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宋阳泉被杜梅贞在桌下轻轻勾了一腿,他明白了这是梅贞有意于他,下省来一腔子做官的热血,现在又加上了一层热恋的血液在内,更觉得心事复杂,便想到这样下去,不消几天工夫,就可以和她亲近起来的,我索性和她混到一处,运动她一路到四川去,将来还可以借着她的姊妹们一线力量,在四川弄一个官做,有了镇守使做后台,将来这官位,还不知道要大到什么地方去哩。他一个人打着利己的算盘,觉得和杜梅贞混到一处,总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我看她那种人,不过开通一点,决不是借着交男朋友来弄钱的,就是要弄钱,钱在我手上,我爱花就花,不爱花她不能在我手上抢了去,我怕什么?他这样想着,自己觉得有所恃而不恐。当时宋忠恕见他歪躺在一张长椅上,昂了头只管出神。心想,这家伙有点色情狂,我且害他一害。于是在身上掏,掏出一支半雪茄烟来。这烟只合六个铜板一根,臭而且辣,他们平常也不大吸,只是大街上走着路,或者遇到了下级社会的人,这才将烟衔在口里,表示他们是有闲阶级。宋阳泉乍到省城来的时候,看到他们抽雪茄,也是很表示羡慕的。宋忠恕也是屡次看到他那种羡慕的神情,大有把这个凑上官架之意,现在就趁机会递过去一根,让他过下瘾。宋阳泉见人递过烟来,就丝毫也不考量,顺手接了过来,衔着。擦了一根火柴,随便就把烟头来点上。他真不料洋烟这样东西,也会欺侮人,连吸了好几根火柴,始终也没有点上,将两片嘴唇,只管劈卜劈卜地吸着,始终也没有烟到嘴里。宋忠恕要想不说,恐怕他拿着烟,没有办法放下。因微笑道:“大哥,你想什么事情,疏了神了,你怎么忘了咬掉一点烟头再抽呢。你不咬掉烟头,那怎样会吸得着?”宋阳泉明知他说这句话,是告诉他抽雪茄诀窍之意,笑道:“我在这里想着请客的事呢,果然没有记得咬掉烟头。”说着,抽出雪茄来看了一看,然后再送进嘴去一咬。他并不知道应该咬多少,糊里糊涂的一口,几乎咬下来半寸。他一咬之后,第二个困难问题,接上又发生了,这烟头究竟是要吞下去呢,还是应当吐出来呢?他想了一想,还是吞到肚子里去的好,虽然不合,人家还不看见。若是吐出来了,人家说我失礼,我倒是受不了。因之咀嚼了两下,勉强地带着一口痰吞下去了。起初还不觉得怎样,就是这两下咀嚼着,把舌头都辣得翻转过来了。原是想忍着不表示出来,无如渐次把喉咙都辣到了,这就千万再忍不住,连忙站了起来,拿到茶壶,不问冷热,嘴对着嘴,喝上了一阵。宋忠恕明知道他辣了,要笑不敢笑,正待找一件什么事,来遮掩过去,恰是外面有茶房叫道:;“宋先生,有一位赵处长来拜会你。”宋忠恕一面起身一面对宋阳泉道:“这大概是那位烟酒征捐处的赵处长来了,我暂时失陪。”看他那样张皇的样子,大概这个处长是来头不小。去了有一个钟头的光景,宋忠恕笑嘻嘻地来了,对宋阳泉道:“我已经和赵处长说过,有一个族兄,到省候差。他看了我的面子,倒愿和你见一见,你就去和他一谈如何?”宋阳泉到省城来以后,对于陌生的人,都有些怕见,见了也是说不出话来,现在要他去见官,他便怯上加怯,望了一望宋忠恕,又望了一望唐尧卿,眼睛翻了多大,说不出所以然来。宋忠恕知道他的毛病,便道:“那要什么紧,是我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既是到省城来候差,焉有不见官之理。有我在一边照应着,纵然你不会说话,我也会把你的话头引了起来。”宋阳泉别的不怕,就怕人家说他害臊怯官,于是站起身来笑道:“那是笑话,我是想着要到你那里去拜会才对呢,或者是接到我屋子里才对呢。”宋忠恕道:“照说是应该你去拜会他,我和他至好,请他来也可以。”说毕,转身去了。宋阳泉一听说有处长登门,不能不客气一点,立刻将马褂穿上,帽子眼镜戴上,而且还把手杖拿在手里。只有桌上那一根咬了的雪茄,自己未免望着踌躇了一会子,若是衔在嘴里,刚才已经受过辣味。若置而不用,又是有官排子不会摆。他倒有了一个主意,也不丢掉,也不吸上,只是光衔在嘴里。他这里雪茄刚刚衔到嘴里,宋忠恕在前引路,已经把那个赵处长带将来了。这赵处长除了衣服颜色不同而外,手杖眼镜雪茄三项,竟和宋阳泉是一样,宋阳泉一见,更得意了,自己的装饰,已经高比上了处长,这样一个官无疑。宋忠恕当时站在二人中间,少不得有一番介绍,那个赵处长,一见宋阳泉衣冠楚楚,手提文明棍,显然是个要出门的样子,便向宋忠恕低声道:“我们来得不巧,不要耽误令兄的公务吧?”宋忠恕明知道他是误会了,可是宋阳泉穿得如此恭而且敬,又不能说他不是预备出门。便道:“原是我约了家兄一路出门,拜会几个不相干的客,我不去,他也不去的。”赵处长听他如此说,这才取下帽子,放下手杖来。宋阳泉以为生客到了,除了几样官装,很不合适。因此帽子还顶在头上,手上的手杖,也依然拿了,只管向地下点着得得地响。宋忠恕又气又笑,着实对他瞪了两眼。宋阳泉见他瞪了眼,明知是自己有什么事做错了但不知错自何生,也只好多望一眼而已。赵处长心里虽很以为奇,但是也疑到他是偶然大意,就不管了,自己大模大样地坐下,将嘴唇皮抿着雪茄,极力地吸了两下,喷出一道青烟来,昂着头在屋子里周围望了一望,微摇着头道:“这屋子也不见得怎样高明。”宋忠恕道:“在这客栈里,已是上等房间了。”赵处长道:“上次王道尹来了,因为找不到地方,在这里住了大半天,是我一来,就把他引到华洋饭店去了。那里都是仿上海旅馆办法的,上等房间,也不过十块钱一天,一个道尹,住上一年也不算什么。无奈我这位把兄弟是贫寒出身,他却舍不得花钱,是我带说带笑地忠告了他几句,他不敢过于违背我把兄的意思,只得住下了。”宋忠恕道:“哦!原来处长和王道尹还换过帖的,我今天才知道。我早要知道这件事,我倒不如托赵处长和我介绍一下,让我到江南去找点机会。”赵处长道:“你要到江南去,那很容易,我随便写一封信,就把你带去了。不过我不劝你到道尹以下,去找一个小事。你在省里且再候一个月,我准给你弄个厘金。”说时,右腿架在左腿上,脚板不住地向上一顶一顶,表示出他那样得意的样子来。宋忠恕连忙站起来,拱了一拱手道:“赵处长若是能帮我这一个大忙,我真感激不了,将来一定重谢。”赵处长道:“重谢什么?我不过白说两句话,并不费什么力量的。”宋忠恕和赵处长一唱一拍,大谈特谈,宋阳泉坐在一边呆听着,却插不下嘴去。他两人谈了一会儿,见宋阳泉始终不说话,偶然问他一两句,他也只是听一句答一句。赵处长觉得这并没有什么意思,便站起来道:“我要去赴一个宴会,晚上有事,打电话到我公馆里去再谈吧。”宋忠恕道:“赵处长的包车来了吗?”赵处长道:“大概来了。我们这省城里,不知道哪一年能修起马路,有汽车也不能坐。”宋忠恕笑道:“因为样样不舒服,我知道赵处长不愿在省里做官,所以刘督军送你一辆汽车,你也只好丢在上海。我将来到上海去,一定要借你的汽车坐坐的。”说着话,已经走到了大门口,宋阳泉也就脱下帽子,学着城里人行礼,深深地一个鞠躬。宋忠恕看到街边一辆干净些的人力车,便低声问赵处长道:“那是你自用的车子吗?”于是将手招了一招,对那个拉车子的大声叫道:“拉过来,赵处长上车。”不料那个车夫,不但不拉过来,反而冷笑道:“赵处长?赵省长我也不拉。昨天拉他到义和当铺里去,说明了来回三角钱,他当了当不回来,只给我一角钱,说来说去,添了六个铜板。”宋忠恕生怕宋阳泉听清楚了,拉了他就向旅馆里跑,说是有一句话,要同他到自己屋子里去说。宋阳泉不明所以,只好跟着跑。到了屋子里,宋忠恕觉得无甚可说,便想了一想,笑道:“这件事至关重要,我暂还不能说,让我到了晚晌,把这事慢慢地告诉你吧。”宋阳泉是始终莫名其妙,也只得由了他不说。这时,魏有德童秀崇笑嘻嘻地由外面进来。魏有德先道:“老赵……”宋忠恕和他丢了一个眼色,便道:“你这人太岂有此理。无论如何,人家是个处长,和我们的地位高得多,背后这样开玩笑,已经是不恭敬。若是闹惯了,将来闹得当面也和人开玩笑,与我们的前途,是大有妨碍的。”魏有德见宋阳泉在这里,宋忠恕又丢了一个眼色,这事就十分明白了。便笑道:“我这喜欢闹得玩的毛病,实在不好,以后要痛改才对。赵处长今天来议论了些什么事?”宋忠恕笑道:“他和我的交情不错,他已经答应我在省里找个差事了。你们又是什么事,这样笑嘻嘻地走来。”魏有德道:“今天晚上,我们可以热闹一阵子,杜小姐说吃了宋阳翁的不过意,要请宋阳翁去看戏。不过她不大喜欢那位唐先生,最好是请宋先生不要通知他。”宋阳泉听说杜小姐请看戏,心里先有几分愿意。加上她又很能体谅,不带唐尧卿去,这更是对劲。因为唐尧卿虽不说什么,但是他看见自己和杜梅贞在一处,板了脸,老撅着胡子,实在也有些讨厌。当时情不自禁地就向魏有德连连拱了两下手道:“不敢当,不敢当。”魏有德笑道:“又不是我请你,有什么敢当不敢当,我不过是个传书带信的,你要谢,去谢请你的人吧。”宋阳泉一时失言,倒红了脸。宋忠恕道:“不要说笑话,倒是真应该去谢一谢杜小姐的。就算不是谢看戏,人家到你屋子里来过,你也应该谢一谢步才对。你不要作声,悄悄的我带你去。”于是牵了一牵宋阳泉的袖子,在前面走去。宋阳泉是巴不得时时刻刻,有接近杜小姐的机会,有了宋忠恕引导,自不必怕,于是低了头在他后面紧随着。宋忠恕快到杜梅贞房门口,先咳嗽了一声,然后将脚步放得重重的,走到房门口来。梅贞已是自己打着帘子,由屋子里笑着迎出来。身子向房边一闪,点着头道:“请里面坐,请里面坐。”她口里这样地说,眼珠就对宋阳泉瞟了一下。当宋阳泉进门的时候,似乎有一种极浓的香味,袭入鼻端,同时她的手,也在肋下微微一碰,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心里又跳起来了。所幸一到屋子里,梅贞就让他坐下,不然竟会失了主持身体的能力,要摔在地上。看一看屋子里,不像自己屋子里那样雪白,壁上不知是绸子裱的,也不知是油彩漆的,只觉又绿又黄的颜色,上面填着红花,非常好看。屋子里的家具,由桌椅以至床柱,都是一种黄又不黄,白又不白的颜色,一点灰尘也没有,非常之好看。床上悬的帐子,并不是乡下人用的夏布,也不是竹布,乃是一种细丝织的料子,却是胡椒眼大的窟窿,在帐子外看到帐子里通亮,既是凉快,蚊子自然也飞不进去。那颜色是绿的,映到帐子里的洁白的床单,水红绸的秋被,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较之乡下所视为上等的铺盖,红布大被印花布毯子,相隔天渊。那枕头不是长的,四四方方,松松的堆着多高。似乎也是水红绸子的,四周披着荷叶边。一个人若是能在这床上睡觉,不必要有女子陪着,这也就够舒服的了。他在这里望着床上出神,宋忠恕向梅贞努了一努嘴,又微笑了一笑。梅贞会意,故意装成不知道,让宋阳泉一个人去看。宋阳泉由床上看下来,复看到那些陈设上去。第一注意到的,自然是桌子上的,以前到省里来过两趟,却也是见过。唯有紧邻桌子的一张梳妆台上,放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玻璃瓶罐,隔了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红的红,白的白,也不知道是些什么,大概这都是杜小姐装饰上用的了。原来城里头的妇女,是要用这些装饰品的,怪不得总比乡下人好看。那梳妆台上,除了固有的一面镜子不算,此外大大小小,有好几面镜子,簇拥着那大镜子之下,而且那镜子都是亮晶晶的,不像自己老婆那面陪嫁的镜子,只有巴掌大一块,用四方一块板子托着,日久落了水银,像瘌痢壳一般。正想到了镜子,自然也就望了镜子出神。在这出神之间,梅贞就在镜子里面对着他点头微笑,心里一惊我不要是真着魔了,怎么坐在一处的人,会看到他钻进了镜子?连忙回头一看,并不是人钻进了镜子,原来梅贞还向镜子里点着头呢。也不知几时,宋忠恕竟先走了。这里只剩宾主二人,他那一颗容易冲动的心,不知什么缘故,又跳跃起来。要知梅贞如何应付他,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