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宋阳泉因为郝科长说明了,这个点心东归他做,不敢怎样露出穷相,只吃三个包子三个饺子。其余的这几个人,谁也不肯客气,都是一炮三响嘴里一个,筷子上一个,眼睛里射着又一个。吃完了之后,宋忠恕喊了一声茶房拿笼屉出去,那茶房进来,便问一声:“这点心钱回头给吗?”郝科长手向衣袋一插,一阵乱摸索,口里连道:“我这里给,我这里给。”宋忠恕伸开了两手,向前一拦道;“那如何使得?我付我付!”说着话,将手一挥让茶房出去,茶房见忠恕要会账,这就是个麻烦,手上捧了几格笼屉,退一步,又望一望他,始终不曾痛快地走了出去,宋忠恕也明白他的用意,便道:“你在门外等一等,叫馆子里人不要走。”说着,在身上一掏掏出一个皮夹子,在皮夹子里拿出一叠钞票看了一看,连忙又向里面一塞道:“我的票子起码是十元一张的。”说着向宋阳泉道:“你身上有零的先掏一块给他。”宋阳泉虽十分不愿意,但是一想有郝科长在座,这人求教他的日子还多,不能得罪的,只得在身上摸了一块钱交给那茶房。心里同时也纳闷,宋忠恕身上,哪里来许多钞票?若完全是十元一张的,恐怕有二三百元,设若他在省城里没有差事,何至身上揣许多钱?身上有钱,偏不会账,倒要我拿钱出来,真是岂有此理?自己出一块钱只吃了六个点心,这点心真贵得吓人,早知是自己会账至少也吃十二个。这位郝科长已经给钱了,宋忠恕偏要抢着拦住,这样子,分明是拿我的钱开心。越想越气,坐着一边,一言不发地出了神。宋忠恕正待当着郝科长的面,给宋阳泉谈一谈差事,见他发了呆,心里也有点明白,大概是为了这一块点心钱之故,便拍着他的肩膀道:“这郝科长是财政厅里最走红的人,诸事请他帮一点忙,就容易成功了。”宋阳泉这时才醒过来,只得和郝科长拱了一拱手,脸上放出一阵苦笑,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郝科长用手拧着胡子尖笑道:“我可以帮忙,但是要请客呀。”宋忠恕道:“帖子已经办好了,就是明天,你能到吗?”郝科长想了一想道:“再说吧,有我的上司在座,恐怕不便到。”宋忠恕将宋阳泉的衣服一扯,接着就起身到隔壁魏有德屋子里去了,宋阳泉会意,也跟了来,宋忠恕扯着他的袖子,低声道:“这位科长,他位子虽低,权力很大,不联络他不行。明天他又不能到场,怎么办呢?”宋阳泉一面听他说话,一面向横窗的桌子上看去。只见那桌子上叠了一大叠洋信封,信封上写了,专呈张厅长台照。宋忠恕见他眼光注意到此,就转过话锋来,笑道:“这就是为你忙的了。”说着将那叠信封拿了过来交到宋阳泉手里。他一看那信封,上面有写着厅长的,有写着帮办的,有写着道尹的,都是中等以上的官。那信封里硬邦邦的,抽出里面的东西一看,原来是一张白纸壳上面印了金字,是月日时恭候台光字样,正中下列一行字,是宋阳泉敬订。除了宋阳泉三字,是墨笔填写的而外,连谨订两字,也是金字。他看到这里,才明白这是请帖,心里一番得意,不料我宋阳泉居然有和厅长道尹通姓名下请帖的日子,真是意外。再看最后一行,印的是席设同春居,也是金字。他忽然省悟,想起一件事来,便问道:“这帖子还是专门印的,花钱不少吧?”宋忠恕道:“这是饭馆子里印的,只要每月能和他做三百块洋钱生意的人,就可以得这种请帖,这是我拿来的,不花钱。”说着这话,脸上表示出一种得意的样子。宋阳泉倒不料他每月要请这些钱的客,心想自己要做官,这一笔钱,自然也省不得了。因问道:“你叫我到这屋子来,就是为了看这请帖吗?”宋忠恕道:“我刚才说了,就是要敷衍这位郝科长。他既是不能到场,今天可以留他在这里打一场小牌……”宋阳泉脸色一怔,宋忠恕不等他开口,连忙按着他的手道:“我知道你不会打牌,而且郝科长至小打十块底一输好几十元,我也不能让你来。好在这里有魏童两位,加上我和他,就够一桌了。”宋阳泉听说他们三人完全出马代劳,这很可感激,马上拱拱手道:“多谢多谢!”宋忠恕道:“这不算什么,我们哪一天不打几圈哩。只是一层,这场牌,若是你一点关系没有,人家就不会见你的情,我想不如你和我搭个二八成的股份,我赢十块钱呢,就对分。我输十块钱呢,你只拿两块钱出来就是了。”宋阳泉一想,这也很有限的事,点点头道:“这个办法很好。但是我也不想赢了分五块,我只想输了出一块,你看行不行?”宋忠恕道:“若是照你那样说,我又何必要你搭股就是我一个人来完了。”说着,脸色一沉,表示很不愿意的样子。宋阳泉一想,不要把郝科长气走了,连道:“我不过白说,你何必介意,就是那样办吧。”宋忠恕道:“你搭股不搭,都不要紧,只是留人在这里打牌,不能让人饿肚子,要打馆子里叫一桌菜来。请人吃午饭。”宋阳泉一听又要花好几块钱,心里实在不愿,正在考量之间,唐尧卿也由那边屋子走了过来,笑着低声道:“你们商量什么?是要请郝科长吃饭吗?我看你们的情形,就有些像。”宋阳泉一句话不曾说出来,又来了一个赞成的,便将宋忠恕的话,告诉了他,唐尧卿点头道:“当然是这样办,那还有什么话说?”宋阳泉无可推诿只得说了“好吧”两个字。宋忠恕大喜,马上将他屋子里一班人,一齐调到宋阳泉屋子里来。一面通知茶房取麻雀牌和筹码来。宋阳泉见他们高高兴兴坐下来打牌,并不掏出现钱每人面前只叠着几堆红绿白的小圆牌子,他们输赢,全是用这东西来回。这才明白这是代替钱的,那牌子究竟算多少钱,也不知道。那魏有德一上场,便是精神十倍,吩咐茶房泡茶,买香烟买瓜子,那茶房答应着,就都办了。宋阳泉原怕这一吩咐,又是要自己出钱,现在见不拿钱东西也来了,心里叫声惭愧,空自着急四圈牌打之后,魏有德将牌子点了一点,赢了二十块。郝科长牌子输光,而且欠了债,正是赢得他的。只见他掏出两张钞票很快地塞到魏有德手上。魏有德笑道:“我们还来,何必就付?”郝科长笑道:“小事还不清了再打吗?”于是魏有德受了童秀崇点点牌子,输了五块,除头钱之外,付宋忠恕三元。只见他在身上,掏出三块白花花的现洋,向宋忠恕面前一放,然后宋忠恕收起来了。宋阳泉一想,他们真不含糊。所幸宋忠恕赢了三元,若是照他的话来分,自己可以分一元五,若再赢一元五,这一餐中饭的钱,自己就不用出什么钱了。这时不但不怕打牌,反希望多打几圈了。郝科长却是那样毫不在乎的样子,说是还有一处约会,不必打了。宋忠恕笑道:“还来四圈吧,家兄已经到扬州馆子里去叫了菜,预备下饭了。”郝科长道:“不必吧?初次见面的朋友,怎好叨扰?”宋忠恕道:“实在已经叫菜去了,科长就是有事,饭总也是要吃的。”郝科长听了他这种话,这才忍耐下来,重新拈风打起牌来。宋忠恕让宋阳泉替他打了两牌,他就到自己屋里去开菜单子。宋阳泉在乡下,是个土财主,算是半时髦人物,麻雀牌总是会打的。所以这时上场面来,倒也不怎样露怯。不料就在他打第二牌的时候,郝科长却和了一个三元。自己这也不知道要会多少钱,倒是童秀崇伸过手来,替代抓着筹码代付了。宋忠恕走来,听说郝科长和了一牌大的,便站在宋阳泉身后笑道:“我们要班本,还是两个人合作吧。你打我在后面看着准不会错。”宋阳泉不打则已,一打就打起瘾来了,也是有些舍不得走开,宋忠恕坐在他后面,始终也不说上场,不料四圈牌打完,竟输了三十六七元之多。宋忠恕连忙道:“不打了,不打了,菜已经送来了。”于是将宋阳泉的衣襟一扯,同走到房外来,因皱了眉:“若是由我一手打,何至于输这多。钱大部分输给郝科长了,先四圈人家给钱多痛快,现在我们也要痛快点才好,大家都是个面子。我有话在先,输了你出二成。现在你就出六块钱,此外一齐归我。”宋阳泉算算先赢的,和现在输的,自己出六块钱,真不算多。而况这四圈牌,完全是自己打输的,有什么话说,只得悄悄地回房开箱子,悄悄地掏出六块钱来,放到宋忠恕手上,于是他在皮夹中抽了几张钞票,一齐交到郝科长手上去了。宋阳泉虽然自己输了钱,也有一点替宋忠恕不好过,他明是为自己陪客而输的了。可是看看他本人呢,究竟是在城市里混惯了的,对于这事,毫不为意,只是吩咐茶房抹桌子放杯筷,又叫茶房到馆子里去催菜。一会子菜来了,也只郝科长谦虚了一句随便坐,就在上席坐下,倒是他首先扶起筷子,夹了两粒虾仁到嘴去咀嚼。宋阳泉心想,大概官场,遇到吃的一桩事,都不客气的,不然何以他们都是这样放浪?那宋忠恕总是关照这位族兄的,已经提了酒壶,和他满桌斟起酒来。这是宋忠恕一人包办点的菜,都是很切实的,大家饱啖一顿,依然还剩下不少。宋忠恕就走到房门外,对茶房低声道:“这些菜太多了,全倒到我那口干净洋瓷脸盆里去,你们不许动。”茶房道:“你吩咐了,我们自然不动。但是先生们打牌丢下的头钱呢?”宋忠恕迟疑了一会子,在身上掏出皮夹子来,拿了一块钱出来,交给茶房道:“你拿去换铜板还香烟钱,你扣下五十个铜板头钱,多的拿还我。”正在他这样说话,不料皮夹子里落下一卷钞票来,茶房倒一惊,连忙弯腰拾起来,只一看,原来上面印有酆都银行字样,是人家丧事,烧化给亡人的冥用钞票。宋忠恕红了脸,抢着过来,笑道:“你不要作声,我拿这东西和童先生闹得玩的。”茶房又哪里知道他什么用意,将钞票交给宋忠恕,自换钱去了。宋忠恕见郝科长已经站了起来,大有要走之意,便道:“郝科长的帽子,还在我屋子里呢。”他道:“我不再去打搅你了,叫茶房把我帽子拿来吧,我要走了。”宋忠恕道:“不,我还有两句要紧的事,要和你商量呢。”于是握着手,一路走出房来。童秀崇道:“我送一送吧?”魏有德说一句对了,已自起了身,立刻这四个人,一齐拥到宋忠恕屋子里来,一到了屋子里,将房门一关,宋忠恕立刻将脸色一变,一伸手,抓住郝科长下巴下的衣领,瞪着眼道:“今天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我们辛辛苦苦,弄来六块钱,你就想一下子拿起走吗?你还图下次不图下次?”郝科长见他封喉一把扭住,也有些生气,及至他问着图下次不图下次,不由得不软化下来。因笑道:“我就走了,这钱也不能独吞,何况还没有走呢?我是不要紧,跟我来的小刘,不知道吃了没有?”宋忠恕道:“都是朋友,这还要你招呼吗?叫菜的时候,我就另外和他叫了两个菜一个汤了。”郝科长在身上掏出四块钱来,笑道:“你松手吧。我们两个人,一个人只想带一只洋回去。这四块钱给你们去分,你看公道不公道?”宋忠恕松了手,接了钱,对魏童二人道:“不是我要多得,一来主意是我出的,二来我还垫了头钱一元,我应该分两块,你们一人一块。”童秀崇道:“以后合作的日子长呢,这个我不计较,不过今天那许多剩菜,晚上来四两酒,大家再快活一餐行不行?”宋忠恕笑道:“这倒可以。老实说,只要你们听我调度,这一只大肥猪,我们还有得热闹呢。明日这一餐同春居,又是可以大乐一顿的。”郝科长道:“你有点损德,明知道我听到吃,打通壁,偏是派我这样一个差事不能和大人物同桌。”宋忠恕道:“你还是图这一餐呢?还是图将来的好处呢?”郝科长正待说话,在窗子眼里,看见宋阳泉已经到了天井里面,连忙用手向外乱指。宋忠恕会意,便大声道:“今天真对不住科长,菜不大好,又耽误了你这久的工夫。”童秀崇赶快轻轻地开了门,郝科长在前,大家跟随在后,一路走了出来。郝科长带来的那个听差,早是垂手站在旁边,恭候上司。宋阳泉见他三人都送,自己也在后面跟随着。到了大门,宋忠恕都是深深地一鞠躬送别。望见郝科长大摇大摆而去,魏有德回转身来,首先向宋阳泉一伸大拇指道:“宋大哥,你这面子大极了。这位郝科长,向来不大理生朋友的,今天居然受你的招待,这真了不得。刚才我们把他包围在屋子里,他已经答应和你做介绍人,去拉拢张厅长了。据他说,有五个屠宰税,三个印花税,两个烟酒税空了缺,随你要一个。我们说,你不是小干的,非厘金不可,至于运动费,倒不在乎。他点着头,答应帮忙。今天你这一餐饭,总算不曾白请了人。”大家一面说着,同向里走。走到中进,只见杜小姐由内出来。她先向宋阳泉飘了一个眼风,然后问大家哪里去。宋阳泉笑着抢上前答道:“我送郝科长。”杜小姐不觉噗嗤一笑,大家看到,都呆了一呆,要知此笑为何,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