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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路撒冷

拍卖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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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里的一天,英格玛农场举办拍卖会。那一日天气很好,犹如夏日般温暖。男人们脱下白色的羊皮长袍,换上了短夹克;女人们穿上宽袖白衬衫,那是属于夏日裙装一类。

老师的妻子准备参加这次拍卖。格特鲁德没兴趣去,老师则忙于授课。斯蒂娜嬷嬷将一切准备妥当,打开教室的门,朝丈夫道别。斯托姆正在给孩子们讲述尼尼微城毁灭的故事,他的神情严肃而骇人,搞得那些可怜的小孩子都怕得要死。

在去英格玛农场的路上,斯蒂娜嬷嬷只要看到开花的山楂树或者幽香的白色铃兰,就会停下脚步。

“即使你们远赴耶路撒冷,也找不到比这更可爱的东西啊。”她在心中默想。

像许多人一样,老师的妻子越发热爱老教区了,尤其是在海尔干的拥护者把这里称作第二座索多玛,并打算将它遗弃之后。她摘了几朵路边的小野花,温柔地望着它们。“如果我们像他们说的那么糟糕,”她心想,“上帝是可以轻而易举将我们毁灭的——只消让寒冬持续,让白雪覆盖大地。但是,我们的耶和华赐予我们春天和花朵,他一定认为我们应该活下去。”

斯蒂娜嬷嬷到了英格玛农场之后,并没有进去。她胆怯地四处观望。“我觉得我应该回去,”她自言自语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座老房子被拆。”然而,与此同时,她又禁不住好奇,想知道如何才能把农场赎回来。

农场拍卖的消息一传出来,英格玛就立刻出价,想要买下它。可他手里只有六千克朗,而柏格萨纳大型锯木厂和铁厂的管理层已经给哈尔沃出到两万五千克朗的高价。英格玛四处借钱,终于凑够了同样多的钱。然而,商行又把价格提高到三万克朗,远远超出英格玛的支付能力。他不想为此负债累累,可一旦农场出售,后果不堪设想——这间商行素来不会轻易脱手属于自己的产业,所以英格玛基本没有赎回家园的希望,而且还很有可能丧失朗福斯锯木厂的经营权。这样一来他就失去了生计,他与格特鲁德在秋天的婚事也很可能搁浅。他甚至可能要去外地谋生。

斯蒂娜嬷嬷一想到这些,便提不起对卡琳与哈尔沃的好感。“我希望卡琳不要走过来跟我讲话!”她对自己说道,“如果她过来,我就让她知道我的看法,让她知道我怎么看她对待英格玛的方式。不管怎么说,农场归属权不在英格玛就是她的错。我也听人说过,他们这趟长途跋涉需要一大笔钱,可即便如此也让人无法理解她何以忍心把故居卖给商行。这家商行日后一定会砍光所有的树木,让土地荒废。”

除了商行,还有一个人愿意买下这块地,他就是富有的地方法官斯文·佩尔松。斯蒂娜嬷嬷认为,如果由他接手英格玛农场或许能好一些,因为他是个慷慨的人,一定会允许英格玛留在锯木厂。“斯文·佩尔松不会忘记,当他还是个放鹅的穷小子的时候,”她回想,“是大英格玛帮了他一把,让他有了一番作为。”

斯蒂娜嬷嬷没有进屋,而是像许多参加售卖的人那样待在院子里。她坐在一堆木板上,细致地观察着农场的一草一木,像最后一次看一眼自己深爱的地方那样,习惯性地环顾一切。

农场三面环屋,中央立着一个小仓库,由四根柱子撑着。没有哪样东西是陈旧的,除了宅门外带有雕刻造型的门廊和洗衣房外那几根结实而弯曲的柱子。

英格玛森家族几代人的足迹遍布这院子的每一个角落,斯蒂娜嬷嬷这样想着。她似乎看到他们傍晚歇工回家的情境——他们围在火炉边,虽然个子很高,却大多驼着背,总是一副不愿被惊扰或者无功不受禄的样子。

她又想到这家农场一向以勤勉和诚实著称。“这件事是绝对不可行的!”她忽而又想起眼前这场拍卖。“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国王!”斯蒂娜嬷嬷把这件事看得很重要,好像要离开家园的人是她。

拍卖还没有开始,便有很多人聚集到了这里。有的人去畜棚看里面的牲畜,有的人留在院子里查看农具。斯蒂娜嬷嬷看到两个农妇从牛棚里出来就气愤不已。“看,那不是因加嬷嬷和史达瓦嬷嬷嘛!”她低声自语,“现在,她们进去之后,每人挑了一头牛。想想她们会怎样四处吹嘘吧,她们一定会说自己从英格玛农场买回一头老品种的牛!”

当看到年迈的佃农尼尔斯挑选耕犁,她又略带轻蔑地笑了。

“尼尔斯驾着大英格玛的耕犁时,一定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农民。”

越来越多的人过来围观拍卖物品。男人们惊奇地看着一些农具,它们可有些年头了,让人很难猜出是做什么用的。有些看客嘲笑起那些旧雪橇,其中有一些确实历史悠久,它们被漆成了华丽的红色和绿色。配套的马具上镶满了白色贝壳,边缘坠着多彩的流苏。

但斯蒂娜嬷嬷看到的是,英格玛森家族老一辈的成员缓慢地驾着这些古旧的雪橇参加宴会,或者从举办婚礼的教堂返回家,车上还坐着新娘。“许多正直的人要离开教区了。”她叹息道。对她来说,似乎英格玛家的人世世代代都住在农场里,直至今日,直至他们的器具、旧马车和雪橇被拍卖掉。

“不知英格玛将如何自处,又有何感想?连我都这样难过和恐慌,他会怎么样呢?”

天清气朗,拍卖商提议把所有拍卖品全都搬到院子里,以免屋里太过拥挤。女仆和农工开始搬箱移柜,那些大箱子都被画上了郁金香和玫瑰的图案。有的箱子存放在阁楼,上百年来从未被人挪动过。他们还拿出银制的水罐、老式样的铜水壶、纺织机和梳理机,以及各种样式古怪的纺织用具。农妇们围着这些古旧的宝贝挑挑拣拣,翻来翻去。

斯蒂娜嬷嬷本来没打算买什么,但她忽然想起英格玛家有一架织布机能纺出最好的锦缎,于是也走过去寻找。这时一个女仆走了出来,搬出一本厚重的《圣经》。它有着厚实的皮革书皮、黄铜的书皮扣和底托,因为太过沉重,女仆搬得有些吃力。

斯蒂娜嬷嬷惊讶不已,好像有人打了她一记耳光,于是她又回到之前坐过的地方。她当然知道如今已经没人读这种艰涩难懂的古体《圣经》,但令人惊讶的是卡琳竟然连它也要拍卖。

这可能就是那本英格玛农场曾经的女主人诵读过的《圣经》。就在她读经的时候,有人跑来告诉她,一头熊杀害了她的丈夫,而那个死去的人正是年轻英格玛的曾祖父。斯蒂娜嬷嬷看到的每样东西都有它的故事。放在桌面上的古董银扣是英格玛·英格玛森从克莱克山上的山怪手中夺回来的,放在远处的摇摇晃晃的马车曾经载着英格玛·英格玛森去教堂……她记得那时自己还是个小女孩,只要英格玛·英格玛森经过她和她母亲的身旁,母亲总要推推她,然后说:“斯蒂娜,现在你要行屈膝礼,因为这就是英格玛·英格玛森。”

从前,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总让她对英格玛·英格玛森行屈膝礼;就算遇到法官或者法警,她也不用这般隆重的行礼。

后来,母亲告诉她,当自己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的妈妈也这样推她,并对她说:“斯蒂娜,现在你要行屈膝礼,因为走过来的是英格玛·英格玛森。”

“上帝知道,”斯蒂娜嬷嬷叹了口气,“我之所以难过,不仅因为我曾希望格特鲁德有一天会成为这里的女主人。对我来说,整个教区都凋落了。”

就在这时,牧师走了进来,他的神色看起来凝重而又沮丧。牧师径直朝屋内走去。斯蒂娜嬷嬷猜想,他八成是来替英格玛向卡琳和哈尔沃求情的。

不一会儿,柏格萨纳锯木厂的经理和法官佩尔松也来了。

经理是代表商行来的,他进门便径直朝屋内走去。佩尔松却在院子里逛了一圈,看了一遍拍卖的东西。他在一个小老头面前停了下来,那老人正同斯蒂娜嬷嬷一样坐在成堆的木板上。

“大力英格玛,我想你可能不知道,英格玛·英格玛森到底有没有决定买我的木材?”

“他说不买,”老人回答道,“但是如果他改主意了,我也不意外。”同时,他眨眨眼,用拇指指了指斯蒂娜嬷嬷,提醒斯文·佩尔松不要让她听到他们的谈话。

“我觉得他会欣然接受我的价格,”法官说道,“我可不是每天都这么慷慨,我是为了大英格玛才这么做的。”

“你确实出了个好价钱,”老人赞同地说道,“但他说他在别处已经做了一笔交易。”

“我不知道他是否清楚自己将面对多大的损失。”斯文·佩尔松说完,便走开了。

刚才,庭院里一直没有出现英格玛森家族的人。但现在,人们发现年轻的英格玛倚墙而立,一动不动,半闭着眼。许多人站起身来,想要过去跟他握握手,但当他们走近,斟酌之后,还是返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英格玛脸色惨白,所有人都能看出他有多么痛苦。因此,没有人敢上前跟他讲话。这次拍卖显然没有以往那种欢乐。当人们看到英格玛站在那里,靠着即将失去的家园的墙壁,没有人笑得出来或者有开玩笑的心情。

拍卖开始了。拍卖商坐在椅子上,拿出第一件拍卖品——一把旧耕犁。

英格玛一动不动,如一尊雕像般。

“天啊!他为什么不离开这里?”有人说道,“他不必留在这里,亲眼见证这么痛苦的事情。但是呢,英格玛森家族的人向来特立独行。”

铁锤落下,第一件物品卖出去了。英格玛吃了一惊,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抓了一把。但过了一会儿,他又站定了,呆呆的。就这样,锤子每敲击一次,他就战栗一次。

两个农妇从斯蒂娜嬷嬷面前经过,她们正在谈论英格玛。

“想想啊!如果他能娶一位有钱的农场主的女儿,他就会有足够的钱买下这座农场。可是他却执意要娶老师的女儿格特鲁德。”其中一个农妇说道。

“他们说,一个有钱又有地位的人曾提出把英格玛农场作为结婚彩礼送给他,只要他能娶自己的女儿,”另一个说道,“你看,他们都不介意他是个穷小子,因为他出身高贵啊。”

“不管怎么样,身为大英格玛的儿子,还是有优势的。”

“如果格特鲁德有点钱就好了,这样她就能帮他一把。”斯蒂娜嬷嬷心里想。

所有农场器具售罄后,拍卖商移步到庭院的另一侧,那里堆放着家用亚麻制品。他开始出售家纺用品,包括桌布、床单、床罩。他将它们高高举起,这样布面上绣的郁金香和各种漂亮的花式织布就能让大家都看到。

英格玛一定是听到被举起的亚麻布轻轻飘动的声音,因为他不自觉地抬起了头,用疲惫的双眼望了一下这污浊的场面,随即转过身去。

“我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一个年轻的村姑说道,“这可怜的小伙子,好像要死了一样。天啊,他应该离开这里,而不是留下来折磨自己!”

斯蒂娜嬷嬷忽然跳下来,想要大声叫停这一切。但是她又坐了回去。“我怎能忘记,自己只是一个贫穷的老妇人。”她叹了一口气。

忽然,周围一片静寂。斯蒂娜嬷嬷不禁抬起头来。这份静默是因为卡琳的突然现身——她从房里走了出来。显然,大家对卡琳和她的所作所为都有看法,当她穿过庭院之时,所有人都后退了一步。没有一个人伸手跟她打招呼,也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话。大家都冷眼旁观。

卡琳看起来憔悴不堪,腰比以前弯得更厉害了。她的脸颊出现了鲜红的斑点,仿佛又回到跟埃洛夫度日那段痛苦的时光。她在庭院看到斯蒂娜嬷嬷,于是邀请她进屋里坐。“我不知道您来了,斯蒂娜嬷嬷。”她说道。

斯蒂娜嬷嬷一开始拒绝了她的邀请,但最后还是被说服了。“既然我们要走了,就希望大家不要再对往事耿耿于怀。”卡琳说道。

她们走向房子的时候,斯蒂娜嬷嬷大胆地说道:“今天你一定很难熬吧,卡琳。”

卡琳只是叹了口气。

“我不明白你怎么忍心卖掉所有的旧物,卡琳……”

“人们都觉得这很奇怪……”斯蒂娜嬷嬷正想接着说,却被卡琳打断了。

“如果我们私藏任何献给上帝的物品,上帝都会怪罪的。”

斯蒂娜嬷嬷咬了咬嘴唇。她无法再说些什么。她本想好好教训卡琳一下,但所有责备的话都卡在喉咙里。卡琳身上有种高贵的气息,让人没有勇气责骂她。在她们走上前廊台阶的时候,斯蒂娜嬷嬷拍了拍卡琳的肩膀。

“你注意到站在那边的人了吗?”她问道,手指着英格玛。

卡琳有些畏缩,小心翼翼地不去看她的弟弟。“上帝会给他谋条出路的,”她喃喃自语,“上帝会给他谋条出路的。”

客厅没有因为拍卖而发生太大的变化,椅子、橱柜、床都还在原来的位置。只是墙壁上再无铜制器皿做成的装饰,内置床架因为被扯去床单和床罩看起来光秃秃的,蓝色橱柜的门也不再像往日那样半开着,以便让来访者窥探储物架上的银壶和烧杯。如今,它已紧闭,这意味着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室内墙上的唯一装饰,就是那幅耶路撒冷的帆布画。集会日朗读海尔干信件那天,这幅圣城之画四周装饰着新鲜的花环。

偌大的房间里挤满了卡琳和哈尔沃的亲戚和教友。在一张铺展开的大桌子旁,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引领着接受隆重的茶点仪式。

里屋的门紧闭着,里面的人正对农场售价争论得不亦乐乎。他们高声讨论,言语激烈,尤其是牧师。

另一边,客厅里的人却十分安静。如果有人说话,也一定压低声音,因为所有人都牵挂那间小屋里正在发生的关乎农场命运的决定。

斯蒂娜嬷嬷问加布里埃尔:“英格玛没机会夺回农场了,是吗?”

“现在的售价已经远远超过了英格玛的承受能力,”加布里埃尔回答道,“据说,卡姆湾旅馆老板出价三万两千克朗,而商行出价三万五千克朗。牧师正在说服卡琳和哈尔沃让他们把农场卖给旅馆老板,而不是商行。”

“伯杰·斯文·佩尔松那边情况如何?”

“他今天好像还没有出价。”

说话的仍然是牧师。显然,他正在恳求某个人。外面的人听不到他说的是什么,但是他们能够猜到里面还没有达成协议,否则牧师也不会滔滔不绝了。

接下来是一阵安静,随后人们听到旅馆老板用音调适中的声音说道:“我出价三万六千克朗,之所以出这个价格不是因为物有所值,而是我无法忍受农场成为商行的囊中之物。”

随即,好像有人用拳头砸了一下桌子,然后人们听到商行经理高声说道:“我出价四万克朗,卡琳与哈尔沃不会再遇到比这更高的价钱了。”

斯蒂娜嬷嬷面色惨白,起身朝庭院走去。虽然留在庭院也让人不舒服,但毕竟不像坐在这狭小的房间里听人讨价还价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亚麻的家居制品已经售罄,拍卖商再次转移了位置。这次,他打算叫卖一件家用的古董银器——一只内侧镶着金币的沉甸甸的银壶,银壶上面还刻有十七世纪的铭文。当他举起这件器具,英格玛立刻向前冲去,好像要阻止这场交易。但他随即克制住了自己,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几分钟后,一位年迈的农夫拿着银壶走过来,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在英格玛脚边。“你一定要好好保管它,以此作为纪念,纪念理应属于你的一切。”

再一次,英格玛全身颤抖。他想说些什么,但是嘴唇抖个不停。

“你现在什么也不用说,”老农夫说道,“下次再说吧。”他走开了,忽然又转过身来。“我听到村民们说,如果你愿意,是可以接管农场的。那将是你为教区做的最大的贡献。”

农场有一群年迈的仆人,从小在这里长大,现在年事已高,但还留在农场。他们此刻坐立不安,担心被新主人扫地出门,担心以后乞讨度日。即使没有那么糟糕,他们心里也十分清楚,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像原来的主人和夫人那样照顾他们了。这些又老又穷、要靠救济金度日的仆人整天在农场里徘徊。看着他们远去的虚弱而无助的身影,还有他们泪眼中流露出的无望,所有人都为他们感到难过。

一位年近百岁的老人,步履蹒跚地走到英格玛身旁,挨着他坐在地上。似乎只有这里能让老人感到自在。他安静地坐着,颤抖的双手扶着拐棍。当老丽莎和牛舍的玛莎看到皮克赛·本特找到避难之地,她们也摇摇晃晃地跟过去,坐在英格玛脚边。他们没有跟他说话,但是他们模糊地认为只有他能保护他们——因为现在他就是英格玛·英格玛森。

英格玛不再紧闭双眼。他低头看着他们,好像在细数他们多年以来为这个家族历经的磨难。他似乎认为自己首要的责任就是让这些老人在农场安享晚年。他朝庭院的另一边望去,捕捉到大力英格玛的眼神,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于是,大力英格玛站起身来,默不作声地向着房子径直走去。他穿过客厅,直接走到小屋门口,等待时机进去。

牧师正站在小屋中央,对着卡琳和哈尔沃滔滔不绝地劝告,而他们俩人却如木乃伊般僵硬地坐着。柏格萨纳的经理坐在桌边,看起来信心满满,因为他知道自己出的价钱无人能比。卡姆湾的客栈老板站在窗边,激动不已,额头上满是汗珠,手还在颤抖。伯杰·斯文·佩尔松则坐在小屋另一端的沙发上,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不停地扭动大拇指,面无表情,十分威严。

牧师说完了。哈尔沃瞥了一眼卡琳,征求她的意见。然而,她坐在那里神情恍惚,两眼空洞地盯着地板。

于是,哈尔沃转向牧师,说道:“卡琳和我认为,我们既然要踏上陌生的国土,将来我们和那些兄弟姐妹都要依赖售卖农场的钱来生活。听人说,仅前往耶路撒冷的路费就高达一万五千克朗。到了那里之后,买房子和日常吃用还要花掉一大笔钱,所以我们不能压低价钱。”

“如果只是因为你们不想让商行拥有这座农场,就期待卡琳与哈尔沃以低价售卖它,这本身就是不合理的!”经理说道,“在我看来,你们应该立即接受我的报价。如果没有其他原因,赶紧结束这场无用的争论。”

“是的,”卡琳说道,“我们最好接受最高的报价。”

然而,牧师可没那么容易认输!一碰到世俗之事,他就特别能言善辩。而现在他正是一个普通人,而非牧师。

“我确信卡琳与哈尔沃很关心这座老农场的命运,他们想把它卖给能守住这份产业的人,即使少得几千克朗也值得。”他说道。

“尤其为了卡琳的利益,”他继续说道,“各类农场落入商行之手后,很快就荒废了。”

有一两次,卡琳抬头瞥了一眼牧师。牧师不知道自己的话能否成功地打动她。“她身上一定还有老派农妇的傲气。”他一边想,一边继续叨念着那些倒塌的农舍和喂养不足的牛群。

最后,他说道:“我非常清楚,如果商行决意买下英格玛农场,它就会继续跟这些农民竞价,直到迫使他们放弃;但是,如果卡琳与哈尔沃想让这座老农场免遭商行的毁坏,他们就该明确出个价,好让农民们心里有个谱。”

牧师提出这个建议之后,哈尔沃略有不安地看了一眼卡琳,而卡琳缓缓抬起了眼皮。

“当然,哈尔沃与我想把农场卖给自己人。这样就算我们离开了,也知道一切都会照常运作。”

“如果商行以外还有人愿意出价四万克朗,我们就把农场卖给他。”哈尔沃在清楚妻子的想法后这样说道。

话音刚落,大力英格玛走到斯文·佩尔松身边,低声跟他说了些话。

法官佩尔松立即起身,走向哈尔沃。“既然你们愿意以四万克朗售卖农场,那我就以这个价格买下它!”他说道。

哈尔沃的脸抽搐了一下,似乎有东西堵住了他的喉咙。他不得不吞咽一下,然后才能说话。

“谢谢你,法官先生,”终于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很高兴能将农场交到您的手中!”

然后,法官佩尔松与卡琳握握手,对方激动得难以遏止泪水。

“你放心吧,卡琳,这里的一切将会照旧。”他说道。

“你要自己住在农场吗?”卡琳问道。

“不,”他说,然后非常严肃地补充道,“我最小的女儿将在今年夏天成婚,她与她的丈夫将会拥有这座农场,这是我送给他们的结婚彩礼。”他转向牧师,表示感谢。

“好吧,佩尔松,一切你说了算,”他说道,“那时候我还是一个身无分文的放鹅小子,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让英格玛·英格玛森回到英格玛农场!”

牧师和其他人都呆住了,他们目瞪口呆地盯着法官,一时间搞不清楚他的意思。

卡琳马上离开屋子,穿过客厅走到庭院。她挺直身子,重新扎好头巾,抚平围裙,然后带着一种庄严而高贵的气质,径直走向英格玛,抓起他的手。

“恭喜你,英格玛,”她说道,高兴得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你和我最近一直在宗教问题上互不相让;然而,虽然上帝没能赐予我这样的慰藉,让你我同行,我还是要感谢他,感谢他允许你成为这座老农场的主人。”

英格玛没有说话。他的手无力地垂在卡琳的掌心。当她放下他的手,他仍站在原地,看起来一如既往地难过。

那些在里屋商讨农场命运的人都走了出来,同英格玛握手,向他表示祝贺。“祝你好运,英格玛农场的主人——英格玛·英格玛森!”他们说道。

在那一瞬间,一丝喜悦闪耀在英格玛的脸上。然后,他喃喃自语:“英格玛农场的主人——英格玛·英格玛森。”他像一个孩子般,终于得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礼物。然而,下一刻,他的脸上马上又挂上极度反感与厌恶的神情,好像别人会把他梦寐以求的奖品抢走一般。

一时间,这个消息传遍农场的每一个角落。人们高声谈论着,急切地询问着,有的人竟喜极而泣。没有人关心拍卖商的叫喊,大家都围在英格玛身边祝贺他——无论农民还是绅士,无论朋友还是陌生人,都怀着同样的心情。

英格玛站在原地,被这些欢快的人围绕着。忽然,他抬起头,看到站在人群外不远处的斯蒂娜嬷嬷。她正盯着他看。她脸色苍白,看起来又老又穷。当他们碰触到彼此的眼神,她立即转身离开了。

英格玛匆匆离开旁人,追上她。他弯下腰,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斯蒂娜嬷嬷,您回家告诉格特鲁德,我背叛了她。为了赎回农场,我把自己卖掉了。告诉她不要再挂念我这个卑鄙的可怜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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