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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商人胡雪岩

第六章 大势已去,胡雪岩革职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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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绮梦

走过一家小饭馆,胡雪岩站住了脚,古应春亦跟着停了下来,那家饭馆的金字招牌,烟熏尘封,已看不清是何字号。进门炉灶,里面是一间大厅,摆着二三十张八仙桌,此时已将歇市,冷冷清清的,只有两桌客人,灯火黯淡,益显萧瑟,古应春忍不住说:“小爷叔,换一家吧,或者到租界上去,好好找家馆子。这家要打烊了。”

“问问看。”

说着,举步踏了进去,跑堂的倒很巴结,古应春亦就不好意思打断人家的生意了。

“两位客人请坐,吃饭还是吃酒?”

“饭也要,酒也要。”胡雪岩问道,“你们这家招牌,是不是叫老同和?”

“是的。老同和。”

“老板呢?”胡雪岩问,“我记得他左手六个指头。”

“那是我们老老板,去世多年了。”

“现在呢?小开变老板了?”

“老老板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现在是我们的老板娘。”

“啊!”胡雪岩突然双眼发亮,“你们老板娘的小名是不是叫阿彩?”

“原来你这位客人,真正是老客人了。”跑堂的说道,“现在叫得出我们老板娘名字的,没有几个人。”接着,便回过去,高声喊道,“老板娘,老板娘!”

看看没有回音,古应春便拦住他说:“不必喊了。有啥好东西,随意配几样来,烫一斤酒。”

等跑堂离去,胡雪岩不胜感慨地说:“二十多年了!我头一回到上海,头一顿饭就是在这里吃的。”

“小爷叔好像很熟嘛!连老板女儿的小名都叫得出来。”

“不但叫得出来——”胡雪岩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这种欲言又止的神态,又关涉到一个“女小开”,很容易令人想到,其中必有一段故事。如此寒夜,如此冷店,听这段故事,或者可以忘忧消愁。

就这样一转念间,古应春便觉得兴致好得多了,等跑堂端来“本帮菜”的白肉、乌参,一个“糟钵头”的火锅,看到熊熊的青焰,心头更觉温暖,将烫好的酒为胡雪岩斟上一杯,开口说道:“小爷叔,你是什么都看得开的,吃杯酒,谈谈当年在这里的情形。”

正落入沉思中的胡雪岩,啜了一口酒,夹了一块白肉送入口中,咀嚼了一会说:“不晓得是当年老板的手艺好,还是我的胃口变过了,白肉的味道,大不如前。”

“说不定两个原因都有。”古应春笑道,“还说不定有第三个原因。”

“第三个?”

“是啊!当年还有阿彩招呼客人。”

“她不管招呼,只坐账台。那时我在杭州钱庄里的饭碗敲破了,到上海来寻生意,城里有家钱庄,字号叫做源利,有个得力的伙计是我一起学生意的师兄弟,我到上海来投奔他,哪晓得他为兄弟的亲事,回绍兴去了,源利的人说就要回上海的,我就住在一家小客栈里等。一等等了十天,人没有等到,盘缠用光了,只好在小客栈里‘孵豆芽’——”

囊底无钱,一筹莫展,只好杜门不出,上海的俗语叫做“孵豆芽”。但客栈钱好欠,饭不能不吃,他每天到老同和来吃饭,先是一盘白肉、一碗大血汤,再要一样素菜,后来减掉白肉,一汤一素菜,再后来大血汤变为黄豆汤,最后连黄豆汤都吃不起了,买两个烧饼、弄碗白开水便算一顿。

“这种日子过了有七八天,过不下去了。头昏眼花还在其次,心里发慌,好像马上要大祸临头,那种味道不是人受的。这天发个狠,拿一件线春夹袍子当掉,头一件事就是到老同和来‘杀馋虫’,仍旧是白肉、大血汤,吃饱惠账,回到小客栈,一摸袋袋,才晓得当票弄掉了——”

“掉在老同和了?”古应春插嘴问说。

“当时还不晓得。不过,也无所谓,掉了就掉了,有钱做新的。”胡雪岩停下来喝口酒,又喝了两瓢汤,方又说道,“到第二天,出了怪事,有个十二三岁的伢儿,手里捧个包裹,找到我住的那间房,开口说道:‘客人、客人。你的夹袍子在这里。’一看,这个伢儿是老同和小徒弟,我问他:‘哪个叫你送来的?’他说:‘客人,你不要问。到我们店里去吃饭,也不要讲我送衣服来给你。’我说:‘为啥?’他说:‘你不要问,你到店里也不要说。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不然有人会打死我。’”

“有这样怪事!”古应春兴味盎然地问,“小爷叔,你总要逼他说实话啰!”

“当然。”胡雪岩的声音也很起劲了,“我当时哄他,同他说好话,就是不肯说,逼得我没法子,只好耍无赖,我说,你不说,我也要打死你,还要拿你当小偷,送你到县衙门去打屁股。你说了实话,我到你店里吃饭,一定听你的话,什么话都不说。两条路,随你自己挑。”

“这一来,当然把实话逼出来了?”

“当然,那个小徒弟叫阿利,是阿彩的表弟,我的夹袍子,就是阿彩叫他送来的。原来——”

原来胡雪岩掏钱惠账时,将当票掉落在地上,至晚打烊,阿利扫地发现,送交账台。阿彩本就在注意胡雪岩,见他由大血汤吃到黄豆汤,而忽然又恢复原状,但身上却变了“短打”,便知长袍已送入当铺,悄悄赎了出来,关照阿利送回。特为交代,要守秘密,亦望胡雪岩不必说破,倒不是怕她父亲知道,是怕有人当笑话去讲。

“照此说来,阿彩倒真是小爷叔的红粉知己了。”古应春问道,“小爷叔见了她,有没有说破?”

“从那天起,我就没有看见她。”胡雪岩说,“当时我脸皮也很薄,见了她又不能还她钱,尴尬不尴尬?我同阿利说,请你代我谢谢你表姐。她替我垫的钱,我以后会加利奉还。”

不道此一承诺竟成虚愿。大约一年以后,胡雪岩与王有龄重逢,开始创业,偶然想到其事,写信托上海的同业,送了一百两银子到老同和,不道竟碰了一个钉子。

“那次是怪我的信没有写对。”胡雪岩解释其中的缘故,“信上我当然不便说明缘故,又说要送给阿利或者女小开阿彩,人家不知道是啥花样,自然不肯收了。”

“那么,以后呢?小爷叔一直在上海,莫非自己就不可以来一趟?”

“是啊!有一回我想起来了,用个红封袋包好五百两银子一张银票,正要出门,接到一个消息,马上把什么要紧的事,都掼在脑后了。”

“什么消息?”古应春猜测着,“不是大坏,就是大好。”

“大好!”胡雪岩脱口答说,“杭州光复了。”

“那就怪不得了。以后呢?以后没有再想到过?”

“当然想到过。可惜,不是辰光不对,就是地方不对。”

“这话怎么说。”

“譬如半夜里醒过来,在枕头上想到了,总不能马上起床来办这件事,这是辰光不对;再譬如在船上想到了,也不能马上回去,叫人去办。凡是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想到了,总觉得日子还长,一定可以了心愿,想是这样想,想过忘记,等于不想。到后来日子一长,这件事就想了起来,也是所谓无动于衷了。”

古应春深深点头,“人就是这样子,什么事都要讲机会。明明一定办得到的事,阴错阳差,教你不能如愿。”他心里在想,胡雪岩今日的遭遇,也是一连串阴错阳差的累积,如果不是法国挑衅,如果不是左宗棠出军机,如果不是邵友濂当上海道,如果不是宓本常亏空了阜康的款子——这样一直想下去,竟忘了身在何地了。

“应春!”

古应春一惊,定定神问道:“小爷叔,你说啥?”

“我想,今天辰光、地方都对了。这个机会决不可以错过。”

“啊,啊!”古应春也兴奋了,“小爷叔你预备怎么样来补这个情?”

“等我来问问看。”当下招一招手,将那伙计唤了来先问,“你叫啥名字?”

“我叫孙小毛。”

“喔,”胡雪岩向古应春问道,“你身上有多少洋钱?”

“要多少?”

“十块。”

“有。”古应春掏出十块鹰洋,摆在桌上。

“孙小毛!”胡雪岩指着洋钱说,“除了惠账,另外的是你的。”

“客人!”孙小毛睁大了眼,一脸困惑,“你说啥?”

“这十块洋钱,”古应春代为回答,“除了正账,都算小账。”

“喔唷唷!太多,太多,太多了。”孙小毛仍旧不敢伸手。

“你不要客气!”胡雪岩说,“你先把洋钱拿了,我还有话同你说。”

“这样说,我就谢谢了。客人贵姓?”

“我姓胡。”

“胡老爷,”孙小毛改了称呼,“有啥事体,尽管吩咐。”

“你们老板娘住在哪里?”

“就在后面。”

“我托你去说一声,就说有个还是二十多年前,老老板的朋友,想同她见个面。”

“胡老爷,我们老板在这里。”

“也好!先同你们老板谈一谈。”

孙小毛手捧十个鹰洋,转身而去,来了这么一位阔客,老板当然忙不迭地来招呼,等走近一看,两个人都有些发愣,因为彼此都觉得面善,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不是阿利?”

“你这位胡老爷是——”

“我就是当年你表姐叫你送夹袍子的——”

“啊,啊!”阿利想起来,“二十多年的事了。胡老爷一向好?”

“还好,还好!你表姐呢?”胡雪岩问道,“你是老板,你表姐是老板娘,这么说,你娶了你表姐?”

“不是。”阿利不好意思地说,“是入赘。”

“入赘也好,娶回去也好,总是夫妻。恭喜、恭喜!”胡雪岩又问,“有几个伢儿?”

“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一盆花,好极、好极!”胡雪岩转脸向古应春说道,“我这个把月,居然还遇到这样巧的一件事,想想倒也有趣。”

看他满脸笑容,古应春也为之一破愁颜,忽然想到两句诗,也不暇去细想情况是否相似,便念了出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时孙小毛远远喊道:“老板、老板你请过来。”

“啥事体?我在陪客人说话。”

“要紧事体,你请过来,我同你说一句话。”

阿利只好说一声:“对不起,我去去就来。”

等他去到账台边,孙小毛又好奇又兴奋地说:“老板你晓得这位胡老爷是啥人?他就是胡财神。”

“胡雪岩?”

“是啊。”

“哪个说的。”阿利不信,“胡财神多少威风,出来前前后后跟一大班人,会到我老同和来吃白肉?”

“是一个刚刚走的客人说的。我在想就是因为老同和,他才进来的。”孙小毛又说,“你倒想想看,正账不过两把银子,小账反倒一出手八九两。不是财神,哪里会有这样子的阔客?”

“啊!啊!这句话我要听。”阿利转身就走,回到原处,赔笑说道,“胡老爷,我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你老人家就是胡财神。”

“那是从前,现在是‘赤脚财神’了。”

“财神总归是财神。”阿利非常高兴地说,“今天是冬至,财神临门。看来明年房子翻造,老同和老店新开,我要翻身了。”他又加了一句,“我们老丈人的话要应验了。”

“呃!”胡雪岩随口问说,“你老丈人怎么说?”

“我老丈人会看相,他说我会遇贵人,四十岁以后会得发,明年我就四十岁了。”

胡雪岩算了一下,他初见阿利是在二十七年前,照此算来,那时的阿利只有十三岁,而阿彩至少有十六七岁,记得她长得并不丑,何以会嫁一个十三岁的小表弟?一时好奇心起,便即问道:“你表姐比你大几岁?”

“大四岁。”阿利似乎猜到了胡雪岩的心思,“阿彩眼界高,高不成低不就,一直到二十七岁,老姑娘的脾气怪,人人见了她都怕,只有——”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不肯再说下去了。

“只有你不怕?”

“不是我不怕。我是从小让她呼来喝去惯了的,脾气好是这样,脾气坏也是这样,无所谓。”阿利停了一下又说,“后来我老丈人同我说,我把阿彩嫁给你,你算我女婿,也算我儿子。你嫌不嫌阿彩年纪大?”

“你老丈人倒很开通、很体恤。”胡雪岩问道,“你怎么回答他呢?”

“我说,只要阿彩不嫌我年纪小就好了。”

胡雪岩与古应春都哈哈大笑,“妙、妙!”胡雪岩说,“再烫壶酒来。”

“胡老爷,我看,你如果不嫌委屈,请你同这位古老爷,到我那里坐坐。今天做冬至,阿彩自己做了几样菜,你倒尝尝看。”

胡雪岩还未有所表示,古应春已拦在前面,“多谢,多谢!”他说,“辰光晚了,我们还有事,就在这里多谈一息好了。”

这话矛盾,既然有事,何以又能多谈?阿利听不出话中的漏洞,胡雪岩却明白,因为他们以前与洋人谈生意、办交涉是合作惯了的,经常使用这种暗带着机关的话,当面传递信息。胡雪岩虽不知道他的本意何在,但暗示必须谢绝,却是很明白的,因而顺着他的语气说:“不错,我们还有要紧事情,明天再说吧!”

“那么,明天一定要请过来。”阿利又说,“我回去告诉了阿彩,她一定也想见一见胡老爷。”

“好,好!”胡雪岩将话题宕开,“你们的房子要翻造了?”

“是的。要造马路了。房子前面要削掉一半。不过,地价有补贴的,左邻右舍大家合起来,平房翻造楼房,算起来不大吃亏。”

“翻造楼房还要下本钱?”

“是啊!就是这一点还要想法子。”

“翻造要花多少钱?”

“那要看情形。如果拿后面的一块地皮买下来,方方正正成个格局,总要用到一千五百银子。”

“你翻造了以后,做啥用场?老店新开,扩大营业?”

“想是这样想,要看有没有人合股。”阿利又说,“老店新开,重起炉灶,一切生财都要新置,这笔本钱不小。”

“要多少?”

“总也还要一千五百银子。”

“那么,你股东寻着了没有?”

“谈倒有两三个在谈,不过谈不拢。”

“为啥?”

“合伙做生意,总要合得来才好。”阿利停了一下说,“阿彩不愿意。她说,店小不要紧,自己做老板、自己捏主意,高兴多做,不高兴少做,苦是苦一点,人是自由的。一合了伙,大家意见不合,到后来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不错!”胡雪岩深深点头,“阿彩的话你要听。”

“是啊,没办法,只好听她的话。”

“听她的话才有办法。”古应春接口说了一句,举杯复又放下,从大襟中探手进去,从夹袄表袋中掏出金表,打开表盖来看了看说,“小爷叔,辰光到了。”

在看表的这个动作中,胡雪岩便已得到暗示,此时便顺着他的语气对阿利说:“今天晚上我们还有事,辰光到了,明天再来。”

“明天来吃中饭。”古应春订了后约,“请你留张桌子。”

“有,有!”阿利一迭连声地答应,“胡老爷、古老爷,想吃点啥,我好预备。”

“我要吃碗‘带面’。”胡雪岩兴高采烈地说,“拣瘦、去皮、轻面、重洗、盖底、宽汤、免青。”

所谓“带面”便是大肉面,吃客有许多讲究,便是“拣瘦”云云的一套“切口”。

胡雪岩并不是真想吃这样一碗面,不过回忆当年贫贱时的乐事,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而且颇以还记得这一套“切口”而兴起一种无可言喻的愉快。

顺路买了四两好茶叶,古应春陪胡雪岩在小客栈住夜长谈,他们都同意,这是此时此地,为胡雪岩排遣失意无聊最好的法子。

“应春,你为啥不愿意到阿彩那里去吃饭?”

古应春原以为他能默喻他的深意,不想他还是问了出来,那就是不能不提醒他了。

“小爷叔,阿彩为啥‘高不成,低不就’?你想想她替你赎那件夹袍子,还不明白?”

胡雪岩一愣,回想当时情景,恍然大悟,低徊久久,才说了句:“看起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古应春很少听到胡雪岩用这种“文诌诌”的语意说话,不由得笑了,“小爷叔,”他故意开玩笑,“如果你当时娶了阿彩,现在就是老同和的老板,不晓得是不是还有后来的一番事业。”

“那就不晓得了。不过,”胡雪岩加重了语气说,“如果我是老同和的老板,我一定也会把它弄成上海滩上第一家大馆子。”

“这话我相信。”

胡雪岩多日无聊,此时突然心中一动,想小施手段,帮阿利来“老店新开”,要轰动一时,稍抒胸中的块垒。但念头一转到阜康,顿时如滚汤沃雪,自觉是可笑的想法。

看他眼神闪烁,脸上忽热忽冷,古应春大致也能猜到他心里,此时此地,心思决不可旁骛,因而决定提醒他一番。

“小爷叔,我刚才的话没有说完。其实到阿彩那里去吃一顿饭,看起来也是无所谓的事,不过,我怕阿彩冷了多少年的一段旧情,死灰复燃,而小爷叔你呢,一个人不得意的时候,最容易念旧,就算不会有笑话闹出来,总难免分你的心。是不是呢?”

“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

“还有,看样子当初阿彩也是不得意才嫁阿利,她总有看得阿利不如意的地方,事隔多年,老夫老妻,也忘记掉了。不过,‘人比人,气煞人’,有小爷叔你一出现,阿利的短处,在阿彩面上又看得很清楚了——”

“啊,啊!”胡雪岩很不安地说,“亏得你想到,万一害他们夫妇不和,我这个孽就作得大了。”他停了一下又问,“应春,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古应春想了一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要送阿利三千银子。我来替你料理妥当。不过,小爷叔,你明天要搬地方,省得纠缠。”

“搬到哪里?”

“还是搬到我那里去住,一切方便。”

“好!”胡雪岩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于是古应春回去安排,约定第二天上午来接。胡雪岩静下来想一想,三千两银子了却当年的一笔人情债,是件很痛快的事,所以这一夜很难得地能够恬然入梦。一觉醒来,漱洗甫毕,古应春倒已经到了。

“你倒早。”

“想陪小爷叔去吃碗茶。”古应春问道,“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

“交关好,一觉到天亮。”

“大概是路上辛苦的缘故。”

“也不光是这一点。”胡雪岩说,“实在说,是你提醒了我,这笔人情债能够了掉,而且干干净净,没有啥拖泥带水的麻烦,我心里很痛快,自然就睡得好了。”

“银票我带来了。”古应春又说,“我这么早来,一半也是为了办这件事。请吧,我们吃茶去。”

城里吃茶,照常理说,自然是到城隍庙,但胡雪岩怕遇见熟人,古应春亦有这样的想法,所以走到街上,找到一家比较干净的茶馆,也不看招牌,便进去挑张桌子,坐了下来。

哪知“冤家路窄”,刚刚坐定便看到阿利进门。吃他们这行饭的,眼睛最尖不过,满面堆笑地上前来招呼:“胡老爷、古老爷!”

“倒真巧!”古应春说,“请坐,请坐,我本来就要来看你。”

“不敢当,不敢当!古老爷有啥吩咐?”

古应春看着胡雪岩问:“小爷叔,是不是现在就谈?”

“稍微等一等。”

阿利自然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只很兴奋地告诉胡雪岩:阿彩得知昨夜情形以后,说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前,当掉夹袍子来吃白肉的客人,竟然就是天下无人不知的“胡财神”。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胡老爷,”阿利又说,“阿彩今天在店里,她是专门来等你老人家,她说她要看看胡老爷比起二十多年前,有啥不同的地方。”

“有啥不同?”胡雪岩笑道,“头发白了,皮肤皱了,肚皮鼓起来了。”

阿利忽然笑了,笑得很稚气,“胡老爷,”他说,“你不是说你自己,是在说阿彩,头发白了,不多,皮肤皱了,有一点,肚皮鼓起来了,那比胡老爷要大得多。”

“怎么?”胡雪岩说,“她有喜了?”

“七个月了。”阿利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得意之情,现于词色。

“恭喜、恭喜!阿利,你明年又添丁、又发财,好好儿做。”胡雪岩站起身来说,“我到街上逛一逛,等下再来。”

古应春知道他的用意,将为了礼貌起身送胡雪岩的阿利拉了一把,“你坐下来!”他说,“我有话同你说。”

“是!”

“阿利,遇见‘财神’是你的运气来了!可惜,稍为晚了一点,如果是去年这时候你遇见胡老爷,运气还要好。”说着,他从身上掏出皮夹子,取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头,伸了过来,“阿利,你捏好,胡老爷送你的三千银子。”

阿利愣住了!首先是不相信有人会慷慨到萍水相逢,便以巨款相赠的事,不过,“胡财神”的名声,加上昨夜小账一赏八九两银子,可以改变他原来的想法。

但疑问又来了,这位“财神”是真是假?到底是不是胡雪岩?会不会有什么害人的阴谋诡计在内?

这最后的一种想法,便只有上海人才有,因为西风东渐以来,上海出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花样,譬如保险、纵火烧屋之外,人寿保险亦有意想不到的情节,而且往往是在穷人身上打主意。有人认丐作父,迎归奉养,保了巨额的寿险,然后设计慢性谋杀的法子,致之于死,骗取赔偿。这种“新闻”已数见不鲜,所以阿利自然而然会有此疑虑。

不过,再多想一想,亦不至于,因为自问没有什么可以令人觊觎的。但最后的一种怀疑,却始终难释,这张花花绿绿的纸头,是啥名堂?何以能值三千两银子?

原来古应春带来的是一张汇丰银行的支票,上面除了行名是中国字以外,其余都是蟹行文。阿利知道钱庄的庄票,却从未见过外国银行的支票,自然困惑万分。

古应春当然能够了解他呆若木鸡的原因,事实是最好的说明,“阿利!”他说,“我们现在就到外滩去一趟,你在汇丰照了票,叫他们开南市的庄票给你。”南市是上海县城,有别于北面的租界的一种称呼。

原来是外国银行的支票,阿利又惭愧,又兴奋,但人情世故他也懂,总要说几句客气话,才是做人的道理,想一想答道:“古老爷,这样大的一笔数目,实在不敢收,请古老爷陪了胡老爷一起来吃中饭,等阿彩见过了胡老爷再说。”

“谢谢你们。胡老爷今天有事,恐怕不能到你们那里吃饭。你先把支票收了,自己不去提,托钱庄代收也可以。”古应春问道,“你们是同哪一家钱庄往来的?”

“申福。”

“喔,申福,老板姓朱,我也认识的。你把这张票子轧到申福去好了。”

这一下越见到其事真实,毫无可疑,但老同和与申福往来,最多也不过两三百两银子,突然轧进一张三千两的支票,事出突兀,倘或申福问到,这张票子怎么来的,应该如何回答?

“怎么?”古应春看到他阴阳怪气的神情,有些不大高兴,“阿利,莫非你当我同你开玩笑?”

“不是,不是!古老爷,你误会了。说实话,我是怕人家会问。”

这一下倒提醒了古应春。原来他替胡雪岩与洋人打交道,购买军火,以及他自己与洋商有生意往来,支付货款,都开外国银行的支票,在钱庄里的名气很大。他的英文名字叫william,昵称billy,那些喜欢“寻开心”的“洋行小鬼”,连他的姓在内,替他起了个谐音的外号叫“屁股”。申福钱庄如果问到这张支票的来历,阿利据实回答,传出去说胡雪岩的钱庄倒了人家的存款,自己依旧大肆挥霍,三千两银子还一个人情债,简直毫无心肝。这对胡雪岩非常不利,不能不慎重考虑。

情势有点尴尬,古应春心里在想:人不能倒霉,倒起霉来,有钱都会没法子用。为今之计,只有先把阿利敷衍走了,再作道理。

于是他说:“阿利,你先把这张支票拿了。回头我看胡老爷能不能来。能来,一起来,不能来,我一个人一定来。支票是轧到申福,还是到汇丰去提现,等我来了再说。”

“古老爷,”阿利答说,“支票我决不敢收,胡老爷一定要请了来,不然我回去要‘吃排头’。”因为人家已经知道他怕老婆,所以他对可能会挨阿彩的骂,亦无须隐讳了。

“好!好!我尽量办到。你有事先请吧!”

等阿利殷殷作别而去,胡雪岩接着也回来了,古应春将刚才的那番情形,约为提了一下,表示先将胡雪岩送回家,他另外换用庄票,再单独去赴阿利之约。

“不必多跑一趟了,我带了十几张票子在那里,先凑了给他。我们先回客栈。”

到得客栈,胡雪岩打开皮包,取出一叠银票,两张一千、两张五百、凑成三千,交到古应春手里时,心头一酸,几乎掉泪——自己开钱庄,“阜康”这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如今分文不值,要用山西票号的银票给人家,真正是穷途末路了。

古应春不曾注意到他的脸色,拿起四张庄票,匆匆而去,在客栈门口,跨上一辆刚从日本传来的“东洋车”,说一声“老同和”,人力车的硬橡皮轮子,隆隆然地滚过石板路。拉到半路,听见有人在叫:“古老爷,古老爷!”

一听声音,古应春心想,幸而是来替人还人情,倘或是欠了人家的债,冤家路狭,一上午遇见两次,真是巧了。

“停停,停停!”等东洋车在路边停了下来,阿利也就迎上来了。

“车钱到老同和来拿。”车夫是阿利认识的,关照了这一句,他转脸对古应春说,“古老爷,我家就在前面弄堂里,请过去坐一坐。胡老爷呢?”

“他有事情不来了。”古应春问,“你太太呢?”

“现在还在家,等一下就要到店里去了。”

古应春心想,在他店里谈这件事,难免惹人注目,倒不如去他家的好,于是连连点头:“好!好!我到你家里去谈。”

于是阿利领路走不多远,便已到达。他家是半新不旧的弄堂房子,进石库门是个天井,阿利仰脸喊道:“客人来了!”

语声甫毕,楼窗中一个中年妇人探头来望,想必这就是阿彩了。古应春不暇细看,随着阿利踏进堂屋,楼梯上已有响声了。

“阿彩,赶紧泡茶!”

“是你太太?”

“叫她阿彩好了。”

阿彩下楼,从堂屋后面的一扇门,挺着个大肚子闪了出来,她穿得整整齐齐,脸上薄施脂粉,含笑问道:“这位想来是古老爷?”

“不敢当。”

“胡老爷呢?”

“有事情不来了。”是阿利代为回答。

阿彩脸上浮现出的失望神色,便如许了孩子去逛城隍庙,看变把戏,吃南翔馒头、酒酿圆子,新衣服都换好了,却突然宣布,有事不能去了那样,真可谓之惨不忍睹,以至于古应春不能不将视线避了开去。

不过阿彩仍旧能若无其事地,尽她做主妇的道理,亲自捧来细瓷的盖碗茶,还开了一罐虽已传到上海,平常人家还很少见的英国“茄力克”纸烟,显然的,她是细心安排了来接待胡雪岩的。

但如说她是“接财神”,古应春便觉得毫无歉意,探手入怀,将一把银票捏在手里,开口问道:“阿利老板,你贵姓?”

“小姓是朱。”

“喔,”古应春便叫一声,“朱太太,听说你们房子要翻造,扩充门面,胡老爷很高兴,他有三千两银子托我带来给你们——”

其实阿彩亦非薄漂母而不为,而是“千金”与“韩信”之间,更看重的是后者。从前一天晚上,得知有此意外机缘之后,她就有种无可言喻的亢奋,絮絮不断地跟阿利说,当时她是如何看得胡雪岩必有出息,但也承认,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创这么一番大事业,而这番大事业又会垮于旦夕之间,因而又生了一种眼看英雄末路的怜惜。这些悲喜交集的复杂情绪夹杂在一起,害得她魂梦不安了一夜。

及至这天上午,听阿利谈了他在茶馆中与胡雪岩、古应春不期而遇的经过,以及他对那张汇丰银行支票的困惑,阿彩便嗔怪他处理不当。照她的意见是,这笔巨款尽可不受,但不妨照古应春的意思,先到汇丰银行照一照票,等证实无误,却不必提取,将古应春请到老同和或家里来,只要缠住了古应春,自然而然地也就拉住了胡雪岩。

她的判断不错,古应春一定会来,但胡雪岩是否见得到,却很难说,因而患得患失地坐立不安。到此刻她还不肯死心,心里有句话不便说出来:“你三千两银子除非胡老爷亲手送给我,我不会收。”

就因为有这样一种想法,所以她并未表示坚辞不受,彼此推来让去,古应春渐渐发现她的本意,但当着阿利,他亦不便说得太露骨,只好作个暗示。

“朱太太,”他说,“胡老爷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心境我很清楚,如果早些日子,他会很高兴来同你谈谈当年落魄的情形,现在实在没有这种心情,也没有工夫。你收了这笔银子,让他了掉一桩心事,就是体谅他,帮他的忙,等他的麻烦过去,你们老同和老店新开的时候,我一定拉了他来道喜,好好儿吃一顿酒。”

“是的,是的。”阿彩口中答应着,双眼却不断眨动,显然只是随口附和,心中别有念头,等古应春说完,她看着她丈夫说,“你到店里去一趟,叫大司务把菜送了来,请古老爷在家里吃饭。”

“不必,不必!”古应春连连摇手,“我有事。多谢,多谢!”

“去啊!”阿彩没有理他的话,管自己催促阿利。

阿利自然奉命唯谨,说一声:“古老爷不必客气。”掉头就走。

这是阿彩特意遣开丈夫,有些心里的话要吐露,“古老爷,”她面色深沉地说,“我实在没有想到,今生今世,还会遇见二十几年前的老客人,更没有想到,当年当了夹袍子来吃饭的客人,就是名气这样子大的胡财神。古老爷,不瞒你说,我昨天晚上一夜没有睡着,因为这桩事情,想起来想不完。”说着,将一双眼睛低了下去,眼角微显晶莹,似乎有一泡泪水要流出来。

古应春当然能体会得她的心情,故意不答,他觉得既不能问,更不能劝慰,只要有这样一句话,她的眼泪就会忍不住,唯有保持沉默,才能让她静静地自我克制。

果然,停了一会,阿彩复又抬眼,平静地说道:“古老爷,请你告诉胡老爷,我决不能收他这笔钱,第一,他现在正是为难的时候,我收了他的这笔钱,于心不安;第二,我收了他的这笔钱,变成我亏欠他了,也没有啥好想的了。”

古应春觉得事态严重了,比他所想象的还要严重,这三千两银子,可能会引起他们夫妇之间的裂痕。转念到此,颇为不安,也深悔自己多事。

细细想去,要割断她这一缕从云外飘来的情丝,还是得用“泉刀”这样利器,于是他说:“朱太太,我说一句不怕你见气的话,如果说,胡老爷现在三千两银子都花不起,你未免太小看他了。”

“朱太太,”古应春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同时两眼逼视着她,“我有两句肺腑之言,不晓得你要不要听?”

“当然要听。”

“只怕我说得太直。”

“不要紧,没有旁人在这里。”

这表示连阿利不能听的话都能说,古应春便不作任何顾忌了,“朱太太,”他说,“三千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而况是号称财神的胡老爷送你的,更何况人家是为了还当年的一笔人情债,送的人光明正大,受的人正大光明。朱老板如果问一句:你为啥不收?请问你怎么同他说?”

阿彩根本没有想到阿利,如今古应春提出来一问,才发现自己确有难以交代之处。

见她语塞,古应春知道“攻心”已经生效,便穷追猛打地又钉一句:“莫非你说,我心里的那段情,万金不换,三千两算得了什么?”

“我当然有我的说法。”

这是遁词,古应春觉得不必再追,可以从正面来劝她了。

“不管你怎么说,朱老板嘴里不敢同你争,心里不会相信的。这样子,夫妇之间,就有一道裂痕了。二十几年的夫妻,你肚皮里还有个老来子,有这三千两银子,拿老同和老店新开,扩充门面,兴兴旺旺做人家,连你们死掉的老老板——在阴世里都会高兴。这种好日子不过,要自寻烦恼,害得一家人家可能会拆散,何苦?再说,胡老爷现在的处境,几千银子还不在乎,精神上经不起打击,他因为能先还笔人情债,心里很高兴,昨天晚上睡了个把月以来从没有睡过的好觉。倘或晓得你有这种想法,他心里一定不安,他现在经不起再加什么烦恼了。总而言之,你收了这笔银子,让他了掉一桩心事,就是帮他的忙,不然,说得不客气一点,等于存心害他!朱太太,你不是十七八岁的姑娘了,而且有儿有女,闹出笑话来,不好听。”

这长篇大套一番话,将想得到的道理都说尽了,阿彩听得惊心动魄,终于如梦方醒似的说了一句:“我收!请古老爷替我谢谢胡老爷。”

“对啊!”古应春大为欣慰,少不得乘机恭维她几句,“我就晓得你是有见识、讲道理、顾大局的人。朱太太,照你的面相,真所谓‘地角方圆’,是难得的福相,走到一步帮夫运,着实有一番后福好享。”

说着,他将捏在手里的一把银票摊开来,三张“蔚丰厚”,一张“百川通”,这两家票号在山西帮中居领袖地位,联号遍布南北,商场中无人不知的。

“朱太太,你收好。”

“古老爷,其实你给我阜康的票子好了。”

阿彩也知道阜康已经在清理,票款能收到几成,尚不可知,所以如此说法,亦依旧是由于一种不愿接受赠款的心理。古应春明白这一点,却正好借此道出胡雪岩的心境。

“朱太太,这四张银票,是胡老爷身上摸出来的。不过一个多月以前,阜康的名气比蔚丰厚、百川通响亮得多,而现在,只好用人家的票子了。你倒想,换了你是他,还有啥心思来回想当初当了夹袍子来吃白肉的情形?”

阿彩爽然若失,慢条斯理地一面理银票,一面说道:“胡老爷自然不在乎这三千银子,不过在我来说,总是无功受禄。”

“不是,不是!我想你在城隍庙听说书,总听过韩信的故事,一饭之恩,千金以报,没有哪个说漂母不应该收。”

“那,我就算漂母好了。人家问起来——”

“喔,喔,”古应春被提醒了,急急打断她的话说,“朱太太,有件事,请你同朱老板一定要当心,千万不好说,胡财神送了你们三千银子。那一来,人家会说闲话。这一点关系重大,切切不可说出去。千万、千万!”

见他如此郑重叮嘱,阿彩自然连连点头,表示充分领会。

“古老爷,”阿彩说道,“我晓得你事情忙,不留你吃饭了。不过,古老爷,你要把府上的地址告诉我,改天我要给古太太去请安。”

“请安不敢当。内人病在床上,几时你来陪她谈谈,我们很欢迎。”

古应春留下了地址,告辞出门,回想经过,自觉做了一件很潇洒的事,胸怀为之一宽。

革职查办

见了七姑奶奶,彼此都有隔世之感,两人对望着,忍不住心酸落泪——一个月不见,头上都添了许多白发,但自己并不在意,要看了对方,才知道忧能伤人,尤其是胡雪岩,想到病中的七姑奶奶,为他的事焦忧如此,真忍不住想放声一恸。

每一回见了面,七姑奶奶第一个要问的是胡老太太,只有这一次例外,因为她怕一问,必定触及胡雪岩伤心之处,所以不敢问。但螺蛳太太却是怎么样也不能不问的。

“罗四姐呢?只怕也老了好多。”

“怎么不是!如今多亏她。”胡雪岩接下来谈了许多人情冷暖的境况,七姑奶奶的眼圈红红的,不时有泪珠渗出来。

“息一息吧!”瑞香不时来打岔,希望阻断他们谈那些令人伤感的事,最后终于忍不住了,用命令的语气说,“要吃药睡觉了。”

“喔、喔!”胡雪岩不免歉疚,“七姐,你好好儿息一息,心放宽来,有应春帮我,难关一定过得去。”

于是古应春陪着胡雪岩下楼,刚在书房中坐定,听差来报,有客相访,递上名片一看,是电报局译电房的一个领班沈兰生。

“大概是杭州有复电来了。”古应春将名片递给胡雪岩,“此人是好朋友,小爷叔要不要见一见?”

“不啰!”胡雪岩说,“我还是不露面的好。”

“也好!”古应春点点头,出书房到客厅去会沈兰生。

书房与客厅只是一墙之隔,房门未关,所以古、沈二人交谈的声音,清晰可闻,“有两个电报,跟胡观察有关,我特抄了一份送来。”是陌生的声音,当然是沈兰生。

接下来便没有声音了。胡雪岩忍不住从门缝中去张望,原来没有声音是因为古应春正在看电报。

“承情之至。”古应春看完电报对沈兰生说,“如果另外有什么消息,不分日夜,务必随时见告。老兄这样子帮忙,我转告胡观察,一定会有酬谢。”

“谈不到此。我不过是为胡观察不平,能效绵薄,聊尽我心而已。”

“是,是。胡观察这两天也许会到上海来,到时候我约老兄见见面。”

“好,好!我告辞了。”

等古应春送客出门,回到书房时只见他脸色凝重异常,显然的,那两个电报不是什么好消息。

“应春,”胡雪岩泰然地问,“电报呢?怎么说?”

“意想不到的事。”古应春将两份电报递给了他。

这两份电报是《申报》驻北京的访员发来的两道上谕,第一道先引述顺天府府尹周家楣,以及管理顺天府的大臣,左都御史毕道远的复奏,说奉旨彻查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在阜康存款的经过,指出有一笔存银四十六万两,其中十万两为前江西藩司文辉所有,而据文辉声称,系托文煜经手代存,另外三十六万两,账簿上只注“文宅”字样,是否文煜所有,不得而知。

像这样的案子,照例“着由文煜明白回奏”。文煜倒说得很坦白,他在这二十年中,曾获得多次税差,自福建内调后,又数蒙派充“崇文门监督”,廉俸所积,加上平日省俭,故在阜康存银三十六万两。

上谕认为他“所称尚属实情”,不过“为数稍多”,责成他捐出十万两,以充公用。这十万两银子,由顺天府自阜康提出,解交户部。

“应春,”胡雪岩看完这一个电报以后说,“托你跟京号联络一下,这十万两银子,一定要马上凑出来,最好不等顺天府来催,自己送到户部。”

“小爷叔,”古应春另有意见,“我看要归入整个清理案去办,我们似乎可以观望观望。”

“不!这是一文都不能少的,迟交不如早交。”

“好!既然小爷叔这么说,我就照你的意思办好了。”古应春又说,“请先看了第二个电报再说。”

一看第二个电报,胡雪岩不觉变色,但很快地恢复如常,“这是给左大人出了一个难题。”他沉吟了一会问,“左大人想来已接到‘廷寄’了?”

“当然。”

“这里呢?”胡雪岩说,“明天《申报》一登出来,大家都晓得了。”

“明天还不会,总要后天才会见报。”

胡雪岩紧闭着嘴沉吟了好一会:“这件事不能瞒七姐。”

“是的。”古应春停了一下又说,“她说过,就怕走到这一步。”

“她说过?”

“说过。”古应春还能举出确实日期,“四天以前跟我说的。”

“好!”胡雪岩矍然而起,“七姐能看到这一步,她一定替我想过,有四天想下来,事情看得很透彻了,我们去同她商量。”

于是古应春陪着他复又上楼,脚步声惊动了瑞香,蹑着足迎了出来,先用两指撮口,示意轻声。

“刚睡着。”

古应春还未答话,胡雪岩已拉一拉他的衣服,放轻脚步踏下楼梯,回到书房的胡雪岩,似乎已胸有成竹,说话不再是瞻顾踌躇的神气了。

“应春,你替我去跟沈兰生打个招呼,看要怎么谢他,请你做主。顶要紧的是务必请他不要张扬。”

“我刚才已经关照他了。”

“再盯一盯的好。顺便到集贤里去一趟,告诉老宓,我住在这里。”胡雪岩又说,“我趁七姐现在休息,好好儿想一想,等你回来,七姐也醒了,我们再商量。”

卧室中只有三个人,连瑞香亦不得其闻,七姑奶奶果然心理上早有准备,当胡雪岩拿电报给她看时,她平静地问:“是不是京里打来的?”

“是军机处的一道上谕。”古应春说,“让你说中了。”

“我变成乌鸦嘴了。”她问她丈夫说,“上谕不是啥七个字一句的唱本,我句子都读不断,总还有不认识的字,你念给我听!”

于是古应春缓慢地念道:“现在阜康商号闭歇,亏欠公项及多处存款,为数甚巨。该号商江西候补道胡光墉,着先行革职,即着左宗棠饬提该员,严行追究,勒令将亏欠多处公私等款,赶紧逐一清理。倘敢延不完缴,即行从重治罪。并闻胡光墉有典当二十余处,分设各省,茧丝若干包值银数百万两,存置浙省。着该督咨行该省督抚一一查明办理,将此谕令知之。”念完问道,“听明白没有?”

“这还听不明白?”七姑奶奶抬眼说道,“小爷叔,恭喜、恭喜!比我原来所想的好得多。”

胡雪岩一愣,古应春亦觉突兀,脱口问道:“喜从何来?”

“朝廷里把小爷叔的案子交给左大人来办,还不是一喜?”七姑奶奶说,“这是有人在帮小爷叔的忙。”

这一说,胡雪岩首先领悟,“真是旁观者清。”他说,“如说有人帮忙,一定是文中堂,他同恭王是亲戚。”

“嗯、嗯。”古应春问他妻子,“你说比你原来所想的好得多,你原来怎么想的?”

“事情过去了,不必再说。”

“不!”胡雪岩的声音很坚决,“到这步田地了,而且还要同你彻底商量,有话不必忌讳。”

“我原来以为革职之外,还要查抄。现在只左大人‘严行追究’,而且不是勒令完清,是勒令‘清理’。后面又说要左大人去公事给各省督抚,查明办理,照这样子看,浙江刘抚台要听左大人的指挥,要他查才查,不要他查就不查。这个出入关系很大。”

经七姑奶奶一说破,胡雪岩领悟到,其中大有关系。因为目前负清理全责的浙江巡抚刘秉璋,他虽出身淮军,但本人也是翰林,所以不愿依附李鸿章,话虽如此,由于与淮军的关系很深,不免间接会受李鸿章的影响。胡雪岩既为李鸿章认作左宗棠的羽翼,必须加以翦除,那么期望刘秉璋能加以额外的援手,便等于缘木求鱼了。如今朝廷将阜康所欠公私各款交左宗棠逐一清理,左宗棠便可直接指挥德馨办理,这一来对胡雪岩自然非常有利。

“七姐,你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如今该怎么办,请你这位女诸葛发号施令。”

“小爷叔不要这么说。我出几个主意,大家商量。第一,应该打个电报给德藩台,让他心里有数,刘抚台管不到那么多了。”

“不错,这个电报马上要打。”

“左大人那里当然要赶紧联络。”七姑奶奶问,“小爷叔,你是自己去一趟呢,还是让应春去面禀一切?”

“我看我去好了。”古应春自告奋勇,“小爷叔没有顶戴不方便。”

这话在胡雪岩正中下怀。奉旨革职的人,当然只能穿便衣,这对左宗棠来说,倒是无所谓的事,但江宁是全国候补道最多的地方,为人戏称“群道如毛”。一到华灯初上,城南贡院与秦淮河房一带,碰来碰去的称呼都是“某观察”,人家当然还是照旧相呼,但胡雪岩不知是默受,还是要声明,已是一介平民?这种尴尬的情势,能避免自然求之不得。

因此,他即时说道:“对!应春请你辛苦一趟。见了左大人,你是第三者的地位,比较好说话。”

“是!我明天一早就走。还有啥话要交代?”

“你特别要为德晓峰致意,他很想走左大人的路子,左大人能在封疆大吏中多一个帮手,也是好的。”

古应春也知道,德馨对升巡抚一事,非常热衷,如果能找机会为他进言,并取得左宗棠的承诺,保他更上层楼,那一来德馨自然就会更加出力来帮胡雪岩的忙。

“不过,德藩台的复电,不是今天、明天一定会到,洋人那面,接不上头,似乎不大好。”古应春说,“丝能脱手,到底是顶要紧的一件大事。”

“现在情形不同了,归左大人清理,这批丝能不能卖,就要听他的了。”胡雪岩紧接着说,“所以你到江宁去最好,可以当面跟左大人谈。”

“如果德藩台复电来了,说可以卖呢?”

“那也要听左大人的。”

“事情不是这样办的。”七姑奶奶忍不住开口,“如今是洋人这面重要,价钱谈不拢不必谈,谈拢了又不能卖,要请示左大人,时间上耽误了,洋人或许会变卦。”

“七姐的话不错。”胡雪岩马上作了决定,“丝是一定要脱手的,现在不过价钱上有上落,日子也要宽几天。应春,你明天先把买主去稳住,你同他说,交易一定做得成,请他等几天。现在洋人也晓得了,一牵涉到官场,做事情一定要有耐心,几天的工夫不肯等,根本就没有诚意,这种户头,放弃了也没有什么可惜。”

“好!我明天一早去,去了回来就动身。”古应春忽然发觉,“咦,老宓怎么还不来?”

原来古应春去看沈兰生时,照胡雪岩的嘱咐,顺道先转到集贤里,阜康虽已闭歇,宓本常与少数伙计还留守在那里。宓本常听说胡雪岩来了,即时表示,马上就会到古家来“同大先生碰头”。这句话到此刻,将近三个钟头了,何以踪影不见?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面,他会来的。小爷叔吃消夜等他。”七姑奶奶说,“消夜不晓得预备好了没有?”

“早就预备好了。”瑞香在外面起坐间中,高声回答,接着进了卧室,将坐在轮椅上的七姑奶奶推了出去。

消夜仍旧很讲究,而且多是胡雪岩爱吃的食物,时值严寒,自然有火锅,是用“糟钵头”的卤汁,加上鱼圆、海参、冬笋,以及名为“胶菜”的山东大白菜同煮。这使得胡雪岩想起了老同和。

“应春,”他问,“你看见阿彩了?”

“看见了。”

“哪个阿彩?”七姑奶奶问,“好像是女人的名字。”

胡雪岩与古应春相视而笑。由于胡雪岩现在的心境,倒反而因为京里来的消息而踏实了,所以古应春觉得谈谈这段意外的韵事,亦自不妨,当即开玩笑地说:“小爷叔如果当时再跟阿彩见一面,说不定现在是老同和的老板。”

以这句笑谈作为引子,古应春由昨夜在老同和进餐,谈到这天上午与阿彩的对话,其间胡雪岩又不时作了补充。这段亘时二十余年的故事,近乎传奇。七姑奶奶与瑞香都听得津津有味,胡雪岩藉此也了解了许多他以前不知道,甚至想象不到的情节,尤其是阿彩如此一往情深,大出他的意料,因而极力追忆阿彩当年的模样,但只有一个淡淡的、几乎不成形的影子,唯一记得清楚的是纤瘦的身子与一双大眼睛。

这顿消夜,吃到午夜方罢。宓本常始终未来,“算了!”胡雪岩说,“明天早上再说,睡觉要紧。”

这一夜睡得不很舒适,主因是古家新装了一个锅炉,热汽由铅管通至各处,这是西洋传来的新花样,上海人称之为“热水汀”,胡雪岩元宝街的住宅虽讲究,却尚无此物。但虽说“一室如春”,胡雪岩却还不甚习惯,盖的又是丝棉被,半夜里出汗醒了好几次,迫不得已起床,自己动手,在柜子里找到两条毛毯来盖,才能熟睡。

醒来时,红日满窗。瑞香听得响动,亲自来伺候漱洗,少不得要问到胡家上下,胡雪岩只答得一句:“都还好。”便不愿多谈,瑞香也就知趣不再问下去了。

上楼去看七姑奶奶时,已经摆好早餐在等他了,照例有一碗燕窝粥,胡雪岩说道:“谢谢!七姐你吃吧。”

“为啥不吃?”七姑奶奶说,“小爷叔,你不要作践自己。”

“不是作践自己。我享福享过头了,现在想想,应该惜福。”

七姑奶奶未及答言,只听楼梯上的脚步声,异常匆遽,仿佛是奔了上来的。大家都定睛去看,是古应春回来了。

“小爷叔,”他说,“老宓死掉了!”

“死掉了?”胡雪岩问,“是中风?”

“不是,自己寻的死路,吞鸦片死的。”古应春沮丧地说,“大概我走了以后就吞了几个烟泡,今天早上,一直不开房门,阿张敲门不应,从窗子里爬进去一看,身子都僵了。”阿张是阜康的伙计。

“是为啥呢?”胡雪岩摇摇头,“犯不着!”

“小爷叔,你真真厚道。”七姑奶奶说,“他总觉得祸都是他闯出来的,没有脸见你。他来过两回,一谈起来唉声叹气,怨他自己不该到宁波去的。那时候——”

七姑奶奶突然住声不语,胡雪岩便问:“七姐,你说下去啊。”

七姑奶奶没有答他的话,只问她丈夫:“你怎么晓得你一走了,他就吞了几个烟泡?”

“他们告诉我,昨天我一走,他就关房门睡觉了,那时候只有八点钟,大家都还没有睡。”

“那么,”七姑奶奶紧接着问,“大家倒没有奇怪,他为啥这样子早就上床?”

“奇怪归奇怪,没有人去问他。”古应春答说,“阿张告诉我,他当时心里就在想,不是说要去看大先生,怎么困了呢?他本来想进去看一看,只为约了朋友看夜戏,中轴子是杨月楼的‘八大锤带说书’,怕来不及,匆匆忙忙就走了。看完夜戏吃消夜,回来就上床,一直到今天早上起来去敲门,才晓得出了事。”

七姑奶奶不做声了,但脸上的神色却很明显表示出,她另有看法。

“阜康的人也还有好几个,当时就没有一个人会发现?”胡雪岩又说,“吞鸦片不比上吊,要死以前,总会出声,莫非就没有一个人听见?”

“我也这么问他们,有的说一上床就睡着,没有听见,有的说逛马路去了,根本不知道。”

“这也是命中注定。”七姑奶奶终于忍不住开口,“不是人死了,我还说刻薄话,照我看是弄假成真。”

“你是说,他是假装寻死?”古应春问。

“你又不是不晓得,他随身的那个明角盒子里,摆了四个烟泡,在人面前亮过不止一回。”

“喔,”胡雪岩很注意地问,“他是早有寻死的意思了?”

“是啊!”七姑奶奶看着古应春说,“我不晓得你听他说过没有?我是听他说过的。”

“他怎么说?”胡雪岩问。

“他说,我实在对不起胡大先生,只有拿一条命报答他。”

“七姐,你倒没有劝他,不要起这种念头?”

“怎么没有?我说,古人舍命救主的事有,不过赔了性命,要有用处。没有用处,白白送了一条命,对胡大先生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又怎么说呢?”

“他说,不是这样子,我对胡大先生过意不去。”七姑奶奶又说,“他如果真的是这样想老早就该寻死了。迟不死,早不死,偏偏等到要同你见面了,去寻死路。照我想,他是实在没有话好同小爷叔你说,只好来一条苦肉计。大凡一个人真的不想活了,就一定会想到千万不要死不成,所以要挑挑地方,还要想想死的法子,要教人不容易发现,一发现了也死不成。他身上的烟泡,照我想,阜康的伙计总也见过的,莫非他们就没有想到?说了要来看大先生,忽然之间关了大门睡觉,人家自然会起疑心,自然会来救他。这样子一来,天大的错处,人家也原谅他了,他也不必费心费力说多少好话来赔罪了。哪晓得偏偏人家留心不到此,看戏的看戏,逛马路的逛马路,睡觉的睡觉,这都是他想不到的。小爷叔你也不必难过,他这样子一死,不必再还来生债,对他有好处的。”

“死了,死了,死了一切都了掉了。”胡雪岩说,“他的后事,要有人替他料理,应春,我晓得他对你不大厚道,不过朋友一场,你不能不管。”

“是的。我已经叫阜康的伙计替他去买棺材了。尽今天一天工夫,我把他的后事料理好,明天动身。”古应春又问,“是不是先打个电报给左大人?”

“应该。”

于是古应春动笔拟了个由胡雪岩具名,致左宗棠的电报稿说:“顷得京电,知获严谴,职谨回杭待命,一闻电谕,即当禀到,兹先着古君应春赴宁,禀陈一切。”胡雪岩原执有左宗棠给他的一个密码本,为了表示光明磊落,一切遵旨办理,特别交代古应春用明码拍发。

“洋人那里呢?”胡雪岩又问。

“谈妥了。”

“好!”胡雪岩向七姑奶奶征询,“七姐,你看我是不是今天就动身?”

“要这样子急吗?”

“我是由宓本常寻死,联想到杭州,《申报》的消息一登,一定有人会着急,不晓得会出什么意外。所以我要赶回去,能在《申报》运到之前,赶回杭州最好。”

“说得一点不错。”七姑奶奶答说,“昨天晚上我们光是谈了公事,本来今天我还想同小爷叔谈谈家务。现在小爷叔已经想到了,就不必我再说。赶紧去订船吧。”

“我来办。”古应春说,“订好了,我马上回来通知。”

等古应春一走,胡雪岩又跟七姑奶奶秘密商量,一直到中午,古应春回来,说船已订好,花三百两银子雇了一只小火轮拖带,两天工夫可以回杭州。

遣散姬妾

胡雪岩专用的官船,大小两号,这回坐的是吃水浅的小号,小火轮拖着,宛如轻车熟路,畅顺无比,黄昏过了海宁直隶州,进入杭州府境界,当夜到达省城,在望仙桥上岸,雇了一乘小轿,悄然到家。

“这么快就回来了?”螺蛳太太惊讶地问,“事情顺手不顺手?”

“一时也说不尽。”胡雪岩问,“老太太身子怎么样?”

“蛮好。就是记挂你。”

“唉!”胡雪岩微喟着,黯然无语。

“我叫他们预备饭,你先息一息。”螺蛳太太唤着阿云说,“你去告诉阿兰,叫她禀报太太,说老爷回来了。”

这是她守着嫡庶的规矩,但胡雪岩却拦住了,“不必,不必!”他说,“等我们谈妥当了,再告诉她。”

这一谈谈到四更天,胡雪岩方始归寝。螺蛳太太却不曾睡,一个人盘算了又盘算,到天色微明时,带着阿云去叩梦香楼的房门,与胡太太谈了有半个时辰,方始回来,唤醒胡雪岩,伺候他漱洗已毕,开上早饭来,依旧食前方丈。

“从明天起,不能再这样子摆排场了。”

螺蛳太太急忙解释:“原是因为你头一天回来,小厨房特别巴结。”

“小厨房从明天起,也可以撤销了。”

“我晓得。”螺蛳太太说,“这些事我会料理,你就不必操这份心吧!”

胡雪岩不做声了,朝餐桌上看了一下说:“到大厨房去拿两根油炸桧来。”

古来奸臣无数,杭州人最恨的是害死岳飞的秦桧,所以将长长的油条称之为“油炸桧”,意思是他在十八层地狱下油锅,又写做“油灼脍”。胡家下人多,每天大厨房里自己打烧饼、炸油条,从来不尝的胡雪岩,忽然想到此物,无非表示今后食贫之意。螺蛳太太觉得太委屈了他,也怕下人加油添酱作新闻去传说,或者还有人会骂他做作,所以当面虽未拦阻,却向阿云使个眼色,这俏黠丫头,自能会意,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说:“已经歇火不炸了,冷油条最难吃,我没有要。”

“没有要就不要了。”螺蛳太太说道,“老爷也快吃好了。”

胡雪岩不做声,吃完粥站起,恰好钟打八下,便点点头说:“是时候了。”

“阿云!”螺蛳太太开始发号施令,“你叫人把福生同老何妈去叫来。随后通知各房姨太太,到二厅上会齐,老爷有话交代,再要告诉阿兰,请太太也到二厅上。”

她说一句,阿云应一句,不一会,男女总管福生与老何妈应召而至,螺蛳太太吩咐福生,在二厅上升火盆,然后将老何妈唤到一边,密密交代了好些话。

胡家这十年来,“夜夜元宵,朝朝寒食”,各房姨太太此时有的刚刚起身,正在漱洗,有的还在床上。其中有两个起得早的,都从丫头口中得知胡雪岩已于昨夜到家,一个素性懒散,听过丢开,只关心她的一架鹦鹉,一缸金鱼,天气太冷,金鱼冻死了两条,令人不怡。另一个性情淳厚,服侍胡雪岩,总是处处想讨他的欢心,深知胡雪岩喜欢姬妾修饰,所以梳洗以后,插戴得珠翠满头,换了一件簇新的青缎皮袄,打算着中午必能见到胡雪岩——每逢他远道归家,必定召集十二房姨太太家宴,如今虽非昔比,她认为老规矩是不会改的。

因为如此,等丫头一来传唤,她是首先到达二厅的。胡雪岩觉得眼前一亮,“唷!”他说,“你一大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好像要赶到哪里去吃喜酒,是不是?”

宋姑娘在胡家姬妾中排行第五。胡雪岩一向喜欢她柔顺,加以性情豁达,虽遭挫折,未改常度,所以这样跟她开玩笑地说。

宋姑娘却不慌不忙地先向胡太太与螺蛳太太行礼招呼过了,方始含笑答说:“听说老爷回来了,总要穿戴好了,才好来见你。”

“对,对!”胡雪岩说,“你穿戴得越多越好。”

一句刚完,螺蛳太太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仿佛怪他说错了话似的。

宋姑娘当然不会想到他话中另有深意,一眼望见人影说道:“福建姨太来了。”

福建姨太姓杨,家常衣服,虽梳好了头,却连通草花都不戴一朵,进得厅来,一一行礼,心里还在惦念着她那两条死掉的金鱼,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接着其余各房姨太太陆续而来,螺蛳太太看是时候了,便向胡雪岩说一句:“都到齐了。”

于是胡雪岩咳嗽一声,里里外外,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但胡雪岩却怔怔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久都无法开口,而且眼角晶莹,含着泪珠了。

他此时的心境,别人不知道,胡太太跟螺蛳太太都很清楚。这十一个姨太太,都是他亲自选中的,或者量珠以聘,或者大费周折,真所谓来之不易。何况一个有一个的长处,不管他在官场、商场、洋场遭遇了什么拂逆之事,一回到家,总有能配合他的心情,让他暂时抛开烦恼的人相伴,想到一旦人去楼空,如何狠得下这个心来?

螺蛳太太当机立断,“请太太跟大家说吧!”接着便想吩咐站在胡太太身后的阿兰,将胡雪岩扶了进去,但一眼瞥见行七的朱姨太,灵机一动,改口说道,“七妹,你送老爷到后头去。”

朱姨太心知别有深意,答应着来扶胡雪岩,他一言不发,摇摇头,掉转身子往里就走。不过朱姨太还是抢上两步,扶着他的手臂。

“老爷是昨天晚上回来的。”胡太太说道,“消息交关不好,我也不必细说,总而言之一句话,树倒猢狲散,只好各人自己作打算了。”

此言一出,里外一阵轻微的骚动,胡太太重重咳嗽一声,等大家静了下来,正要再往下说,不过有人抢在她前面开了口。

此人是排行第二的戴姨太太,“我今年四十岁了。”她说,“家里没有人,没有地方好去,我仍旧跟太太,有饭吃饭,有粥吃粥。我跟老爷、太太享过福,如今吃苦也是应该的。”

“戴姨太,你不要这样说——”说到这里,胡太太发觉螺蛳太太拉了她一把,便即停了下来,转眼等她开口。

螺蛳太太是发觉对戴姨太要费一番唇舌,如果说服不了她,事情便成了僵局,所以轻声说道:“太太,我看先说了办法,一个一个来问,不愿意走的,另外再说。”

胡太太听她的话,开口说道:“老爷这样做,也叫做没奈何。现在老爷已经革职了,还要办啥罪名,还不晓得,为了不忍大家一起受累,所以只好请大家各自想办法。老爷想办法凑了一点现银,每人分五百两去过日子。大家也不必回自己房里去了,‘将军休下马,各自奔前程’,就在这里散了吧!”

一听这话,第一个福建籍的杨姨太太,扶着一个丫头的肩,急急奔出厅去,去到花园门口,只见园门紧闭,挂了一把大锁,老何妈守在那里。

“开门!开门!”杨姨太说,“我要回去拿东西。”

“杨姨太,进不去了,没有钥匙。”

“钥匙在哪里?”

“在老爷身上。”

“我不相信。”

“不相信也没有办法。”老何妈说,“杨姨太,算了吧!”

“我,我,”杨姨太哭着说,“我的鹦鹉、金鱼还没有喂。”

“你请放心。”老何妈说,“自有人养,不会死的。”

杨姨太还要争执,但老何妈寒着脸不开腔,看看无法可想,只好委委屈屈地重回二厅。

二厅上聚讼纷纭,有的在商谈归宿,有的在默默思量,有的自怨自艾,早知如此,该学宋姑娘,将所有的首饰都带在身上。当然,表情亦各各不同,有的垂泪,不忍遽别;有的茫然,恍如铩羽;亦有欣然色喜,等一开了笼子,就要振翅高飞的。

厅外聚集的男女仆人,表情就更复杂了,大多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议,有人脸上显得兴奋而诡异,那就不难窥见他们的内心了,都是想捡个现成便宜,尤其是年纪较轻而尚未成家的男仆,仿佛望见一头天鹅,从空而降,就要到嘴似的,这种人财两得的机会,是做梦都不曾想到的。

乱过一阵,大致定局,除了戴姨太坚持不走,决定送她去陪老太太以外,其余五个回娘家,四个行止未定,或者投亲,或者在外赁屋暂住,一共是九个人。胡太太当即交代总管,回娘家或者投亲的雇车船派人护送;赁屋暂住的,大概别有打算,亦自有人照料,就不必管了。

此外就只剩有一个朱姨太了。她是由胡雪岩亲自在作安排,“老七,”他说,“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所以我对你一向另眼看待,你自己也晓得的。”

“我晓得。”朱姨太低着头说。

“在我这回去上海以前,罗四姐跟你谈过周少棠,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根本没有想过。”朱姨太说,“我只当她在说笑话。”

“不是笑话。”胡雪岩很委婉地说,“我也晓得你不愿意出去,不过时势所限,真叫没法。俗语说得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你要想开一点。”

“哪里想得开?我跟老爷八年,穿罗着缎,首饰不是珍珠,就是翡翠,这样的福享过,哪里还能够到别人家去过日子?”

口气是松动了。胡雪岩像吃了萤火虫似的,肚子里雪亮,略想一想,低声说道:“我同太太她们定规的章程是,每人送五百两银子,不必再回自己房间里去了。对你,当然是例外。”

朱姨太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当即盈盈下拜:“谢谢老爷。”

“起来,起来。”胡雪岩问道,“你有多少私房?”

“也没有仔细算过。而且老爷赏我的都是首饰,也估不出价钱。”

“现银呢?”

“我有两万多银子,摆在钱庄里。”

胡家的姨太太,都有私房存在阜康生息。阜康一倒,纷纷提存,胡雪岩亦曾关照这些存款,都要照付。不过朱姨太还存着两万多两,不免诧异。

“怎么?你没有把你的款子提出来?”

“我不想提。”

“为啥?”

“老爷出了这种事,我去提那两万多银子,也显得太势利了。”

“好!好!不枉我跟罗四姐对你另眼相看。”胡雪岩停了一下,“你的存折呢?”

“在房间里。”

“等一下你交给我,我另外给你一笔钱。”

“不要啦!”朱姨太说,“老爷自己的钱都不知道在哪里。”

接下来,胡雪岩便谈到周少棠,说他从年纪轻时,就显得与众不同,一张嘴能说善道,似乎有些油滑,但做事却实实在在。又谈周太太如何贤惠,朱姨太嫁了过去,一定能够和睦相处。

朱姨太却一直保持着沉默,甚至是不是在倾听,都成疑问,因为她不是低着头,便是望着窗外,仿佛在想自己的心事似的。

这使得胡雪岩有些不大放心了,“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他问。

“我,”朱姨太答说,“我想问问我哥哥。”

“初嫁由父,再嫁由己。你老子去世了,你哥哥怎么管得到你?”

朱姨太沉吟未答,就这时候听得房门轻轻推开,出现在门口的是螺蛳太太。

“都弄好了?”

“只有戴姨太,一定不肯走,情愿去服侍老太太。”

“喔。”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宋姑娘呢?”

“她回娘家。”螺蛳太太说,“她要进来给你磕头,我说见了徒然伤心,不必了。”

“她倒也是有良心的。”胡雪岩又指着朱姨太说,“她有两万多银子存在阜康,上个月人家都去提存,她没有提。”

“喔。”螺蛳太太没有再说下去。

就这时只听有人叩门,求见的是福生,只为拿进来一份刚送到的《申报》。报上登着胡雪岩革职,交左宗棠查办的新闻,还有一段“本埠讯”:

“本埠英租界集贤里内,胡雪岩观察所开设之阜康庄号执事人宓本常,因亏空避匿,致庄倒闭等因,已刊前报。兹悉宓本常初至原籍宁波,继到杭州,然未敢谒胡观察,今仍来沪。胡观察于日前至沪,约见宓本常,不意宓于当夜服毒身死。至前日清晨,始被人发现,已寻短见,惟察其肚腹膨弯,且有呕血之痕迹,疑吞西国药水身死。”

宓本常如何身死,已无足关心,胡雪岩所关心的是另外一篇夹叙夹议的文章,题目叫做《胡财神因奢而败》。其中有一段说:

“胡在上海、杭州各营大宅,其杭宅尤为富丽,皆订规禁制,仿西法,屡毁屡造。厅事间四壁皆设尊罍,略无空隙,皆秦汉物,每值千金,以碗沙捣细涂墙,扪之有棱,可以百年不朽。园内仙人洞状如地窖、几榻之类、行行整列。六七月胡御重裘偃卧其中,不知世界内,尚有炎尘况味。”

看到这里,胡雪岩笑出声来,螺蛳太太与朱姨太围了拢来,听他讲了那段文章,螺蛳太太问道:“什么叫‘重裘’?是不是皮袍子?”

“就算不是皮袍子,至少也是夹袄。假山洞里比较凉快是有的,何至于六七月里要穿夹袄。我来看看是哪个胡说八道?”

仔细一看,这篇文章有个总题目,叫做《南亭笔记》,作者为李伯元。又有一段说:

“胡尝衣敝过一妓家,妓慢之不为礼,一老妪殷殷讯问,胡感其诚,坐移时而去。明日使馈老妪以蒲包,启视之,粲粲然金叶也。妓大悔,复使老妪踵其门,请胡命驾,胡默然无一语,但拈须微笑而已。胡尝过一成衣铺,有女倚门而立,颇苗条,胡注目观之,女觉,乃阖门而入,胡恚,使人说其父,欲纳之为妾,其父靳而不予。胡许以七千圆,遂成议。择期某日,燕宾客,酒罢入洞房,开尊独饮,醉后会女裸卧于床,仅擎巨烛侍其旁,胡回环审视,轩髯大笑曰:‘汝前日不使我看,今竟何为?’”

看到这里,胡雪岩复又大笑,“你们看,这个李伯元,说我一把胡子。”接着将那段笔记,连念带讲地告诉了她们。

“嚼舌头!”螺蛳太太说,“哪里有这种事!”

“而且前言不搭后语。”朱姨太是医生的女儿,略通文墨,指出李伯元的矛盾,“一会‘拈须微笑’,一会‘轩髯大笑’,造谣言造得自己都忘其所以了。”

“不错。”胡雪岩说,“不过后面这一段倒有意思,好像晓得有今天这样的收场结果似的。”

“喔,”螺蛳太太问,“他怎么说?”

“他说,‘已而匆匆出宿他所。诘旦遣妪告于女曰:房中所有悉将去,可改嫁他人,此间固无从位置也。女如言获二万余金归诸父,遂成巨富。’”

“这个人眼孔也太小了。”朱姨太说,“两万多银子,就好算巨富了?”

胡雪岩不做声,螺蛳太太问道:“你说,要多少才好算巨富?”

朱姨太将自己的话回味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的无心之言,已经引起螺蛳太太的猜疑了,想了一下答说:“我是笑他这个姓李的眼孔比我还小,他把两万多银子看得大得不得了,我有两万多银子,情愿不要。”

这是指她的那笔阜康存款而言,再一次表示放弃。当然,她不妨说漂亮话,而胡雪岩认为不须认真分辨,只要照自己的办法去做就是。螺蛳太太更觉不便多说什么,不过朱姨太不想多争财货的本心,却已皎然如见,因而对她又添了几分好感。

这时厅上已经静了下来,只是螺蛳太太与胡太太,照预定的计划,还有遣散男女佣仆的事要安排,所以仍是朱姨太太陪着胡雪岩闲坐。

“我们进去吧!”胡雪岩说,“这里太冷。”

“园子门还不能开,老爷再坐一息。我去叫人再端一个火盆来。”

一去去了好半天,没有人来理胡雪岩,想喝杯茶,茶是冷的,想找本书看,翻遍抽屉,只有一本黄历,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年三十看黄历,好日子过完了。”

朱姨太终于回来了。原来当十一房姨太太,奉召至二厅时,由老何妈与阿云,随即将多处房门上锁,丫头、使女都被集中到了下房待命。

朱姨太的一个大丫头春香也在其中,她先找到春香,由春香四处去寻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篮木炭,这一下耽误的工夫便大了。

火盆上续了火炭,坐上铜铫子烧开了水,胡雪岩才能有热茶,身上也不冷了,但腹中咕噜噜一阵响,便即问道:“在哪儿吃饭?”

“只好在这里。”朱姨太关照春香,“你到小厨房去交代,老爷的饭开到这里来。”

“我去交代没有用。”春香答说,“有规矩的,小厨房要螺蛳太太的人才算数。”

“那你去找阿云。”

春香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回来复命:“小厨房我同阿云一起去的。刘妈说,小厨房今天不开伙,也不晓得老爷已经回来了,没有预备。不过,她没有事做,把明天要吃的腊八粥倒烧好了,问老爷要不要吃?”

“为啥今天小厨房不开伙?”胡雪岩问。

“这当然是螺蛳太太交代的。”朱姨太答说。

胡雪岩会意了,这也是螺蛳太太迫不得已的下策,伙食断绝,大家自然非即时离去不可。胡雪岩大不以为然,摇摇头说:“这也太过分了。出去的人说一句:我是饥了肚子出胡家大门的!你们想,这话难听不难听?”

“没法子的事。老爷也不要怪螺蛳太太。”

“我不怪她,我只怪我自己,我应该想到的。”

朱姨太不再做声,等刘妈带着人来开饭,居然还能摆出四盘四碗来,不过都是现成材料凑付,而且还有一个火锅,当然是什锦火锅。

世家大族一年到头,不断有应时的食品,而况胡家已是钟鸣鼎食之家,兼以胡老太太信佛,所以每年这顿腊八粥,非常讲究,共分上中下三等,中下两等,为执事人等及下人所用,由大厨房预备,上等的由小厨房特制,除了“上头人”以外,只有宾客与少数“大伙”才能享用。这腊八粥的讲究,除了甜的有松仁、莲子、桂圆、红枣等等干果,咸的有香菌、笋干等等珍品以外,另外还加上益中补气的药材。今日之下,艳姬散落如云,满目败落的景象,只有这两种腊八粥,依然如昔,这便又引起了胡雪岩的感慨,但也是一种安慰,因而很高兴地说:“甜的、咸的我都要。”

“先吃咸的,后吃甜的。”朱姨太说,“先吃了甜的,再吃咸的就没有味道了。”

“对!”胡雪岩说,“要后头甜。”

等盛了粥来,刚扶起筷子,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即将筷子又放了下来。

“怎么?”

“老太太那里送去了没有?”

“这,倒还不知道。”朱姨太急忙喊道,“刘妈、刘妈!”

在外待命的刘妈,应声而进,等朱姨太一问,刘妈愣住了,“螺蛳太太没有交代。”她嗫嚅着说。

胡雪岩从阜康出事以来,一直没有发过怒,这时却忍不住了,蓦地将桌子一拍,“没有交代,你就不管了!”他咆哮着,“你们就不想想,老太太平时待你们多少好!她不在家,你们就连想都想不到她了,忘恩负义,简直不是人!”

一屋的人,都没有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朱姨太见机立即跪了下来,她一跪,其余的人自然也都矮了半截。

“老爷不要生气。今天是初七——”

“今天初七,明天不是腊八,你以为可以耽误到啥辰光?”

朱姨太无缘无故挨了骂,自然觉得委屈,但不敢申辩,更不敢哭,只要言不烦地说:“马上就送上山去,我亲自送。”

有了这句话,胡雪岩方始解怒,但却忍不住伤心,回想往事,哪一回不是腊月初七先试煮一回,请胡老太太尝过认可,方始正式开煮?如今连她人在何处,都没有人关心了!他这做儿子的,怎不心如刀绞?

其时螺蛳太太已经得报,说“老爷为了没有替老太太送腊八粥去,大发雷霆。”自知疏忽,急急赶了来料理。

事实上等她赶到,风波已经过去,但胡雪岩心里气尚未消,是她所想象得到的。好在刘妈平日受她的好处很多,不妨委屈委屈她,来消胡雪岩的余怒。

因此,她一到便摆脸色给刘妈看,“今天腊月初七,不是吃腊八粥的日子,”她问,“你把腊八粥端出来作啥?”

“我是问阿兰,腊八粥烧好了,老爷要不要尝一碗。”刘妈嗫嚅着说,“不是我自己要端出来的。”

“你还要嘴强!”螺蛳太太大喝一声,“你烧好了,自然要吃,不吃莫非倒掉。哪年的腊八粥,都是晚上一交子时才下锅,你为啥老早烧出来?”

“我是因为今天不开伙——”

“哪个跟你讲今天不开伙?”螺蛳太太抢着责问,“不开伙,难道老爷就不吃饭了?我怎么关照你的,我说今天有事,乱糟糟的,老爷只怕不能安心吃饭,迟一点再开,几时说过今天不开伙?”

声音越来越高,仿佛动了真气似的,刘妈不敢做声。胡雪岩倒有点过意不去,正想开口解劝时,不道螺蛳太太却越骂越起劲了。

“还有,常年旧规你不是不晓得,每年腊八粥总要请老太太先尝了再煮。今年老太太住在山上,我还打不定主意,腊八粥是送了去,还是带了材料到山上去煮,你就自作主张,不到时候就煮好了。”说着,螺蛳太太将桌子使劲一拍,“你好大胆!”

到了这个地步,胡雪岩不但余怒全消,而且深感内疚,自悔不该为这件小事认真,因而反来解劝螺蛳太太,安慰刘妈。

“好了,好了!你也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总怪我不好。”他又对刘妈说,“你没有啥错,螺蛳太太说你两句,你不要难过。”

“我不敢。”

朱姨太与阿兰也来打圆场,一个亲自倒了茶来,一个绞了手巾,服侍螺蛳太太。一场风波,霎时间烟消云散。

“粥还不坏。”胡雪岩说道,“你也尝一碗。”

“我不饿。”螺蛳太太脸色如常地说,“等我去料理完了,同太太一起去看老太太。”

“你们两个人都要去?”

“怎么不要?家里这么一件大事,莫非不要禀告她老人家?”螺蛳太太又说,“戴姨太一去,老太太自然也晓得了,心里会记挂。”

这一下提醒了胡雪岩,此是家庭中极大的变故,按规矩应该禀命而行,如果老母觉得他过于专擅,心里不甚舒服,自己于心何安?

转念到此,便即说道:“我也去。”

“你怎么能去?”螺蛳太太说,“如果有啥要紧信息,不但没有人作主,而且大家都上山,会接不上头。”

“这倒也是。”胡雪岩接着又说,“我是怕老太太会怪我,这么大一件事,说都不跟她说一声。”

“不要紧!我有话说。”

“你预备怎么说法?”

螺蛳太太看朱姨太不在眼前,只有阿兰在,但也不宜让她听见,便即问说:“刘妈呢?”

“回小厨房去了。”

“你叫她来一趟。”

“是。”

等阿兰走远了,螺蛳太太方始开口:“我打算跟老太太这么说,这件事如果来请示老太太,心里一定不忍,事情就做不成功了。倒不如不说,让太太跟我两个人来做恶人。”她接着又说,“倒是纱帽没有了这一层,我不晓得要不要告诉老太太?”

提起这一层,胡雪岩不免难过,“你说呢?”他问。

螺蛳太太想了个折中的说法,不言革职,只道辞官,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

其时只见阿雪悄悄走了来,低声说了一句:“差不多了。”

“喔,”螺蛳太太问道,“太太呢?”

“肝气又发了,回楼上去了。”

“要紧不要紧?”

“不要紧。太太自己说,是太累了之故,歇一歇就会好的,到‘开房门’的时候再去请她。”

“人都走了?”

螺蛳太太所说的“人”指遣散的男女佣仆。人数太多,有的在账房中领取加发的三个月工钱,有的在收拾行李,还有的要将经手的事务,交代给留用的人,总要到傍晚才能各散。

不过,这与“开房门”不生影响,因为花园中自成天地,螺蛳太太考虑了一会,发觉一个难题,皱着眉问:“有没有人学过铜匠的?”

一直不曾开口的胡雪岩,诧异地问道:“要铜匠做啥?”

“开锁啊!”

胡雪岩不做声了,阿云亦能会意:“在门房里打杂的贵兴,原来是学铜匠生意的。不过,他也是要走的人。”她问,“要不要去看看,如果还没有走,留他下来。”

“要走的人,就不必了。”

“那么去叫个铜匠来。”

“更加不妥当。”螺蛳太太沉吟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你叫福生预备斧头、钉锤!劈坏几口箱子算什么。”

原来这天一早,各房姨太太与她们的丫头,一出了园子,房门随即上锁,开房门有钥匙,房间里锁住的箱子,却无钥匙,需要找铜匠来开。但用这样的手段来豪夺下堂妾的私蓄,这话传出去很难听,所以螺蛳太太考虑再三,决定牺牲箱子。

“老爷,”螺蛳太太说,“你可以进去了。”

人去楼空,还要劈箱子搜索财物,其情难堪,胡雪岩摇摇头说:“我想出去走走。”

“预备到哪里?”螺蛳太太建议,“要不去看看德藩台?”

照道理说,早该去看德馨了,但一去要谈正事,胡雪岩心力交瘁,不敢接触严肃的话题,所以摇摇头不答。

“要不去看看亲家老爷?”

螺蛳太太是指他的新亲家“王善人”,胡雪岩一去了,客气非凡,那些繁文缛节实在吃不消,“我懒得应酬。”胡雪岩说,“顶好寻个清静地方,听人讲讲笑话。”

“那就只好去寻周少棠了。”

“对!”胡雪岩矍然而起,“去寻少棠。”

“慢点!”螺蛳太太急忙说道,“我们先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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