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不久,雪融化不见了。年轻的英格玛与大力英格玛回到村子里重启锯木厂的活计。他们整个冬天都在森林里度过,伐木烧炭。英格玛回到低地,觉得自己就像熊离开了洞穴一般。他一下子很难适应辽阔的天空中耀眼的阳光,眨着眼好像怕受伤。咆哮的急流与鼎沸的人群也让他一时间难以接受,农场里的各种噪音对他的耳朵简直是一种折磨。同时,他也感到很兴奋,只是没有在言语与行动上表现出来。那个春天,他感觉自己如同桦树上的嫩芽一般充满青春的气息。
哦,对他来说,能够再一次睡在舒适的床上,吃着可口的饭菜,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他住在家里,卡琳如同母亲一般,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她给他订做了新的衣裤,而且只要走进厨房,就总能给他端出美味的食物。他像小孩子一般被宠爱着。他在森林里的那段日子,家里发生了多么神奇的变化啊!英格玛只是对海尔干的故事略有耳闻,但是现在卡琳与哈尔沃亲口告诉他,他们现在的生活有多么幸福,他们的朋友如何互助互爱,依上帝的旨意行事。
“我们相信你也会愿意加入我们的。”卡琳说道。
英格玛说也许如此,但他得先考虑一下。
“整个冬天,我都在盼望你能早点回家,同我们分享这份幸福,”他的姐姐接着说道,“我们现在不在尘世里挣扎求生,而是生活在‘从天而降的新耶路撒冷之中!’”
英格玛说,他很高兴海尔干就住在附近。去年夏天,这个牧师常常到锯木厂,同英格玛聊天,他们俩成了好朋友。英格玛觉得他是难得一见的好人,他对信仰如此的坚定与自信。有时候锯木厂的活儿比较多,海尔干就会脱下外套,助他们一臂之力。这让英格玛感叹,此人聪明极了,干起活来敏捷利落。只要海尔干离开几天,总会有人盼他快点回来。
“如果你跟海尔干聊聊天,我想你一定会加入我们的。”卡琳说道。英格玛也觉得如此,但是少了父亲的肯定,他还是有些犹豫。
“但父亲不是教我们要以上帝之道行事吗?”卡琳争辩道。
未来似乎充满了光明与希望。英格玛做梦也没有想到,回到人群中会如此令人愉悦。只有一件事让人不安:没有人提起老师、老师妻子,以及格特鲁德,这让他忧心忡忡。他已经有一整年没有见到格特鲁德了。去年夏天,他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她的消息,没有一天人们不在谈论斯托姆一家。他想,这段时间没有老朋友的消息只是暂时的。然而,当他羞于询问,又没人主动谈及他最想听到的事情,这就成了对他而言最大的折磨。
如果说年轻的英格玛感到愉悦而满足的话,大力英格玛的感受则大相径庭。这位老人近来变得郁郁寡欢,沉默刻薄。
“我觉得你一定是想念丛林中的生活了。”英格玛说道。那天下午,他们坐在木桩上吃三明治。
“上帝知道我有多么想念,”老人忽然冒出一句话来,“我真希望自己从未回来过!”
“为什么,回到家里有什么不好呢?”
“你怎么能这么问!你跟我都知道,海尔干在这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英格玛回答说,他听到的情况刚好相反,海尔干是个了不起的人。
“是啊,他变得越发了不起了,甚至能令整个教区不安起来。”大力英格玛讥讽道。
英格玛觉得很奇怪,老人为何对他自己的亲人从不喜爱。除了英格玛森家族和英格玛农场,老人什么也不在乎。因此,英格玛觉得自己应该为他的女婿说几句好话。
“我觉得海尔干的教义挺不错的。”他说道。
“哦,你这样认为吗?”老人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厉声说道,“你觉得大英格玛也会这样想吗?”
英格玛回答说,自己的父亲支持一切正直的人。
“你觉得大英格玛会赞同将不皈依海尔干教派的人都称作恶魔或者反基督的做法吗?他会赞同因为坚守自己的传统信仰就要断绝与老朋友来往的做法吗?”
“我觉得无论是海尔干,还是哈尔沃与卡琳,都不会那么做。”英格玛说道。
“那么你试着反对他们一次,这样你马上就能看到他们是怎么对你的了!”
英格玛切了一大块三明治,塞进嘴里,这样他就不用讲话了。大力英格玛的心情不好,他也难过。
“哼!这个世界乱套了!”老人叹了一口气,“你,大英格玛的儿子,坐在这里沉默不语,而我的女儿安娜·丽萨和她的丈夫却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神气活现。这个教区最尊贵的人向他们点头哈腰,每天对他们盛情款待。”
英格玛一直在大口吃着三明治,觉得无话可说。只有大力英格玛自顾自地说下去。
“是啊,海尔干传播的教义很了不起。半个教区的人都在追随他。没有哪个人的影响力能超过他,就连我大力英格玛也做不到。父子因他的教义而分离,因为他宣扬他的信徒不能同罪人一同生活。这就是海尔干,只接受认同,于是兄弟分别,朋友相间,夫妻反目。他利用自己的权力在每个家庭制造纷争。大英格玛看到这些恐怕要乐坏了!他一定会支持这样的海尔干!我能想到他会做些什么!”
英格玛将老人上下打量一番,很想抽身离开。他觉得这个老人已经陷入自己的想象无法自拔,同时为这些话感到沮丧。
“我不否认海尔干创造了奇迹,”老人更正道,“他使人们团结起来,让以前互不来往的人彼此交好,这些都非常了不起。他还把从富人那里得来的财富分给穷人,教导人们要维护自己的权益。我只是为那些不被他接纳的人们感到遗憾,那些被称作魔鬼之子的门外之人。当然,你不会赞同我的想法。”
英格玛已经对老人非常不满了,因为他一直在贬低海尔干。
“以前我们的教区是多么安定和谐,”老人继续抱怨道,“但这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大英格玛还在世的时候,我们享有达勒卡里亚最友善的人民的称号,我们是团结的。现如今,天使与魔鬼征战,绵羊与山羊角力。”
“如果锯片能工作,我就不用听这些恼人的话了!”英格玛想道。
“用不了多久,你我之间也会出现隔阂,”大力英格玛继续说道,“因为如果你成了海尔干的信徒,他们就不会再让你我交往。”
英格玛咒骂着跳了起来。“如果你一直这样喋喋不休,你所说的就会应验!”他警告道,“你应该知道,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不会厌弃我的乡民,同样我也不会反对海尔干这样伟大的人。”
老人此刻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头的活,说自己要去村里看看他的朋友费尔特下士。他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跟明智的人聊天了。
英格玛很高兴他能离开。一个离家很久的人,当然不喜欢听到让人沮丧的事,而是希望周围的一切明朗而愉快。
第二天早上五点,英格玛就起身来到磨坊。但大力英格玛比他还早。
“今天你能见到海尔干了,”老人说道,“昨晚他和安娜·丽萨很晚回到家。我猜他们一定是在盛宴后急匆匆赶回来,为了今天劝你皈依。”
“你又来了!”英格玛气呼呼地说道。昨晚,老人的话一直在他耳边萦绕,迫使他思考究竟谁是对的。但是现在他不想听到任何诋毁他亲人的话。老人闭口不言,过了一会儿,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英格玛问道,他的手放在水闸上,准备让锯木厂开工。
“我想到老师的女儿格特鲁德。”
“她怎么了?”
“昨天他们说,现在村里唯一能说服海尔干的人就是她了。”
“格特鲁德与海尔干有什么关系?”
英格玛没有打开水闸,因为一旦锯片开工,他就什么也听不到了。老人看着他,眼里充满疑惑。英格玛笑了一下。“你总是设法按自己的方式行事。”他说道。
“那个笨蛋贡希尔德,议员克莱门森的女儿,她……”
“她不是笨蛋!”英格玛打断道。
“哦,随便你叫她什么吧。新教派成立的时候,她刚好在英格玛农场。她一回到家就告诉自己的父母,她已经受到真知的洗礼。所以她要离开家,去英格玛农场生活。她的父母问她为什么要离家,她回答说自己要过正直的生活。他们觉得在家也可以如此。但她坚持说那是不可能的,只有信仰相同的人在一起才能做到。她的父亲问,是不是所有人都在英格玛农场生活。她说只有她一个人。其他人的家里也有真正的基督教徒。你知道克莱门森一家人都是好人,他和妻子极尽所能劝说贡希尔德,但她坚定无比。最后,她的父亲愤怒了,把她锁在房间里,不许她外出。直到这股疯劲过去,才把她放出来。”
“我以为你要跟我说格特鲁德的事。”英格玛提醒他道。
“还没说到她呢,你得有点耐心。第二天早上,格特鲁德与斯蒂娜嬷嬷在厨房纺纱,这时克莱门森夫人来访。她们见到她时惊讶极了,因为这位夫人一向愉快开朗,现在她看起来却悲痛欲绝。‘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如此难过?’她们问道。克莱门森嬷嬷回答说,当一个人失去珍爱,她怎么能高兴起来呢。我真想揍他们一顿!”老人说道。
“你说谁?”英格玛问道。
“这还用问,当然是海尔干和安娜·丽萨。他们前天夜里去克莱门森家,拐走了贡希尔德。”
英格玛忽然发出一声惊叫。
“我觉得我的女儿安娜·丽萨嫁给了强盗!”老人说道,“深夜,他们来到贡希尔德的家,敲她的窗子,问她为什么不去农场。她说自己被父母锁起来了。‘是撒旦让他们这么做的。’海尔干说道。她的父母听到了这些谈话。”
“他们真的听到了?”
“是的,他们就住在隔壁,两个房间的门半开着,所以他们听到了海尔干是如何诱骗他们女儿的。”
“那他们为什么不赶他走。”
“他们觉得贡希尔德应该自己决定这件事。他们怎么能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忍心离开家,他们为她付出了那么多?他们期待她不会抛下老父母不管。”
“最后,她走了吗?”
“是的,海尔干不会让步的,除非女孩跟他走。当克莱门森与妻子意识到她无法拒绝海尔干之后,只好放她走了。你看,有些人是那样的。早上,贡希尔德的母亲后悔了,她恳求丈夫驱车去英格玛农场接回女儿。‘没门儿!’他说道,‘我绝不会那么做的,而且除非她自己主动回家,否则我不再见她。’于是,克莱门森夫人匆匆赶来学校,希望格特鲁德劝说贡希尔德回家。”
“格特鲁德去了吗?”
“是的,她跟贡希尔德讲道理,但是对方根本听不进去。”
“可我没在家里见到贡希尔德。”英格玛若有所思地说道。
“是啊,那时候她已经回到父母身边了。格特鲁德离开贡希尔德后,碰到了海尔干。‘这个人就是罪魁祸首了。’她想着,径直走向海尔干,把对方狠狠教训了一通。她才不怕得罪他呢。”
“哦,格特鲁德能言善辩。”英格玛赞许地说道。
“她对海尔干说,他夜里鬼鬼祟祟把年轻女孩拐走,就像一个异教徒的斗士,而不是基督教传教士。”
“海尔干怎么说?”
“他站在原地,开始还一声不吭,后来和颜悦色地说,她是对的,他的行为确实鲁莽。当天下午,他就把贡希尔德送回家,让一切恢复正常。”
英格玛笑着看了一眼老人。“格特鲁德真了不起,”他说道,“海尔干虽然行为古怪,但也是一个好人。”
“你是这么理解的?我以为你会问,海尔干为什么会对格特鲁德让步呢?”
英格玛没有回答。
老人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村里有很多人想知道,你究竟会支持哪一边?”
“我觉得我支持谁并不重要。”
“我提醒你一件事,”老人说道,“在这个教区里,我们习惯服从某人的领导。但是现在大英格玛去世了,老师的影响力也不再了,而牧师你也知道,缺乏领导的魄力,所以他们现在追随海尔干。只要你不出声,他们会一直跟着他。”
英格玛的手垂了下去,看起来疲惫不堪。“但是我还没有分辨出谁是谁非。”他争辩道。
“人们指望你力挽狂澜,把他们从海尔干那里解救出来。你应该知道,整个冬天我们都离开家,我们肯定躲过了很多不愉快的场景。起初,人们还没有适应这种皈依的狂热,没有习惯被唤作恶魔和地狱之犬的时候,一定经历了很多可怕的事。最糟糕的一件事,是皈依的孩子们也开始游说!”
“你不是要告诉我,孩子们开始布道吧。”英格玛疑惑地说道。
“哦,正是如此!”老人回答,“海尔干说,他们应该侍奉上帝,而非整日玩耍,所以他们开始劝说长辈皈依。他们埋伏在路边,等无辜的路人经过时,便跳出来胡言乱语一番:‘难道你不想同恶魔决一死战吗?你要生活在罪孽之中吗?’”
年轻的英格玛不愿意相信大力英格玛所说的话。“这一定是老头费尔特告诉你的。”他总结道。
“顺便说一句,我正要告诉你关于他的事,”大力英格玛说道,“费尔特跟我说了不少!我一想到这些灾祸都是在英格玛农场策划的,我就羞愧得不敢看人家。”
“他们对费尔特做了什么坏事了?”英格玛问道。
“都是那些孩子干的,他们真该死!一个晚上,他们无事可做,忽然想去费尔特家,劝他皈依,因为听说他是一个十足的恶人。”
“但是,从前所有的孩子像惧怕女巫和巨怪那样惧怕费尔特。”英格玛提醒道。
“哦,这些孩子当然害怕,但他们决意要做一点英勇的事。所以,那天晚上,当费尔特坐着搅粥的时候,他们冲进了他的小木屋。一开门,他们就看到这位老下士浓密的胡子、残断的鼻子和受伤的眼睛。老头这副样子坐在火堆前,把他们吓坏了,其中两个最小的孩子当场就跑了。有十几个孩子围着老头成一个圈,他们跪下来,开始唱歌祈祷。”
“难道他没有赶走他们吗?”英格玛问道。
“他要是那么做就好了!”老人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这位下士怎么了。这个糟老头坐在那儿,一定是沉浸在晚年的孤寂与凄凉里。而闯进去的是孩子,要知道被孩子们惧怕一直是老人的痛处。当他看到这些孩童天真的脸庞,扬起的眼里充满晶莹的泪水,他就提不起力气了。孩子们等着他冲过去赶跑他们,尽管他们一直在唱歌祈祷,但只要他一动,他们随时准备拔腿就跑。这时,有几个孩子看到费尔特的脸开始抽搐,心想‘现在他要过来赶我们走啦’,然后起身跑掉了。但是老人只是眨了一下眼——用那只好眼睛,然后一滴眼泪顺着脸流了下来。‘哈利路亚!’孩子们大喊道。然后,正如我之前说过的,费尔特完了。现在他整天跑来跑去,除了参加集会,就是禁食祷告,或者幻想自己听到上帝的声音。”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坏处,”英格玛说道,“以前费尔特整日酗酒,现在海尔干派接纳了他。”
“是啊,你朋友多,失去一两个算不上什么。如果这些孩子能让老师皈依,你也不会反对吧?”
“我无法想象这些小孩子能改变斯托姆!”英格玛变得目瞪口呆。他想,大力英格玛说教区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看来是真的。
“但他们真的去了,”大力英格玛回答道,“一天晚上,斯托姆坐在教室里伏案写作,几个孩子进来,开始布道。”
“斯托姆如何回应的?”英格玛问道,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他起初非常惊讶,可以说是目瞪口呆。幸好,海尔干那天也去了老师家,当时正在厨房里跟格特鲁德聊天。”
“海尔干跟格特鲁德?”
“是的,自从贡希尔德那件事后,海尔干便依照格特鲁德的建议调整自己的行为,这让他们成了好朋友。格特鲁德听到厨房里有嘈杂声,说道:‘你正好看看这些怪事,海尔干。看来孩子们要开始教导老师了。’海尔干大笑起来,他明白这有多么荒唐。他马上把孩子们赶出去,解决了麻烦。”
英格玛注意到老人看他的眼神很怪异,就像猎人看着受伤的野熊,考虑是否应该再补上一枪。
“我不知道你希望我做些什么。”英格玛说道。
“我能盼你做什么呢,你还只是个孩子!身无分文,两手空空。”
“我敢肯定你想让我遏制海尔干!”
“村里人都说只有你能让海尔干离开,然后这一切才能结束。”
“无论何时,只要有新的教派产生,出现纷争是必然的,”英格玛说,“这并不奇怪。”
“不仅如此,这也是你向人们展现实力的绝佳机会。”老人坚持说道。
英格玛转身,开启木锯。他最想知道格特鲁德的近况,想问问她是否加入海尔干派。但是他太骄傲了,不愿意流露出任何恐慌。
早上八点,他回到家吃早饭。像往常一样,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哈尔沃与卡琳待他都很好。看到他们如此和善,他不敢相信大力英格玛的话是真的。他变得轻松而愉快,认为老人言过其实。过了一会儿,他又担心起格特鲁德来,这种感觉十分强烈,甚至让他胃口全无,心猿意马。忽然,他转向卡琳问道:
“最近,你看到斯托姆一家人了吗?”
“没有!”卡琳生硬地说道,“我不愿意跟不虔诚的人交往。”
这个回答让英格玛若有所思。他在想自己是应该说点什么,还是应该保持沉默。如果他说话有可能跟家人决裂,但他又不愿意让他们认为自己支持他们这种错误的想法。“我从未看出老师一家有任何不虔诚的迹象,”他反驳道,“而且我与他们共同生活了四年。”
刚才英格玛担心的事,现在轮到卡琳了。她也在想要不要继续说下去,最后她觉得自己应该捍卫真理,即使这样会伤害英格玛。于是她说道,如果有人不留心倾听上帝的声音,这样的人就是不虔诚的。
哈尔沃也开始帮腔。“孩子的问题是关键的,”他说,“他们应该接受正确的教导。”
“整个教区的孩子都是在斯托姆的教导下长大的,也包括你,哈尔沃。”英格玛提醒他。
“但是他并没有教我们如何正直地生活。”卡琳说道。
“但在我看来,你一直在那么做啊,卡琳。”
“让我告诉你他以前是如何教导我们生活的。那就好像在圆形的梁木上行走: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但是当教友们助我一臂之力的时候,我就大步走在笔直的正义之路上,没有任何牵绊。”
“我敢说,”英格玛说道,“这样讲是很容易的。”
“尽管做起来很难,但并非不可能。”
“但是斯托姆一家怎么样了?”
“跟我们有同样信仰的人,纷纷给孩子退学。你知道我们不希望孩子吸收不同的知识。”
“老师怎么看待这件事?”
“他说不让孩子上学有违法律,于是让警察立刻带回托马森和克里斯特·拉尔森加的孩子。”
“所以你们与斯托姆一家敌对起来了?”
“我们只是坚守自己的想法。”
“你们似乎与其他人都格格不入。”
“我们只是远离那些引诱我们堕落的人。”
这三个人继续说下去,他们都压低声音,字斟句酌,唯恐说出来的话伤到对方。
“但我可以代替格特鲁德问候你,”卡琳说道,试着换上愉快的口吻,“去年冬天,海尔干跟她谈了很多,他说她今晚要加入我们。”
英格玛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他好像一整天都蒙着眼睛,等着挨枪子儿,现在终于等到了,子弹射穿了他的心。
“所以她想成为你们中的一员!”他喃喃自语,“当一个人处在漆黑的森林里,很多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英格玛似乎想到海尔干一直在讨好格特鲁德,然后设下圈套抓住她。“但是我该怎么办?”他忽然问道,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无奈的恳求。
“你应该加入我们,”哈尔沃果断地说道,“海尔干现在回来了,只要他跟你谈一次,你就会皈依的。”
“我才不在乎是否皈依!”
哈尔沃与卡琳瞪着英格玛,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只想坚守父亲的信仰!”
“与海尔干谈之前,不要再说了。”卡琳恳求道。
“但是,如果我不加入你们,我想你们会把我赶出这个家,对吗?”英格玛说道,站了起来。他们没有回答,他似乎变得一无所有了。他鼓起勇气,变得更加坚定。“现在我想知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置锯木厂!”他问道,他想这件事最好能马上解决掉。
哈尔沃与卡琳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都害怕做出承诺。
“你知道,英格玛,在这个世上对我们来说,没有人比你更重要。”哈尔沃说道。
“是的,是的,但你们打算怎么处置锯木厂?”英格玛坚持问道。
“首要的事情是把那些木材都锯好。”
面对哈尔沃的闪烁其词,英格玛得出结论:“也许海尔干也要接手锯木厂?”
卡琳与哈尔沃对英格玛表现出的愤怒困惑不已。自从说了格特鲁德的事,他们似乎无法与他心平气和地说话。
“让海尔干跟你说吧。”卡琳乞求道。
“哦,我会让他来跟我说,”英格玛说道,“但首先我要知道你们的立场。”
“当然,英格玛,你一定知道我们都盼着你好!”
“但是海尔干会接管锯木厂吗?”
“我们得帮海尔干找到合适的工作,这样他才能留下来。我们觉得假如你能接受真正的信仰,你们俩也许能成为合作伙伴。海尔干很能干的。”哈尔沃说道。
“哈尔沃,你什么时候学会拐弯抹角了?”英格玛说道,“我只想知道海尔干会不会成为锯木厂的主人。”
“如果你拒绝信仰上帝,他就会接手锯木厂。”哈尔沃宣布道。
“我很感激你能告诉我。如果我接受你们的信仰,我将会得到一笔多大的买卖啊。”
“你要知道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卡琳责备道。
“我知道你们什么意思,”英格玛说道,“除非我加入海尔干派,否则我会失去格特鲁德、锯木厂,还有我的家。”英格玛突然转身,走了出去。
走出屋子后,英格玛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或许应该让这种悬而未决的感受有一个了结——他应该弄清楚自己跟格特鲁德的关系。于是,他径直朝学校走去。春雨悄然而至。老师家美丽的花园里,绿意盎然,小草们都在奋力生长。此刻,格特鲁德正站在台阶上,欣赏这场春雨。两丛稠李枝叶繁茂,伸出的绿叶遮挡着格特鲁德。英格玛驻足片刻,他被眼前的美好的景致惊呆了。他的身心渐渐缓和起来。格特鲁德没有看到他。他轻轻关上院门,朝她走去,出神地看着她。上次分别时,她还是一个小姑娘。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已经出落成端庄美丽的大姑娘了:身材高挑而纤细,颈项典雅,皮肤白皙娇嫩,双颊绯红。她此刻正陷在某种沉思中,双眼深邃,双唇微闭,流露出严肃而渴望的神情。
看到格特鲁德变化这么大,英格玛高兴极了。一股美好的安定感占据了他的全身,他感到自己好像在接近某种神圣而伟大的东西。他被这种美丽完全征服了,甚至想跪下来,感谢上帝的恩典。
但是,当格特鲁德看到英格玛的时候,她整个人僵住了。眉头紧锁,双眼中间显出一道皱纹。他马上就看出来了,格特鲁德并不希望见到自己,这让他很难过。“他们想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他想,“他们已经夺走了。”这种感觉让安息日的宁静荡然无存,之前的恐慌再次袭来。寒暄过后,他便直截了当地问格特鲁德,她是否真的要加入海尔干,成为他的追随者。她回答是的。英格玛又问她有没有想过海尔干派不允许她与教派以外的人交往。格特鲁德回答她已经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了。
“你的父母同意你这样做吗?”英格玛问道。
“没有,”她回答,“他们还不知道呢。”
“但是,格特鲁德……”
“小点声,英格玛!我这样做是为了寻求安宁,是上帝让我这么做的。”
“不,”他大喊道,“不是上帝,是……”
格特鲁德忽然转过身去。
英格玛告诉她,自己决不会加入海尔干的教派。“如果你加入他们,我们就要永远地分开了。”
格特鲁德看着他,好像在说即使这样,对她也没有什么影响。
“别那么做,格特鲁德!”他央求道。
“你不要以为我行事鲁莽,对于这件事,我已经深思熟虑。”
“那么你再好好想想吧。”
格特鲁德不耐烦地转过身去。
“你也应该为海尔干想一想。”英格玛气急败坏地说道,并抓住她的手臂。
她甩开他的手。“你疯了吗,英格玛?”格特鲁德倒吸一口气喊道。
“是的,”他回答道,“海尔干的所作所为把我逼疯了。这一切必须停止!”
“什么必须停止?”
“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了。”
格特鲁德耸耸肩。
“再见。格特鲁德!”他用哽咽的声音说道。
“记住我说的话,你永远不要加入海尔干派!”
“你想要干什么,英格玛?”女孩问道,因为她感到一丝不安。
“再见,格特鲁德,好好考虑一下我说过的话!”英格玛回头喊道,此时他已经走到碎石路的一半了。
他继续前行。“如果我像父亲那样智慧就好了!”他心想,“但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就要失去我的最爱,而且无能为力。”然而,有一件事英格玛可以确定——如果一切不幸都降临到他身上,那么海尔干也不能全身而退。
他朝大力英格玛的小木屋走去,希望能见到牧师海尔干。走到门口时,他听到屋里传出了愤怒的喊声。好像屋里还有其他人,他立即退了出来。就在他要离开的时候,他听到一个男人愤怒地说道:“我们三兄弟不远万里找你算账来了,约翰·海尔干。你对我们的弟弟做了什么?两年前他到美国,然后加入你的教派。前几天我们收到一封他的来信,信上说为了参悟你的教义,他已经走火入魔了。”
英格玛匆匆离开。显然,跑来找海尔干算账的不止他一个,他们都是一样的无助。
他走向锯木厂,大力英格玛早就在那儿开工了。这时,他听到一声突如其来的喊叫,连锯片的尖啸与激流的咆哮都无法掩盖。起初,他无动于衷,满腔的恨意,他只能想到海尔干从他身边夺走了格特鲁德、卡琳,以及他的家庭和事业。
接着,他似乎又听到一声叫喊。很可能是海尔干与这些陌生人发生了争执。“就算是打死他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心里想。
然后,他又听到一声呼救。英格玛立即放下手中的活,朝山顶飞奔。离小木屋越近,海尔干痛苦的喊声就越清晰。终于跑到小木屋门口时,他感到四周被屋里的扭打震得晃动起来。
他小心地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海尔干倚墙而立,手里拿着斧头自卫。三个陌生人个个身壮如牛,手里握着棍棒。他们没带枪,显然只想教训海尔干一番,但是海尔干的反击惹恼了他们,他们起了杀心。他们没有过于警惕走进来的英格玛,只把他当作枯瘦腼腆的少年。
英格玛静观其变。这样的场景对他来说如同梦境,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期盼的事竟然成真了。这时,海尔干再一次求救。
“你别想让我救你,我可不是傻子!”英格玛在心里说道。
突然,一个人狠狠击打了海尔干的头,他手一松,斧头掉到地上。其他人立马扔掉手里的棍棒,拿出刀,冲向海尔干。这时,一个念头闪过英格玛的脑海——其实每个人都在一生中的某个阶段做过卑鄙的事,现在轮到我了,是吗?他想。
突然,一个行凶者感到自己被一双强壮的臂膀提了起来,然后整个人被扔出屋外;第二个人还没反应过来,也被扔了出去;第三个人奋力站起来,同样被大头朝下击倒在地。
英格玛把他们三个全部扔出屋外,自己站在门口。“还想再打吗?”他挑战似的笑道。他才不介意跟他们三个打一场,他正好想试试自己的实力。
三兄弟似乎打算重启战局。其中一个人喊道,我们快撤吧,有人从榆树后的小路上赶来了。没有解决掉海尔干,他们三个都很失望。就在他们准备离开之际,其中之一转身跑向英格玛,刺伤了他的脖子。
“这是你多管闲事付出的代价!”他叫嚷道。
英格玛倒了下去。对方嘲弄地大笑着跑开了。
几分钟后,卡琳来到小木屋,发现英格玛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脖子受了伤。她走进屋里,发现海尔干倚墙而立,手里握着斧头,满脸是血。卡琳没有看到那几个逃逸者;她认定是英格玛先动的手。她惊恐万分,双膝颤抖。“不,不!”她心里想,“我们的家族里不可能出现行凶者。”她回想起母亲的往事。“源头在那里!”她喃喃自语,抛下英格玛,朝海尔干跑去。
“先去看看英格玛!”海尔干大喊道。
“应该先帮受害者,而不是行凶者。”卡琳说道。
“先去看看英格玛!先去看看英格玛!”海尔干不停地大喊。他太激动了,向她挥起斧头,“是他赶走了行凶者,救了我!”他喊道。
卡琳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待她转向英格玛时,人已经走了。她看到英格玛摇摇晃晃地穿过院子,便大声喊道:“英格玛!英格玛!”
英格玛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她很快追上了他,把手放到他的胳膊上,说道:“停下来,英格玛,让我给你包扎伤口!”
他甩开她的手,如盲人般胡乱前行。血从伤口流出,顺着衣服流到鞋子上。他每走一步,鞋子里挤出的鲜血就在地上留下一个红色的印记。
卡琳跟着他,绞扭着双手。“停下来,英格玛,停下来!”她央求道,“你要去哪里?我说,别走了!”
英格玛径直朝森林走去,那里不会有人救治他。卡琳盯着他的鞋看,血不断地渗出来。地上的脚印越来越红。
“他想在森林里自生自灭,血干而死!”卡琳心里想。“上帝保佑你,英格玛,你救了海尔干!”她温柔地说道,“一个人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和力量才能那么做啊!”
英格玛还是闷声走路,毫不在意姐姐的话。卡琳跑上前去,挡住他的路。可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就绕开了。“你去帮海尔干吧!”他低声说道。
“听我解释,英格玛!哈尔沃和我因为今天早上跟你说过的话而感到抱歉。我来找海尔干,就是要告诉他,不管怎样,锯木厂都是英格玛的。”
“现在,你去告诉他吧。”英格玛说道。他继续前行,地上的石头和树桩把他绊倒。
卡琳紧跟在他后面,尽力安抚他。“你就不能原谅我吗?刚才是我错怪你了,以为你动手打人。我一时间也想不出别的来啊。”
“你随时准备相信自己的弟弟是杀人犯。”英格玛反驳道,看也不看她一眼。他只顾走路。他踩过的草叶再挺立起来时,血顺着草尖流下来。当卡琳注意到英格玛对海尔干怪异的称呼时,她才明白自己的弟弟有多么憎恨这个人。同时,她也看到了弟弟的能力。
“大家都会称赞你今天的所作所为,英格玛,你会因此而出名的,”她说道,“你不会想死掉,错失这些赞誉,对不对?”
英格玛的笑声充满了讽刺。他转过身来,脸色苍白而憔悴。“你为什么不回家,卡琳?”他说道,“我知道你想帮谁。”他的步伐越发不稳,现在他走过的地方,血迹已经连成一条。
看到这些血,卡琳几乎要发疯了。她对英格玛的爱,更加强烈地燃烧起来。现在她为自己的弟弟感到骄傲,觉得他是这棵古老的家族树上一条粗壮的枝干。
“哦,英格玛!”她喊道,“你必须在上帝和亲人前回答,你是不是要流干你的鲜血!你知道,无论你让我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都会去做。”
英格玛停下脚步,手臂环搭在树干上以支撑自己,然后冷笑道:“或许你可以把海尔干送回美国去?”
卡琳低头凝视着英格玛左脚边的一摊血,思考她的弟弟抛过来的难题。难道他希望他的姐姐离开这座美丽的天堂花园?整个冬天的生活让她无比留恋,难道她又要回到好不容易挣脱出来的罪恶的世界中去?
英格玛干脆转过身来,脸色蜡黄,太阳穴发胀。他的鼻息微弱,整个人奄奄一息。他努起下唇,嘴唇的轮廓更加清晰了,显出从未有过的坚毅。看来,他是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了。
“我觉得我与海尔干不能生活在同一个教区里,”他说道,“显然我得给他让地方。”
“不,”卡琳立即喊道,“如果只有这样,你才肯原谅我们,我答应你劝海尔干离开。上帝会把另一位牧羊人派给我们。”卡琳心想,现在最好什么都依着英格玛。
她给英格玛包扎好伤口,扶回了家,让他在床上休息。他伤得没有那么重,休息几天就没危险了。这几天他躺在楼上的房间里,卡琳始终像照顾小孩子一样照顾他,守着他。
第一天,英格玛神志不清地呓语,早上发生的事不停在他脑中回放。这让卡琳发现,海尔干与锯木厂并不是唯一让英格玛挂念的。晚上,当他神志清醒后,卡琳对他说:“有人想跟你说话。”
英格玛说,自己太累不想说话。
“但我认为这对你有好处。”
过了一会儿,格特鲁德直接上楼来到他的房间。她一脸严肃,而且有些不安。英格玛以前就喜欢格特鲁德,那时她是个有趣的女孩子,有时候还会惹人生气。但那个时候,他心里有些东西压抑了自己对格特鲁德的爱。现在,格特鲁德度过了难熬的一年,克服了自己的不安与渴望,她的身上发生了神奇的变化,于是英格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对她的爱意。见到格特鲁德来到床边,英格玛立刻举起手掩住双眼。
“你不想见到我吗?”她问。
英格玛摇摇头。他像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只想跟你说几句话。”格特鲁德说道。
“我想你是来告诉我,自己已经加入海尔干派了?”
格特鲁德俯身在床边,把他的手从双眼处移开。“有些事情你不知道,英格玛。”她低声说道。
他惊奇地看着她,一言不发。格特鲁德双颊绯红,略显犹豫。最后,她说道:“去年,在你要离开我们的时候,我已经开始用恰当的方式来关心你了。”
英格玛的脸红到了头发根,一抹喜悦洋溢在眼中。但很快他又变得严肃且怀疑起来。
“我非常想念你,英格玛!”她喃喃自语。
他笑了,略有怀疑之色,但还是拍拍她的手,算是感激她对自己的善意。
“但你从未回来看过我,”她责备道,“就好像我从未出现过一样。”
“我不去看你是因为,我想做出成绩后再向你求婚。”英格玛说,好像这是不言自明的事。
“但我以为你把我忘了!”格特鲁德的眼里蓄满泪水,“你不知道我度过了多么艰难的一年。海尔干非常善良,他试着安慰我,他对我说,如果我全心全意信仰上帝,我的心就会重获宁静。”
英格玛看着她,眼里再次燃起希望。
“今天早上你来的时候把我吓坏了,”她坦言,“我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抗拒你,不安感会再次回来。”
英格玛喜形于色。
“但是今天晚上,当我得知你救了自己憎恨的人,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格特鲁德脸红了,“我觉得我再也没有力气离开你了。”说完,她把头埋在英格玛的掌心,吻了下去。
对英格玛来说,这神圣的时刻终于来临,伟大的钟声响起。在宁静祥和的安息日里,甜蜜的爱降临在他的双唇,他的身心沐浴在幸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