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妾酬友
两人并座低声谈了好一会方始结束。胡雪岩戴了一顶风帽,帽檐压得极低,带了一个叫阿福的伶俐小厮,打开花园中一道很少开启的便门,出门是一条长巷,巷子里没有什么行人,就有,亦因这天冷得格外厉害,而且西北风很大,都是低头疾行,谁也没有发觉,这位平时出门前呼后拥的胡财神竟会踽踽凉凉地,只带一个小厮步行上街。
“阿福,”胡雪岩问道,“周老爷住在哪里,你晓得不晓得?”
“怎么不晓得?他住在龙舌嘴。”
“对!龙舌嘴。”胡雪岩说,“你走快一点,通知他我要去。”
“是。”阿福问道,“如果他不在家呢?”
“这么冷的天,他不会出门的。”胡雪岩又说,“万一不在,你留句话,回来了到城隍山药王庙旁边的馆子里来寻我。”
阿福答应一声,迈开大步往前走,胡雪岩安步当车,缓缓行去。刚进了龙舌嘴,只见阿福已经走回头路了,发现主人,急急迎了上来。
“怎么样,不在家?”
“在!”阿福回头一指,“那不是?”
原来周少棠特为赶了来迎接。见了面,胡雪岩摇摇手,使个眼色,周少棠会意,他是怕大声招呼,惊动了路人,所以见了面,低声问道:“你怎么会来的?”
这话问得胡雪岩无以为答,只笑笑答说:“你没有想到吧?”
“真是没有想到。”
胡雪岩发觉已经有人在注意了,便放快了脚步,反而走在周少棠前面,一直到巷口才停住步,抬头看了一下说:“你府上有二十年没有来过了。我记得是坐南朝北第五家。”
“搬到对面去了,坐北朝南第四家。”
“不错、不错!你后来买了对面的房子,不过,我还是头一回来。”
“这房子风水不好。”
何以风水不好?胡雪岩一时无法追问,因为已到了周家。周少棠的妻子,在胡雪岩还是二十几年前见过,记得很清楚的是,生得非常富态,如今更加发福,一双小足撑持着水牛般的身躯,行动非常艰难,但因胡雪岩“降尊纡贵”,在她便觉受宠若惊,满脸堆笑,非常殷勤。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看她亲自来敬茶,摇摇晃晃,脚步不稳,真担心她会摔跤,所以老实说道,“周大嫂,不要招呼,你法身太重,掼一跤不是当耍的。”
“是不是!你真好省省了。胡大先生肯到我们这里来,是当我们自己人看待,你一客气,反而见外了。”周少棠又说,“有事叫阿春、阿秋来做。”
原来周少棠自从受了胡雪岩的提携,境遇日佳,他又喜欢讲排场,老夫妇两口,倒有四个佣人,阿春、阿秋是十年前买来的两个丫头,如今都快二十岁了。
“恭敬不如从命。”周太太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跟胡雪岩寒暄,“老太太精神倒还健旺?”
“托福,托福。”
“胡太太好?”
“还好。”
看样子还要问螺蛳太太跟姨太太,周少棠已经知道了胡家这天上午发生了什么事,怕她妻子过于噜苏,再问下去会搞得场面尴尬,所以急忙打岔。
“胡大先生在我们这里吃饭。”他说,“自己预备来不及了,我看只有叫菜来请客。”
“少棠,”胡雪岩开口了,“你听我说,你不要费事!说句老实话,山珍海味我也吃厌了,尤其是这个时候,你弄好了,我也吃不下。我今天来,是想到我们从前在一起的日子,吃得落、困得着,逍遥自在,真同神仙一样,所以,此刻我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客人,你一客气,就不是我来的本意了。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本来不懂,你一说我自然就懂了。”周少棠想了一下说,“可惜,张胖子死掉了,不然邀他来一起吃‘木榔豆腐’,听他说荤笑话,哪怕外头下大雪,都不觉得冷了。”
提起张胖子,胡雪岩不免伤感,怀旧之念,亦就越发炽烈,“当年的老朋友还有哪几个?”他说,“真想邀他们来叙一叙。”
“这也是改天的事了。”周少棠说,“我倒想起一个人,要不要邀他来吃酒?”
“哪个?”
“乌先生。”
胡雪岩想了一下,欣然同意,“好的、好的。”他说,“我倒又想起一个人,郑俊生。”
这郑俊生是安康名家——杭州人称滩簧为“安康”,生旦净末丑,五个人坐着弹唱,而以丑为尊,称之为“小花脸”,郑俊生就是唱小花脸的。此人亦是当年与胡雪岩、周少棠一起凑份子喝酒的朋友。只为胡雪岩青云直上,身份悬殊,郑俊生自惭形秽,不愿来往,胡家有喜庆堂会,他亦从不承应。胡雪岩一想起这件事,便觉耿耿于怀,这一天很想弥补这个缺憾。
周少棠知道他的心事,点点头说:“好的,我同他有来往,等我叫人去请他。”当即将他用了已经十年的佣人贵生叫了来吩咐,“你到安康郑先生家去一趟,说我请他来有要紧事谈,回头再去请乌先生来吃酒。喔,你到了郑先生那里,千万不要说家里有客。”这是怕郑俊生知道胡雪岩在此不肯来,特意这样叮嘱。
交代完了,周少棠告个罪,又到后面跟周太太略略商量如何款客。然后在堂屋里坐定了陪胡雪岩围炉闲话。
“你今天看过《申报》了?”客人先开口。
“大致看了看。”周少棠说,“八个字的考语:加油添酱,胡说八道。你不要理他们。”
“我不在乎。你们看是骂我,我自己看,是他们捧我。”
“你看得开就好。”周少棠说,“有句话,叫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只要看得开,着实还有几年快活日子过。”
“看得开,也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话。这一个多月,我常常会有个怪念头,哪里去寻一种药,吃了会教人拿过去忘记掉。”胡雪岩又说,“当然不能连自己的时辰八字、父母兄弟都忘记掉,顶好能够把日子切掉一段。”
“你要切哪一段呢?”
“从我认识王有龄起,到今天为止,这段日子切掉,回到我们从前在一起的辰光,那就像神仙一样了。”
周少棠的心情跟他不同,觉得说回到以前过苦日子的辰光像神仙一样,未免言过其实。所以笑笑不做声。
“少棠,”胡雪岩又问,“你道我现在这种境况,要做两件什么事,才会觉得做人有点乐趣?”
周少棠想了好一会儿,而且是很认真地在想,但终于还是苦笑着摇摇头说:“说老实话,我想不出,只有劝你看开点。”
“我自己倒想得一样。”
“喔!”周少棠倒是出自衷心地想与胡雪岩同甘苦,只是身份悬殊,谈不到此,但心情是相同的,所以一听胡雪岩的话,很兴奋地催促着,“快!快说出来听听。”
“你不要心急,我先讲一桩事情你听。”他讲的就是在老同和的那一番奇遇,讲完了又谈他的感想,“我年年夏天施茶、施药,冬天施粥、施棉袄,另外施棺材,办育婴室,这种好事做是在做,心里老实说一句,叫做无动于衷,所谓‘为善最乐’这句话,从没有想到过。少棠,你说,这是啥道理?”
“我想,”周少棠说,“大概是因为你觉得这是你应该做的,好比每天吃饭一样,例行公事无所谓乐不乐。”
“不错,发了财,就应该做这种好事,这是钱用我,不是我用钱,所以不觉得发财之可贵——”
“啊、啊!我懂了。”周少棠插嘴说道,“要你想做一件事,没有钱做不成,到有了钱能够如愿,那时候才会觉得发财之可贵。”
“你这话说对了一半。有钱可用,还要看机会,机会要看辰光,还要看人。”
“怎么叫看人?”
“譬如说,你想帮朋友的忙,无奈力不从心,忽然中了一张彩票,而那个朋友又正在为难的时候,机会岂不是很好?哪知道你把钱送了去,人家不受。这就是看人。”
“为啥呢?”周少棠说,“正在需要的时候,又是好朋友,没有不受的道理。”
“不受就是不受,没有道理好讲的。”
“那,”周少棠不住摇头,“这个人一定多一根筋,脾气古怪,不通人情。”
“换了你呢?”
“换了我,一定受。”
“好!”胡雪岩笑着一指,“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你不要赖!”
周少棠愕然,“我赖啥?”他说,“胡大先生,你的话说得我莫名其妙。”
胡雪岩笑笑不答,只问:“乌先生不是住得很近吗?”
原来乌先生本来住在螺蛳门外,当年螺蛳太太进胡家大门,周少棠帮忙办喜事,认识了乌先生,两人气味相投,结成至交。螺蛳太太当乌先生“娘家人”,劝他搬进城来住,有事可以就近商量,乌先生托周少棠觅屋,在一条有名曲折的十三弯巷买的房子,两家不远,不时过从,乌太太与周太太还结拜成了姐妹。胡雪岩是因为周少棠提议邀他来喝酒,触机想起一件事,正好跟他商量,因而有此一问。
“快来了,快来了。”
果不其然,不多片刻,乌先生来了,发现胡雪岩在座,顿感意外,殷勤致候,但却不便深谈。
“少棠,”胡雪岩说,“我要借你的书房一用,跟乌先生说几句话。”
“啊唷,胡大先生,你不要笑我了,我那个记账的地方,哪里好叫书房?”
“只要有书,就是书房。”
“书是有的,时宪书。”
时宪书便是历本。虽然周少棠这样自嘲地说,但他的书房却还布置得并不算太俗气,又叫阿春端来一个火盆,也预备了茶,然后亲自将门关上,好让他们从容密谈。
“乌先生,我家里的事,你晓不晓得?”
“啥事情?我一点都不晓得。”乌先生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不安。
“我把她们都打发走了。”
“呃,”乌先生想了一下问,“几位?”
“一共十个人。”
胡雪岩的花园中,有名的“十二楼”,遣走十个,剩下两个,当然有螺蛳太太,此外还有一个是谁呢?
他这样思索着尚未开口,胡雪岩却换了个话题,谈到周少棠了。
“少棠的独养儿子死掉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没有另外纳妾的意思?”
何以问到这话?乌先生有些奇怪,照实答道:“我问过他,他说一时没有适当的人。”
“他这两个丫头,不都大了吗?”
“他都不喜欢。”乌先生说,“他太太倒有意拿阿春收房,劝过他两回,他不要。”
“他要怎么样的人呢?”
“这很难说。不过,看样子,他倒像袁子才。”
“袁子才?”胡雪岩不解,“袁子才怎么样?”
“袁子才喜欢年纪大一点的,不喜欢黄毛丫头。”乌先生又念了一句诗:“徐娘风味胜雏年。”
乌先生与周少棠相知甚深,据他说,在周少棠未有丧子之痛以前,贤惠得近乎滥好人的周太太,因为自己身驱臃肿不便,劝周少棠纳妾来照应起居,打算在阿春、阿秋二人中,由他挑一个来收房,周少棠便一口拒绝,原因很多。
“他的话,亦不能说没有道理。”乌先生说,“老周这个人,做事不光是讲实际,而且表里兼顾,他说,他平时嘴上不大饶人,所以他要讨小纳妾,人前背后一定会有人糗他,说他得意忘形,如果讨了个不三不四,拿不出去的人,那就更加会笑他了。既然担了这样一个名声,总要真的享享艳福,才划算得来。只要人品真的好,辰光一长,笑他骂他的人,倒过来羡慕他、佩服他,那才有点意思。”
“那么,他要怎么样的人呢?”
“第一,当然是相貌,娇妻美妾,说都说死了,不美娶什么妾;第二,脾气要好,不会欺侮周太太。”
胡雪岩点点头赞一声:“好!少棠总算是有良心的。”
“现在情形又不同了。”乌先生接着又说,“讨小纳妾是为了传宗接代,那就再要加个第三:要宜男之相。”
“那么,我现在说个人,你看怎么样?我那个第七,姓朱的。”
乌先生愣住了,好一会才说:“大先生,你想把七姨太送给老周?”
“是啊!”胡雪岩说,“年大将军不是做过这样的事?”
“也不光是年大将军,赠妾,原是古人常有。不过,从你们府上出来的,眼界都高了,大先生,这件事,你还要斟酌。”
“你认为哪里不妥当?”
“第一,她会不会觉得委屈?第二,吃惯用惯,眼界高了,跟老周的日子过得来过不来?”
“不会过不来。”胡雪岩答说,“我老实跟你说吧,我不但叫罗四姐问问她,今天早上我同她当面都提过,不会觉得委屈。再说,她到底是郎中的女儿,也知书识字,见识跟别人到底不同,跟了少棠,亦就像罗四姐跟了我一样,她也知道,我们都是为她打算。”
“那好。不过老周呢?你同他谈过没有?”
“当然谈过。”
“他怎么说?”
胡雪岩笑一笑说:“再好的朋友,遇到这种事,嘴上推辞,总是免不了的。”
“这话我又不大敢苟同。”乌先生说,“老周这个人外圆内方,他觉得做不得的事,决不会做。”
“他为啥不会做,你所说的三项条件,她都有的。”胡雪岩又说,“至于说朋友的姨太太,他不好意思要,这就要看旁人了,你们劝他,他会要,你们不以为然,他就答应不下。今天你同郑俊生都好好敲一敲边鼓。还有件事,我要托你,也只有你能办。”
“好!大先生你说。”
“要同周太太先说好。”
“这!”乌先生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君子成人之美,我马上就去。”
“好的!不过请你私下同周太太谈,而且最好不要先告诉少棠,也不要让第三个人晓得,千万千万。”
“是了!”乌先生答说,“回头我会打暗号给你。”
于是一个往前、一个往后。往前的胡雪岩走到厅上,恰好遇见郑俊生进门,他从亮处望暗处,看不真切,一直上了台阶,听见胡雪岩开口招呼,方始发觉。
“原来胡大先生在这里!”他在“安康”中是唱丑的,练就了插科打诨、随机应变的本事,所以稍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怪不得今天一早起来喜雀对我叫,遇见财神,我的运气要来了。”
胡雪岩本来想说,财神倒运了。转念一想,这不等于说郑俊生运气不好,偏偏遇见正在倒霉的人?因而笑一笑改口说道:“不过财神赤脚了。”
“赤脚归赤脚,财神终归是财神。”
“到底是老朋友,还在捧我。”胡雪岩心中一动,他这声“财神”不应该白叫,看看有什么可以略表心意之处?
正这样转着念头,只听做主人的在说:“都请坐!难得胡大先生不忘记老朋友,坐下来慢慢儿谈。”
“我们先谈一谈。”郑俊生问道,“你有啥事情要关照我?”
“没有别的,专诚请你来陪胡大先生。”
“喔,你挑陪客挑到我,有没有啥说法?”
“是胡大先生念旧,想会会当年天天在一起的朋友。”
“还有啥人?”
“今天来不及了,就邀了你,还有老乌。”周少棠突然想起,“咦!老乌到哪里去了。”
“来了,来了。”乌先生应声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我在后面同阿嫂谈点事。”
“谈好了没有?”胡雪岩问。
“谈好了。”就在这一句话的交换之间,传递了信息,周少棠懵然不觉,郑俊生更不会想到他们的话中暗藏着玄机。胡雪岩当然亦是不动声色,只在心里盘算。
“老爷!”阿春来请示,“菜都好了,是不是现在就开饭?”
“客都齐了。开吧!”
于是拉开桌子,摆设餐具。菜很多,有“宝饭儿”叫来的,也有自己做的,主菜是鱼头豆腐,杭州人称之为“木榔豆腐”,木榔是头的歇后语,此外有两样极粗的菜,一样是肉片、豆腐衣、青菜杂烩,名为“荤素菜”;再一样,是虾油、虾子、加几粒虾仁白烧的“三虾豆腐”。这是周少棠与胡雪岩寒微之时,与朋友们凑份子吃夜饭常点的菜,由于胡雪岩念切怀旧,所以周少棠特为点了这两样菜来重温旧梦。
家厨中出来的菜,讲究得多,一个硕大无朋的一品锅,是火腿煮肥鸡,另外加上二十个鸽蛋,再是一条糟蒸白鱼,光是这两样菜,加上鱼头豆腐,就将一张方桌摆满了。
“请坐,胡大先生请上座。”
“不!不!今天应该请乌先生首座,俊生其次,第三才是我。”
“没有这个道理。”乌先生说,“我同俊生是老周这里的常客,你难得来,应该上坐。”
“不!乌先生,你们先坐了,我有一番道理,等下再说,说得不对,你们罚我酒,好不好?”
乌先生听出一点因头来了,点点头说:“恭敬不如从命。俊生,我们两个人先坐。”
坐定了斟酒,烫热了的花雕,糟香扑鼻,郑俊生贪杯,道声:“好酒!”先干了一杯,笑笑说道,“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待得秋天冬已到,一杯老酒活神仙。”
大家都笑了,胡雪岩便说:“俊生,你今天要好好儿唱一段给我听听。”
“一句话。你喜欢听啥?可惜没有带把三弦来,只有干唱了。”
“你的拿手活儿是‘马浪荡’,说多于唱,没有三弦也不要紧。”
“三弦家伙我有地方借,不要紧!”周少棠高高举杯,“来、来,酒菜都要趁热。”
有的浅尝一口,有的一吸而尽,郑俊生干了杯还照一照,口中说道:“说实话,我实在没有想到,今天会在这里同胡大先生一淘吃酒。”
这句话听起来有笑胡雪岩“落魄”的意味,做主人的周少棠,为了冲淡可能会发生的误会,接口说道:“我也没有想到胡大先生今天会光降,难得的机会,不醉无归。”
“难得老朋友聚会,我有一句心里的话要说。”胡雪岩停了下来,视线扫了一周,最后落在郑俊生身上,“俊生,你这一向怎么样?”
郑俊生不知他问这句话的用意,想一想答说:“还不是老样子,吃不饱、饿不杀。”
“你要怎样才吃得饱?”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话,他自己也没有想过这一点,愣了一下,忽然想到曾一度想过,而自以为是胡思乱想,旋即丢开的念头,随即说出口来:“我自己能弄它一个班子就好了。”
“喔,”胡雪岩紧接着问,“怎么个弄法?”
“有钱马上就弄起来了。”
“你说!”
这一来,周少棠与乌先生都知道胡雪岩的用意了,一起用眼色怂恿郑俊生快说。
郑俊生当然也明白了,胡雪岩有资助他的意思,心里不免踌躇,因为一直不愿向胡雪岩求助,而当他事业失败之时,反而出此一举,自觉是件不合情理之事。
“你说啊!”周少棠催他,“你自己说的,胡大先生虽然赤脚,到底是财神,帮你千把银子弄个班子起来的忙,还是不费吹灰之力。”
“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而且自己觉得有点于心不甘。此话怎讲?”郑俊生自问自答地说,“想想应该老早跟胡大先生开口的,那就不止一千两银子了。不过,”他特别提高了声音,下个转语,“我要早开口,胡大先生作兴上万银子帮我,那是锦上添花,不如现在雪中送炭的一千两银子,情意更重。”
周少棠听他的话,先是一愣,然后发笑:“熟透了的两句成语,锦上添花,雪中送炭,你这样拿来用,倒也新鲜。”
“不过,”乌先生接口道,“细细想一想,他也并没有用错,胡大先生自己在雪地里,还要为人家送炭,自然更加难得。来、来,干一杯,但愿俊生的班子,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作为。”
“谢谢金口。”郑俊生喝干了酒,很兴奋地说,“我这个班子,要就不成功,要成功了的话,你们各位看在那里好了,一定都是一等一的好角色。”
“不错!我也是这样子在想,凡事要嘛不做,要做就要像个样子。俊生,你放手去干,钱,不必发愁,三五千两银子,我还凑得出来。”
郑俊生点点头,双眼乱眨着,似乎心中别有盘算,就这时,阿秋走来,悄悄在周少棠耳际说了句:“太太请。”
“啥事情?”
“不晓得,只说请老爷抽个空进去,太太有话说。”
“好!”周少棠站起身来说,“暂且失陪。我去去就来。”
等他一走,郑俊生欲言又止地,踌躇了一会,方始开口,但却先向乌先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细听。
“胡大先生,我有个主意,你算出本钱,让我去立个班子,一切从宽计算,充其量两千银子,不过你要给我五千,另外三千备而不用。”说着,他又抛给乌先生一个眼色,这回是示意他搭腔。
乌先生是极细心、极能体会世情的人,知道郑俊生的用意,这三千银子,胡雪岩随时可以收回,亦隐隐然有为寄顿之意——中国的刑律,自有“籍没”,亦就是俗语所说的抄家这一条以来,便有寄顿资财于至亲好友之家的办法,但往往出于受托,由于这是犯法的行为,受托者每有难色,至于自告奋勇,愿意受寄,百不得一。乌先生相信郑俊生是见义勇为,决无趁火打劫之意,但对胡雪岩来说,这数目太小了,不值一谈,所以乌先生佯作不知,默然无语。
其实,郑俊生倒确是一番为胡雪岩着想的深刻用心,他是往最坏的方面去想,设想胡雪岩在革职以后会抄家,一家生活无着,那时候除了这三千两银子以外,还有由他的资本而设置的一个班子,所入亦可维生,郑俊生本人只愿以受雇的身份,领取一份薪水而已。
胡雪岩自是全然想不到此,只很爽快地答应:“好!我借你五千银子。只要人家说一声:听滩簧一定要郑俊生的班子。我这五千银子就很值得了。”
胡雪岩接着又对乌先生说:“你明天到我这里来一趟,除了俊生这件事以外,我另外还有话同你说。”
谈到这里,只见周少棠去而复回,入席以后亦不讲话,只是举杯相劝,而他自己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引杯及唇,却又放下,一双筷子宕在半空中,仿佛不知从何下箸。这种情形,胡雪岩、乌先生看在眼里,相视微笑,郑俊生却莫名其妙。
“怎么搞的?”他问,“神魂颠倒,好像有心事?”
“是有心事,从来没有过的。”周少棠看着胡雪岩说,“胡大先生,你叫我怎么说?”
原来刚才周太太派丫头将周少棠请了进去,就是谈胡雪岩赠妾之事。周太太实在很贤惠,乐见这一桩好事,虽然乌先生照胡雪岩的意思,关照她先不必告诉周少棠,但她怕周少棠不明瞭她的心意,人家一提这桩好事,他一定会用“我要先问问内人的意思”的话来回答,那一来徒费周折,不如直截了当先表明态度。
在周少棠有此意外的姻缘,自然喜之不胜,但就做朋友的道理来说,少不得惺惺作态一番。这时候就要旁人来敲边鼓了,乌先生在胡雪岩的眼色授意之下,便向郑俊生说道:“我们要吃老周的喜酒了。”
“喔,喔,好啊!”郑俊生见多识广,看到周少棠与胡雪岩之间那种微妙的神情,已有所觉,“大概是胡大先生府上的哪个大姐,要变成周家姨太太了。”
“大姐”是指丫头,乌先生答说:“你猜到了一半,不是赠婢是赠妾。我们杭州,前有年将军,后有胡大先生。”接着便将经过情形说了一遍,大大地将朱姨太太夸赞了一番。
“恭喜,恭喜!又是一桩西湖佳话。”郑俊生说,“谈到年大将军,他当初拿姨太太送人是有用意的,不比胡大先生一方面是为了朋友传宗接代,一方面是为了姨太太有个好归宿,光明正大,义气逼人。这桩好事,要把它维持到底,照我看,要有个做法。”
“喔,”胡雪岩很注意地问,“请你说,要怎么做?”
“我先说当初年大将军,拿姨太太送人,也不止在杭州的一个,而且他送人的姨太太,都是有孕在身的——”
原来年羹尧的祖先本姓严,安徽怀远人,始祖名叫严富,两榜及第中了进士,写榜时,误严为年。照定例是可以请求礼部更正的,但那一来便须办妥一切手续后,方能分发任官,未免耽误前程,因而将错就错,改用榜名年富。
年富入仕后,被派到辽东当巡按御史,子孙便落籍在那里。及至清太祖起兵,辽东的汉人,被俘为奴,称为“包衣”。“包衣”有“上三旗”、“下五旗”之分,上三旗的包衣隶属内务府,下五旗的包衣则分隶诸王门下,年羹尧的父亲年遐龄、长兄年希尧及他本人,在康熙朝皆为雍亲王门下,雍亲王便是后来的雍正皇帝。年羹尧的妹妹,原是雍亲王的侧福晋,以后封为贵妃。包衣从龙入关后,一样也能参加考试,而且因为有亲贵奥援,飞黄腾达,往往是指顾间事。
年遐龄官至湖广巡抚,年希尧亦是二品大员,年羹尧本人是康熙三十九年的翰林,由于雍亲王的推荐,出任四川总督。其实,这是雍亲王为了夺嫡布下的一着棋。
原来康熙晚年已经选定了皇位继承人,即是雍亲王的同母弟,皇十四子恂郡王胤祯,当他奉命以大将军出征青海时,特许使用正黄旗纛,暗示代替天子亲征,亦即暗示天命有归。恂郡王将成为未来的皇帝,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公开秘密。
恂郡王征青海的主要助手便是年羹尧,及至康熙六十一年冬天,皇帝得病,势将不起,急召恂郡王来京时,却为手握重兵的年羹尧所钳制,因此,雍亲王得以勾结康熙皇帝的亲信,以后为雍正尊称为“舅舅”的隆科多,巧妙地夺得了皇位。
雍正的城府极深,在夺位不久,便决定要杀隆科多与年羹尧灭口。因此,起初对年羹尧甘言蜜语,笼络备至,养成他的骄恣之气,年羹尧本来就很跋扈,自以为皇帝有把柄在他手里,无奈其何,越发起了不臣之心,种种作为都显出他是吴三桂第二。
但时势不同,吴三桂尚且失败,年羹尧岂有幸理。雍正用翦除他的羽翼以及架空他的兵权的手法,双管齐下,到他乞饶不允,年羹尧始知有灭门之祸,因而以有孕之妾赠人,希望留下自己的骨血。
这番话,在座的人都是闻所未闻,“那么,”乌先生问说,“年羹尧有没有留下亲骨血呢?”
“有。”郑俊生答说,“有个怪姓,就是我郑俊生的生字,凡姓生的,就是年羹尧的后代。”
“为什么要取这么一个怪姓?”
“这也是有来历的,年字倒过来,把头一笔的一撇移到上面,看起来不就像生字?”郑俊生说,“闲话表过,言归正传。我是想到,万一朱姨太太有孕在身,将来两家乱了血胤,不大好。”
“啊、啊!”乌先生看着胡雪岩说,“这要问大先生自己了。”
“这也难说得很。”胡雪岩沉吟了一会说,“老郑的话很不错,本来是一桩好事,将来弄出误会来倒不好了,为了保险起见,我倒有个办法,事情我们就说定了,请少棠先找一处地方,让她一个人住两个月,看她一切如常再圆房。你们看好不好?”
“对,对!”郑俊生与乌先生不约而同地表示赞成。
“那么,两位就算媒人,怎么样安排,还要请两位费心。”
原来请乌先生跟郑俊生上坐的缘故在此。事到如今,周少棠亦就老老脸皮,不再说假惺惺的话,逐一敬酒,头一个敬胡雪岩。
“胡大先生,我什么话都用不着说,总而言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倘或我能不绝后,我们周家的祖宗,在阴间都会给胡大先生你磕头。”
“失言,失言!”胡雪岩说,“你怎么好说这样的话,罚酒。”
“是,是,罚酒。”周少棠干了第二杯酒以后,又举杯敬乌先生。
“应该先敬他。”乌先生指着郑俊生说,“不是他看得透,说不定弄出误会来,蛮好的一桩事情,变得糟不可言,那就叫人哭不出来了。”
“不错!”胡雪岩接口,“提到这一层,我都要敬一敬老郑。”
“不敢当,不敢当。”三个人都干了酒,最后轮到乌先生。
“老周,”他自告奋勇,“你的喜事,我来替你提调。”
“那就再好都没有。拜托拜托。”
这一顿酒,第一个醉的是主人,胡雪岩酒量不佳,不敢多喝,清醒如常,散席后邀乌先生到家里作长夜之谈。乌先生欣然同意。两人辞谢主人,又与郑俊生作别,带着小厮安步回元宝街。
人去楼空
走到半路,发现迎面来了一乘轿子,前后两盏灯笼,既大且亮,胡雪岩一看就知道了,拉一拉乌先生,站在石板路正中不动。
走近了一看,果然不错,大灯笼上,扁宋字一面是“庆余堂”,一面是个“胡”字。
问起来才知道螺蛳太太不放心,特意打发轿子来接,但主客二人,轿只一乘,好在家也近了,胡雪岩吩咐空轿抬回,他仍旧与乌先生步行而归。
一进了元宝街,颇有陌生的感觉,平时如果夜归,自街口至大门,都有灯笼照明,这天漆黑一片,遥遥望去,一星灯火,只是角门上点着一盏灯笼。
但最凄凉的却是花园里,楼台十二,暗影沉沉,只有百狮楼中,灯火通明,却反而显得凄清。因为相形之下,格外容易使人兴起人去楼空的沧桑之感。
这时阿云已经迎了上来,一见前有客人,定睛细看了一下,惊讶地说:“原来是乌先生。”
“乌先生今天住在这里。”胡雪岩说,“你去告诉螺蛳太太。”
阿云答应着,返身而去,等他们上了百狮楼,螺蛳太太已亲自打开门帘在等,一见乌先生,不知如何,悲从中来,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赶紧背过身去,拭一拭眼泪,再回过身来招呼。
“请用茶!”螺蛳太太亲自来招待乌先生。
“不敢当,谢谢!”乌先生看她神情憔悴,不免关心,“罗四姐,你现在责任更加重了。千万要自己保重。”
“唉!”螺蛳太太微喟着,“真像一场梦。”
“嘘!”乌先生双指撮唇,示意她别说这些颓丧的话。
“听说你们是走回来的?这么大的西北风,脸都冻红了。”螺蛳太太喊道,“阿云,赶快打洗脸水来!”
“脸上倒还不太冷,脚冻僵了。”
螺蛳太太回头看了一眼,见胡雪岩与阿云在说话,便即轻声问道:“今天的事,你晓得了?”
“听说了。”
“你看这样做,对不对呢?”
“对!提得起,放得下,应该这么做。”
“提得起,放不下,今天是提不动,不得不放手。”螺蛳太太说,“乌先生,换了你,服不服这口气?”
“不服又怎么样?”胡雪岩在另一方面接口。
乌先生不做声,螺蛳太太停了一下才说:“我是不服这口气。等一下,好好儿商量商量。”
她又问道:“乌先生饿不饿?”
“不饿、不饿。”
“不饿就先吃酒,再开点心。”螺蛳太太回身跟胡雪岩商量,“乌先生就住楼下书房好了?”
“好!”胡雪岩说,“索性请乌先生到书房里去吃酒谈天。”
这表示胡雪岩与乌先生要作长夜之谈。螺蛳太太答应着,带了阿云下楼去安排。乌先生看在眼里,不免感触,更觉关切,心里有个一直盘桓着的疑团,急于打破。
“大先生,”他说,“我现在说句老话:无官一身轻。你往后作何打算?”
“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无官’不错,‘一身轻’则不见得。”
“不轻要想法子来轻。”他问,“左大人莫非就不帮你的忙?”
“他现在的力量也有限了。”胡雪岩说,“应春到南京去了,等他来了,看是怎么个说法。”
乌先生沉吟了好一会,终于很吃力地说了出来:“朝廷还会有什么处置?会不会查抄?”
“只要公款还清,就不会查抄。”胡雪岩又说,“公款有查封的典当作抵,慢慢儿还,我可以不管,就是私人的存款,将来不知道能打几折来还。一想到这一层,我的肩膀上就像有副千斤重担,压得我直不起腰来。”
“其实,这是你心理不轻,不止身上不轻,你能不能看开一点呢?”
“怎么个看开法?”
“不去想它。”
胡雪岩笑笑不做声,然后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乌先生,你不要忘记少棠的事,回头同罗四姐好好谈一谈。”
“唉!”乌先生摇摇头,“你到这时候,还只想到人家的闲事。”
“只有这样子,我才会不想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管不了,只好管人家的闲事,管好人家的闲事,心里有点安慰,其实也就是管我自己的事。”
“这就是为善最乐的道理。可惜,今年——”
“我懂,我懂!”胡雪岩接口说道,“我亦正要同你商量这件事。今天去看少棠,去也是走路去的,西北风吹在脸上发痛,我心里就在想,身上狐皮袍子,头上戴的貂帽,脚下棉鞋是旧的,不过鞋底上黑少白多,也同新的一样。这样子的穿戴还觉得冷,连件棉袄都没有的人,怎么样过冬?我去上海之前,老太太还从山上带口信下来,说今年施棉衣、施粥,应该照常。不过,乌先生,你说,我现在的情形,怎么样还好做好事?”
“我说可惜,也就是为此。你做这种好事的力量,还是有的,不过那一来,一定有人说闲话说得很难听。”乌先生叹口气,“现在我才明白,做好事都要看机会的。”
“一点不错。”胡雪岩说,“刚才同你走回来,身上一冷,我又想到了这件事。这桩好事,还是不能不做,你看有什么办法?”
“你不能出面,你出面一定会挨骂,而且对清理都有影响。”
“对!”胡雪岩说,“我想请你来出面。”
“人家不相信的。”乌先生不断摇头,“我算老几,哪里有施棉衣、施粥的资格。”
正在筹无善策时,螺蛳太太派阿云上来通知,书房里部署好了,请主客二人下楼用消夜。
消夜亦很丰盛。明灯璀璨,灯火熊熊,乌先生知道像这样作客的日子也不多了,格外珍惜,所以暂抛愁怀,且享受眼前,浅斟低酌,细细品尝满桌子的名酒美食。
直到第二壶花雕烫上来时,他才开口:“大先生,我倒想到一个法子,不如你用无名氏的名义,捐一笔款子,指定用途,也一样的。”
话一出口,螺蛳太太插嘴问说:“你们在谈啥?”
“谈老太太交代的那件事。”胡雪岩略略说了经过。
“那么,你预备捐多少呢?”
“你看呢?”胡雪岩反问。
“往年冬天施棉衣、施粥,总要用到三万银子。现在力量不够了,我看顶多捐一万。”
“好!”胡雪岩点点头说,“这个数目酌乎其中,就是一万。”
“这一万银子,请乌先生拿去捐。不过,虽说无名氏,总还是有人晓得真正的名字。我看,要说是老太太捐的私房钱,你根本不晓得。要这样说法,你的脚步才站得住。”
胡雪岩与乌先生都深以为然。时入隆冬,这件好事要做就不能片刻延误,为此,螺蛳太太特为离席上楼去筹划——她梳妆台中有一本账,是这天从各房姨太太处检查出来的私房,有珠宝,也有金银,看看能不能凑出一万银子。
“大先生,”乌先生说,“你也不能光做好事,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留起一点儿来。”
胡雪岩不做声,过了一会,突然问道:“乌先生,你喜欢字画,趁没有交出去以前,你挑几件好不好?”
原以为乌先生总还要客气一番,要固劝以后才会接受,不道他爽爽快快地答了一个字:“好!”
于是胡雪岩拉动一根红色丝绳,便有清越的铃声响起,这是仿照西洋法子所设置的叫人铃,通到廊上,也通到楼上,顷刻之间,来了两个丫头,阿云亦奉了螺蛳太太之命,下楼来探问何事呼唤。
“把画箱打开来!灯也不够亮。”
看画不能点烛,阿云交代再来两个人,多点美孚油灯,然后取来钥匙,打开画箱。胡雪岩买字画古董,真假、精粗不分,价高为贵,有个“古董鬼”人人皆知的故事,有人拿了一幅宋画去求售,画是真迹,价钱也还克己,本已可以成交,不道此人说了一句:“胡大先生,这张画我没有赚你的钱,这个价钱是便宜的。”
“我这里不赚钱,你到哪里去赚?拿走、拿走,我不要占你的便宜。”交易就此告吹。
因此,“古董鬼”上门,无不索取高价,成交以后亦必千恩万谢。乌先生对此道是内行,亦替胡雪岩经手买进过好些精品,庆余堂的收藏,大致有所了解。在美孚油灯没有点来以前,他说:“我先看看帖。”
碑帖俗名“黑老虎”,胡雪岩很兴奋地说:“我有一只‘黑老虎’,真正是‘老虎肉’,三千两银子买的。说实话,我是看中乾隆皇帝亲笔写的金字。”
“喔,我听说你有部化度寺碑,是唐拓。”乌先生说,“宋拓已经名贵得不得了,唐拓我倒要见识见识。”
“阿云,”胡雪岩问道,“我那部帖在哪里?”
“恐怕是在朱姨太那里。”
“喔,”胡雪岩又问,“朱姨太还是住她自己的地方?”
“搬在客房里住。”阿云答说,“她原来的地方锁起来了。”
“这样说,那部帖一时拿不出来?”
“我先去问问朱姨太看。”
等阿云一走,只见四名丫头,各持一盏白铜底座、玻璃灯罩的美孚油灯,鱼贯而至。书房中顿时明如白昼。胡雪岩便将一串画箱钥匙,交到乌先生手里,说一句:“请你自己动手。”
乌先生亦就像处理自己的珍藏一样,先打量画箱,约莫三尺高,四尺宽,七尺长,樟木所制,一共八具,并排摆在北墙下,依照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编号。钥匙亦是八枚,上镌数字,“一”字当然用来开天字号画箱,打开一看,上面有一本册子,标明“庆余堂胡氏书画碑帖目录”字样。
“这就省事了。”乌先生很高兴地说,“我先看目录。”
目录分书法、名画、墨拓三大类,每类又按朝代来分,书法类下第一件是:“西晋陆机平复帖卷纸本”。乌先生入眼吓一跳,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胡雪岩诧异地问。
“西晋到现在,少说也有一千五百年了!居然还有纸本留下来,这比王羲之的《兰亭序》还要贵重。王羲之的《兰亭序》原本,唐太宗带到棺木里去了,想不到还有比他再早的真迹,真正眼福不浅。”
胡雪岩笑一笑说:“你看了再说。”
于是乌先生兢兢业业地从画箱中,将“陆机平复帖卷”取了出来。这个手卷,装潢得非常讲究,外面是蓝地花鸟缂丝包衬,羊脂白玉卷轴,珊瑚插签,拔去插签摊了开来,卷前黄绢隔水,一条月白绢签,是宋徽宗御题:“晋陆机平复帖”六字,下钤双龙玺,另外又有一条极旧的绢签题明:“晋平原内史吴郡陆士衡书”。
纸呈象牙色,字大五分许,写的是章草,一共九行,细细观玩,却只识得十分之一,不过后面董其昌的一行跋,却是字字皆识:“右军以前,元常以后,唯存此数行,为希代宝。”
董其昌的字,乌先生见过好几幅,细细观察,判定不真,但不便直言论断,只将那个手卷卷了起来。胡雪岩便问:“怎么样?”
“似乎有点疑问。”
“你的眼光不错,是西贝货。”胡雪岩指着目录说,“你看几件真东西。”
原来这些字画,胡雪岩曾请行家鉴别过,在目录上做了记号。记号分三种,单圈是假货,双圈则在真假疑似之间,或者虽假也很值钱,譬如宋人临仿的唐画之类:至于没有疑问的真迹,则印上一朵小小的梅花为记,在目录上,大概只有五分之一。
于是,乌先生挑了一部《苏氏一门十二帖》来看,内中收了苏老泉、东坡、子由及东坡幼子叔党的十二封信,入眼即知不假。
“不必看原件,我在目录上挑好了。大先生,你打算送我几件?”
“你自己说。”
“你要我说,有梅花印记的我都要。”乌先生紧接着又说,“我是替你保管。大先生,你相信不相信我?”
乌先生的本意如此,是胡雪岩所意料不到的。但这便是私下藏匿资财,有欠光明磊落,他考虑了一会,断然决然地答说:“乌先生,这不必。我仍旧送你几件,你再细细挑。”
乌先生是一番好意,胡雪岩既然不受,他亦不便再多说什么。但仍旧存着能为他保全一分算一分的想法,因而除了《苏氏一门十二帖》以外,另外选了一部《宋徽宗瘦金体书千字文》,一幅董元的《风雨出蛰龙图》,一个赵孟頫的《竹林七贤图》手卷。合计这四件书画,就值上万银子。
于是丫头们在胡雪岩指挥之下,开启三只画箱,将送乌先生的字画找齐捆扎妥当。螺蛳太太与阿云亦相继而回,那部“唐拓化度寺碑”,一时无从找起,也就罢了。捐给善堂的一万银子,已经凑齐,都是银票,即时点交乌先生收讫,然后摆开桌子,酒食消夜。
“摆三双杯筷!”胡雪岩关照阿云,“一起坐。”
这是指螺蛳太太而言。她视乌先生如亲属长辈,不必有礼仪上的男女之别。入座以后,用一小杯绿色的西洋薄荷酒,陪乌先生喝陈年花雕,胡雪岩仍旧照例喝睡前的药酒。
“老七搬到客房里去了?”胡雪岩问。
胡雪岩有时管朱姨太叫老七,“她自己提出来的。”螺蛳太太说,“她说,平时大家热热闹闹的,突然之间,冷冷清清,她会睡不着。”
胡雪岩点点头,眼看乌先生,示意他开口。于是乌先生为螺蛳太太细谈这天在周少棠家情形,最后提出郑俊生的见解。
“不会的。”螺蛳太太说,“大先生哪天住在哪里,都在黄历上记下来的,我查过,住在朱姨太那里,最后一次是两个多月以前。至于——”她本来想开个小小的玩笑,说胡雪岩与朱姨太是否私下燕好过,可就不知道了。但这时候都没有说笑话的心情,所以把话咽住了。
“还是小心点的好。再等一个月看,没有害喜的样子再送到周家也还不迟。”
“也好。”螺蛳太太问,“这一个多月住在哪里呢?”
“住在我那里好了。”
“这就更加可以放心了。”胡雪岩作个切断的手势,“这件事就算这样子定规了。”
“我知道了。”螺蛳太太说,“我会安排。”
于是要谈肺腑之言、根本之计了,首先是乌先生发问:“大先生,你自己觉得这个跟斗是栽定了?”
“不认栽又怎么样?”
“我不认栽!”螺蛳太太接口说道,“路是人走出来的。”
“年纪不饶人!”胡雪岩很冷静地说,“栽了这个跟斗,能够站起来,就不容易了,哪里还谈得到重新去走一条路出来。”
“不然,能立直,就能走路。”乌先生说,“大先生,你不要气馁,东山再起,事在人为。”
“乌先生,你给我打气,我很感激。不过,说实话,凡事说来容易做来难,你说东山再起,我就不晓得东山在哪里。”
“你尽说泄气的话!”螺蛳太太是恨胡雪岩不争气的神情,“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胡雪岩也有些激动了,“我现在是革了职的一品老百姓,再下去会不会抄家都还不晓得,别的就不必说了。”
提到抄家,乌先生又有一句心里的话要说:“大先生,你总要留点本钱起来。”
胡雪岩不做声,螺蛳太太却触动了心事,盘算了好一会,正要发言,不道胡雪岩先开了口。
“你不服气,我倒替你想到一个主意。”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有样生意你不妨试一试。”
“莫非要我回老本行?”螺蛳太太以为胡雪岩是劝她仍旧做绣货生意。
“不是。”胡雪岩答说,“你如果有兴致,不妨同应春合作,在上海去炒地皮、造弄堂房子,或者同洋人合伙,开一家专卖外国首饰、衣料、家具的洋行。”
“不错。这两样行当,都可以发挥罗四姐的长处。”乌先生深表赞成,“大先生栽了跟斗,罗四姐来闯一番事业,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以后我要靠你了。”胡雪岩开玩笑自嘲,“想不到我老来会‘吃拖鞋饭’。”
“难听不难听?”螺蛳太太白了他一眼。
乌先生与胡雪岩都笑了,“不过,这两种行当,都不是小本生意。大先生,趁现在自己还能作主的时候,要早早筹划。”
这依旧是劝他疏散财物、寄顿他处之意,胡雪岩不愿意这么做,不过他觉得有提醒螺蛳太太的必要。
“她自己的私房,自己料理。”胡雪岩说,“我想,你要干那两样行当,本钱应该早就有了吧?”
“没有现款,现款存在阜康,将来能拿回多少,不晓得。首饰倒有一点,不过脱手也难。”
“你趁早拿出来,托乌先生带到上海,交给应春去想办法。”
“东西不在手里。”
“在哪里?”胡雪岩说,“你是寄在什么人手里?”
“金洞桥朱家。”
一听这话,胡雪岩不做声,脸色显得很深沉。见此光景,螺蛳太太心便往下一沉,知道不大妥当。
“怎么了?”她说,“朱家不是老亲吗?朱大少奶奶是极好的人。”
“朱大少奶奶人好,他家的老太太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角色。”
“啊!”螺蛳太太大吃一惊,“朱老太太吃素念经,而且她们家也是有名殷实的人,莫非——”
“莫非会吞没你的东西?”
“是啊!我不相信她会起黑心。”
“她家本来就是起黑心发的财。”
“这话,”乌先生插嘴说道,“大概有段故事在内。大先生,是不是?”
“不错,我来讲给你们听。”
掘宝异闻
胡雪岩讲的是一个掘藏的故事。凡是大乱以后,抚缉流亡,秩序渐定,往往有人突然之间,发了大财,十九是掘到了藏宝的缘故。
埋藏金银财宝的不外两种人,一种是原为富室,遇到刀兵之灾,举家逃离,只能带些易于变卖的金珠之类,现银古玩,装入坚固不易坏的容器中,找一个难为人所注目的地方,深掘埋藏,等待乱后重回家园,掘取应用。如果这家人家,尽室遇害,或者知道这个秘密的家长、老仆,不在人世而又没有机会留下遗言,这笔财富,便长埋地下,不知多少年以后,为那个命中该发横财的人所得。
再一种就是已得悖入之财,只以局势大变,无法安享,暂且埋藏,徐图后计。同治初年的“长毛”,便不知埋藏了多少悖入之财。
“长毛”一据通都大邑,各自找大家巨室为巢穴,名为“打公馆”。凡是被打过“公馆”的人家,乱后重归,每每有人登门求见,说“府上”某处有“长毛”埋藏的财物,如果主人家信了他的话,接下来便是分账,或者对半,或者四六——主人家拿六成,指点的人拿四成,最少也得三七分账。掘到藏的固然也有,但投机的居多,反正掘不到无所损,落得根据流言去瞎撞瞎骗了。
杭州克复以后,亦与其它各地一样,纷纷掘藏。胡雪岩有个表叔名叫朱宝如,颇热衷于此,他的妻子便是螺蛳太太口中的“朱老太太”,相貌忠厚而心计极深,她跟他丈夫说:“掘藏要有路子,现在有条路子,你去好好留心,说不定时来运转,会发横财。”
“你说,路子在哪里?”
“善后局。”她说,“雪岩是你表侄,你跟他要个善后局的差使,他一定答应。不过,你不要怕烦,要同难民混在一起,听他们谈天说地,静悄悄在旁边听,一定会听出东西来。”
朱宝如很服他妻子,当下如教去看胡雪岩,自愿担任照料难民的职司。善后局的职位有好有坏,最好的是管认领妇女,有那年轻貌美,而父兄死于干戈流离之中,孤苦伶仃的,有人冒充亲属来领,只要跟被领的说通了,一笔谢礼、银子上百;其次是管伙食,管采买,亦有极肥的油水;此外,抄抄写写、造造名册,差使亦很轻松,只有照料难民,琐碎繁杂而一无好处,没有人肯干,而朱宝如居然自告奋勇,胡雪岩非常高兴,立即照派。
朱宝如受妻之教,耐着心跟衣衫褴褛、气味恶浊的难民打交道,应付种种难题,细心听他们在闲谈之中所透露的种种秘闻,感情处得很好。
有一天有个三十多岁江西口音的难民,悄悄向朱宝如说:“朱先生,我这半个多月住下来,看你老人家是很忠厚的人,我想到你府上去谈谈。”
“喔,”朱宝如印象中,此人沉默寡言,亦从来没有来麻烦过他,所以连他的姓都不知道,当即问说,“贵姓?”
“我姓程。”
“程老弟,你有啥话,现在这里没有人,你尽管说。”
“不!话很多,要到府上去谈才方便。”
朱宝如想到了妻子的话,心中一动,将此人带回家,他进门放下包裹,解下一条腰带,带子里有十几个金戒指。
“朱先生、朱太太。”此人说道,“实不相瞒,我做过长毛,现在弃暗投明,想拜你们两老做干爹、干妈,不知道你们两老,肯不肯收我?”
这件事来得有些突兀,朱宝如还在踌躇,他妻子看出包裹里还有花样,当即慨然答应:“我们有个儿子,年纪同你差不多,如今不在眼前,遇见你也是缘分,拜干爹、干妈的话,暂且不提,你先住下来再说。”
“不!两老要收了我,当我儿子,我有些话才敢说,而且拜了两老,我改姓为朱,以后一切都方便。”
于是,朱宝如夫妇悄悄商量了一会,决定收这个干儿子,改姓为朱,由于生于午年,起了个名字叫家驹。那十几个金戒指,便成了他孝敬义父母的见面礼。
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了,朱宝如去卖掉两个金戒指,为朱家驹打扮得焕然一新。同时沽酒买肉,畅叙“天伦”。
朱家驹仿佛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的好日子,显得非常高兴,一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面谈他做长毛的经过。他是个孤儿,在他江西家乡,被长毛“拉夫”挑辎重,到了浙江衢州,长毛放他回家,他说无家可归,愿意做小长毛。就这样由衢州到杭州,但不久便又开拔了。
那是咸丰十年春天的事,太平军的忠王李秀成,为解“天京”之围,使了一条围魏救赵之计,二月初由皖南进攻浙江,目的是要将围金陵的浙军总兵张玉良的部队引回来,减轻压力。二月二十七日李秀成攻入杭州,等三月初三,张玉良的援军赶到,李秀成因为计已得售,又怕张玉良断他的归路,弃杭州西走,前后只得五天的工夫。
朱家驹那时便在李秀成部下,转战各地,兵败失散,为另一支太平军所收容,他的“长官”叫吴天德,是他同一个村庄的人,极重乡谊,所以他跟他的另一个同乡王培利,成了吴天德的贴身“亲兵”,深获信任。
以后吴天德在一次战役中受了重伤,临死以前跟朱家驹与王培利说:“忠王第二次攻进杭州,我在那里驻扎了半年,‘公馆’打在东城金洞桥。后来调走了,忠王的军令很严,我的东西带不走,埋在那里,以后始终没有机会再到杭州。现在我要死了,有样东西交给你们。”
说着,他从贴肉的口袋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张藏宝的图,关照朱家驹与王培利,设法找机会到杭州去掘藏,如果掘到了,作三股分,一股要送回他江西的老家。又叫朱家驹、王培利结为兄弟,对天盟誓,相约不得负义,否则必遭天谴。
“后来,我同我那位拜兄商量,把地图一分为二,各拿半张,我们也一直在一起。这回左大人克复杭州,机会来了,因为我到杭州来过,所以由我冒充难民,先来探路,等找到地方,再通知找王培利来商量,怎么下手。”
“那么,”朱宝如问,“你那姓王的拜把兄弟在哪里?”
“在上海。只要我一封信去,马上就来。”
“你的把兄弟,也是自己人。”朱宝如的老婆说,“来嘛!叫他来嘛!”
“慢慢、慢慢!”朱宝如摇摇手,“我们先来商量。你那张图呢?”
“图只有半张。”
朱家驹也是从贴肉的口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半张地图保存得很好,摊开在桌上抹平一看,是一张图的上半张,下端剪成锯齿形,想来就是“合符”的意思,另外那半张,上端也是锯齿形,两个半张凑成一起,吻合无间,才是吴天德交来的原图。
“这半张是地址。”朱家驹说,“下半张才是埋宝的细图。”
这也可以理解,朱家驹在杭州住过五天,所以由他带着这有地址的半张,先来寻觅吴天德当初打公馆的原址。朱宝如细看图上,注明两个起点,一个是金洞桥,一个是万安桥,另外有两个小方块,其中一个下注“关帝庙”,又画一个箭头,注明:“往南约三十步,坐东朝西。”
没有任何字样的那一个小方块,不言可知便是藏宝之处。
“这不难找。”朱宝如问,“找到了以后呢?”
“或者租、或者买。”
“买?”朱宝如踌躇着,“是你们长毛打过公馆的房子,当然不会小,买起来恐怕不便宜。”
“不要紧。”朱家驹说,“王培利会带钱来。”
“那好!”朱宝如很高兴地,“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家驹!”他老婆问说,“里面不晓得埋了点啥东西?”
“东西很多——”
据说,埋藏之物有四五百两金叶子、大批的珠宝首饰。埋藏的方法非常讲究,珠宝首饰先用棉纸包好,置于瓷坛之中,用油灰封口,然后装入铁箱,外填石灰,以防潮气,最后再将铁箱置于大木箱中,埋入地下。
朱宝如夫妇听得这些话,满心欢喜。当夜秘密商议,怕突然之间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干儿子,邻居或许会猜疑,决定第二天搬家,搬到东城去住,为的是便于到金洞桥去觅藏宝之地。
等迁居已定,朱宝如便命义子写信到上海,通知王培利到杭州,然后到金洞桥去踏勘,“家驹,”他说,“你是外乡口音,到那里去查讯,变成形迹可疑,诸多不便。你留在家里,我一个人去。”
朱家驹欣然从命,由朱宝如一个人去悄悄查讯。万安桥是杭州城内第一座大桥,为漕船所经之地,桥洞极高,桥东桥西各有一座关帝庙,依照与金洞桥的方位来看,图上所指的关帝庙,应该是桥东的那一座。庙旁就是一家茶馆,朱宝如泡了一壶茶,从早晨坐到中午,静静地听茶客高谈阔论,如是一连三天,终于听到了他想要听的话。
当然他想听的便是有关长毛两次攻陷杭州,在这一带活动的情形,自万安桥到金洞桥这个范围之内,长毛打过公馆的民宅,一共有五处,方位与藏宝图上相合的一处,主人姓严,是个进士。
这就容易找了。朱宝如出了茶店,看关帝庙前面,自北而南两条巷子,一条宽、一条窄,进入宽的那条,以平常的脚步走了三十步,看到一块刻有“泰山石敢当”字样的石碑,以此为坐标,细细搜索坐东朝西的房屋,很快地发现了,有一家人家的门楣上,悬着一块粉底黑字的匾额,赫然大书“进士第”三字,自然就是严进士家了。
朱宝如不敢造次,先来回走了两趟,一面走,一面观察环境:这一处“进士第”的房子不是顶讲究,但似乎不小,第二趟经过那里,恰好有人出来,朱宝如转头一望,由轿厅望到二门,里面是一个很气派的大厅。
为了怕惹人注目,他不敢多事逗留。回家先不说破,直到晚上上床,才跟他老婆密议,如何下手去打听。
“我也不能冒冒失失上门,去问他们房子卖不卖,顶多问他们,有没有余屋出租?如果回你一句:没有!那就只好走路,以后不便再上门,路也就此断了。”
他的老婆计谋很多,想了一下说:“不是说胡大先生在东城还要立一座施粥厂。你何不用这个题目去搭讪?”
“施粥厂不归我管。”
“怕啥?”朱家老婆说,“公益事情,本来要大家热心才办得好,何况你也是善后局的。”
“言之有理。”朱宝如说,“明天家驹提起来,你就说还没有找到。”
“我晓得。我会敷衍他的。”
朱家老婆真是个好角色,将朱家驹的饮食起居,照料得无微不至,因此,对于寻觅藏宝之地迟迟没有消息,他并不觉得焦急难耐。而事实上,朱宝如在这件事上,已颇有进展了。
朱宝如做事也很扎实,虽然他老婆的话不错,公益事情要大家热心,他尽不妨上门去接头,但总觉得有胡雪岩的一句话,更显得师出有名。
在胡雪岩,多办一家施粥厂,也很赞成,但提出一个相对条件,要朱宝如负责筹备,开办后,亦归朱宝如管理。这是个意外的机缘,即便掘宝不成,有这样一个粥厂在手里,亦是发小财的机会,所以欣然许诺。
于是兴冲冲地到严进士家去拜访,接待的是他家的一个老仆叫严升,等朱宝如道明来意,严升表示他家主人全家避难在上海,他无法作主,同时抄了他家主人在上海的地址给他,要他自己去接头。
“好的,”朱宝如问道,“不过,有许多情形,先要请你讲讲明白,如果你家主人答应了,这房子是租还是卖?”
“我不晓得。”严升答说,“我想既然是做好事,我家老爷说不定一文不要,白白出借。”
“不然。”朱宝如说,“一做了施粥厂,每天多少人进进出出,房子会糟蹋得不成样子。所以我想跟你打听打听,你家主人的这层房子,有没有意思出让?如果有意,要多少银子才肯卖?”
“这也要问我家老爷。”严升又说,“以前倒有人来问过,我家老爷只肯典,不肯卖,因为到底是老根基,典个几年,等时世平定了,重新翻造,仍旧好住。”
于是朱宝如要求看一看房子,严升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一所坐东朝西的住宅,前后一共三进,外带一个院落,在二厅之南,院子里东西两面,各有三楹精舍,相连的两廊,中建一座平地升高、三丈见方的亭子。院子正中,石砌一座花坛,高有五尺,“拦土”的青石,雕镂极精。据严升说,严家老太爷善种牡丹,魏紫姚黄,皆为名种,每年春天,牡丹盛放时,严老太爷都会在方亭中设宴,饮酒赏花、分韵赋诗,两廊墙壁上便嵌着好几块“诗碑”。当然,名种牡丹,早被摧残,如今的花坛上只长满了野草。
朱宝如一面看、一面盘算,严家老太爷既有此种花的癖好,这座花坛亦是专为种牡丹所设计,不但所费不赀,而且水土保持,亦有特别讲究,所以除非家道中替,决舍不得卖屋。出典则如年限不长,便可商量,逃难在上海的杭州仕绅,几乎没有一个为胡雪岩所未曾见过,有交情亦很不少,只要请胡雪岩出面写封信,应无不成之理。
哪知道话跟他老婆一说,立即被驳,“你不要去惊动胡大先生。”她说,“严进士同胡大先生一定有交情的,一封信去,说做好事,人人有份,房子定在那里,你尽管用。到那时候,轮不着你作主,就能作主,也不能关起大门来做我们自己的事!你倒想呢?”
朱宝如如梦方醒,“不错,不错!”他问,“那么,照你看,应该怎么样下手?”
“这件事不要急!走一步,想三步,只要稳当踏实,金银珠宝埋在那里,飞不掉的——”
朱家老婆扳着手指,第一、第二地,讲得头头是道:
第一,胡雪岩那里要稳住,东城设粥的事,不能落到旁人手里。
第二,等王培利来了,看他手上有多少钱,是现银,还是金珠细软,如果是金珠细软,如何变卖?总要筹足了典当的款子,才谈到第三步。
第三步便是由朱宝如亲自到上海去一趟,托人介绍严进士谈判典屋。至于如何说词,看情形而定。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件事要做得隐密。胡大先生这着棋,不要轻易动用,因为这着棋力量太大,能放不能收,事情就坏了。”
朱宝如诺诺连声。遇到胡雪岩问起粥厂的事,他总是以正在寻觅适当房屋作回,这件事本就是朱宝如的提议,他不甚起劲,胡雪岩也就不去催问了。
不多几天王培利有了回信,说明搭乘航船的日期,扣准日子,朱宝如带着义子去接到了,带回家中,朱家驹为他引见了义母。朱宝如夫妇便故意避开,好让他们密谈。
朱家驹细谈了结识朱宝如的经过,又盛赞义母如何体贴,王培利的眼光比朱家驹厉害,“你这位干爹,人倒不坏。”他说,“不过你这位义母我看是很厉害的角色。”
“精明是精明的,你说厉害,我倒看不出来。”
“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王培利问,“地方找到了没有?”
“听我干爹说,有一处地方很像,正在打听,大概这几天会有结果。”
“怎么是听说?莫非你自己没有去找过?”
“我不便出面。”朱家驹问,“你带来多少款子?”
“一万银子。”
“在哪里?”
“喏!”王培利拍拍腰包,“阜康钱庄的票子。”
“图呢?”
“当然也带了。”王培利说,“你先不要同你干爹、干妈说我把图带来了,等寻到地方再说。”
“这——”朱家驹一愣,“他们要问起来我怎么说法?”
“说在上海没有带来。”
“这不是不诚吗?”朱家驹说,“我们现在是靠人家,自己不诚,怎么能期望人家以诚待我?”
王培利想了一下说:“我有办法。”
是何办法呢?他一直不开口,朱家驹忍不住催问:“是什么办法?你倒说出来商量。”
“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人地生疏,他要欺侮我们很容易,所以一定要想个保护自己的办法。”王培利说,“我想住到客栈里去,比较好动手。”
“动什么手?”
“你不要管。你只要编造个什么理由,让我能住到客栈里就行了。”
“这容易。”
朱家驹将他的义父母请了出来,说是王培利有两个朋友会从上海来找他,在家不甚方便,想到客栈里去住几天,等会过朋友以后,再搬回来住。
朱宝如夫妇哪里会想到,刚到的生客,已对他们发生猜疑,所以一口答应,在东街上替王培利找了一家字号名为“茂兴”的小客栈,安顿好了,当夜在朱家吃接风酒,谈谈身世经历,不及其它。
到得二更天饭罢,朱家拿出来一床半新旧洗得极干净的铺盖,“家驹,”她说,“客栈里的被褥不干净,你拿了这床铺盖,送你的朋友去。”
“你看,”忠厚老实的朱家驹,脸上像飞了金似的对王培利说,“我干妈就会想得这样周到。”
其实,这句话恰好加重了王培利的戒心,到得茂兴客栈,他向朱家驹说:“你坐一坐,就回去。你干妈心计很深,不要让她疑心。”
“不会的。”朱家驹说,“我干妈还要给我做媒,是她娘家的侄女儿。”
王培利淡淡一笑,“等发了财再说。”他还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你不要中了美人计。
“现在谈谈正事。”朱家驹问,“你说的‘动手’是动什么?”
王培利沉吟了一会。他对朱家驹亦有些不大放心,所以要考虑自己的密计,是不是索性连他亦一并瞒过。
“怎么样?”朱家驹催问着,“你怎么不开口?”
“不是我不开口。”王培利说,“我们是小同乡,又是一起共过患难的,真可以说是生死祸福分不开的弟兄。可是现在照我看,你对你干爹、干妈,看得比我来得亲。”
“你错了。”朱家驹答说,“我的干爹、干妈,也就是你的,要发财,大家一起发。你不要多疑心。”
王培利一时无法驳倒他的话,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如果继续再劝下去,朱家驹可能会觉得他在挑拨他们义父母与义子之间的关系。大事尚未着手,感情上先有了裂痕,如果朱家驹索性靠向他的义父母,自己人单势孤,又在陌生地方,必然吃亏。
于是他摆出领悟的脸色说道:“你说得不错,你的干爹、干妈,就是我的,明天我同你干爹谈。你半张图带来了没有?”
“没有。那样重要的东西,既然有了家了,自然放在家里。”朱家驹又问,“你是现在要看那半张图?”
“不是,不是。”王培利说,“我本来的打算是,另外造一张假图,下面锯齿形的地方,一定要把你那半张图覆在上面,细心剪下来,才会严丝合缝,不露半点破绽。现在就不必了。”
“你的法子真绝。”朱家驹以为王培利听他的开导,对朱宝如夫妇恢复了信心,很高兴地说,“你住下去就知道了,我的干爹、干妈真的很好。”
“我知道。”
“我要走了。”朱家驹起身说道,“明天上午来接你去吃中饭。”
“好!明天见。”王培利拉住他又说,“我对朱家老夫妇确是有点误会,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我们刚刚两个人说的话,你千万不要跟他们说,不然我就不好意思住下去了。”
“我明白,我明白。”朱家驹连连点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不识得轻重。”
等朱家驹一走,王培利到柜房里,跟账房借了一副笔砚,关起门来“动手”。
先从箱子里取出来一本“缙绅录”,将夹在书页中的一张纸取出来,摊开在桌上,这张纸便是地图的一半。王培利剔亮油灯,伏案细看,图上画着“川”字形的三个长方块,上面又有一个横置而略近于正方形的方块,这个方块的正中,画出骰子大小的一个小方块,中间圆圆的一点便是藏宝之处。
看了好一会,开始磨墨,以笔濡染,在废纸上试了墨色浓淡,试到与原来的墨迹相符,方始落笔,在地图上随意又添画了四个骰子大的方块,一样也在中间加上圆点。
画好了再看,墨色微显新旧,仔细分辨,会露马脚。王培利沉吟了一会,将地图覆置地上,再取一张骨牌凳,倒过来压在地上,然后闩上了房门睡觉。第二天一早起来,头一件事便是看那半张地图,上面已沾满了灰尘,很小心地吹拂了一番,浮尘虽去,墨色新旧的痕迹,却被遮掩得无从分辨了。
王培利心里很得意,这样故布疑阵,连朱家驹都可瞒过,就不妨公开了。于是收好了图,等朱家驹来了,一起上附近茶馆洗脸吃点心。
“我们商量商量。”朱家驹说,“昨天晚上回去以后,我干爹问我,你有没有钱带来?我说带来了。他说,他看是看到了一处,地方很像。没有钱不必开口,有了钱就可以去接头了。或典或买,如果价钱谈得拢,马上可以成交。”
“喔,”王培利问,“他有没有问,我带了多少钱来?”
“没有。”
王培利点点头,停了一下又说:“我们小钱不能省,我想先送他二百两银子作为见面礼。你看,这个数目差不多吧?”
“差不多了。”
“阜康钱庄在哪里?”王培利说,“我带来的银票都是一千两一张的,要到阜康去换成小票子。”
“好!等我来问一问。”
找到茶博士,问明阜康钱庄在清和坊大街,两人惠了茶资,安步当车寻了去。东街到清河坊大街着实有一段路,很辛苦地找到了,大票换成小票,顺便买了四色水礼,雇小轿回客栈。
“直接到我干爹家,岂不省事?”
“你不是说,你干爹会问到地图?”王培利说,“不如我带了去,到时候看情形说话。”
“对!这样好。”
于是,先回客栈,王培利即将那本“缙绅录”带在身边,一起到了朱家,恰是“放午炮”的时候,朱家老婆已炖好了一只肥鸡,在等他们吃饭了。
“朱大叔、朱大婶,”王培利将四色水礼放在桌上,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由阜康要来的红封袋,双手奉上,“这回来得匆忙,没有带东西来孝敬两位,只好折干了。”
“没有这个道理。”朱宝如双手外推,“这四样吃食东西,你买也买来了,不去说它,折干就不必了。无功不受禄。”
“不!不!以后打扰的时候还多,请两老不要客气。”王培利又说,“家驹的干爹、干妈,也就是我的长辈,做小辈的一点心意,您老人家不受,我心里反倒不安。”
于是朱家驹也帮着相劝,朱宝如终于收了下来,抽个冷子打开来一看,是一张二百两银子的银票,心里很高兴,看样子王培利带的钱不少,便掘宝不成,总还可以想法子多挖他几文出来。
一面吃饭,一面谈正事:“找到一处地方,很像。吃过饭,我带你们去看看。”朱宝如问,“你那半张地图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王培利问,“朱大叔要不要看看?”
“不忙,不忙!”朱宝如说,“吃完饭再看。”
到得酒醉饭饱,朱家老婆泡来一壶极酽的龙井,为他们解酒消食。一面喝茶,一面又谈到正事,王培利关照朱家驹把他所保存的半张地图取出来,然后从“缙绅录”中取出他的半张,都平铺在方桌上,犬牙相错的两端,慢慢凑拢,但见严丝合缝,吻合无间,再看墨色浓淡,亦是丝毫不差,确确实实是一分为二的两个半张。
这是王培利有意如此造作,这样以真掩假,倒还不光是为了瞒过朱宝如,主要的还在试探朱家驹的记忆,因为当初分割此图时,是在很匆遽的情况之下,朱家驹并未细看,但即令只看了一眼,图上骰子大的小方块只有一个,他可能还记得,看图上多了几个小方块,必然想到他已动过手脚,而目的是在对付朱宝如,当然摆在心里,不会说破,事后谈论,再作道理。倘或竟不记得,那就更容易处置了。
因而在一起看图时,他很注意朱家驹的表情,使得他微觉意外的是,朱家驹虽感困惑,而神情与他的义父相同:莫名其妙。
“画了小方块的地方,当然是指藏宝之处!”朱宝如问,“怎么会有这么多地方?莫非东西太多,要分开来埋?”
“这也说不定。”王培利回答。
“不会。”朱家驹接口说道,“我知道只有一口大木箱。”
此言一出,王培利心中一跳,因为快要露马脚了,不过他也是很厉害的角色,声色不动地随机应变。
“照这样说,那就只有一处地方是真的。”他说,“其余的是故意画上去的障眼法。”
“不错、不错!”朱宝如完全同意他的解释,“前回‘听大书’说《三国演义》,曹操有疑冢七十三,大概当初怕地图万一失落,特为仿照疑冢的办法,布个障眼法。”
王培利点点头,顺势瞄了朱家驹一眼,只见他的困惑依旧,而且似乎在思索什么,心里不免有些嘀咕,只怕弄巧会成拙,而且也对朱家驹深为不满,认为他笨得跟木头一样,根本不懂如何叫联手合作。
“我在上海,有时候拿图出来看看,也很奇怪,懊悔当时没有问个明白。不过,只要地点不错,不管它是只有一处真的也好,是分开来藏宝也好,大不了多费点事,东西总逃不走的。”
听得这一说,朱家驹似乎释然了,“干爹,”他说,“我们去看房子。”
“好!走吧!”
收好了图,起身要离去时,朱家老婆出现在堂屋中,“今天风大,”她对他丈夫说,“你进来,添一件衣服再走。”
“还好!不必了。”朱宝如显然没有懂得他老婆的用意。
“加件马褂。我已经拿出来了。”说到第二次,朱宝如才明白,是有话跟他说,于是答一声“也好”,随即跟了过去。
在卧室中,朱家老婆一面低着头替丈夫扣马褂钮扣,一面低声说道:“他们两个人的话不大对头,姓王的莫非不晓得埋在地下的,只有一口箱子?”
一言惊醒梦中人,朱宝如顿时大悟,那张图上的奥妙完全识透了,因而也就改了主意,到了严进士所住的那条弄堂,指着他间壁的那所房子说:“喏,那家人家,长毛打过公馆,只怕就是。”
“不知道姓什么?”
“听说姓王。”朱宝如信口胡说。
“喔!”王培利不做声,回头关帝庙,向朱家驹使个眼色,以平常脚步,慢慢走了过去,当然是在测量距离。
“回去再谈吧!”朱宝如轻声说道,“已经有人在留意我们了。”
听这一说,王培利与朱家驹连头都不敢抬,跟着朱宝如回家。
原来朝廷自克复金陵,戡平大乱以后,虽对长毛有“胁从不问”的宽大处置,但此辈的处境,实在跟“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无异。同时“盘查奸宄”,责有攸归的地方团练,亦每每找他们的麻烦,一言不合便可带到“公所”去法办,所以朱家驹与王培利听说有人注目,便会紧张。
到家吃了晚饭,朱家驹送王培利回客栈,朱宝如对老婆说:“亏你提醒我,我没有把严进士家指给他们看,省得他们私下去打交道。”
“这姓王的不老实,真的要防卫他,”朱家老婆问道,“那张图我没有看见,上面是怎么画的?”
“喏!”朱宝如用手指在桌面上比画,“一连三个长方块,上面又有一个横的长方块,是严进士家没有错。”
“上面写明白了?”
“哪里!写明白了,何用花心思去找?”
“那么,你怎么断定的呢?”
“我去看过严家的房子啊!”朱宝如说,“他家一共三进,就是三个长方块,上面的那一个,就是严老太爷种牡丹的地方。”
“啊、啊,不错。你一说倒像了。”朱家老婆又问,“听你们在谈,藏宝的地方好像不止一处,为啥家驹说他看到的只有一个木箱?”
“这就是你说的,姓王的不老实。”朱宝如说,“藏宝的地方只有一处,我已经晓得了。”
“在哪里?”
“就是种牡丹的那个花坛。为啥呢?”朱宝如自问自答,“画在别处的方块,照图上看,都在房子里,严家的大厅是水磨青砖,二厅、三厅铺的是地板,掘开这些地方来藏宝,费事不说,而且也不能不露痕迹,根本是不合情理的事。这样一想,就只有那个露天之下的花坛了。”
“那么,为啥会有好几处地方呢?”
“障眼法。”
“障眼法?”朱家老婆问道,“是哪个搞的呢?”
“说不定是王培利。”
朱家老婆想了一下说:“这样子,你先不要响,等我来问家驹。”
“你问他?”朱宝如说,“他不会告诉王培利?那一来事情就糟了。”
“我当然明白。”朱家老婆说,“你不要管,我自有道理。”
当此时也,朱家驹与王培利亦在客栈中谈这幅藏宝的地图。朱家驹的印象中那下半幅图,似乎干干净净,没有那么多骰子大的小方块,王培利承认他动了手脚,而且还埋怨朱家驹,临事有欠机警。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们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当时应该想得到的,有什么不大对劲的地方,尽管摆在肚子里,慢慢再谈,何必当时就开口,显得我们两个人之间就有点不搭调!”
朱家驹自己也觉得做事说话,稍欠思量,所以默默地接受他的责备,不过真相不能不问,“那么,”他问,“到底哪一处是真的呢?”
王培利由这一次共事的经验,发觉朱家驹人太老实,他也相信“老实乃无用之别名”这个说法,所以决定有所保留,随手指一指第一个长方块上端的一个小方块说:“喏,这里。”
“这里!”朱家驹皱着眉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你问我,我去问哪个?”王培利答说,“今天我们去看的那家人家,大致不错,因为我用脚步测量过。那里坐西朝东,能够进去看一看,自然就会明白。现在要请你干爹多做的一件事,就是想法子让我进去查看,看对了再谈第二步。”
“好!我回去跟我干爹说。”
到得第二天,朱宝如一早就出门了,朱家驹尚无机会谈及此事,他的干妈却跟他谈起来了,“家驹,”她说,“我昨天听你们在谈地图,好像有的地方,不大合情理。”
“是。”朱家驹很谨慎地答说,“干妈是觉得哪里不大合情理?”
“人家既然把这样一件大事托付了你们两个,当然要把话说清楚,藏宝的地方应该指点得明明白白。现在好像有了图同没有图一样。你说是不是呢?”
“那,”朱家驹说,“那是因为太匆促的缘故。”
“还有,”朱家老婆突然顿住,然后摇摇头说,“不谈了。”
“干妈,”朱家驹有些不安,“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说。”
“我说了,害你为难,不如不说。”
“什么事我会为难?干妈,我实在想不出来。”
“你真的想不出来?”
“真的。”
“好!我同你说。你如果觉得为难,就不必回话。”
“不会的。干妈有话问我,我一定照实回话。”
“你老实,我晓得的。”
意在言外,王培利欠老实。朱家驹听懂了这句话,装作不懂。好在这不是发问,所以他可以不做声。
“家驹,”朱家老婆问,“当初埋在地下的,是不是一口箱子?”
“是。”
“一口箱子,怎么能埋好几处地方?”
这一问,朱家驹立即就感觉为难了,但他知道,决不能迟疑,否则即便说了实话,依然不能获得信任。
因此,他很快地答说:“当然不能。昨天晚上我同王培利谈了好半天,我认为藏宝的地方,只有一处,至于是哪一处,要进去查看过再说。培利现在要请干爹想法子的,就是让我们进去看一看。”
“这恐怕不容易,除非先把房子买下来。”
“买下来不知道要多少钱?”
“这要去打听。”朱家老婆说,“我想总要两三千银子。”
“两三千银子是有的。”朱家驹说,“我跟培利来说,要他先把这笔款子拨出来,交给干爹。”
“那倒不必。”朱家老婆忽然问道,“家驹,你到底想不想成家?”
“当然想要成家。”朱家驹说,“这件事,要请干妈成全。”
“包在我身上。”朱家老婆问说,“只要你不嫌爱珠。”
爱珠是她娘家的侄女儿,今年二十五岁,二十岁出嫁,婚后第二年,丈夫一病身亡,就此居孀。她所说的“不嫌”,意思便是莫嫌再醮之妇。
朱家驹却没有听懂她的话,立即答说:“像爱珠小姐这样的人品,如说我还要嫌她,那真正是有眼无珠了。”
原来爱珠生得中上之姿,朱家驹第一次与她见面,便不住地偷觑,事后谈起来赞不绝口。朱家老婆拿她来作为笼络的工具,是十拿九稳的事,不过,寡妇的身份,必须说明。她记得曾告诉过朱家驹,但因为轻描淡写之故,他没有听清楚,此刻必须再作一次说明。
“我不是说你嫌她的相貌,我是说,她是嫁过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干娘跟我说过。这一层,请干娘放心,我不在乎。不过,”朱家驹问,“不知道她有没有儿女?”
“这一层,你也放心好了,决不会带拖油瓶过来的。她没有生过。”
“那就更好了。”朱家驹说,“干妈,你还有没有适当的人,给培利也做个媒?”
“喔,他也还没有娶亲?”
“娶是娶过的,是童养媳,感情不好,所以他不肯回江西。”
“既然他在家乡有了老婆,我怎么好替他做媒?这种伤阴骘的事情,我是不做的。”
一句话就轻轻巧巧地推脱了,但朱家驹还不死心,“干妈,”他说,“如果他花几个钱,把他的童养媳老婆休回娘家呢?”
“那,到了那时候再说。”朱家老婆说,“你要成家,就好买房子了。你干爹今天会托人同姓王的房主去接头,如果肯卖,不晓得你钱预备了没有?”
“预备了。”朱家驹说,“我同王培利有一笔钱,当初约好不动用,归他保管,现在要买房子,就用那笔钱。”
“那么,是你们两个人合买,还是你一个人买?”
“当然两个人合买。”
“这怕不大好。”朱家老婆提醒他说,“你买来是要自己住的,莫非他同你一起住?”
朱家驹想了一下说:“或者我另外买一处,藏宝的房子一定要两个人合买,不然,好像说不过去。”
“这话也不错。”朱家老婆沉吟了一会说,“不过,你们各买房子以外,你又单独要买一处,他会不会起疑心呢?”
“干妈,你说他会起什么疑心?”
“疑心你单独买的房子,才真的是藏宝的地方。”
“只要我的房子不买在金洞桥、万安桥一带,两处隔远了自然就不会起疑心。”
听得这话,朱家老婆才发觉自己财迷心窍,差点露马脚。原来她的盘算是,最好合买的是朱宝如指鹿为马的所谓“王”家的房子,而朱家驹或买或典,搬入严进士家,那一来两处密迩,藏宝之地,一真一伪,才不会引起怀疑。幸而朱家驹根本没有想到,她心目中已有一个严进士家,才不致于识破机关,然而也够险的了。
言多必失,她不再跟朱家驹谈这件事了。到晚来,夫妇俩在枕上细语,秘密商议了大半夜,定下一条连环计,第一套无中生有,第二套借刀杀人,第三套过河拆桥,加紧布置,次第施行。
第二天下午,朱宝如回家,恰好王培利来吃夜饭,他高高兴兴地说:“路子找到了,房主不姓王,姓刘,我有个‘瓦摇头’的朋友,是刘家的远房亲戚,我托他去问了。”
杭州人管买卖房屋的掮客,叫做“瓦摇头”,此人姓孙行四,能言善道,十分和气,朱宝如居间让他们见了面,谈得颇为投机。提到买刘家房子的事,孙四大为摇头,连声:“不好!不好!”
“怎么不好?”朱家驹问说。
“我同老朱是老朋友,不作兴害人的。刘家的房子不干净。”
“不干净?有狐仙?”
“狐仙倒不要紧,初二、十六,弄四个白灼鸡蛋,二两烧酒供一供就没事了。”孙四放低了声音说,“长毛打公馆的时候,死了好些人在里头,常常会闹鬼。”
听这一说,王培利的信心越发坚定,“孙四爷,”他说,“我平生就是不相信有鬼。”
“何必呢?现在好房子多得很。刘家的房子看着没人要,你去请教他,他又奇货可居了,房价还不便宜,实在犯不着。”
话有点说不下去了,王培利只好以眼色向朱宝如求援。
“是这样的,”朱宝如从容说道,“我这个干儿子同他的好朋友,想在杭州落户,为了离我家近,所以想合买刘家的房子。他们是外路人,不知道这里的情形,我是晓得的,刘家的房子不干净,我也同他们提过,他们说拆了翻造,就不要紧了。啊,”他突然看着王培利、朱家驹说,“将来翻造的时候,你们到龙虎山请一道张天师的镇宅神符下来,就更加保险了。”
“是,是!”朱家驹说,“我认识龙虎山上清宫的一个‘法官’,将来请他来作法。”
“孙四哥,你听见了,还是请你去进行。”
“既然有张天师保险,就不要紧了。好的,我三天以后来回话。”
到了第三天,回音来了,情况相当复杂:刘家的房子,由三家人家分租,租约未满,请人让屋要贴搬家费,所以屋主提出两个条件,任凭选择。
“房价是四千两,如果肯贴搬家费每家二百两,一共是四千六百两,马上可以成契交屋;倘或不肯贴搬家费,交屋要在三个月之后,因为那时租约到期,房子就可以收回。”
朱宝如又说:“当然,房价也不能一次交付,先付定洋,其余的款子,存在阜康钱庄,交产以后兑现,你们看怎么样?”
“干爹,你看呢?”朱家驹问,“房价是不是能够减一点?”
“这当然是可以谈的。我们先把付款的办法决定下来。照我看第二个办法比较好,三个月的工夫,省下六百两,不是个小数。”
“到了那时候,租户不肯搬,怎么办?”王培利问。
“我也这样子问孙老四,他说一定会搬,因为房主打算让他们白住三个月,等于就是贴的搬家费。”朱宝如又说,“而且,我们可以把罚则订在契约里头,如果延迟交屋,退回定洋,再罚多少,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既然如此,我们就先付定洋,等他交产,余款付清。”王培利问,“何必要我们把余款存在钱庄里?”
“其中有个道理——”
据说姓刘的房主从事米业,目前正有扩充营业的打算,预备向阜康钱庄借款,以房子作抵,但如出卖了,即无法抵押。但如阜康钱庄知道他有还款的来源,情况就不同了。
“我们存了这笔款子在阜康,就等于替他作了担保,放款不会吃账,阜康当然就肯借了。”朱宝如又说,“我在想,款子存在阜康,利息是你们的,并不吃亏,而且这一来,我们要杀他的价,作中的孙老四,也比较好开口了。这件事,你们既然托了我,我当然要前前后后,都替你们盘算到,不能让你们吃一点亏。”
“是,是。”王培利觉得他的话不错,转脸问朱家驹,“就这样办吧?”
“就这样办。”朱家驹说,“请干爹再替我们去讲讲价钱。”
“好,我现在就同孙老四去谈。晚上我约他来吃饭,你们当面再谈。”
朱宝如随即出门,他老婆为了晚上款客,挽个菜篮子上了小菜场,留着朱家驹看家,正好让他把存在心里已经好几天的话,说了出来。
首先是谈他预备成家,同时也把他请他干妈为王培利作媒的话,据实相告,“我们是共患难的兄弟,我一直想同你在一起。”朱家驹说,“我们做过长毛,回家乡也没有面子,杭州是好地方,在这里发财落户,再好都没有。你另外娶老婆的事,包在我身上,一定替你办好。”
这番话说得很动听,而且由于朱家老婆这些日子以来嘘寒问暖的殷勤,王培利的观感已多少有所改变,因而也就起劲地跟朱家驹认真地谈论落户杭州的计划。
“刘家的房子,死了那么多人,又闹鬼,是一处凶宅,绝不能住人。等我们掘到了宝藏,反正也不在乎了,贱价卖掉也无所谓了。你说是不是?”
“一点不错。”王培利说,“与其翻造,还不如另外买房子来住。”
“就是这话啰!”朱家驹急转直下地说,“培利,我成家在先,要我成了家,才能帮你成家。所以我现在就想买房子,或者典一处,你看怎么样?”
“这是好事,我没有不赞成之理。”
“好!”朱家驹非常高兴地说,“这才是患难弟兄。”
王培利点点头,沉吟了一会说:“你买房子要多少钱?”
“目前当然只好将就,够两个人住就可以了。培利,我想这样办,我们先提出一笔款子,专门为办‘正经事’之用,另外的钱,分开来各自存在钱庄里,归自己用。当然,我不够向你借,你不够向我借,还是好商量的。”
王培利考虑了一下,同意了。带来一万银子,还剩下九千五,提出四千五作为“公款”,开户用图章。剩下五千,各分两千五,自行处置。
这一谈妥当了,彼此都有以逸待劳之感,所以当天晚上跟孙四杯酒言欢时,王培利从容还价,而孙四是中间人的地位,只很客气地表示,尽力跟房主去交涉,能把房价压得越低越好。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当然谈得十分投机,尽欢而散。
等孙四告辞,王培利回了客栈,朱家驹将他与王培利的协议,向干爹干妈和盘托出。
朱宝如有了这个底子,便私下去进行他的事,托辞公事派遣到苏州,实际上是到上海走了一趟,打着胡雪岩招牌,见到了严进士,谈到了典房的事,严进士一口应承,写了一封信,让他回杭州跟他的一个侄子来谈细节。
一去一回,花了半个月的工夫,朱家驹与王培利买刘家房子的事,亦已谈妥,三千四百两银子,先付零数,作为定洋,余下三千,在阜康钱庄立个折子,户名叫“朱培记”,现刻一颗图章,由王培利收执,存折交朱家驹保管。草约亦已拟好,三个月之内交屋,逾期一天,罚银子十两,如果超过一个月,合约取消,另加倍退还定洋。
“干爹,”朱家驹说,“只等你回来立契约。对方催得很急,是不是明天就办好了它?”
“不忙,不忙!契约要好好看,立契也要挑好日子。”
事实上,是三套连环计要第二套了,朱宝如刚刚回来,需要好好布置一番。
这样拖延了四天,终于在一个宜于立契置产的黄道吉日,订了契约,王培利亦已决定搬至朱家来住。哪知就在将要移居的第一天,王培利为团练局的巡防队所捕,抓到队上一问,王培利供出朱家驹与朱宝如,结果这义父子二人亦双双被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