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宋阳泉将宋忠恕这班人伙骗的行为,识破以后,三魂失二,坐在那里动弹不得。还是赖国恒向着他问道:“宋先生,路已走错了,那是悔不转来的,现在我所要问你的,是不是想另找一条路子,来补救一下?”唐尧卿摇摆着头现出得意的样子道:“我们赖局长,是现任的官,说出来的话,都是有分量的,比不得那些骗子,他说和你想法子,那就是真正的想法子,你何不趁此向赖局长求个情。要不然,你亏空下一二千块钱,怎样回家交代呢?”唐尧卿不提倒也罢,一提之下,他含在眼角上两点眼泪水,再也忍不住,就突然流将下来了。赶忙拿袖头去擦时,已经是来不及了。赖国恒抽着烟,脸上放出微笑来,因道:“宋先生这人太老实,未尝不可以共事。但是事到如今,哭也无益,你自己总得拿出一个主意来才好。”唐尧卿道:“是呀!你应当拿个主意呀。”宋阳泉突然站立起来,向赖国恒作了两个揖,哭丧着脸道:“赖局长,我求求你了。”赖国恒却也站起来回了个揖,因道:“你不要性急,我为人生平就是助强扶弱,爱打不平。既是你受了人家的骗,说不得了,我应当帮你一个忙。不过我自己局子里,几个分局子,人都挤满了,实在再安插不下去。假如你愿意我帮忙的话,我和你去找找财政厅的丁科长,或者能想点法子。”宋阳泉道:“不有一个科长姓都吗?我倒是认识。”赖国恒又摇着头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人太老实了。你认识的那科长厅长,没有一个是真的,全是宋忠恕那些人蒙混你的,你到现在还信以为真吗?”宋阳泉鼓了嘴,作声不得。赖国恒道:“宋先生拿定了主意没有?我可不能再三地问你,要不然,倒疑心我也是个骗子,要骗你的钱了。”宋阳泉还没什么表示,唐尧卿早是哦呀了声,站将起来,连向赖国恒作了几个揖,笑道:“他这人岂有那样不知好歹?我大胆说一句,以后他的身家性命,都在赖局长保护之下了。阳泉,快些求求赖局长吧?”宋阳泉现在是毫无主意,灵魂都在人家身上,于是走过来,又和赖国恒作了几个揖。他将手摸了摸胡子,笑道:“我和你找找路子看,凭我的力量去做,能不用花费是更好。纵然不免有点花费……”他现出那沉吟之状,连身子和头,一齐摇荡了几下,笑道:“那实在不成问题,若是我能够早一天赶到,你的钱不流出去,尽够用的了。这样吧,让我来做个小东,约着丁科长和你见一见面。以后有什么事接洽尧老……”唐尧卿站起来打了一拱,道声不敢当。赖国恒也并不理会,依然接着道:“你可以陪了他到丁科长家里去。在这个时候,你再仔细打听打听,财政厅是不是有个丁科长。”唐尧卿先笑起来道:“难道我们这样的亲戚,还有什么疑心不成?”赖国恒道:“我们虽是亲戚,但是和宋先生不过同乡而已。”唐尧卿道:“既是同乡,也就大可放心了。”赖国恒也不再说了,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道:“我初到省,还有几处要紧的地方,得前去走动走动,过一天再会吧。”正说到这里,茶房忽然进来说,丁科长派人来请赖局长。赖国恒道:“还是派人来的呢?还是打电话来的呢?”茶房道:“是派专差来的,局长有什么话吩咐吗?”赖国恒道:“既是有人来,你叫他进来。”说着,他又大模大样地坐了下去。门帘子一掀,这时进来一个穿黄色制服的卫兵,那衣领子上有两个铜字,一边是财字,一边是卫字,这不用说,实实在在是个财政厅的卫兵。他见赖国恒举手行了一个军礼。脚上的皮鞋,缩着一比齐,啪的一声,打了一下响。赖国恒只略微点了一点头,很不经意的样子,昂着头问道:“丁科长说了什么吗?”卫兵直着脖子和眼光,答道:“是!科长请局长过去。”赖国恒笑道:“你回去对科长说,叫他预备两样好菜,我要到他公馆里去吃饭。我现时还有两个地方走走,两个钟头内,准到。”卫兵听说,又答应两声是,然后走了。赖国恒向宋阳泉点着头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真是你的运气好,回头我见着他,我一定和他提起。我和他太熟了,是用不着客气的。”宋阳泉眼睛看到,耳朵听到,这是假不了的。而况赖国恒这个官总假不了,跟着他走,决计是没有错。马上站起来,和他作了两个揖。很诚恳地道:“诸事都仰仗赖局长了,兄弟不是不懂事的,将来自然要重重地报答。”赖国恒抱了拳头,歪到左肩,连连拱了几下,笑道:“快快不要提到这一层上去。若提到酬报的话,我就不便过问了。”唐尧卿道:“老表,你不是说了他是一个老实人吗?你还有什么不明白,他不会说话。”赖国恒点点头道:“他这也总是好意,我心领了。”说着打一个哈哈而去。唐尧卿用手指着宋阳泉道:“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了。赖局长有这番好心,肯帮你的,总算难得,一半呢,也就是看着我的面子。”说着,用手指了一指鼻子尖。宋阳泉到了这时,才把头上那顶呢帽取下,放在身边的文明杖,也放到一边去,然后将挂在钩上的冷手巾,取下来揩了一揩额头上的汗。摸过桌上的水烟袋,低了头,架着腿,抽起烟来。半晌,才道:“我想,真要花几个钱的话大概还拿得出。我箱子里存着,将近二百元,尧老……箱子里……”他说着可不敢向人家望,声音低得像蚊子大小。唐尧卿突然向上一站,手由长袍下面向上一掳,将衣下摆抱在怀里,瞪了一双大眼睛,望着宋阳泉。宋阳泉本来就没有了胆,一看唐尧老这种样子,把说话的那一丝游气,也吓得退回去了。唐尧老道:“你可没有存钱在我箱子里,由乡下动身到省里来,一进城我就将款子完全交给你了。你听了宋忠恕那班人将钱乱花,现在花空了,倒想向我身边来榨油吗?”宋阳泉垂着头道:“你老人家得原谅我,我现在丧魂失魄,有些糊涂了。以后的事,我还要多多仰仗你老人家啦。”唐尧卿道:“我若不念你在老实一边,我就不管你的事,让你无面目见江东父老。”说着,一顿脚,掉过身子坐到靠窗户的椅子上去,离着宋阳泉远远的。宋阳泉放下烟袋,走过来,连作了三个大揖,皱眉道:“尧老,你还生我的气吗?这回办事,我不听你的话,弄到这种田地,我简直是个牲畜。你还生牲畜的气吗?”唐尧老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人说话,真是可怜又可嫌,自己的钱糊里糊涂地花费了,现在倒要乱抓人,据我算一算,昨天在箱子里拿出来的,应该还有,并没有用完吧?”这一句话,提醒了宋阳泉,他忽然哦了一声。唐尧卿道:“你想起了什么事情吗?”宋阳泉道:“我还有四百块钱,存在一个朋友那里,还可以拿来应用。”唐尧卿道:“朋友?什么朋友?恐怕又是送给别人了吧?”宋阳泉连连摇着头道:“不会不会,他是个最好的朋友,我马上去拿回来。”说时,他抬起一只袖子,擦了一擦眼睛,就向外边走。他一看后面天井里,杜梅贞很自在的样子,正靠了门柱抽香烟。心想,大概她还不知道我遭了这样的大不幸。要不然,她不会这样自在。于是从从容容走到后院去,先和她点了个头,然后走向她屋子里去。梅贞先瞟了他一眼,懒懒地跟到屋里来。且不问他什么话,一屁股自坐到床上去,依然昂着头,用眼睛斜望了他。宋阳泉微笑了一笑,低声道:“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杜梅贞将香烟头向地下一丢,挺了胸脯子道:“不用说,我全知道了。昨天晚上,你很快活,不是住在扬州班子里吗?”宋阳泉倒吃了一惊,这件事,她怎么会知道呢?低声道:“没有这事吧?”梅贞由床面前一跳,跳到宋阳泉面前来,脸色一沉,一拍桌子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你把我也当残花败柳看待吗?你以前也不知道和多少下作女人胡闹过,把传来的杨梅大疮,又打算传染到我身上来。我指望你是个好人,所以把终身相托,原来你也这样是不长进的。我长到二十岁的名门小姐,让你破了贞节,你倒给我传染杨梅疮,你太狠心了。太欺侮人了。我就能够让你这样白白欺侮吗?”说到这里,嗓子就硬了。宋阳泉道:“我怎么欺侮了你呢?我的小姐。”梅贞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说没有欺……欺……”她说不下去了,两行眼泪便如抛沙一般地滚将下来。宋阳泉本来是要和梅贞说,那件事已经办坏了,请她把钱拿出来,好去另行设法。现在她一哭,这话怎么开口呢?这只有一个法子,把她先哄住了哭再说,因扯着手道:“你不要闹,先听我说。”梅贞将手一摔,抽身便走了开去,又伏到床上索性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那声音越来越大,差不多屋外都可听到。心想这事情要闹得大家知道了,简直是一场奸案,吃官司事小,妨碍自己的名誉,这一条不绝如缕的官路,又要断了。只得悄悄地走开,回自己屋子里来。唐尧卿本在抽水烟出神,陡然将水烟袋放下,打了桌面一下响。问道:“什么?你的钱,存在杜小姐那里吗?”宋阳泉顿了一顿,摇头道:“不……不放在她那里。”唐尧卿道:“不放在她那里,为什么谈到钱,你赶快就去找梅贞呢?”宋阳泉道:“我是和她打听宋忠恕他们这班人的下落,她似乎也很伤心,在那里流着泪哭,我也不好意思再坐就走开了。”唐尧卿看看宋阳泉和杜梅贞那种情形,料着多少不免有点关系,至于关系有多深,却不知道。现在宋阳泉说她为了他失败而哭,感情自然是深,但是别看是城市里的姑娘,倒是真爱老宋,也就算是个好人了。他如此想着,就不住看着宋阳泉的面孔。阳泉怕他会疑心自己存钱在梅贞那里,便极力做出郑重的样子,只当没事。坐着抽了一会子水烟,就在床上躺下。在床上躺着翻了大眼睛,口里念念有词。究竟躺不着,又坐起来抽水烟。唐尧卿昨天买的二两皮丝,这样轮流地抽着,抽得干干净净。唐尧卿以为他是图官失败,不免发愁,至于此外还有问题,哪里会知道。只是劝他说,事情做错了,也不必再发愁,好在有赖局长答应和你帮忙,总会有点结果的。宋阳泉一肚皮苦水,一个字吐不出来,只是绷着脸,点头说是。到了晚上九点钟,心里正想再去找梅贞谈谈,不料梅贞倒在这时,吩咐茶房来请他去。心想莫非她自动地愿意将钱还我,心中为之一喜。连忙用手巾擦了一擦眼睛,立刻到梅贞屋子里来,梅贞斜躺在一张长椅上,哭丧着脸,似乎是十分的烦闷。宋阳泉一弯腰,正想挨着她身子坐下,来安慰她几句,她突然坐了起来,用手将他一推,变着脸喝了一声道:“滚过去!小姐的叔父,还是一个武官,我能让你拿去当玩物吗?我让你破了贞节,又传染了梅毒,我这亏吃大了,我非告你一状不可!”宋阳泉被她一推,已是羞愤交加,现在她又说要告状,心里更是乱跳。只站在屋子中间,望了她发呆。梅贞道:“你怎么不说话?不说话就行了吗?我现在问你,我们还是官休,还是私休?若是官休,那很好说,”说着,站起身来,突然抢步上前,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住。接着道:“我马上喊起来,说你跑进屋子里来强奸我。我索性抓破面皮,和你到法庭上去相见,至少判你个三年五年监禁。到那个时候,我看你是做官,还是做犯人?”宋阳泉连连摇手道:“不,不,不!私休吧,私休吧。”梅贞道:“你提到私休吗?这可算是好过了你。只要把寄存在我这里的四百洋钱,算送给我做遮羞钱,我就放过你去。”阳泉一听到她说要把四百块钱没收,自己一线希望,也完全断绝了,未免七魄剩一。立刻脸色变成死色,一句话没有得说。梅贞道:“你说话呀。你再不说话,我就叫了。”宋阳泉向她连连摇了几下手,又拱拱手道:“你不要忙,我们商量商量。”梅贞板着脸道:“我没有什么商量,官休私休两条路,听便你择一条。你说话不说话?再不说,我就要叫了。”说着一伸头,做个张嘴欲喊之势。宋阳泉在乡下就怕和人打官司,到了城里来,更是不敢谈到这层去了。便道:“杜小姐,我答应私休就是了。”梅贞微微一笑道:“我也不怕你不私休。”说着,扯开桌子抽屉,拿出纸笔墨砚,纸上有一张草稿,指着道:“你照那稿子,誊一张收条给我。”宋阳泉拿着那稿子一看,上写,兹收到杜先生退回寄款洋四百元,此据。年月日宋阳泉押。梅贞微笑道:“你不要犹疑,我还有三分爱你,才这样办。要不然,我就找几个军界熟人,用枪把你打死。”说着,咬了牙齿。宋阳泉一看房门拴了又扣,梅贞两手叉腰在门里站着,料想逃脱不掉,只得把这收条照写,轻轻巧巧,又去四百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