教堂的大门开着,强烈的阳光透过丑陋的红红绿绿的玻璃射进去,比在室外更加刺目。一个神父向圣器收藏室走去,靴子在瓷砖地上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一个非洲女人摇晃着手里的念珠。这不是使人们进行沉思默想的教堂。这里同市场一样喧闹、杂乱。在侧翼的小礼拜堂的壁龛里立着许多石膏像,有的怀抱着婴儿,有的手上捧着一个流血的心。玛丽·莱克尔坐在圣女小德兰[7]的雕像下面。她选择的这个位置不对头。她同这位圣女除了年纪以外毫无共同之处。

奎里问她:“还在祈祷吗?”

“也没有正经地祈祷。我没有听见你进来。”

“你丈夫到旅馆来了。”

“哦。”她语气平和地说,抬头望着那位使她失望的圣女。

“他读了你留在屋子里的日记。你不应该把你做的事都记下来——写什么‘同q度过一夜’这样的话。”

“我写的不是真实情况吗?再说我在句子后面还加了一个叹号,那是有意义的。”

“有什么意义?”

“表示这不是严肃认真的话。我们在修道院的时候常常这样,句子后面一加上叹号,修女就不计较了。‘院长肚皮快要气破了!’她们管这叫‘夸大的符号’。”

“我想你丈夫并不懂得你们女修道院的这套密码。”

“所以他真以为……?”她咯咯地笑起来。

“我同他讲过,让他不要这么想。”

“如果他真的这样以为,我们倒是白白把机会错过了,还不如真的做了什么事呢。你现在到哪儿去?”

“我要回去了。”

“如果你肯的话,我就同你一起走。但是我知道你不会叫我去的。”

他抬头看了看石膏塑像上的那张满脸痴笑的圣洁的面孔,“她会怎么说呢?”

“我不是任何事都同她商量的,也只有在最困窘的时候才这样做。但是,现在我可以说自己陷入窘境了,是不是?一件事接着另一件。我是不是得把孩子的事告诉他呀?”

“最好在他发现之前告诉他。”

“刚才我拼命祈祷,求她赐给我幸福,”她带着不屑的神情说,“我白白希望了一场。你相信祈祷吗?”

“我不相信。”

“你从不祈祷?”

“我想过去我也相信过。在我不相信世界上有巨人的时候。”

他环顾了一下教堂,看了看圣餐台、圣龛、铜蜡烛台和一些欧洲圣徒的雕像,在这片黑非洲大陆上他们苍白的皮肤好像患了白化病。他发现自己心头泛起了一阵淡淡的怀旧之情,但是他又想,每一个到了中年的人都会这样怀念过去的,即使过去充满了痛苦,只要那痛苦和青春连在一起,就会使人思慕不已。如果真有一个叫“潘戴勒”的地方,他想,他也不会费劲儿回到那地方去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祈祷是浪费时间?”

“这总比你躺在床上闷头想事情好。”

“你根本就不相信祈祷——或者说不相信上帝,对不对?”

“不相信,”他温柔地说,“当然了,也许我不对。”

“莱克尔却相信。”她说,她称呼他的姓,好像他不再是她的丈夫了,“我希望相信上帝的人总是那些不对头的人。”

“那些修女当然是……”

“啊,她们是以信教为职业的。她们什么都相信,甚至还相信罗瑞托的圣屋[8]。她们也要求我们什么都相信,结果我们的信仰反而越来越少了。”她这样不停地讲话,也许是在拖延时间,不想回旅馆去。她说:“有一次我惹了麻烦。我画了一张圣屋安着喷气发动机、高高飞翔的图画。你信的事情多吗——在你还有信仰的时候?”

“我想我就像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里的小男孩一样,总是用道理说服自己,只要把脑子洗了,就什么事都可以相信了——甚至可以相信婚姻、相信天职什么的。可是等到若干年以后,当你发现婚姻或天职都不是原来想象中的样子,最好也就不要再依恋这些事了。信仰也是一样。人们因为害怕老年生活孤独,所以才要结婚;因为怕挨饿受穷,所以才从事一门职业。难道这是理由吗?同样的,为了死的时候有人给你念几句经文就信教,也不是理由。”

“为了养出孩子有人给婴儿念经文是不是信教的理由?”她问,“如果我肚子里有了小孩儿,我就一定得叫他受洗,是不是?我不知道孩子如果不受洗我会不会高兴。我这样想是不是不诚实?咳,如果孩子的爸爸不是他就好了。”

“当然不能说你不诚实。你一定不要认为你们的婚姻已经失败了。”

“啊,是失败了。”

“我不是指同莱克尔,我的意思是……”他用呵斥的语气说,“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别又拿我当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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