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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

第八章 金凤良宵焐锦被 李芸雪夜发清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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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姐儿住的房子,和太夫人居室中间,隔个萱瑞堂,由倒厦既可相通,又不互相打扰。丫环们向来轻手轻脚,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萱瑞堂正中,悬挂御赐匾额,下设香案。

东面第一间,是太夫人寝室,第二间是起居用的。

正面墙上,挂的是十二幅苏绣,绣的是唐明皇游月宫的故事。条案上,全堂都是铜胎珐琅器皿。正中是“福禄寿”三座星官立像,两旁分设五福捧寿烛台,西番串枝莲花宝瓶,金银交错象尊,犀牛望月宝镜,螭龙纹鼎,仿古嵌金花弧。铺着丹凤朝阳的地毯,四角陈设核桃木的花架,摆着四盆萱草花。屋中央,正正当当地放置一座特大铜薰炉。左右两排椅子,都披着满绣的椅搭,按照每个月份的花色更换。

占姐儿的卧室在西边,本来是姑姑纳尔苏王妃小时候住的。王妃在京听得弟媳马夫人有喜,便降旨;不管生男生女,都可以居住在这个屋里。因此,占姐儿在嬷嬷们手中的时候就住在这里,离马夫人、王夫人两位母亲的住处反而远些。实在说,就住在太夫人眼皮底下。

这屋里的陈设,谁也不敢擅改。说不定王妃何时临幸,也许忽然降旨要看一下自幼居住的地方呢!因此,大致都保持着王妃未嫁时的样儿。

姑姑生来不尚华丽,所以,屋里陈设都是木制的,珠光宝气,一概全无。

床是造在墙里,帐幔和墙齐平,两边槅扇上画的兰草花齐,都是王妃小时的亲笔,只是上面没有诗词题款,也不落任何印记。

墙上挂着张灵画的望月图。猛一看去,如同那边没有墙,朱栏上确乎有个少妇在凭栏望月。汉王(注一)当年遗留下来的古玩器皿,多不可数。后来,从曹玺、曹寅到曹颙作织造任上,都有人馈赠书画珍玩,只是姑姑不喜欢,因此,分到这屋里来的并不多。多年来,室内摆设也很少更换。姑姑对张灵这人,也从不提起,对他画的画儿,只当没有瞧见。

地上有一盆木变石,石旁一棵盘虬松,苔痕碧绿,松枝挺劲,青翠可爱。

另外,还有一块占雨石,是供在案上的。每在天雨之前,它就潮湿滋润,浮出细小的水珠儿来。这石头是块天然生成的青蛙,年年月月在张口吐气,安安静静地预报风雨,所以也叫“雨蛙石”。

鸡翅木高几上,还有一块阿房宫砖,上面有凸出的篆字:

秦并天下,五谷丰登,道无饥人。

还有一盘越巂山的空青(注二),一颗颗如同杨梅大小,颜色碧绿,几乎是没有人认得它的。

墙上有占姐儿自己画的一幅白玉簪,上面题的是四句诗:

嫦娥何事落轻纨,

捧上清波风力弹。

不是珍珠不是玉,

泪花如雨响冰盘。

桌上,一座海西铜铸半裸女像,手中托着一架带摆钟儿,左右摆个不停,发出滴滴哒哒清脆声音来。这就是从西洋传来的站人钟。占姐儿就在这钟滴哒声中长大了的。

占姐儿回到自己屋里,把帽子往地下一摔,便埋怨双燕道:“都是你!本来没有事,你一说,就说了八大车,引逗得老太太、太太都不放心啦!”

双燕把帽子拾起,轻轻擦抹好,便过来给占姐儿换衣服,只是抿着嘴儿笑,并不作声。

金凤在旁道:“双燕姐姐故意用话给你遮过去,哄着老太太别追问你了。你怎么倒埋怨起她来?”

占姐儿便不说话了,歪到床上去,一声不响地向里生闷气。

双燕和金凤最忌他闷声不响,怕作下什么毛病来。凡是他发愣的时候,便想方设法逗他说闲话儿。谁知说了好多话头,都引不起他一句话来。

金凤又急又委屈,不觉流泪道:“罢!罢!双燕和我一早起,担惊受怕,爬高上梯,把腿都差点儿跑断了,好不容易把你这位小祖宗找回来,却落得个不理不睬。你要不愿我们侍候你,就回老太太去,省得在你面前惹你心烦。”说着更觉伤心起来。

占姐儿一见金凤流泪,慌了神了,立即起来,拿着手绢儿就给金凤边揩泪边道:“好姐姐,我多早晚不愿你们侍候我了?”

双燕在旁忙念了一声佛道:“总算开了金口了!”

占姐儿急得直出汗,说道:“我要不愿你们侍候我,就让天雷劈死我!”

金凤忙捂住他的嘴,急道:“你胡说些什么?什么死呀活的,这话也是你好说的吗?”

占姐儿道:“我不说话,你们着急;我说话了,你们也着急。这可怎么好哇?”

双燕见他一副认真的模样,不由地笑了起来。

这时,小丫头忽然来报,太小姐已经往这边来看占姐儿了。

双燕和金凤急忙迎了出去。占姐儿正起身也要往外走,散花早已拉着金凤走了进来,一把按着占姐儿道:

“别起来,别起来!太小姐知道小爷藏在矮䫜舫看了一早上书,可急坏了。非要亲来看看小爷,是不是躺下休息了?太小姐才能放心呢!”

占姐儿听了,只得老老实实地让金凤张罗着躺下。

双燕迎着太小姐李芸走进屋来,一月和妙音随后。

占姐儿一见李芸,一边叫太姨,一边就要从床上蹦起来。

李芸忙道:“好孩儿,不要起来,不要起来!我就是来看看你,在矮䫜舫冻坏了没有?”忙又按着他躺下。

占姐儿道:“我挺好的。太姨,那矮䫜舫好极了,要不是双燕姐姐叫我,我且不出来呢!”

金凤笑着道:“太小姐,听听我们这位小爷说得多轻巧。双燕要真是没找见他,他还真是不会自个儿出来呢。”

李芸坐在床沿,边摸着占姐儿额头,边道:“傻孩子,你也一年一年地长大了,哪能象小时候藏猫猫似地躲起来呢?把姐姐嬷嬷们急坏了不说,要把老太太急坏了,怎么得了?这不闯下大祸了吗?”

占姐儿道:“我以后再不一个人跑了。太姨,您就放心吧!”

李芸道:“这就好!”回身对金凤、双燕道,“看样子,这小东西没冻着,不过你们还是要仔细照看着点。我只是来看看,见他真的没事,我就放心了。”说着,站起身来就要回去。

占姐儿一把拉着李芸道:“太姨!别走。”

李芸看着他道:“你要做什么?”

占姐儿道:“我有个事儿,要问太姨。”

李芸亲切地道:“你要问什么?你又想些什么了?”

占姐儿道:“太姨,我早就想问您,有好些人写书,都写猴子,这是为什么?”

李芸听了,不觉一愣。见他问得没头没脑的,倒有几分可笑,还没作答,一月便笑着答道:

“哎呀,亏得小爷连这也想不通。说书的想扯出一个超凡入圣的人来,一时说不圆,就编派到猴儿身上罢了。就象乡下老婆婆,说人说不过,就骂人是猴精、猴灵一样。听那说书讲古的胡诌八扯,连这个也要问太小姐。”

金凤就在太小姐后面,用手在脸上羞占姐儿。占姐儿只当看不见,又问道:

“太姨,诗上说:‘岩花涧草西林路,未见高僧只见猿。’诗注说是断肠的意思,您说注得对吗?”

双燕见太小姐仍在思索,没有立即答话,便忙道:“太小姐来看你,为的就是让你安静养神,你怎么句句离不了猴儿精呢?”

李芸笑道:“不要紧,不要紧,让他问。不问,憋在心里,反倒不好。”随即对占姐儿道,“这诗是,访僧不遇作的。访僧不遇,就回去吧,有什么可断肠的?”

一月、金凤等丫环听了,都笑了起来。

李芸又接下去道:“注释家们,都有一种习惯,一见到‘猿声’字样,便想到断肠上来。以为这样注,才能算是见人之所未能见,言人之所不能言。这不过是一种恶习罢了,算不了什么注释。读诗,有什么感受,就按照自己的心去感受好了,何必看那些注释昵?”

占姐儿听了,高兴道:“太姨说的太对了!我还没有跳出这个圈子呢!”

金凤笑道:“太小姐,您听听,他还嫌没有跳出这个圈子呢!要真跳出这个圈子,咱们这汉府园就真的没法找见他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

李芸这才再次嘱咐占姐儿好生休息,随即回扫花别院去了。

占姐儿躺在床上,微微皱着眉头,怎么也不想睡,便问双燕道:“书呢?给我书。”

双燕故意问:“什么书?”

占姐儿道:“你说替我收起来的书呀!”

双燕道:“我一转手,就交给琥珀姐姐了,你向老太太要去吧!”

占姐儿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道:“你骗我。好姐姐,快拿给我吧,我正看得起劲儿呢。”

双燕嗔道:“你看得起劲儿不打紧,好心好意给你打圆场,末了还落个不是,咱们可担待不起。”

占姐儿央告道:“这是我的不是。好姐姐,快把书拿给我吧,下次不这样就是了。”

金凤道:“什么了不起的书,也值得这样?”

双燕笑着将书拿了出来,交给占姐儿道:“拿去吧!”

占姐儿忙接过来,专心致意地又看了起来。

金凤走过来,翻了翻书皮,念道:“《女仙外史》,这是什么书?听也没听过,见也没见过的。”

双燕听了,心中纳闷,也走过来翻看书皮儿,道:“福海大爷不是说是《西游记》吗?怎么成了《女仙外史》了呢?”

占姐儿不作理会,只顾看书,也不答话。

金凤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孙猴儿变成女仙了嘛!”

二人笑着就给占姐儿张罗耳子粥去了。

到了晚上,天下雪了。占姐儿脸蛋儿红通通的,好象有几分不自在起来。

本来双燕就不放心,见他脸蛋儿这么红,连忙用手摸摸他的头,觉得有点热呼呼的,但又怕自己犯疑,便叫金凤也来摸摸。

金凤怕占姐儿任性,不好好在屋里待着,便故意道:“可不是么!快吃点散热药再说吧。”

双燕斥道:“这死丫头,药也是能混吃的?躺下来是正经。你上床去,把被焐暖和了,侍候小祖宗先睡下,我去报告老太太去。”

占姐儿听了,急道:“千万别告诉老太太去,我没事,我哪儿都挺好的。我待会儿睡下就是!”

金凤听了,便连忙到床上钻进被窝里焐被子去。

这时,大报恩寺的钟声响了。金陵人家就知道是入定亥时了。

双燕看了看站人钟,便伸手要把占姐儿看的书收起来。

占姐儿不舍地道:“好姐姐,我再看一会儿。”

双燕道:“什么时候了?还看书。”

占姐儿不放,仍在看。

双燕道:“你要不给我,我就回老太太去。”说完就要走。

占姐儿急道:“给你,给你!你就会拿老太太来挟制我。”

双燕笑道:“没有那紧箍咒,还能管得了孙悟空啦!今儿呀,要不是测字的胡诌一通,也许这会儿还找不着你呢。你可就真的到扶余国称王称霸去了。”

占姐儿听了,道:“我还能飞到天上去不成!”

金凤在被窝里搭腔道:“就怕你飞到天上去呢!你在这个大门里,是个金枝玉叶,到外边,连一顿饭也置办不起。饿也把你饿回来了。这叫此处不养爷,没有养爷处。”

双燕白了金凤一眼,道:“你不好好焐被子,耍什么贫嘴儿?”

双燕把寝衣用熨斗烫热,给占姐儿脱了常服,换上寝衣。金凤起来给占姐儿斟了一小杯葡萄汁吃了。两人侍侯占妞儿睡上床去。

床头放着一本诗稿,皮上有“竹荫清课”四个字,下属“脂砚斋”题签,是脂砚叔叔为他作的诗稿题的。占姐儿看了,只觉好笑,心想:还不如题“千山红叶”更为贴切呢。

双燕给他掩好被子,用手摸摸他的头,是不是有点热。

谁知白嬷嬷这晚不放心,还来看占姐儿来了。进门就说,外边雨里夹着雪,下了好一会儿啦,天可要变了,看看占姐儿可曾着了凉?

双燕连忙示意,叫占姐儿装做已经睡熟,免得说话劳神。便和金凤过来,齐声招呼嬷嬷请坐、吃茶。

白嬷嬷轻声问她俩,占媪儿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又看了看他睡得挺好,才放心道:

“睡得还是挺安稳的。你们留心点儿吧。至少上半夜要守着,轮流打个盹儿就行了。要不要添人手啊?”

双燕明知占姐儿并没有睡着,忙道:“承嬷嬷费心,不要添人手啦。老太太吩咐来着,不要旁人进屋里来。嬷嬷放心吧,今晚上,我们俩都守着他打通宵。万一有个什么事儿,就先来告诉嬷嬷,再往上回。您请放心,安歇去吧!”

嬷嬷听了,这才起身出去。

双燕送她出堂屋,转身回来。出乎意料,原来装睡的占姐儿,竟然真的睡着了。心中一块石头,才算落了下来。

金凤吐了吐舌头,对双燕道:“你来床沿上坐着守着他吧,雪还没住呢,我把堂屋的红炭儿,加到这屋里来。你跑了一天了,也真够受的。”

说着,就命小丫头们,把大铜火盆擦抹干净,把灰清了,又把红炭露出来,再把外屋的火炭又夹了一些过来,便打发小丫头们去睡了。

双燕轻声道:“阿弥陀佛,这一天总算过去了。这一晚上,还不知怎么过呢!好象他也没怎么发烧似的。”

金凤道:“压根儿就没烧。他在外面那么久,冷身子,到屋里来一暖和,脸就会红,发点儿暴躁,倒是真的。”

双燕也顺口应着,道:“也许,就算你说得对吧,他可别发烧,要有半点儿不合适,天可就该塌下来了。”

两人便都来到床边,站着看占姐儿的脸,看他脸色白里透红,双眉舒展,小小的朱红嘴唇,合得很拢,嘴角上还象透着几分笑意,和往常一样,睡得还是挺实落的。两人都高兴不迭,这才放下心来,准备过夜了。

双燕把屋中灯都熄了,只留下一盏西洋金盏油灯,点在壁橱里。壁橱是嵌在墙上的,外罩一块圆玻璃,从玻璃里面透出光来,全屋里都显得十分柔和、恬静。

双燕和金凤收拾停当,金凤取了两个靠枕,放在地毯上。她坐下来,靠在靠枕上,把头一歪,小声道:“我就在这儿打盹儿,你在床上拥被而坐,有什么事儿,只管叫我。”

双燕轻声斥道:“你别尽出馊点子,偏要扮成个‘斜依薰笼坐到明’的样儿,晦气不啦的!”

金凤听了,生气道:“你打什么花胡哨?你要看着眼气的慌,那么,你也靠在这儿暖和,还好说闲话儿。要躺在床上,难免要睡着。要白坐着,怪难受的。来吧,这会儿都安静下来啦。我且问你,你可真信那个测字的?”

双燕听了,也过来挨着她坐了,道:“谁信他呀?不过借他的话,想想路子,倒也是好的。”

两个人本来不想说话,怕他睡不实。但看占姐儿睡得很熟,看样子醒不了啦,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说话来赶走瞌睡,轻声细语起来。

金凤悄声问双燕道:“我倒要问你,飞云阁那个诗签呢?你又怎么说?”

双燕道:“那诗签是太上老君赐下的,自然也是再灵不过的了,只是当时还解不开罢了。”

金凤便问:“为什么当时解不开?”

双燕耸耸肩道:“学问浅呗!”

金凤又问:“这会儿怎么学问就深了呢?”

双燕道:“这会儿一想,越想越合,就解开了呗!”

金凤便硬要双燕说出个道理来。

双燕道:“当时,因为好多人在旁,解字容易说,也容易懂。这七个字一句的诗,就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的,如是而已!”

金凤笑道:“别发酸了,讨人嫌!快给我解开吧!”

双燕也笑道:“那诗你可还记得?”

金凤道:“你一提,我就记得了。什么‘河畔水边总关情’呀……什么的。”

双燕笑道:“小姐,是林畔,池边。这不都连着水吗?原来这‘情’也离不开‘水’的呀。不是说‘花落水流红,闲情万种’吗?这个还不算巧哪,最巧的就巧在‘白鹅不羡鸭色青’这句上头。”

金凤道:“我还不懂,鹅呀鸭的,这里有什么讲究?”

双燕道:“这句诗里,不就有个矮䫜舫在吗?”

金凤吃惊道:“怎么说哩?有咱家的矮䫜舫?我可愈发糊涂了。”

双燕一板正经地道:“鹅儿脖子是长的,鸭儿脖子也不短。鹅儿不羡鸭儿的脖子短,明白了吗?暗嵌‘短脖子’,这不就点出矮䫜舫来了?你看鸭子不就象一只船吗?”

金凤笑道:“呀!原来如此。这可太不抄近儿。从利涉桥,走遍了秦淮河,再过文德桥,才进了夫子庙来啦,可真绕脖子。没有你那么长的脖子,可真绕不出来呢!要照你那么解,只能说是在长脖鹭鸶舫里,才貼谱儿啦!”

双燕生气道:“蠢丫头,测字、抽签这个玩艺儿,本来就靠个巧解罢了。我听我舅舅跟我说过,江湖上管这个叫做‘忖点儿’。不是有那么一个笑话吗?从前有位邵大人,发配到北边,翻了车,给压在马下,一丛花儿又被压在他身下。被人救起来,他便问道:‘这是何处?’人们误听以为他是问‘此是何花?’便回说是‘菽堇’。大人听了,以为是‘邵吉’,便高兴道:‘幸而这地方是邵吉,要是邵凶,我就活不成了。可见我命不该死。’”

金凤笑道:“这大人真是个糊涂虫,有‘邵凶’这个地名吗?”

双燕道:“说的是呢。这种花儿,到处都有。我们南京叫它做‘端午景’;要到北京,也叫它‘菽堇’,土音念作‘邵吉’。所以就闹了个大笑话呢!”

金凤道:“可见测字的,也是扯大谰。”

双燕道:“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这就是赶上个忖劲儿。”

金凤向来调皮,又胡谄道:“这位大人,要一跤跌在狗屎上呢?”

双燕应声道:“那就该狗死,活不成了呗!”

二人正笑着,忽听窗上有弹指声。

双燕忙制止金凤,轻声轻气儿地问道:“谁呀?”

只听外面回声:“是我。”

双燕和金凤不约面同地说:“是千江姐姐。”

金凤急忙走到外闾去开门。

千江披着斗篷,一面抖上面的雪花,一面走了进来。

双燕迎上去道:“这么晚了,外边又下着雪,姐姐来干什么?快进来暖和暖和!”说着,就要为千江脱斗篷。

千江侧身忙道:“不脱了!太小姐不放心小爷,又叫我来看看,立等回话呢。”

双燕忙道:“太小姐心上,就有个占姐儿。”

千江道:“可不是,要是不来问个清楚,太小姐这一夜就甭想睡了。”千江怕带进来的冷气逼着占姐儿,也不敢走近,只是远远地看着他。

双燕道:“都怪我们没想到。按理说,就应该禀报太小姐去,害得姐姐下着雪还跑来一趟。”

千江道:“这有什么?平日没事,我还不是把这屋的门槛都踩平了。”说着,又指着床上轻声道:“他怎么样?”

双燕道:“今晚倒不错。要在平时,可不睡呢。这会儿陲得挺安稳,比往天都要好呢。请太小姐放心吧!”

千江道:“这就好。那我回去了。”

双燕道:“太小姐等着回话,我们就不留了。”

千江答应着走出门,越过上夜的婆子,径自走了。

金凤关好门,对双燕说:“太小姐这早晚儿啦还惦着。”说着,走近床前,看了看占姐儿,见他睡得很沉,又用手摸摸他的额头,凉丝丝的,想他白天累了,今天倒真是躺下就睡熟了。

金凤悄悄回到双燕身边,又对双燕说道:“那么,第三句,第四句呢?那得怎么解呀?”

双燕早已歪在靠枕上,迷迷糊糊地说:“我不是早就说,得赶巧吗?赶巧我这会儿晒得不行,我要睡了,你自己去解吧!”

金凤道:“上边交代,没有你睡觉的份儿哪,你怎么就睡觉了?”

双燕眯着眼儿道:“我不是早就说过,这就叫碰着‘忖劲儿’上了呗!”

金凤看着她那份娇憨的样子,真想去胳肢她。双燕还咕咕哝哝地说:“别着我,我,我可真要睡了。”

金凤回嘴道:“这位诗婢小姐,我还以为该多么高雅哩,原来也只懂得睡觉吃饭呀!”

双燕睁开眼睛,瞟了一眼那架站人钟,道:“哟!可不早了,别只管贫嘴贫舌了。咱俩和衣歪一会儿,白天还不知道有多少事儿呢。”

这时,在太小姐的扫花别院里,除了在外间上夜的婆子而外,丫头们都已睡了。

可是,李芸还没有睡着。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过了亥时,便吩咐丫环们都去睡觉,她喜欢一人独处。太夫人从丫环那里知道她这个习性,很不放心,便将一月、千江两个大丫环叫了去,嘱咐她们在太小姐还没就寝以前,不要真的睡着,听着点动静。但李芸从不知道。天长日久,人们也就不以为意了。

她自从寄居曹府以后,苏州织造府李煦家和杭州织造府孙文成家,经常都有人到江宁曹家来看望她。除了行辈比她大的,指名一定要见她的,她才出来见礼外,其余的人一概不见。甚至话也不传,逢年过节也不送礼品,好象没有这回事一样。丫头们都摸透她这个脾气,当着她的而,也从不提起;但背着她,就越发谈得多了。

自从康熙年老,前几年就追苏州织造府的亏空。李芸知道哥哥清廉,也知道他为谁亏空的。如果真的追究起来,任凭李煦变着方儿,也补不了这个窟窿,只有发配到打牲乌拉的份儿了。

后来,幸得皇帝开恩,补了亏空,又复了官。实在是,皇上自知圣寿已高,想在位时把李家的亏空弥补过来,免得有朝升天,留下把柄,落到别人手里,就不好办了。一来,李家倾家荡产,也还不上公私两欠;二来,对主上的名声也不好听。主上明智,才采取了这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掩护过去。但愿康熙皇帝圣寿无ɔ焉,大家还能多过几天好日子哩。

李芸平日生活,无牵无挂。可是,每到晚上睡不着的当儿,可以说,比别人还更不平静呢。

她又想到白天占姐儿走失的事。万一占姐儿走失了,曹寅的根就断了。回过头来一想,就是不走失,不祥的命运,也随时随地会降到他家头上来,是万难躲得清静的。李家、孙家、曹家是三殷秤儿,折了一股,那两股也就不顶事了……不过,占姐儿还是不走失的好。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是筵席毕竟是筵席。酒筵排开,流觞传杯的乐趣,茹毛饮血的人,是不懂得的。懂得扰扰的人,才会懂得安宁的好处。找到占姐儿总比失去占姐儿好。春天总比冬天好,虽说“万般”都作“一品”看,但是,“一品”毕竟不是“万般”。李家的事要不牵到曹家,那日子就不同;李家的事要牵到曹家,那孙家也会波及到的。这就是一荣皆荣,一损皆损!……

“听,夜深打孤城,春潮急”……一浪推着一浪……

她想着、想着,要睡了,可还是睡不着。顺着思路,却作出一首诗来。这倒是常有的事儿。有时在梦中得的诗句,比醒着时候写的意境还要高呢。她曾把梦中得句,单独抄写,叫做“芸窗梦稿”。但她从来不给别人看。她现在想到的诗是:

芸窗更尽霜清夜,

凤馆无边身影单。

月幔朱棂牵晓梦,

风铃铁马惹轻寒。

平生唯觉春光窄,

永巷常怜秋色宽。

锁尽千门心转远,

珍珠落尽湿阑干。

李芸吟罢,想起身找出纸笔,把这首诗记下,免得清早起来,忘记了。因为这已经不是一次了。但她知道丫头们都睡得好好地,她不忍把她们闹醒了。她想,算了。她没有记下的诗还多着呢,偏要记下这首来作什么?由它自生自灭好了……

想到这里,她精神松弛下来,不一会的功夫,倒也迷糊过去了……

注一:汉王是明朝的朱高煦,永乐的儿子。清代人民口中,仍习于称他为汉王。曹家就是住他遗留下的府弟,所以也称汉府。

注二:空青是铜矿中的产物。铜核中有积水,可治目疾。可能含有硫化铜成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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