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有许多假事,明明不必去理会,而事实上却不能不去理会,也是为人应付环境的一种苦闷。譬如有权威的疆史向中央政府要求什么未得,就可以辞职来要挟。明明是别有举动,并非倦勤,政府投鼠忌器,不能不挽留。还有那泼辣妇人,娘家又有势力,动不动要寻短见恐吓丈夫。丈夫虽然极想她死,又知道这是假死,也不能不救。现在杜梅贞讹索宋忠恕二百四十元,要以出门叫破他们的秘密为要挟,宋忠恕虽明知道她未必做得到,然而她果然做出来,又怎么办?因之他首先一跳,跳到房门边,先弯腰笑着作了一个揖,说道:“我的大姑姑,何必急呢?我们再商量上一阵子,行不行?”杜梅贞昂着头道:“宋先生,你打算怎么样?半夜三更,关了一个大姑娘在屋子里,不许人家走吗?”说时已经走到门边,推着宋忠恕就要出去。魏童二人怕这事真闹翻了,连忙抢上前也作揖道:“杜小姐,面子面子,请坐请坐,总让你过得去就是了。”梅贞倒退了两步,一手扶了桌子,一手叉了腰,微笑道:“二位是调停的了。有什么话,请简单地说,话多了,我是不耐听的。”魏有德轻轻一顿脚道:“好!我也来个痛快,不问老宋如何,叫他奉送二百整数。”梅贞依然是叉腰昂首两个姿势,将脚却在地板上点了几点道:“这样办,我是吃一点亏,不过我也有个条件,请三位当面答应一下子。好在这条件并用不着花三位多少钱。”魏有德便忙问是什么事,梅贞低声道:“这样子一来,大家和宋阳泉都是要脱离关系的了。你们今天有了钱,明天就可以远走高飞,但是我姓杜的是个女流,行走就不能像你们那样便当,他若是还死命地粘着我,我怎么办?在这一点,必要想个金蝉脱壳之法,先把我救出圈子外来才好。我倒有一个小主意,只要你们肯办就行得了。”于是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把她想的主意,对着三人,笑嘻嘻地低声说了出来。魏有德笑道:“但是这一笔费用,出在我们身上,杜小姐又敲了一个小小竹杠去了。”梅贞道:“我一让步,就是四十块钱。你们三个人凑着出一点钱,又算什么?而且照我这个办法,也可以把他轰出省城去。他早一天回了乡下老家,你们早一点出来活动不好吗?”魏有德道:“好!就是这样办了。”宋忠恕望着梅贞,虽然二十四分不高兴,但是也急于要出这旅馆,也不用得数了,就把那五十元一包的洋钱,拿了四包,交到梅贞手上,笑道:“我领教了。”梅贞鼻子一耸,哼着微笑道:“我怕你们下次不带我玩吗?”她就提起长衣下身两只角,把四包洋钱兜着走了。宋忠恕望了她后影,半晌不作声,等她脚步声走远了,便顿着轻轻骂道:“这个婊子养的,太不成人,先是无条件要和我们合作,合作成功了,就这样来挟制我们一下子。老魏,她说的事,不要和她办。”童秀崇道:“不和她办的话,恐怕不行吧。你想她要是脱不了身的话,能放过吗?”魏有德笑道:“这个法子也好,闹得他明天十二点以后,才能回旅馆,我们在明天上午,从从容容地开差,不比今天晚上溜开强吗?”魏有德想了一想笑道:“这个法子倒妙,你们暂在屋子里坐着莫动,我去找他去。只是一层,人心隔肚皮,八百洋钱存在你们这里,我倒去办差事,一转身,你们脚板上擦猪油,我到哪里去找你们呢?老老实实,先锁两百块钱到我箱子里去。话要说明,这不过是种保障,我名下应该分多少,将来算账,有多的话,我自然会退出来,我当然和杜梅贞不同,不能把持住了,不拿出来,你们相信不相信我的话呢?”童秀崇笑道:“我们还来这手吗?老宋,你为保全信用起见,你就拨二百块钱,存在他那里,好让他安心去办事。”说着,用手扯了宋忠恕一下衣襟。宋忠恕一想,这或者是有些原因的,便慨然地拿出二百块钱,交给了魏有德,他接着钱笑嘻嘻地去了。先将钱在自己屋子里安顿好,然后一个人说着话,由外面天井里一路说到宋阳泉屋子里去。口里连道:“这是对的,应该这样办,夜深了也不要紧,我陪了宋局长一同走一趟就是了。你到外面柜房里去等着,我一会子就来。”他说着话,走到房里来。宋阳泉正衔了一截雪茄烟屁股,躺在睡椅上,左腿架着右腿,把一只脚只管颠动。魏有德走进来,连连拱着手道:“宋局长,你现在的运气,简直点得着火,张厅长因为委任状已经下了,有几句要紧的话,和你谈谈。为了避免别人的耳目起见,所以特意派了一个亲信的人来,约你马上就去。”低声道:“我怕你对答上也许有点疏漏,所以我答应陪你一块儿去。好在张厅长已是见过一回面的了,都是熟人,话也没有什么难说,宋局长,你去不去?”宋阳泉被他叫了几声局长,高兴已极,而且又是张厅长秘密召见,这面子就大了。因微笑道:“现在我是局长,和他只差一级,他自然会来请我的,既是你愿意陪我去,我们就同走一趟吧。”他得意之下,穿好衣服,和魏有德就一同走出了旅馆。旅馆门口,已是停好两乘人力车,一脚跨上,也不必告诉到什么地方,车夫就拉起走了。到了一个地方,车子停放了。宋阳泉在路灯下依稀认得,乃是扬州班子玉容家里。心想,这就奇了,怎么张厅长约我在这里会面,难道他和这班子里的姑娘,也有些来往吗?因扯着魏有德的袖子,低声问道:“怎么引我到这种地方来?”魏有德笑道:“你不必问,等一会子你就明白了。”于是拍开了门,将宋阳泉引了进去,在天井里,先扬声大咳嗽了两下,玉容走了出来,魏有德抢向前一步,握着她的手摇撼了两下,笑道:“来!我有话和你说,你先把宋局长陪进房去。”玉容道:“你就不能……”魏有德道:“你不要忙,我自然会进去。”玉容对于魏有德这班城里的混世虫,向来有点怕,既是他做手做脚,料着有些缘故,便依了他的话,先挽宋阳泉的一只手,把他送到屋子里去,然后再走出来。话没有说出,先向着魏有德叹了一口气,又皱了一皱眉毛。她虽不说什么,魏有德心里已经明白了。轻轻地道:“这两天,不但是他,就是我,也忙得要命。约了你做花头,本不能失信,但是公事总要紧一点。现在我把他送了来,我这里先付上一笔小小的费用。”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小包现洋,塞在玉容手里,笑道:“你好好地灌他一阵迷汤,不怕他不会补给你,你若是不放心的话,今天晚上,就让他在你们这里搭一夜干铺,也不要紧。只是今天他和朋友打赌来的,他若回去了,面子上真下不去。再说,他已得了委任,是五道河厘金局局长了。你只要好好款待他,我想他花一千八百,是不在乎的。”玉容捏着洋钱,倒是重甸甸的,望着魏有德迟疑了一会子,微笑道:“只听到你们答应我这样那样,总没有赏我一个面子。”魏有德道:“这回决不能失信。若失信,以后还见面不见呢?而况我已经交给你……”接着一笑道:“不说了,我们都是面子上的人,这样较量,未免不对。”说着又向玉容耳朵里咕噜了几声,玉容笑道:“是了,你们这班短……莫惹我要说出不好的话来。”魏有德就大声向着屋子里叫道:“宋局长,你安心在这里休息吧,明天见了。”说着,哈哈一笑,他竟自走了,宋阳泉这才明白,魏有德是骗他到这里来的。待要追出屋子来,未免又不像样,只得叫道:“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然而应着声进来的不是魏有德,乃是玉容。玉容改了晚装,穿了那大红色的紧身短夹袄,白的手臂,白的颈脖,和红色是非常调和。胸前紧绷绷地突出两个小圆包,和那瘦小的腰肢,恰是相衬不过。她前面的覆发直覆到眉头上来,眼珠儿向人一溜,在灯下看着,处处都是丰韵。她见宋阳泉坐在沙发上,空着一大截地位,就挨身向下一坐,用手搭在他的肩上,笑道:“你来就来吧,为什么还要朋友送你来呢?”宋阳泉被她的软手向肩上一搭,一阵香气袭入鼻子,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得照实说道:“他骗我来的,我到了这里,才知道呢。”玉容身子向他怀里一倒,扭了几扭,笑道:“好哇!原来你不喜欢恼的样子来。”宋阳泉有生以来,哪里经过这事,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样地被玉容麻烦了一阵,把时刻不忘的做官事业,也就丢到九霄云外,有什么大事,都留到明天再谈了。到了次日上午十二时,他才坐了一乘车子,从从容容地回旅馆来。一到屋子里,只见唐尧卿捧了一管水烟袋在那里吸烟,地上布满了一粒一粒的烟粪。两个指头只捏了一根半寸长的纸煤,兀自不肯放下。他一见宋阳泉,才将烟袋放在桌上,望了宋阳泉的脸道:“你昨晚见张厅长,怎么到这时才回来?”宋阳泉也早知道他要问这一句话,在路上便预备下了一句话回复他的。很自在地笑道:“尧老,厅长待我不错,留我打了半夜牌。”唐尧卿道:“有宋忠恕他们在场吗?”宋阳泉一想,这个谎可撒不得,他们昨晚要没出门,岂不是戳穿纸老虎,便笑道:“没有他们,都是新朋友。”唐尧卿道:“这事可怪,他们昨晚算清店账,搬着行李就走了。”宋阳泉听了这话也吓了一跳问道:“他……他……他他们说到哪里去!”唐尧卿道:“我也不知道,昨晚你走之后,我有点事找宋忠恕,他约了我今天上午七点钟喝茶,请我先到茶楼上去等他,我等到十点钟,不见他的影子。走回旅馆来一问,茶房说他们昨晚三点钟,搭上水轮船到上海去了。这里面,我怕有点什么圈套,你去问问张厅长他收到了钱没有?”宋阳泉听说,立刻面如土色,呆着站在屋子中间,如木雕泥塑的偶像一般。唐尧卿道:“事不宜迟,你赶快去问张厅长,究竟是怎么回事。”宋阳泉道:“我哪里认识张厅长呢?”唐尧卿道:“咦!你刚才说和张厅长在一处打牌,怎么转身不认得了?”宋阳泉顿了一顿,软着嗓子道:“昨晚上我没见张厅长,是在一个……一个朋友那里打牌。”唐尧卿道:“那么,你没有见过张厅长吗?”宋阳泉道:“见是见过一面的。”于是将那天到张公馆去的事,从头至尾说了。唐尧卿道:“哼!这里面怕有什么原因吧?一个厅长见人,哪有不在客厅里规规矩矩见客的哩?”宋阳泉越想越不妙,不觉两眼流下眼泪来。唐尧卿又捧着烟袋点了纸煤,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抽烟。宋阳泉用手摸着眼眶道:“那不行,引狼入室,是你介绍他和我认识的,你要交出他们来。”唐尧卿道:“不错,是我介绍他们和你认识的。但是谈到钻路子,请酒拜客,以至于昨晚上交款,你有哪一件事和我商量过?现在他们跑了,你倒和我要人。”宋阳泉戴着帽子,穿了马褂,手上拿了手杖,就这样在一把椅子上坐定,眼角上两粒泪珠,只活动动的要落下来。唐尧卿道:“发呆也是不行,你且把昨晚上的公事,拿出来仔细看看。”宋阳泉丢下手杖,赶忙打开箱子,将公文取了出来。唐尧卿拿在手上,念了几遍,却看不出什么破绽。正犹豫着,茶房进来说,有位赖局长来拜会。说时,递了一张名片给唐尧卿。他一见之下,将公文一放,口里说着请请请,在衣架上找下一件马褂,向肩上一搭,手就乱伸着穿袖子,偏是这袖子顷刻不见,再也穿不上,站在屋中乱转。正忙着,那赖局长已进来了。他先摇手道:“我们还客气什么?”唐尧卿回头看到,哎呀了一声,肩上挂着半边马褂,只管作揖。因见宋阳泉呆站在那里,点点头道:“这是赖国恒局长,过来见见。”宋阳泉只得忍住眼泪,起身作了一揖。赖国恒对他打量一番,便笑道:“这是宋先生了,久仰久仰!”唐尧卿已是丢了马褂不穿。先将手擦了烟袋嘴,双手捧过来,又倒了一杯茶,放到桌上,点头作揖,请他坐。自己刚坐下,又站起来拱了拱手道:“正有一件事要请教呢。”于是将宋阳泉的事,略说一遍,当他说时,赖国恒眼睛斜望着桌上的公文,只管微笑,摇了一摇头道:“这班东西,好大的胆,居然敢假造文书。”说着,伸了三个指头,将桌子沿一拍。唐尧卿道:“怎么样,这文书果然是假的吗?”赖国恒道:“这财政厅的公文,我还看少了吗?一到眼真假立辨的。”说着,他身上取了一盒香烟出来,燃着了一根,两指扶着嘴里吸了一阵,闭上眼睛,喷出一口烟来。然后架着大腿,向着宋阳泉将头摆个大圈子,微笑道:“这个宋忠恕是贵本家,阁下何以不知道他为人呢?”宋阳泉已如死去了大半个人,哪里会说话,头歪垂在肩膀上,瘫在椅子上。唐尧卿道:“他不怪他兄弟,倒怪我引狼入室呢。”赖国恒听他这话,却以为然,于是和宋阳泉想出个补救之法。这一补救,就现出官场别有天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