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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杂记

九、北平的商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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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篇写的都是关于国家公共的事情。而民间社会的事情,也必须要谈谈,因为北平虽然做都城六七百年,但风俗朴厚,人心安静,不似上海等城,做了不过百余年的商埠,便特别的嚣张,道德信用,日见沦丧;商界的行径,更是浮嚣。北平则不然。兹先谈谈北平商家的情形。

提起北平商界道德信用来,可以说是堪为世界商人之模范;他们虽然没有世界商战的知识,但有传统的信义、谦和的行径。比方说:上海、广州等城的商家,对于买主客人,太不客气,尤其是从前广州商人,对买主所说的话,常常惹得买主生气口角,其实若按法律来说,他们说的话,哪一句话,都够起诉的资格。另一面说,像犹太人之做生意,又太客气,往往闹的顾客不好意思不买,这是世人都知道的;日本之商家,也有这种趋向,这固然是好,但也有点毛病。须要知道,所谓不好意思不买者,便是不愿买而必须要买,这也算是一种为难的情形;下次再去,就要斟酌,这也是当然的情形,如此则生意也可以受影响。所以犹太人在西洋做生意,是可以极为发达,因为西洋人对于他们这种客气,并不十分重视。中国人则不然,他人对自己客气,自己更要客气,这是中华民族传统的文化精神。他客气我更要客气,自己觉得不买对不起他。说实话吾人到一铺子里头,不见得一定遇到自己心爱之物;非心所爱也要买,这于内心便有不舒服之处,则下次再去是一定要斟酌了。所以犹太人在西洋的那一套,在中国不一定行的开。北平商家的作风,与上两种都不同,像街道摆地摊之小商人,因未曾在铺中受过训练,他们说话不规则之处还相当多,若真正像一个商业的铺号,则说话非常和气,所以谚语有“买卖和气赚人钱”、“和气生财”等等这些话。这便是商业传统的要素,不但和气,而且规矩,不卑不亢,说的都是买卖范围以内的话;就是驳你回,你也不会不爱听。各行有各行的话,且是都有训练,最讲究的是大的绸缎布店,说话比其他行道,更显规矩而有道德,兹大略举两三种如下。

先谈绸缎布店。比方对他说,你们这儿货较为便宜,如某号某号较贵的多,倘次一点的铺子听到这些话,他一定很高兴,且必要说别家几句闲话,再自夸几句货真价实。但大布铺则不然,他一定说,“也差不了许多”,这就是不肯说同行坏话的道德,此只北平有之他处不见。

买绸锻挑拣颜色,往往时间太久,老拿不定主意,又怕铺中人嫌麻烦,这种情形往往有之。他看出这种情形来,他必说不必着急,买的时候,多费几分钟的工夫,将来穿着永远趁心如意的,稍一含糊,将来永远是别扭的,再说千灰万紫,颜色深一点浅一点,都要随心所欲,不可含糊。请想他说这样的话你心中当然爱听,而且对他一定是有好感的。挑检许久买不成,临出门他必说货色太多,谁家也不能预备那样齐整,请先到别家看倘不合式,再请回来。

到棺材(寿木)铺说话,就是又一种话了。比方,别的铺子,说客气话,一定说老主顾,不能多算钱,或希望买卖交的长才是主顾呢,等等这些话。但这些话,棺材铺中人万不能说,他必说,您这是百年不遇的事情,怎么能够多算钱呢?

比方吃饭馆子,阔人往往说你们的大师傅(厨役)太差了,他必说,要说比您府上的大师傅,那是比不了,在饭馆子中,我们掌灶的(厨役)也就算很好的了,他这话是驳了你的回,而且你还爱听。

以上这种的话,我从前纪录过几百条,都极有思想而有趣,现只举几条,不必多赘,这可以说是都是世界商人可以为法的。以下再谈谈商家的道德、组织、信用等等,有许多也是世界上少见的。

旧书铺

北平旧书铺的组织法,不但中国其他城池没有,世界各国也是不见的。他除在柜台上售书外,里边屋中总陈列着几张八仙桌,预备人去看书。从前吾国虽有藏书楼的组织,但多系私人所藏,间乎有公共者,然甚少,只有极讲究之书院中,偶或有之,但亦不容易借出,藏书楼中更无供人看书处的设备。则这种旧书铺,颇有现代图书馆的情形,而且比图书馆还方便。想看什么书,他就给送到桌上来。倘自己研究一件事情,记不清应看何书,可以问铺中掌柜的,他便可给你出主意。他铺中没有的书,他可以替你在其他书铺转借。看书时想吸烟,有学徒替你装烟,想喝茶有学徒给你倒茶。你若看书看饿了,他可以代你去买点心;常看书的熟人,有时他不要钱,他还可以请你。这在世界上的图书馆中是没有的吧?不但此,你在家中想看什么书,他可以给你送去。看完了不买,是毫无关系的,比方说自己想做一篇文章,应用的参考书,家中没有,也可以去借;只管说明,我暂作一次参考,你看完了,他便取回。不但此,倘做文章自己一时想不出应用何书参考,也可以直与书铺掌柜商量,他可以代出主意,自己书铺没有,也可以代借,看完了仍旧由他代你送还;他不但由别的商家代借,有难觅之书,他知道某学者家有,他也可以替你去借,因为有该书之家,你不一定相熟,而有书之家,总是常买书,与书铺一定相熟的,所以他去借容易得多。这于学者读书人有多么方便。如果你不认识这种书铺,你可以托朋友介绍,他一样的给你送去,看完了他便取回,也不要钱。

我问过他们,老光看不买岂不赔钱吗?这种旧书铺之掌柜,不但有道德,而且有思想,他说书铺的买卖,道路最窄,平常人不但不买,而且不看。所来往的,只有几个文人,文人多无钱,也应该帮帮他们的忙,而且常看总有买的时候,倘他给介绍一个朋友,做一批大点的买卖,也是往往有的事情,这哪能说是他白看呢?请听他这话,是多么有道德。他不但有道德——且有相当的学问,对于目录之学,比读书人知道的多得多。在前清光绪年间,琉璃厂路南,有一翰文斋,老掌柜姓韩,就知道的很多,缪莲仙、王莲生诸先生都常常问问他。张文襄之洞在他的《书目答问》一书中,曾说过读书人须要常到旧书铺中坐坐,就是这个意思。彼时如张之洞、王莲生、盛伯羲、许叶芬、王闿运等等诸公,都是常去逛书铺子的。

茶馆子

北平的茶馆子,也实在值得谈一谈,他与各大城中之茶馆,虽然相同地方不少,但特别的地方确很多。茶馆子卖茶,自然是他的正业,但北平茶馆可以分两种,一是早晨,一是夜晚。北平人最讲喝茶,尤其早晨更非喝不可,所以早晨遇到熟人,必须要问一句,“您喝了茶咧吗?”大约都是简单着说,“您喝了吗?”若到大街上碰到,则必相约同到茶馆,此定例也。五行八作除有长期工作者外,其余所有工人,大多数都得到茶馆喝茶,一则喝茶,二则也为寻觅工作。北平的规矩,所有承应工作买卖之商家,如泥瓦作、木厂子、搭棚铺、饭庄子、裁缝局子、出赁喜轿铺、杠房等等,答应下工作买卖来,次日一早,便到茶馆中去找工人,所以各行工人也都到茶馆等候。各行工人有各行的茶馆,不能随便进去,因为棚匠若到厨役的茶馆,那坐一天也找不到工作。这个名词叫作“坎子”,哪一个茶馆,是哪一行的坎子,是一定的。而且茶资也极便宜,每人每次不过茶叶钱,大个钱一枚,水钱一枚;倘自备茶叶,则只花水钱一枚便足,任凭你喝几个钟头,也没关系。大个钱一枚,合现大洋不到半分;彼时每一元现洋,约可换大个钱五百枚,请看这有多便宜。这种茶馆就等于人市,有南方之墟,北方之集的性质。有许多商家下市之后,聚谈各种生意,也都是到这种茶馆来谈,这与上海、广州各大城之茶馆,有相同之处。

夜晚的茶馆,则多是书馆。从前生活安定,大多数人夜晚无事,都要到茶馆听说书,所以各茶馆都要特请有名的说书人,前来说书。大约是大茶馆就请大名角,小茶馆就请次路角,每日茶馆门口,也都有大广告牌,写明特请某人说某种故事,以广招徕。因为间有妇人往听,所以说的都是规矩的故事,如《列国演义》、《三国演义》、《隋唐演义》、《说唐》、《杨家将》等等的旧小说,都是常说。他们的说法也很有好的,在原词之外,总要加添许多有趣的言词,提神的动作,借以吸引听众;听书的人,多数也很入迷,一天不听,心神便无寄托,每天吃过晚饭,就都赶紧往茶馆跑,其入迷程度,比观剧又高得多。从前最盛时代,北平这样的茶馆,约有一千余处。每一大街,总有几处。大一点的胡同中,也是必有的。每天的听众,最少也在二十万人以上;比戏园中的观众,要多十倍。倘教育界利用这种书馆,给听众输入些新的知识,则于社会一定有很大的益处,惜乎当年学界没有注意到此。当年中山先生使广东之卖药人,讲演关于革命事情,收效就极大,与这种局面,大致相同。

饭馆子

北平的饭馆,亦与各处不同,极有组织,极有训练。所谓有组织者,是馆子分的种类很多,差不多是各不侵犯,如某种人应该吃某种馆子,可以说是一定,但此非仅是贵贱之分,容下边谈之。所谓有训练者,是堂倌等说话之有分寸,不卑不亢,要使人爱听;堂倌又名跑堂的,亦曰茶房,也叫伙计。兹先谈谈饭馆子之种类,及其组织法。

(一)厨行。这种没有馆子没有铺面,只在其住家处门口,挂上一个小木牌,上写厨行二字,专应大活,总是在办事之家去做,如办喜事、丧事、庆寿等等。在家中,在庙中,用多少桌席,他都可答应,少者一两桌,多者几十桌、几百桌乃至一千余桌,他都能办到。因为他手下,有这种种厨役,且有厨房一切应用的家具;就是没有也不要紧,因为单有出赁这种家具的商号,任凭你用多少桌都可,而且是粗细都有。他所做之菜品,与饭馆子不同,大约总是煨炖之菜最多,做出一锅来,随用随盛,不伤口味;或者做好之后,永在蒸笼内蒸着,随时用随时端,更较方便。须要知道,一顿饭之时间,前后不过两个钟头,要同时开几十桌,或几百桌,非用这种做法之菜不可;若多用炒菜,那就不能吃了,因为炒菜,要紧在火候,每勺至多炒两盘,若每勺炒十盘八盘,那是绝对不会好吃的。所以这种厨行也单有他专门的优点,大规模的红白寿事,多找这种。

(二)饭庄子。饭庄子分两种,一种名曰冷庄子,一种名曰热庄子。冷庄的情形,与厨行相近,但是他有院落房屋,大的有十个八个院子,房屋当然更多,有的且有戏楼,以便办喜庆事之家庆贺演戏之用。从前办红白寿事,多在这种饭庄之内,因其宽阔方便也,同时开几十桌,地方也足够。大家愿意在此办事者,因为在家中,事前事后,都有许多的麻烦,在此则说成之后,即可办事,办完之后,就算完事,没有善后一切之麻烦。这种庄子,平常不生火,所以名曰冷庄子。来吃饭者,必须前一二日规定,定妥之后,届时他便生火预备。办事定几十桌,他自然高兴;随便请客,定一两桌他也欢迎。

所谓热庄子者,是平常就有火,随时可以进去吃饭,所以名曰热庄子。但冷庄子三字是常说的话,热庄子三字则不恒用。这种与冷庄子,外表没什么分别,只门口挂有招牌,上写“随意便饭”、“午用果酌”等字样;冷庄子则无此。至于办红白事大宴会,则一样的欢迎。从前成桌的请客,多数都在此,因为地方方便,吃一桌饭,可以占一个院,至少要占三间房屋,而且若在饭馆子中请客,大家便以不够郑重,大家说起话来,总是说:既请客就应该在饭庄子上。如今金鱼胡同之福寿堂,前门外观音寺之惠丰堂等等,从前都是小饭庄子。再者饭庄子招牌,都是堂号,如愿寿堂、燕喜堂等。

(三)饭馆子。饭馆子的组织法,种类很多,归纳着来说,可以分为三种。大的饭馆,可以零吃,也可以成席,十桌八桌均可,如泰丰楼、丰泽园等皆是。他也外会,每次几十桌也可以,但这是特别的,且与本柜外面虽是一事,内容则是两事,他永远是两本帐。这种大饭馆,若三二人吃,总是不合式的,最少六七人才相宜。

中路的饭馆,只宜于零吃,偶尔也可以做成桌之席,但绝对不会太好吃,如前门外之瑞盛居、春华楼等是。

小饭馆则只能零吃,绝对不能成席。这路最多,如东来顺等,都是如此;只管他生意好,地方大,买卖多,但他确系小饭馆之组织法,而且菜也简单,除炮、涮羊肉等外,可吃的菜不过几种。

(四)饭铺。饭铺与饭馆的分别,现在有许多人不很明了。大概的说,是以各种面食为基本生意者为饭铺,以菜品为基本生意者为饭馆。这种饭铺的种类比饭馆的种类还多,各有各的拿手,各有各的优点,如馅饼周以馅饼出名,耳朵眼以饺子出名,都一处以炸三角出名,荟仙居以火烧炒肝出名,苟不理(在陕西巷)以包子出名,面徐以面条出名,润明楼以褡裢火烧出名。此外尚多,不必尽举。也分大中小三等。大的兼买菜,且种类较多,如东来顺最初就是饭铺。在这种饭铺中吃饭,是最经济的,不但省钱,而且省时间,因为他食品多是现成的,而且简单,进去就吃,吃完就走,于公务员是最合式的。

饭馆饭铺种类甚多,以上不过大略谈谈,因篇幅的关系,也不能多说了。兹只再把他所谓信用谈一二事,亦非其他城池所有。从前东城隆福寺胡同路北,有一家饭馆名曰宏极轩,专卖素菜,凡认真吃素之人,都往他那儿去吃,买卖异常兴隆,尤其是各王公巨宅之老太太,每逢初一、十五,多系吃素,她们对于自己宅中之厨子信不及,以为他们用的刀勺,常做荤菜不洁净,永远派人到宏极轩去买。所以每逢初一、十五,他门口车马如市,都是来取菜的。为什么大家这样相信他呢?当然也实在可信,每天早晨派人到市上去买菜,掌柜的便坐在门口,买来之菜,他都要详细盘查,不但肉荤等物不许进门,连葱蒜薤韭等物,也绝对不许有;本铺中的人,年之久,连一点葱花都吃不到,这样的作风,安得不使人相信呢?安得不发财呢?

前门外大蒋家胡同路南,有一个宝元馆,他另有一种认真法。掌柜的终日坐在厨房门口,每一菜做出来,他先看一看,才许给客人端去,倘他认为不够好,他便把该菜扣下,使厨房另做;不够水准,不能给客人吃。这样情形去吃饭的人是不会不满意的。但他另有一种作风,他欢迎商界,不欢迎官场。商界每年请同行吃春酒,发行家请门市商,门市商请常主顾,每年每家总要请几十桌,此定例也。彼时每桌光菜钱不过现大洋六七元,不过这是一宗很大的生意,而且商家之钱是方便的。官场人请客,一两月中不见得有一次,而且跟班下人种种勒索,相当麻烦,所以不欢迎。按道理说,他两边的生意都做,岂不很好?但彼时有一种风气,是商人与官员,不能同坐一席,比方我们家有庆贺事,到请来宾入席时,便不能把商人与官员让在一处。不但官员挑眼,商人也绝对不肯坐。因为这种情形,倘该饭馆常有官员请客,则商人便不高兴去。所以不得已,只好得罪官员,不能得罪商家。

以上关于饭馆者只说两件。兹再把商业界的信用,说一件。

从前北平银号,最出名者为“四大恒”,都是由明朝传下来的,所以都在东四牌楼,在明朝东四牌楼是最繁华的地方。同治末年,四恒之一的恒和银号关了门歇了业,但他有许多银票在外边流通着,一时收不回来。彼时没有报纸,无处登广告,只有用梅红纸半张,印明该号已歇业,所有银票,请去兑现等字样,在大道及各城镇中贴出,俾人周知。然仍有许多票子,未能回来,但为信用必须候人来兑,等了一年多,还有许多未回,不得已在四牌西边路北,租了一间门面房,挂上了一个钱幌子,不做生意,专等候人来兑现。如此者等了二十年,光绪庚子才关门。请问现在还有这样的铺子没有。

北平商界,从前优点极多,不过大略谈谈。其余便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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