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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燃尽自我的病人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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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玛丽·莱克尔看到她丈夫一人睡,就放下手中的《效仿基督》,但她还是不敢动,生怕惊醒他。当然了,她丈夫完全有可能是在玩花招儿。她能想象出来他会怎么训斥她:“你就不能看护我一小时吗?”因为她丈夫总是爱极力模拟装假的。那张凹陷的脸扭到另一侧,所以她看不到他的眼睛。她想只要他的病没好,她就不需要把自己的消息告诉他,因为人们是不应该把像她这样的坏消息告诉病人的。透过纱窗飘进一股变了质的人造黄油的气味,她一闻到这种味道就不禁想到她的婚姻。从她坐的地方她可以看到锅炉房的一角,工人们正往炉子里添椰子壳。

她为自己的恐惧、无聊和厌腻感到羞愧。她一直被培养做一名生活在殖民地的白人,她很清楚地知道生活在殖民地的白人是不应该有这种感觉的。她的父亲当初也在她丈夫现在工作的公司服务,不同的是她父亲的工作是流动性的,因为他的妻子比较娇嫩,所以在孩子出世之前就把她送回欧洲老家去了。她母亲坚持要和他在一起,因为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殖民地白人,而且她还是个殖民地白人的女儿。“殖民地白人”这个词在欧洲人嘴里带着轻蔑的意味,但对他们来说却是荣誉的标记。甚至在欧洲度假期间,他们这些人也成帮搭伙地居住在一起。他们到那些过去在殖民地居住过的白人经营的饭馆和咖啡馆吃饭,去固定的海滨湖畔消暑。妻子们在盆栽的棕榈树间等待着她们的丈夫从遍生棕榈树的国度归来。她们一起打桥牌,互相高声朗读她们的丈夫寄来的信,信的内容无非是那些在殖民地居住的白人中间传播的闲言碎语。信封上往往贴的是野兽、小鸟和花朵图案的光彩夺目的邮票,邮票上盖的都是异国的邮戳。玛丽从六岁起就收集这些邮票,她总是连同信封和邮戳一同保存,这样她就可以不用集邮簿而把它们放在盒子里。其中一封信上的邮戳就是吕克的。她那时可没想到有一天她对吕克会比纳慕尔路更熟悉。

出于一种自觉有罪的心理,甚至冒着惊醒莱克尔的危险,她轻轻地用一条浸过香水的手帕替他揩了揩脸。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地道的殖民地白人。这就像对祖国的背叛——甚至比背叛祖国还要坏,因为祖国离自己终究是遥远的,可以想到它的许多坏处。一个工人从榨油坊走出来,对着墙小便。在他回过身的时候,他才看见她在注视着自己。他们之间的距离只相隔几码,但是他们却像隔着遥远的距离通过望远镜互相观望的人一样。她忽然想起一次早餐的情景,外面的水面上笼罩着欧洲特有的苍白的阳光,几个喜欢在清晨游泳的人已经浸到水里,他的父亲在教她说蒙果语的“面包”“咖啡”和“果酱”。直到现在她还是只会说蒙果语的这三个词。可是在外面对人只说面包、咖啡和果酱是不够用的。这些词在交往中没有丝毫意义,她甚至不能像她父亲和丈夫那样用外面那个工人听得懂的语言责备他。那人转过身,走进油坊,她感到自己背叛了居住在这块殖民地的白人,一阵孤独感袭上她的心头。她想对留在家中的老父亲道歉,她不能因为那些邮戳和邮票而责备他。她的母亲不愿和他分离。她没有认识到她的这种软弱是一件多么不幸的事。莱克尔睁开眼,问道:“几点了?”

“我想大概有三点了。”

他还没有听清楚她说什么就又沉入了梦乡。她继续坐在他身旁。院子里一辆卡车倒着开进油坊,车上准备榨油和燃火的椰子堆得高高的。那些椰子看上去就像干枯的头颅,一次惨无人道的大屠杀的产物。她试图使自己的注意力回到书上,可是那本《效仿基督》怎么也不能使她安下心来。每个月她都收到一期《玛丽-香妲儿》,但她只能等莱克尔忙着干别的事的时候才能偷偷地读上面刊登的小说连载,因为莱克尔非常看不起他所谓的妇女小说,常常攻击说那种作品都是白日做梦。难道除了梦境,她还有什么别的消遣吗?梦是希望的一种形式。这一切她都瞒着他,就像一个抵抗运动的成员把氰化钾药片偷偷藏起来一样。她不愿意相信这就是终结,就这样和自己的丈夫孤独地走向老年,终日在炎热和潮湿的气候中闻着人造黄油的气味,看着黑色的脸庞和废铜烂铁。她日复一日地等着哪一天忽然宣布解放来临。有的时候她想她为了争得解放得付出很大的代价。

《玛丽-香妲儿》是用平邮邮寄来的,寄到的时候常常要晚两个月,但这无关紧要。说起来,小说连载和其他任何形式的文学作品一样,都有着永恒的价值。她现在读的这一期正讲到一位姑娘在蒙特卡洛[1]的一家大赌场下了一万两千法郎的赌注,这是她手中的最后一笔钱了。她把钱押在十七上,但就在球滚动的时候,一只手从她肩膀上面伸过来把她的筹码移到十九上,球正好掉在十九号的口袋里,她转过身来看看到底是谁救了她……但是她还得等三个星期才能得知这个人的身份。他现在正坐在开往西非海岸的邮船上到她这里来,可是即使他到达了马塔迪,前面还有一段漫长的内河航程。院子里的狗叫了起来,莱克尔醒了。

“看看谁来了,”他说,“可别让他进来。”一辆汽车停了下来。很可能是两个敌对的酿酒厂随便哪一方的代表。双方代表每年都要到这些边远地区的销售点旅行三次,举行一次晚会,邀请当地有名望的人和村民免费品尝他们厂出产的啤酒。他们认为通过这种神秘的办法可以扩大他们的销路。

她走到院里的时候,工人们正在把那些干枯的“头颅”从卡车上铲下来。两个人坐在一辆帕热欧牌的小型卡车的司机室里。一个人是非洲人,因为阳光正照射在挡风玻璃上,反光使她看不清另一个人的面孔,可是她听见他说:“我在这里待不了一会儿。我们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吕克。”

她走到车门旁看见说话的人是奎里。她一下子回忆起几个星期前自己含着眼泪驾车离去时那个令人羞耻的场面。后来她在路边过了一夜,饱尝了被蚊子叮咬的痛苦,可这也比面对着一个那么看不起自己丈夫的人好受得多。

她宽慰地想:“他不请自来了。他那时所说的话不过是发泄一时的情绪。当时讲话的是他的虚伪做作,而不是他自己。”她想回到屋里告诉她丈夫,可是她忽然想起他告诉过她:“别让他进来。”

奎里从车里爬出来,她看见和他同车来的仆人是病院里的一个残疾病人。她对奎里说:“您来看我们吗?我丈夫一定很高兴……”

“我去吕克经过这里,”奎里说,“我想先和莱克尔先生说件事。”他表情里有某种东西使她想起她丈夫某些时刻的表情。如果那次是虚伪做作叫他说出了那些侮慢的话,那么他现在还是在受着它的支配。

她说:“他病了。我恐怕您不能见他。”

“我非见他不可。从病院到这里的路程花了我三天的时间……”

“那您只能把事情告诉我了。”他站在车门旁,她说,“您好不好讲给我听?”

“我可不能揍一个女人。”奎里说。他嘴边突然显现出的痉挛吓了她一跳。可能他是想笑一笑来冲淡他这句话的分量,可这使他的脸变得更丑了。

“这就是你想见他的目的?”

“多少是这么回事。”奎里说。

“那你最好到屋里来。”她头也不回地慢慢在前面走,他对于她来说好像是一名荷枪实弹的暴徒,她必须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只要她走到房子那儿她就脱离危险了。对于他们这个阶层的人,暴力总是发生在空旷的地方,沙发和古董装饰是可以抑制暴力的。在她走进门的时候,她真想一下子逃到自己的房间去,把病人留给奎里,他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可当她想到在他走后莱克尔会怎么责骂她的时候,她还是强忍住没有逃跑,只是瞟了一眼面前那条通向安全的道路。她走进走廊,奎里的脚步声在后面跟着她。

来到走廊之后,她又换了一副女主人的腔调,就好像她又穿上一件刚刚浆洗的外衣。她说:“要不要我给您拿点饮料来?”

“还不到时候。你丈夫真的病了吗?”

“当然是真的。我告诉过您,这里的蚊子非常厉害。我们又住得离水太近了。他的疟疾一直没好,我也不知道怎么会闹这么久。您知道近来他脾气不太好。”

“我想帕金森就是在这里发起烧来的吧?”

“帕金森?”

“就是那个英国记者。”

“那个人,”她厌恶地说,“他还在这儿吗?”

“我不知道。在你丈夫把他弄到我那里去之后,你们是最后见到他的人。”

“假如他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很抱歉。我不会回答他提出的任何问题。”

奎里说:“我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丈夫,我到这里来不想同任何人打交道。他在吕克就硬要和我拉关系。他又把你派到病院去找我,之后又弄来个帕金森。在城里他到处给我胡说八道。现在又搞了一篇文章登在报纸上,紧接着还要来一篇。我是到这儿来告诉你丈夫,这种迫害必须停止了。”

“迫害?”

“你还能找到其他什么词来解释这种行为吗?”

“您不知道,我丈夫从您一到这里就非常激动。碰到您之前,他在这个地方找不到一个能和他谈得来的人。他很孤独。”她的目光一直没有从河水、渡口上的绞盘和河对岸的森林移开,“只要他被一件事物激起热情,他就想要占有它,就像个小孩子一样。”

“我从来就不喜欢小孩儿。”

“这是他身上唯一残留的一点儿童心。”她说,这句话无意识地、一下子从她口中说出来,就像从伤口迸射出来一样。

他说:“你就不能劝劝他,让他不要再这么谈论我了?”

“我对他没有影响。他从不听我的。再说他凭什么要听我的话呢?”

“要是他爱你的话……”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爱我。有时候他说他只爱上帝。”

“那只能我自己去找他谈了。发一点儿烧还不至于妨碍他听听我该说的话。”他又加了一句,“我不知道他的房间在哪儿,不过这里的房间不算多,我能找得到。”

“不行,请您不要这样。他会认为这是我的过失。他会生气的。我不想叫他生气。我有件事要对他讲。他生了气我就不能讲了。您就是不来,事情也已经够糟的了。”

“出了什么事?”

她绝望地望着他。眼泪从她眼眶里涌出来,像汗珠一样不文雅地滴落下来。她说:“我觉得我怀孕了。”

“可是我觉得女人们一般都喜欢……”

“他不想要孩子。可是他又不让我采取安全措施。”

“你找过医生吗?”

“没有,我找不到借口去吕克,况且我们只有一辆车。我不想让他起疑心。他通常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了解一下我是不是一切正常。”

“他这次没问过你吗?”

“我想他已经忘了上次之后我们又有过什么事了。”

他不由自主地被她那可怜的表情打动了。她很年轻,确实相当漂亮,可是她好像从来都没想到男人做过这种事是不该忘记的。她说:“那是在总督举办的鸡尾酒会之后。”她好像认为这样一说一切就都解释清楚了。

“你自己拿得准吗?”

“我已经两次没来了。”

“亲爱的,在这种气候中这事并不稀罕。”他说,“我劝你——你叫什么来着?”

“玛丽。”这是女人们最普通的名字,可是对他来说这却像是一个警告。

“说啊,”她急切地说,“您劝我……”

“先不要告诉你的丈夫。咱们尽量找一个借口去吕克找医生看看。你不要太着急。你不想要一个孩子吗?”

“他要是不想要孩子,只我想要有什么用?”

“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要是咱们能找到个借口的话。”

“只有您能说服他。他非常崇拜您。”

“我要到医院去给科林医生拿些药,还得去给神父们买些稀罕的食物,为庆祝上房梁时准备些香槟酒。所以明天晚上之前我是无法把你送回来的。”

“噢,”她说,“他的仆人照顾他要比我强得多。他的仆人一直跟着他。”

“我是怕他可能不相信我……”

“有几天没下雨了。路很好走。”

“那我去和他谈谈吧。”

“您本来要和他说的其实不是这些,对吗?”

“我尽量对他客气一些。你使我火气消了不少。”

她说:“我一个人去吕克肯定是件好玩儿的事。我是说只同您在一起。”她用手背擦干了眼泪。她对自己动不动就掉眼泪这件事并不比一个孩子更觉得不好意思。

“也许医生会对你说这是虚惊一场。哪一个是他的房间?”

“从过道尽头的那扇门进去。您真的不会对他发火吗?”

“不会的。”

他走进屋的时候,莱克尔正坐在床上。他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就像是戴着一副假面具,可是在他见到他的客人时,他马上把这副假面具摘下,换上一副热情欢迎的面孔。“噢,奎里?是你啊!”

“我是去吕克经过这里来看看你。”

“你能到我病榻前来看我,真是太感谢你了。”

奎里说:“我是来和你说说那个英国人写的浑蛋文章的。”

“我把那篇文章交给托马斯神父,让他带给你了。”莱克尔的眼睛不知因为发烧还是高兴变得闪闪发光,“《巴黎星期日》在吕克还从来没这么好的销路,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一点。书店已经向报社发了补购函,据他们说下一期他们订了一百份。”

“你就没想过这种事对我来说多么讨厌吗?”

“我知道这家报纸不是第一流的,不过大家对这篇文章的反映都很好。你一定不会想到它在意大利都再版了。我听说主教大人在罗马也问起这件事了。”

“你愿不愿意听我说两句,莱克尔?我尽量说得客气点儿,因为你还在生病。这一切到此为止吧。我不是天主教徒,连基督教徒都不是。不管是你还是你的教会都不会把我当教徒看。”

莱克尔坐在十字架下,脸上露出会意的微笑。

“关于上帝的事我什么都不相信,我也不信仰什么灵魂和永恒。我对这些事甚至不感兴趣。”

“不错,托马斯神父告诉过我,你由于没有信仰而特别痛苦。”

“托马斯神父是个虔诚的傻瓜,我到这个地方来就是为了躲开傻瓜们的,莱克尔。你能不能答应我别再找我的麻烦了,还是逼得我非再从我来的路回去不可?在发生这件事之前,我还是很快乐的。我发觉我还可以工作。我觉得我对生活有了一点儿兴趣,做点儿什么事……”

“让天才隶属于尘世,这是对天才的一种惩罚。”

如果他注定要受折磨的话,他倒是真希望那位玩世不恭的帕金森来折磨他。在那位疯疯癫癫的帕金森身上毕竟还能找到一条裂缝,可能成为真理偶然寄生的隙地。可是莱克尔却像是一堵用教会箴言涂抹的厚厚的墙壁,在他身上,奎里连砖缝都看不见。他说:“我不是天才,莱克尔。我这个人不过是具有某种才能而已,还不是很高的才能,况且这种才能已经枯竭了。以后我也不会有什么创新了。顶多是重复表现自我而已。所以我放弃了。这事既简单又平常。就像我放弃追求女人一样。干那种事大不了就是那几种姿势。”

“帕金森跟我讲过你心中的悔恨……”

“我从来没有感到过悔恨。从来没有过。你把生活看得太戏剧化了。我们可以十分自然地从感情中退却出来,正像在工作之后退休一样。如果你不再假装对某件事关心,莱克尔,你对它还真的会有感情吗?莱克尔,假如你的工厂明天在一场骚乱中被烧掉,你会特别介意吗?”

“我的心思不在那上面。”

“你的心思也不在你妻子身上。关于这一点你在我们初次见面时就向我表白得很清楚了。你想让别人把你从圣保罗用以吓唬人的欲火中解救出来。”

“基督教婚姻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莱克尔说,“这要比那基于情欲的婚姻好得多。不过你要想知道事情真相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全部的心思都是放在信仰上的。”

“现在我开始觉得我们之间没有多大区别了,在我和你之间,我们都不懂爱是什么。你装作爱上帝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爱。可是我却不愿作这份假。我身上唯一残留的一点儿东西就是对真实的尊重。这是我小小才能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分。你却自始至终都在作假,莱克尔,你说是不是?有很多男人大谈特谈对妓女的爱情——在他们没有制造一种浪漫的口实来原谅自己之前甚至不敢和女人睡觉。为了证明你有道理,你居然对我也进行了一番虚构。可我并不想同你玩这种把戏,莱克尔。”

“在我看着你的时候,”莱克尔说,“我就看到一个受折磨的人。”

“啊,不可能。二十年来我没有任何痛苦。要想激起我的痛苦,需要一个比你强大的人。”

“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反正你已经为我们大家树立了一个榜样了。”

“什么榜样?”

“无私和谦虚的榜样。”莱克尔说。

“我警告你,莱克尔,除非你立刻停止散布这些谣言……”

但是他感到自己无能为力。他落入了这个同对方比赛口舌的陷阱。在这种情况下,给对方一拳头更简便得多,也有力得多,可是现在已经太晚了。

莱克尔说:“圣徒往往是由众人的赞美树立起来的。我不知道这种方法是不是不如在罗马受宗教法庭审判。我们已经找到你了,奎里。你不再属于你自己了。当你在森林中和那个麻风病人祈祷的时候,你自己就丢失了。”

“我并没有祈祷。我只不过……”他忽然住了嘴,解释又有什么用呢?在这场辩论中莱克尔占了上风。他走了出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这时他才想起来关于玛丽和她要去吕克的事他一句也没提起。

当然了,她正在走廊的另一头焦急地但还是非常耐心地等着他。他真希望随身带来一盒糖果来安慰她。她激动地问:“他同意了?”

“我没提这件事。”

“可您答应我了。”

“我发了脾气,结果忘了。真对不起。”

她说:“那我也照样和您到吕克去。”

“你最好别去。”

“您非常生他的气吗?”

“还好。我大部分火气都是冲着自己发的。”

“那我就去。”没容他有时间开口劝阻,她已经离开了他。过了一会儿她回来时,手里只拿着一个小提包。

他说:“你真是轻装旅行啊。”

当他们走到卡车前边,他又说:“我最好还是回去和他说一声吧?”

“他也许反对,那我怎么办?”

他们把人造黄油气味和那堆破旧的锅炉远远抛在后面,森林的阴影从道路两旁笼罩过来。她用女主人的语气客气地说:“医院里一切都好吧?”

“很好。”

“院长怎么样?”

“他走了。”

“上星期六你们那儿雨下得大吗?我们这里下得特别大。”

他说:“你不用强迫自己和我谈话。”

“我丈夫说我太不会讲话了。”

“沉默并不是坏事。”

“在你不高兴的时候沉默不语是坏事。”

“对不起,我忘了……”

他们默默地行驶了几公里。她又开口问:“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不到别的地方去?”

“因为这里很远。”

“别的地方也很远,比如说南极。”

“在我到机场的时候恰好没有去南极的飞机。”她咯咯地笑了。想叫年轻人开心并不难,即使是那些不高兴的年轻人,也很容易把他们逗笑。“有一架飞机去东京,”他又加了一句,“不过这个地方还是比东京远得多,而且我对日本的歌舞伎和樱花都不感兴趣。”

“你是不是说你真的不知道你该去哪儿?”

“拿到一张航空信用卡的优点之一就是不到最后一刻你不用下决心去哪儿。”

“你有家吗?”

“没有家。我只离开了一个人,可是没有我,她可能生活得更好。”

“她真可怜。”

“啊,不,她没有失去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要一个女人同一个不爱她的男人一起生活是很难受的。”

“是的。”

“一个人不能一天到晚总装假。”

“是的。”

直到天黑他俩谁都没有再说话。他打开大灯,车灯照在路前方一个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椅子上的雕像上,雕像的头是用椰子做的。她吓得倒吸了一口气,紧紧靠在他的肩膀上。她说:“我害怕那些我不了解的东西。”

“那你该害怕的东西太多了。”

“是的,我正是这样。”

他用手搂住她的肩膀安慰她。她问:“你和她告别了吗?”

“没有。”

“可她肯定看见你收拾行装了。”

“没有,我也是轻装旅行的。”

“你什么也没带就走了?”

“我拿了一把剃刀和一把牙刷,还有一张美国银行的信用卡。”

“你当时真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所以带衣服也没用。”

道路坎坷不平,他得用两只手才能把握住方向盘。他过去从来没有仔细考虑过自己的行为。在他看来,那次出门是当时唯一符合逻辑的举动。他那天吃的早饭比平常多得多,因为他不知道下顿饭要等到什么时候。然后他乘上一辆出租汽车。他的旅行是从一个空荡荡的机场开始的——这个机场原来是世界博览会的会址,博览会已经关闭许多年了。你在候机室的长廊里走上一英里也看不到几个人。在一间大厅里,人们东一个西一个地坐在那里等着飞往东京的飞机。这些旅客看上去就像一座艺术画廊里的雕像。他订一张飞往东京的飞机票,之后才注意到一个标着非洲地名的指示牌。

他问:“那架飞机还有空座位吗?”

“有。不过从罗马起飞后就没有换乘去东京的中转站了。”

“我要一张全程票。”他把信用卡递给对方。

“您的行李在哪儿放着?”

“我没带行李。”

他现在才想到,当时他的举止一定有些奇特。他对那个售票员说:“请只填写我的姓就够了,在乘客名单上也这么写。我不希望新闻界找我的麻烦。”名声给人带来的好处不多,但是有一个好处就是,他不会因举止怪僻而引起人们的怀疑。他本以为这样就可以很容易地销声匿迹,但是他并没有完全办到这一点,否则那封签着“一切属于你”的信也就寄不到他手里了。也许她亲自去机场打听过。那个售票员肯定把他搭乘飞机的事原原本本给她讲了。虽然如此,在他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还是没有人认出他来。在他停歇的那个小旅馆里——这家旅馆没有安装空调设施,淋浴喷头也是坏的——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所以泄露他行踪的人除了莱克尔不会是别的人。莱克尔的兴趣掀起的小小风波像无线电波一样传遍了半个地球,连国际新闻机构都知道了。他忽然说:“我真希望我从没遇到你丈夫。”

“我也是。”

“我和他相识对你是没有什么损害的。”

“我的意思是说——我过去没有遇到他就好了。”车灯照在一个用木桩支在半空中的笼子上。她说:“我恨这里,我想回家。”

“我们已经走了不少路了,回不去了。”

“那不是我的家,”她说,“那只是工厂。”

他清楚地知道她希望他说什么,可是他不愿意说。你说上几句同情的话——不管多么虚伪,多么陈腐——经验告诉他随后而来的将是什么。不幸就像一头饥饿的野兽在路旁窥伺着它的牺牲品。他问:“你有朋友在吕克可以留你过夜的吗?”

“我们在那儿没有朋友。我准备和你去旅馆。”

“你给你丈夫留了条子没有?”

“没有。”

“留张条子就好了。”

“你上飞机前留条子了吗?”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不准备再回去了。”

她说:“你能不能借我点儿钱买票回家——我是说回欧洲?”

“不行。”

“我本来也怕你不肯。”好像这句话说出口后,一切就都解决了,她沉入了梦乡。他脑子飞快地想道:这只被吓破了胆的小动物——她还太年轻,不会构成什么威胁的。只有在她们长大以后,你才不能因为怜悯而轻信她们。

2

将近午夜十一点钟,他们才驶过河边的小码头进入吕克市区。主教的小轮船停靠在码头上。一只猫在跳板中间停下来审视着他们。奎里猛地转动方向盘避开路上的一条死狗——它直挺挺地躺在路当中等着喂清晨的秃鹫。正对着总督府前小广场的旅馆仍然悬着彩饰——那是某次庆典的残迹。不是当地酿酒厂的老板们刚刚举办过年会,就是某位自认为走了红运的官员为他被召唤回国进行过庆祝。酒吧间里,钢管椅子上面悬着淡紫色和粉红色的纸链子,使整个房间显得毫无生气,像是一间机器房,灯架上立着一个月球上的人形,笑容满面地俯瞰着餐厅。

楼上的房间里没有空调设备。墙与天花板之间留着一段空隙,所以客人们任何私下的活动都不能保守秘密,隔壁房间里的动静从另一个房间里听得一清二楚。奎里通过声响知道那个姑娘上床前的每一个动作——旅行袋的拉链拉开了,挂衣钩哐啷一响,一只玻璃瓶碰到瓷盆的声音。接着是鞋落在没铺地毯的地板上的声音,放水的声音。他坐在那里考虑着,如果明天早晨医生断定她怀了孕,他该如何安慰她。他想起了他陪着迪欧·格拉蒂亚斯熬过的那个漫长的夜晚。那次他也是极力克服恐惧的心理。他听到隔壁的床发出吱吱扭扭的响声。

他从袋子里拿出一瓶威士忌给自己倒了一杯。现在轮到他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了,他得打开水管子,挂衣服。他就像被禁锢在牢房里的一名囚犯用暗号回答自己的同谋犯一样。一种奇怪的声音从隔壁传进他的耳朵里——听上去她好像在哭泣。他没有同情心,有的只是恼怒。她自己非要和他一起来,现在又要搞得他一夜无法入睡。他还没有脱衣服。他拿着那瓶威士忌,敲了敲她的房门。

他立刻看出自己搞错了。她正坐在床上读一本平装本小说——这本书也一定是她临走前偷偷藏在比利时航空公司旅行包里带来的。他说:“对不起——我以为你在哭呢。”

“哦,我没哭,”她说,“我笑呢。”他看见她手中拿着一本描写一名英国上校在巴黎生活的通俗小说。“可笑极了。”

“我把这个拿来,看你是不是需要喝一点儿。”

“威士忌吗?我从来没喝过。”

“你可以试试。不过你可能不会喜欢的。”他涮了涮她的漱口杯,给她倒了一小口。

“你不喜欢吗?”

她说:“我喜欢这种做法,半夜三更在自己屋里喝威士忌。”

“现在还不到半夜。”

“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还可以躺在床上看书。我丈夫不愿意我在床上看书,特别是这类书。”

“这本书又有什么不好呢?”

“不严肃,和上帝无关。”她说,“当然,他的道理不错。我没受过正规教育。修女们尽了心教我,可是我一离开修道院就把那些教导都忘了。”

“我很高兴看到你没为明天的事焦急。”

“没准儿是好消息。我有点儿肚子疼。不会是威士忌引起来的吧?也许是那件倒霉的事。”她那女主人的腔调和修女的教导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了,她回到了女生宿舍中。要是认为这么一个幼稚的孩子会构成危险,那也未免太可笑了。

他问道:“你上学的时候快乐吗?”

“整天无忧无虑。”她蜷起双腿,说道,“你为什么不坐下?”

“你该睡了。”他感到不把她作为一个孩子看待简直不可能。莱克尔不但没有毁掉她的童贞,反而把它永远安全地保存了下来。

她说:“你还打算干些什么?我是说在医院完工以后。”所有的人都问他这个问题,可这次他没有回避答复,有一种理论认为对年轻人应该永远讲真话。

他说:“我准备留下来。我永远不会回去了。”

“你怎么也得回去——休假什么的。”

“对别人可能是这样,可我用不着。”

“老在这里待着会生病的。”

“我这个人身体很结实。再说生病不生病我也不在乎。早晚我们都会得一种病——衰老。你没看见我手背上这些棕色的斑点?——我母亲把它们叫作‘入土斑’。”

“那是雀斑。”她说。

“才不是呢,雀斑是晒出来的。这些是黑暗造成的。”

“你真有些病态,”她说,口气就像是学校的校长,“我真不理解你。我是不得不待在这里。要是我像你那样自由,上帝啊……”

“我给你讲个故事。”他说,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你斟得太多了。你不太能喝酒吧?我丈夫酒量很大。”

“我不过是经常喝而已。这一杯是帮我讲故事的,我不会讲故事。该怎么开始呢?”他慢慢呷着酒,“从前有一次。”

“说实在的,”她说,“我们都是大人了,别讲童话故事了。”

“你说对了,一会儿你就会看到从某种角度讲,这正是我要讲的故事。从前有一个孩子,住在偏僻的乡下。”

“那个孩子是你吗?”

“不是,你不要想我在影射自己。人们都说,作家是从自己的一般生活经验中,而不是在具体事件中取材。来这之前我从没离开过城市。”

“继续讲吧。”

“这个孩子和他的父母住在一个农庄里——农庄并不大,可是养活他们一家人再加上两个仆人、六个雇工、一条狗、一只猫、一头母牛,还是绰绰有余的。我想他们也许还养了一头猪。我不太了解农庄的情况。”

“那么一大家子啊。我要把他们全记住的话,我就会睡着了。”

“我讲这个故事就是想哄你睡觉。他的父母常常给他讲故事。说有一个国王住在一百英里以外的地方——差不多和离地球最远的星球一样远。”

“你胡说。星星离我们有几万万、几万万英里……”

“不错。可是这个孩子总认为星星只有一百英里远。他不懂得什么叫‘光年’。他想不到他看到的一些星星在我们这个世界被创造出来之前就已经毁灭了。他们告诉他,国王住得虽然很远,却能看到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事情。一头母猪生下猪崽儿,一只蛾子被烧死在油灯上,他什么都知道。一男一女结了婚,他也知道。他特别高兴他们结婚,这样在他们生了孩子以后,他臣民的数量就增多了,所以他奖赏他们——人们无法看到这种奖赏,女人们常常在生孩子时死去,而且有的时候孩子一生下来就是聋子或者是瞎子。不过,空气你也是看不见的——但是据那些知道的人说,确实有空气存在。假如一个仆人同另一个在草堆里睡觉,国王就要惩罚他们。这种惩罚你也看不到。有时候那个男仆人找到一个比现在更好的工作,那个女的在失掉贞操之后变得更漂亮了,而且还嫁给了管家。不过这仅仅是因为国王的惩罚推迟了而已。有时直到他们死还没有受到惩罚,但是这也不要紧,因为国王也管死人。你不会想象出来,他在这些人进了坟墓以后还会怎样可怕地惩罚他们。

“孩子长大以后,他规规矩矩地结了婚,因而得到国王的奖赏。虽然他的独生子死了,他在事业上也没什么成就,可他一心想雕刻一些塑像,就像斯芬克司那么巨大、那么宏伟。他们唯一的孩子死后,他和妻子吵起来,因而受到了国王的惩罚。当然,和他受到奖赏一样,你也看不到这种惩罚。你只要相信有这种事就成了。以后他逐渐成为一名著名的珠宝匠,他曾经满足过的一个女人给他钱供他深造,为了表示对她的尊重,当然也为了表示对国王的尊重,他制作了很多美丽的珍宝首饰。大批的奖赏接踵而来,还有很多的钱。其中不少是国王给的。所有的人都说那都是国王一个人给他的。他离开了他的妻子和情妇,他也遗弃了很多女人,不过在他刚和她们接触时,他总是很开心的。她们把这称为‘爱情’,他也这么认为。他破坏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规矩,而且他肯定也因为破坏了这些规矩受到了惩罚,可是你就是看不到这些惩罚,他同样也看不到。他变得越来越有钱,他的珠宝首饰制作得越来越精美。女人们更是越发喜欢他。所有的人都觉得他的日子非常幸福。唯一不顺心的事是他变得厌倦了,对一切越来越感到厌倦。好像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过‘不行’两个字,也没有一个人可以使他感到痛苦。受苦的永远是别的人。有时候,仅仅为了变换一下,他倒很乐于体验一下受惩罚的痛苦,国王一定一直在惩罚他呢。他能够随心所欲地到处旅行,过了没多久,他觉得他走的地方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和国王之间的那一百英里的距离,甚至比那颗最最遥远的星星还远。然而不论他到哪里,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变化:报纸上的文章异口同声地赞美他制作的珍宝首饰,女人同样欺骗自己的丈夫和他上床睡觉,国王的仆从们还是认定他是一位忠诚可靠的臣民。

“由于人们只能看到奖赏,看不到惩罚,他被人说成是非常好的人。有时候人们也多少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么一个好人会和那么多女人寻欢作乐——这起码从表面上看是违反了国王所立下的规矩的。不过他们很快就对此找到了理由:他们说他在爱情这方面非常有本事,而爱情一向被他们认作最高的美德。就是在国王所能赐给的奖赏中爱情也确实是最高的一种。它之所以那么被人们看重,是因为比起那些物质奖赏,比起金钱、成功、学院学位,等等,更无法为人看到。甚至他本人也开始相信,他比那些世上所谓的好人更善于表现自己的爱情。那些人,如果你了解内情的话,显然并不怎么好(你只要看一看他们所受的惩罚——贫穷、孩子的夭折、在铁路事故中失掉双腿等就够了)。有一天,他忽然发现他什么人也不再爱了,他大吃一惊。”

“他怎么会发现的呢?”

“那是他当时发现的几个重大事情中的第一个。我不是和你说过,他非常聪明,比周围所有的人都聪明吗?在他还是小孩儿的时候,他就独自发现了所有关于国王的事。当然,他的父母给他讲了很多故事,可是那些故事什么也不能证明,它们只不过是老妈妈讲的老掉牙的故事而已。大家都说自己热爱国王,可他更进一步。他用历史的、逻辑的、哲学的和词源学的方法证明了国王的存在。他的父母告诉他这纯粹是浪费时间。他们生来就知道,他们看见过国王。‘在哪里?’‘当然在我们心里。’他对他们的无知与迷信感到好笑。他能够证明国王就在离城市一百英里之外的地方,而且从来就没离开过那里一步,国王怎么可能存在于他们的心中呢?他的国王是客观存在的,除了他的国王,世界上没有其他的国王。”

“我不喜欢寓言,也不喜欢你的主人公。”

“他也不喜欢他自己,所以他也从来没有谈过他自己——除了用这种方式。”

“你说的‘除了他的国王,世界上没有其他的国王’,使我多少有点儿想起了我丈夫。”

“你不能埋怨讲故事的人把真实人物编到他故事中去。”

“你什么时候能讲到故事的高潮?结局是快乐的吗?不然的话,我就睡觉了。你干吗不描写一下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啊?”

“你就像那些批评家一样,想让我编一些合你口味的故事。”

“你看过《曼侬·莱斯戈》[2]吗?”

“很久之前读过。”

“我们在修道院的时候就都非常喜欢这本书。当然,在那里是严禁看这本书的。这本书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我把勒热内的《宗教战争史》的封皮贴在上面。现在我还保存着呢。”

“你得让我把故事讲完啊。”

“嗯,好吧,”她表示让步,把身体靠在后面的枕头上,“要讲就讲吧。”

“我刚讲了我们的主人公的第一个发现。他的第二个发现比第一个晚很长时间,那时候他认识到自己生来就不是一个艺术家,充其量只是个聪明的珠宝匠。他制作了一件形状像鸵鸟蛋的金首饰:整个首饰是用珐琅和金子做成的,一打开就可以看到里面有一个小金人坐在桌子旁边,桌子上又有一个用珐琅和金子做成的蛋,你再打开……我就不用往下说了。所有的人都说他是一个能工巧匠,不过人们之所以赞赏他,也由于他制作的艺术品有一个严肃的含义:每一个蛋的顶端都有一个用宝石镶嵌的小金十字架以表示对国王的尊敬。不幸的是,他对自己这种挖空心思的精巧设计变得厌腻了,就在他拿着一块光学镜制作最后一个蛋的时候——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那时人们管这种镜子叫放大镜,这个故事当然和我们这个时代没有任何关系,和所有活着的人也没有丝毫共同之处……”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威士忌。他已经记不清有多长时间他没有这么高的兴致了。他说:“我讲到哪儿了?我想我喝多了点儿。威士忌一般还不至于把我弄成这样。”

“讲到蛋的事了。”她昏昏欲睡的声音从被单下面传出来。

“哦,对了,第二个发现。”他开始意识到这是一个悲哀的故事。所以要了解他这时那种自由、解脱的心情,有如了解罪犯向检察官交代了一切罪行后浑身轻松的感觉一样,是很困难的。这会不会就是一个作家所得到的报酬?“我把一切都说了,你爱怎么处置我就怎么处置我吧。”

“你刚才说什么?”

“最后那个蛋。”

“哦,对了,讲到这儿了。我们的主人公忽然发现他对一切感到厌烦——再也不想动手制作什么珍宝首饰了。他的职业已经完结了——他已经走到头了。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他所制造的珍宝首饰更精巧,或者干脆说更无用了。而今后他也不会再得到比他已经得到的更高的赞美了。他知道那些傻瓜怎样利用人们对他的赞美。”

“之后呢?”

“他来到一处名字叫朗帕路四十九号的住房,他的情妇在离开自己的丈夫之后一直住在那里。她的名字和你的一样,叫玛丽。门口围着一大群人,里面有医生,还有警察。一小时之前她自杀了。”

“多可怕啊。”

“对他而言并不可怕。很久很久之前他的欢娱已经走到尽头了,就像他的工作也结束了一样,虽然他仍然不断寻求欢乐,就像一名退出舞台的舞蹈演员每天在练功房的把杆上继续练功一样,只是因为每天早上他都是这么度过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停止这样做。因此我们的主人公唯一感到的是解脱:把杆折断了,他想用不着再麻烦自己寻找另一个了。虽然过了一两个月他又找了一个。可是一切都太晚了——他这种习惯已经被彻底打破了,他从此再也不能用同样的热情恢复这个习惯了。”

“这个童话太悲惨了。”那个声音说。他看不见她的脸,被单把脸盖住了。他没有注意她的批评。

“我告诉你,抛弃你的职业并不比抛弃你的丈夫更容易。在这两种情况下,人们都要向你大讲特讲责任问题。人们纷纷来找他购买带有十字架的金蛋(为国王和他的臣子服务是他的责任)。恐怕正是他们对他的大吹大擂才使得别的人再也不能制作这种金蛋或是十字架了。为了使他们大失所望,并且证明他的心思已经改了,他玩世不恭地用几块宝石雕刻成精致的小蟾蜍作为女人们挂在肚脐前的饰件——肚脐前的装饰马上风行一时。他甚至使一种软铠甲时髦了一阵子,他用一颗宝石嵌在铠甲的顶端,就像一只智慧的眼睛,男人们可以用这种铠甲遮盖自己的下体——由于某种原因,人们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海上捕拿特许证’。有一段时间人们把它作为时髦的礼品送人(你知道女人很难挑选到中意的圣诞节礼品送给男人)。就这样,我们的主人公照样收到大笔的金钱,人们对他赞不绝口。可最让他恼火的就是他信手搞出来的这些小玩意儿,被大家看得和那些金蛋十字架一样贵重。他是国王的珠宝匠,什么东西也无法改变这一点。人们宣称他是道德家,说他的作品是对当时那个时代的尖锐的讽刺——最后,这种意见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特许证’的销路,这大概可以想象出来的。男人们一般不愿意把道德讽刺盖在身体那块地方,女人们触摸讽刺作品时也怀着戒心,不像她们过去抚摸一件镶着珠宝的柔软遮体衣那样高兴。

“然而,尽管他的珍宝装饰在一般人中不再那么受欢迎,却使他得到一批艺术鉴赏家的特殊好评,这些人本来就不相信世俗的称誉。他们开始写文章介绍他的艺术,尤其是那些自称是了解和热爱国王的人更喜欢谈论他。这些文章和书籍的内容几乎没有多大出入,我们的主人公读了一篇之后,其他各篇不用再读也就一清二楚了。这类文章中差不多总有那么一章,题目是‘洞中蟾蜍:浪子的艺术’,要不然就是‘从复活节金蛋到海上捕拿特许证,阐释原罪的珠宝匠’。”

“你为什么总要把他称为珠宝匠呢?”被子底下传出她的声音,“你很清楚,他是一个建筑师。”

“我告诉过你不要把我的故事和真人真事联系起来,否则,你接着就该辨别你自己和故事中那个玛丽的区别了。感谢上帝,好在你还不是那种想要自杀的人。”

“我要做到的事会使你大吃一惊的,”她说,“你讲的一点儿也不像《曼侬·莱斯戈》,不过还是够悲惨的。”

“人们并不知道,有一天我们的主人公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他不再相信那些历史的、哲学的、逻辑的和词源学的论证了,过去他正是依据这些论证才推导出国王的存在的。他只剩下一种记忆,似乎国王是活在他父母的心中而不是在其他什么地方。不幸的是,他的心已经不是他的父母所造就的那样了:这颗心由于骄傲和成功而僵化了,变得只是在骄傲的时刻才跳动,在一座建筑物……”

“你终于说建筑物了。”

“——在一颗珠宝做成之后,或者当一个女人在他身子下面欢乐地喊叫的时候。”他看了看瓶子里的威士忌,还剩下一点儿,不值得再留了。他把酒全都倒在杯子里,也懒得再往里兑水。

“你知道,”他说,“他欺骗了自己,正如他狠狠地欺骗了别人一样。他曾经坚信过,他对自己工作的热衷就是在表示对国王的爱,他对一个女人施以柔情就是在模仿——至少是不完善地模仿——国王对他的臣民的爱。国王终究还是特别爱这个世界的,所以他送来了一头牛、一阵黄金雨和一个儿子……”

“你越讲越糊涂了。”姑娘说。

“可是,当他发现他所信仰的国王并不存在时,他忽然醒悟过来,他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自己的爱。再继续只为自己孤寂的爱情制作珠宝或者是爱情又有什么意义呢?在他发现有关国王的事情之前,可能他的性和他的使命就已经来到了尽头,或者是这些发现导致一切的终结呢?我不知道,但是我听说他常常怀疑他这种丧失信念是否恰恰就是表明国王存在的一个最终的、有力的证据。这种完完全全的空虚可能就是对他故意破坏那些规矩的惩罚。甚至这正是人们所谓的痛苦吧。这个问题太复杂了,复杂得接近荒谬。他开始觉得自己还不如像自己的父母一样,做个头脑简单、心地纯洁的人呢,他们一直坚信国王就活在他们心中——而不是住在一百英里之外的那座像圣彼得大教堂一样大的阴森森的宫殿里。”

“后来呢?”

“我不是告诉你了嘛,抛弃自己的职业就像抛弃自己的丈夫一样困难。假如你离开自己的丈夫,你一定会有好多好多白天和好多好多黑夜不知道该怎么度过,之后会有很多人给你打电话,朋友们要向你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报纸上时不时地要登些关于你的文章。故事的这一部分实在没什么意思了。”

“所以他拿了一张航空信用卡……”她说。

威士忌喝光了。窗外迎来了赤道的一天,好像紧闭的天宇忽地被闯开了,沿着地平线涌进一抹淡绿、淡黄和火鹤般淡红色的光芒,再后迎来了普通星期四那通常的苍白的晨曦。他说:“我耽误你睡觉了。”

“你讲的要是一个浪漫点儿的故事就好了。不过一样,这个故事也把我的心事驱散了。”她在被单里咯咯地笑着说,“我简直可以对他说我们在一起过了一夜,对吗?你想他会和我离婚吗?我猜不可能。教会不允许。教会说,教会规定……”

“你真的是那么不幸吗?”她没有回答他。年轻人的睡眠来得和这个热带城市的白昼一样快。他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走到过道里。过道里仍然很昏暗,一盏长明灯发出惨白的光线。一个熬了通宵的人,也许是起得很早的人,在隔着五个房间的那边关上了门,一个抽水马桶响了一下,声音又小了下来。他坐在床上,周围渐渐亮了——现在正好是一天中最凉爽的时候。他想:国王死了,国王万岁。可能他在这里又找到了一个国度,也找到了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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