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七 全後周文卷八
庾信《三月三日華林園馬射賦》。按庾信諸體文中，以賦爲最；藻豐詞縟，凌江駕鮑，而能仗氣振奇，有如《文心雕龍·風骨》載劉楨稱孔融所謂“筆墨之性，殆不可任”。然章法時病疊亂複杳，運典取材，雖左右逢源，亦每苦支絀，不得已而出於蠻做杜撰（參觀論《全漢文》揚雄《解嘲》）。明姚旅《露書》卷五論此篇云：“曰‘千乘雷動，萬騎雲騰’，曰‘選朱汗之馬，開黄金之埒’，曰‘鳴鞭則汗赭，入埒則塵紅’，曰‘馬似浮雲向埒’，一事屢見。至如‘騶虞九節’，後曰‘詩歌九節’；如‘吟猿落雁’，後曰‘雁失羣而行斷，猿求林而路絶’；如‘綵則錦市俱移，錢則銅山合徙’，後曰‘小衡之錢山積，織室之錦霞開’，則不勝重犯矣。”清末汪瑔《松烟小録》卷三論“庾文用事往往牽合”，摘此篇之疵云：“《莊子·秋水》、《至樂》兩篇文不相屬，而云：‘至樂則賢乎秋水’”；可以隅反。《品花寶鑑》第四八回：“金粟道：‘我看庾子山爲文，用字不檢，一篇之内，前後疊出。今人雖無其妙處，也無此毛病。’”姚書幾若存若亡，汪書亦尠援引者，《寶鑑》尤談藝所不屑過問；聊表微舉仄，於評泊或有小補爾。
《馬射賦》：“落花與芝蓋同飛，楊柳共春旗一色。”按王勃《滕王閣序》警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宋人謂以庾聯爲藍本。此原六朝習調，考索者多。《困學紀聞》卷一七翁元圻註引《捫蝨新話》而增數例；陳鴻墀《全唐文紀事》卷四七引《困學紀聞》、《捫蝨新話》、《野客叢書》，卷六七引《丹鉛總録》；宋人如孔平仲《珩璜新論》、王得臣《麈史》卷中、王觀國《學林》卷七、《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七引《西清詩話》等皆曾蒐討，不僅翁、陳所徵引也；清末周壽昌《思益堂日札》卷五舉《宋書》三聯，又諸家所未及。實則六朝文中，厥例尚夥，如《全後魏文》卷五九釋僧懿《平心露布》：“旌旗共雲漢齊高，鋒鍔共霜天比淨”；《全後周文》卷九庾信自作《賀新樂表》即有：“醴泉與甘露同飛，赤雁與斑麟俱下”，論者尤失之眉睫；王勃文中此類毋慮二十餘聯，詳見《全唐文》卷論王勃《游冀州韓家園序》。北宋李復《潏水集》卷三《回周沚法曹書》評王勃聯云：“此不足稱也。唐初文章沿江左餘風，氣格卑弱。庾信作《馬射賦》云：‘落花與芝蓋同飛，楊柳共春旗一色’，後人愛而效之。武德二年巢刺王建舍利塔於懷州，作記云：‘白雲與嶺松張蓋，明月共巖桂分叢。’如此者甚多，勃狃於習俗，故一時稱之。”《懷州舍利塔記》即《歐陽文忠集》卷一三八所跋《唐德州長壽寺舍利碑》，歐陽修引碑中此聯，曰：“乃知王勃云：‘落霞’云云，當時士無賢愚，以爲警絶，豈非其餘習乎？”李氏并合庾聯論之，已發《學林》、《捫蝨新話》等之意，而未有道及者。李忤童貫，死於靖康之難，見方回《桐江集》卷三《讀李潏水集跋》；朱熹極稱其學行，《四庫總目》卷一五五所引朱熹《語録》實即《朱文公集》卷七一《偶讀漫記》，同卷尚有《記〈潏水集〉二事》也。
《小園賦》。按庾信賦推《哀江南賦》爲冠，斯篇亞焉，《枯樹賦》更下之，餘皆鱗爪之而也。“非夏日而可畏，異秋天而可悲”，“雖有門而長閉，實無水而恒沉”；此等句真如《顔氏家訓·文章》篇記邢卲稱沈約所謂“用事不使人覺”，乍讀祇覺其語不猶人、一翻常案耳。“晏嬰近市，不求朝夕之利；潘岳面城，且適閑居之樂”；上句順適，下句使事已稍牽强，《閑居賦》明言：“面郊後市。”“崔駰以不樂損年，吴質以長愁養病”；上下句皆附會，下句尤貽譏杜撰，卷九《竹杖賦》直曰“吴質長愁”，并不道“病”而逕以鑿空之“長愁”爲典故。韓偓《闌干》：“吴質謾言愁得病，當時猶不免闌干！”殆謂姑妄聽庾賦之妄言歟。儷事乏材，遂左支右絀。實則“不樂損年，長愁養病”與“落葉半牀，狂花滿屋”，一情一景，通篇中白描本色，最爲工切，强加崔、吴兩人名，既損佳致，徒呈窘相，點鬼簿而又畫蛇足矣。“狂花”視“落英繽紛”、“園花亂飛”，新警遠勝；《荀子·君道》：“狂生者不胥時而落”，謂卉植之早凋者，非“隨風上下狂”之意。
【 增訂三 】 秦譯《出曜經》卷一《無常品》之一：“猶樹生狂花，結實時希有。……狂花生長，遇風凋落，結實者鮮。”“狂花”與“生”、“生長”連屬，則《荀子》所謂“狂生”之花，早落而不實者，非庾信賦之“狂花”也。
又按“無水而恒沉”句逕襲《莊子·則陽》“陸沉”郭象註語；《三國志·魏書·王、衛、二劉、傅傳》裴註引吴質謂董昭曰：“我欲溺鄉里耳”，昭曰：“君且止，我年八十，不能爲君溺攢也”，“溺”即“沉”而“鄉里”即“陸”之屬也。
《哀江南賦》。按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卷三三《題〈哀江南賦〉》：“甚矣庾信之無耻也！失身宇文而猶指鶉首賜秦爲‘天醉’，則信已先天而醉矣。後世有裂冠毁冕之餘，蒙面而談，不難於斥新朝、頌故國以自文者，皆本之‘天醉’之説者也。即以其文言之，亦自不工；信之賦本序體也，何用更爲之序？故其詞多相複，滹南直詆爲荒蕪不雅。”賦、序相複之評甚允，亦可易施於《馬射賦》；以前如班固《兩都賦》、揚雄《羽獵賦》、左思《三都賦》雖有長序，均無此病也。“天醉”二句抒慨，正杜甫《詠懷古跡》第一首詠庾信所謂“羯胡事主終無賴”；意亦尋常，何至逢全氏爾許盛怒，髮指齒齘以駡？當是陳古刺今，借庾信以指清貳臣而自居明遺民如錢謙益之類，猶夫朱鶴齡《愚菴小集·補遺》卷二《書元裕之集後》（參觀論《全三國文》麋元《譏許由》）。葉昌熾《緣督廬日記鈔》卷四光緒十二年四月十五日讀錢謙益《有學集》云：“謝山全從此出，而詆牧翁不忠不孝，逢蒙之殺羿也！”此《題》蓋影射而非明詆者歟。《日知録》卷一九：“古來以文詞欺人者，莫若謝靈運。……宋氏革命，不能與徐廣、陶潛爲林泉之侣。既爲宋臣，……觖望至屢嬰罪劾，興兵拒捕，乃作詩曰：‘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耻，本自江海人，忠義動君子’，……若謂欲效忠於晉者，何先後之矛盾乎！”與全氏責庾，適堪連類。蓋“韓亡”、“天醉”等句，既可視爲謝、庾衷心之流露，因而原宥其跡；亦可視爲二人行事之文飾，遂并抹摋其言。好其文乃及其人者，論心而略跡；惡其人以及其文者，據事而廢言。半桃啗君，憎愛殊觀；一口吐息，吹嘘異用；論固難齊，言不易知也。
《哀江南賦》：“新野有生祠之廟，河南有胡書之碣。”按倪璠註未的；勞格《讀書雜識》卷六引《元和姓纂》卷六：“庾會爲新野太守，百姓爲之立祠，支孫庾告雲爲青州刺史，羌胡爲之立碑。”倪氏《庾子山集註》用力甚劬，疏誤在所不免；《四庫總目》卷一四八已指摘數事，李詳《媿生叢録》卷一據錢大昭《漢書辨疑》糾此《賦》“栩陽亭有離别之賦”句用事舛誤，早見《總目》指摘中矣。此賦中他如：“楚老相逢，泣將何及！”，倪註引《漢書》兩龔事，葉廷琯《吹網録》卷五謂當從吴兆宜説，引《列子·周穆王》燕人長於楚，及老而還本國，哭不自禁；“鎮北之負譽矜前”，倪註以屬邵陵王綸，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三一《跋庾子山集》謂指鄱陽嗣王範，範曾爲鎮北將軍。倪氏其他著述尠傳，行事亦不詳。毛奇齡《西河合集·七言三韻詩·暫投湖墅吴氏園，喜倪内史璠、姚文學際恒對酒，即席賦贈》：“游來不記亡三篋，老去何曾擁百城”，有註：“時魯玉註《庾集》，西河每就立方問《易》義；嘗曰：‘吾自包二先生亡後，書庫毁矣。所可語者，立方、魯玉二人耳’”；尤侗《艮齋雜説》卷三亦記倪註此集時，己嘗爲指示《喜致醉詩》及《步虚詞》用事出處。稍可徵其與名輩交游耳。
《哀江南賦》：“始則地名‘全節’，終則山稱‘枉人’。”按倪註謂代王僧辯鳴冤，是也。蓋借地名以言僧辯能“全”大“節”而不免“枉”死，修詞之雙關法。《東觀漢記》卷一七載鍾離意對漢明帝：“孔子忍渴於‘盜泉’之水，曾參迴車於‘勝母’之閭，惡其名也”；《南史》卷四七《胡諧之傳》記范柏年答宋明帝問，謂“梁州唯有文川、武鄉、廉泉、讓水”，帝又問：“卿宅何處？”答：“臣所居在廉、讓之間。”既顧名思義，遂斷章取義，俾望文生義，自成詩文中巧語一格。潘岳《西征賦》：“亭有‘千秋’之號，子無七旬之期”，已映帶有致；庾信此聯，始示範創例。如《太平廣記》卷二四一《王承休》（出《王氏聞見録》）蒲禹卿諫蜀後主毋出游曰：“路遇‘嗟山’，程通‘怨水’”；蘇軾《八月七日初入贛》：“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梅磵詩話》卷上引胡銓貶朱崖詩：“北望常思‘聞喜縣’，南來怕入‘買愁村’”；文天祥《過零丁洋》：“‘惶恐灘’頭説惶恐，‘零丁洋’裏歎零丁！”；袁宏道《新安江》：“草髡‘和尚嶺’，石腐‘秀才灘’”；吴文溥《南野堂筆記》卷三引人詩：“怕聞橋名郎信斷，愁看山影妾身孤”，指西湖之“斷橋”、“孤山”，不道破以見巧思；翁同龢《瓶廬詩稿》卷三《醇邸惠果食清泉賦謝》：“里古陶彭澤，軒新鄭板橋”，謂惠果中有栗與橄欖也，更不道破。
【 增訂三 】 尚有字雖異而音則同之雙關，亦可入正經詩篇中助姿致。如元好問《遺山詩集》卷十二《出都》：“春閨斜月曉聞鶯，信馬都門半醉醒；官柳青青莫回首，短長亭是斷腸亭！”；李元度《天岳山房文集》卷一七《遊金焦北固山記》記楊繼盛［椒山］祠堂壁刻繼盛手書詩句：“楊子江行入揚子，椒山今日遊焦山”；鄧漢儀《詩觀》初集卷二黄雲《贈白璧雙》詩後附自作《聽白三琵琶》第三首：“白狼山下白三郎，酒後偏能説戰場；颯颯悲風飄瓦礫，人間何處不昆陽！”游戲文章中此例更不待舉。
【 增訂四 】 張謙宜《絸齋詩談》卷六摘劉翼明《病瘧委頓過十八灘》一聯：“地過‘吉安’人益病，灘名‘惶恐’客何爲！”
外國詞令亦有此法（veiled language） [1485] ，詩文中常見之 [1486] 。
二五八 全後周文卷九
庾信《蕩子賦》：“手巾還欲燥，愁眉即賸開，逆想行人至，迎前含笑來。”按“手巾”句謂不復下相思之淚也。信有《贈别》詩：“藏啼留送别，拭淚强相參；誰言蓄衫袖，長代手中浛”，則言雙袖龍鍾，代巾拭淚；“燥”即“浛”之反，“中”疑“巾”之訛。
【 增訂三 】 李賀《出城别張又新酬李漢》：“此别定沾臆，越布先裁巾。”足與庾詩相參。“先裁巾”者，“留”以備“送别”時“拭淚”之用，免於“雙袖龍鐘淚不乾”耳。拜倫少時，一日其母語之曰：“吾有近聞相告。掏汝手帕出，汝需用此物也（take out your handkerchief，for you will want it）。汝意中人作新嫁娘矣”（leslie a. marchand，byron ，i，99）。先“掏帕”固爲備緩急，然衹如防雨携傘，“先裁巾”則如未雨綢繆矣。
庾信《鴛鴦賦》：“共飛簷瓦，全開魏宫；俱棲梓樹，堪是韓馮。”按“韓馮”即“韓憑”，“馮”與信《黄帝雲門舞歌》“清夜桂馮馮”之“馮”同屬《蒸》韻，信乃讀如“馮婦”之“馮”。李賀《惱公》：“龜甲開屏澀，鵝毛滲墨濃；黄庭留衛瓘，緑樹養韓馮”，亦然。蘇軾《用過韻冬至與諸生飲酒》：“河伯方夸若，靈媧自舞馮”，紀昀批：“‘馮夷’之‘馮’，押入《東》韻”；蓋“馮夷”即“冰夷”，“馮”字復應屬《蒸》韻，不得與《東》韻字通押也。
二五九 全後周文卷一○
庾信《謝趙王賚白羅袍袴啓》：“懸機巧緤，變躡［攝？］奇文，鳳不去而恒飛，花雖寒而不落。”按倪璠註：“謂羅上織成花、鳳文。”《全隋文》卷二八鄭辨志《宣州稽亭山妙顯寺碑銘》：“檐虬欲起，表鳳凝翔”；下“凝”字最鍊，即“不去而恒飛”也。《全唐文》卷三八九獨孤及《巨靈仙掌銘》：“不去不來，若飛若動”，手眼相近。
【 增訂四 】 《玉臺新詠》卷五沈約《十詠·領邊繡》：“不聲如動吹，無風自裊枝”，下句自爲“若飛若動”之意，上句又即所謂“造響於無聲”，參觀695－696頁又2271頁。
天然事物與時俱逝，而人工畫成、繡出、塑就之事態物象經久恒保，所謂“凝”耳；詳見論《全陳文》徐陵《鴛鴦賦》。庾信詩文再三言之，他如卷一二《至仁山銘》：“真花暫落，畫樹長春”；又《庾子山集》卷三《奉和同泰寺浮圖》：“鳳飛如始泊，蓮合似初生。……畫水流全住，圖雲色半輕”，鳳、蓮、水三句易解，“圖雲”句謂彩色亦幾如所畫之雲輕而欲浮。
【 增訂四 】 《全五代詩》卷三九江爲《觀山水障歌》：“灘頭坐久髩絲垂，手把魚竿不曾舉。……片雲似去又不去，雙鶴如飛又不飛。……垂柳風吹不動條，樵人負重難移步”；敷陳“不去恒飛”、“水流全住”之狀耳。
後世題詠中命意遂有兩大宗：雕繪之事物，作流動態者長流而能不逝，見新好狀者長新而能不故。前意如宋之問《詠省壁畫鶴》：“騫飛竟不去，當是戀恩波”；李白《壁畫蒼鷹贊》：“吾嘗恐出户牖以飛去，何意終年而在斯”，又《博平王志安少府山水粉圖》：“浮雲不知歸，日見白鷗在”，又《巫山枕障》：“朝雲入夜無行處，巴水横天更不流”；岑參《詠郡齋壁畫片雲》：“未曾得雨去，不見逐風歸；只怪偏凝壁，回看欲惹衣”；劉長卿《會稽王處士草壁畫衡霍諸山》：“歸雲無處滅，去鳥何時還”，可參觀李白之“浮雲不知歸，日見白鷗在”，上句謂雲停因不知歸處，下句謂鳥去何竟忽已還；張祜《題山水障子》：“嶺樹冬猶發，江帆暮不歸”，上句意同李、劉；張塤《竹葉亭文集》卷一七《漢壓勝秘戲錢歌》：“兒女歡情原最短，此錢頗閲千百年，金鏡瓦棺重出世，並頭交頸故依然。”後意如岑參《劉相公中書江山畫障》：“晝日恒見月，孤帆如有風，巖花不飛落，澗草無春冬”；白居易《題寫真圖》：“我昔三十六，寫貌在丹青，我今四十六，衰顇卧江城，一照舊圖畫，無復昔儀形；形影默相顧，如弟對老兄”；杜荀鶴《題花木障》：“由來畫看勝栽看，免見朝開暮落時”；梅堯臣《當世家觀畫》：“形隨畫去能長好，歲歲年年應不老”；李覯《盱江全集》卷三六《謝傳神平上人》：“丹青不解隨人老，相似都來得幾年！”；
【 增訂三 】 《文鏡秘府論·六志》：“假作《屏風詩》曰：‘緑葉霜中夏，紅花雪裏春；去馬不移跡，來車豈動輪！’釋曰：‘畫樹長青，……圖花永赤……。毫模去跡，判未移踪；筆寫行輪，何能進轍？’”即“雖寒不落”、“不去恒飛”。陸龜蒙《樂府雜詠·花成子》：“寫得去時真，歸來不相似”；即“相似都來得幾年”。
陸游《劍南詩稿》卷二六《癸丑五月二日》：“朱顔不老畫中人，緑酒追歡夢裏身”；《全宋詞》三四三一頁曾寅孫《減字木蘭花·題温日觀葡萄卷》：“露葉烟條，幾度西風吹不凋”；鄧漢儀《詩觀》初集卷二顧九錫《白頭吟》：“年與妾相似，貌與妾同好，妬此畫中人，朱顔得常保”；金農《冬心集拾遺·雜畫題記》：“今余筆底爲之［菊］，濃霜猛雨，無從損我一花半葉也”；洪亮吉《卷施閣詩》卷七《張憶娘簪花圖》：“花紅無百日，顔紅無百年，只有兹圖中，花與人俱妍”；
【 增訂三 】 姚鼐《惜抱軒詩集》卷三《仇英〈明妃圖〉》：“明妃一出蕭關道，玉顔不似當時好。却留青塚地長春，復有畫圖容不老”；末句意亦因陳，而以青塚草“長春”陪襯畫圖容“不老”，則善於儷事者。
馬樸臣《報循堂詩鈔》卷二《蠹書中檢得舊時小照，慨然書尾》：“形神寧道子非我，鬚貌今成弟與兄”，以《南華經》對香山詩；舒位《瓶水齋詩集》卷三《題畫牡丹》：“賞花取次惜花殘，富貴神仙事渺漫，不及夢中傳彩筆，尚能留到子孫看”；章華《倚山閣詩》卷下《畫美人》：“凝眸無語亦盈盈，繪影工時欲繪聲；千古紅顔遲暮感，畫中白髮幾曾生！”古希臘詩人描寫盾上雕繪武士御車疾馳爭錦標之狀，栩栩如生，歎曰：“驅而無息，競而無終，勝負永無定”（so they were engaged in an unending toil，and the end with victory came never to them，and the contest was ever unwon） [1487] ；如庾信所謂“不去恒飛”也。十六世紀哲學家謂吾人容貌日變而吾人畫像中容貌常保（cossì，come là la pittura ed il ritratto nostro si contempla sempre medesimo，talmente qua non si vada cangiando e ricangiando la vital nostra complessione） [1488] ；一詩人讚刺繡妙手謂天然花卉不禁日炙霜凍，遜於繡出者之宜夏耐冬（già la terra non vanta il patto alterno/de’fiori suoi，soggetti al sole，al gelo：/ché quinci era la state e lungi è il verno） [1489] ；如庾信所謂“雖寒不落”矣。濟慈詠古器上繪男女欲就而未即之狀，謂“彼其之子愛將永不㢮，彼姝者子色復終不衰”（for ever wilt thou love，and she be fair！） [1490] ，蓋涵兩意。一猶俚語所謂：“偷着不如偷不着”，“許看不許吃”（江盈科《雪濤小説·知足》、《二刻拍案驚奇》卷九、李漁《比目魚》第一○齣），或龔自珍《端正好》所謂：“月明花滿天如願，也終有酒闌燈散，倒不如被冷更香銷，獨自去思千徧”；一即指畫中人閲千載而“朱顔不老”，“歡情依然”，所謂“凝”爾。
【 增訂四 】 參觀《談藝録》（補訂本）第三則“靜安論述西方哲學”條補訂。法國一古后（la reine marguérite）閲世有省（un mot d’observation pratique），嘗誨人曰：“汝欲愛心衰歇乎？獲取心愛之物而享有之也可”（voulez-vous cesser d’aimer？possédez la chose aimée. －sainte-beuve，causeries du lundi ，vol. vi，p. 198；cf.“on n’aime que ce qu’on ne possède pas tout entière.”－proust，la prisonnière ，in 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bib. de la pléiade，vol. iii，p. 106）。即“偷着不如偷不着”、“許看不許吃”之旨也。米開朗琪羅詩言歡情未遂而奢望猶存，其境界勝於願欲償而愛慕息（for lovers－the surfeiting of desire－un gran desir gran copia a ffrena ，is a state less happy than poverty with abundance of hope－une miseria di speranza piena . －pater：“the poetry of michelangelo”，the renaissance ，macmillan，p. 91）。福樓拜書札及小説中尤反復闡説，以爲如願償欲必致失望生憎，厥爲人生悲劇之大原（flaubert，correspondance ，ed. j. bruneau，bib. de la pléiade，1973，vol. i，p. 605，à louis bouilhet；cf. p. 1086，note：ce passage exprime admirablement la théorie flaubertienne du désir：que la satisfaction le détruit，ce qui est le fondement même，à ses yeux，de la tragédie humaine）。美國女詩人愛米萊·狄更生所謂“缺乏中生出豐裕來”（a sumptuous destitution）者是（complete poems of emily dickinson ，ed. t. h. johnson，1960，no. 1382，p. 594）；眼饞滋慕，腹果乏味，其詩中長言永歎焉（no. 439，p. 211；no. 579，p. 283；no. 1306，p. 474；no. 1377，p. 572；no. 1430，p. 609）。實則《老子》七二章早云：“夫唯不厭，是以不厭”；唯不厭足，故不厭惡，苟能饜飫，則必饜飺矣（參觀712頁）。願遂情隨盡，緣乖眷愈深，倘亦可資以解老喻老歟。
二六○ 全後周文卷一一
庾信《自古聖帝名賢畫讚》之二一《夫子見程生》。按倪註引《子華子·孔子贈》篇；《子華子》爲北宋人僞託，庾信無緣得見，渠自據《孔叢子·致思》篇，即《子華子》所竄取也。
庾信《鶴讚》：“松上長悲，琴中永别。”按信用事每重見疊出，如卷一二《思舊銘》：“孀機嫠緯，獨鶴孤鸞”，《庾子山集》卷三《擬詠懷》：“抱松傷别鶴，留鏡映孤鸞”，卷四《代人傷往》第一首：“青田松上一黄鶴，相思樹下兩鴛鴦。”倪註或引“商陵牧子作《别鶴操》”，則不切“松”；或引《永嘉記》：“青田中有雙白鶴，年年生子，長大便去，恒餘父母一雙耳”，既不切“松”，又不切“一鶴”。王褒《洞簫賦》：“孤雌寡鶴娱優於其下兮”，《文選》李善註未釋；《列女傳》載陶嬰《黄鵠曲》：“黄鵠早寡兮，十年不雙”（參觀《樂府詩集》卷四五《黄鵠曲》諸篇），與信語亦難湊泊。《太平御覽》卷九一六引《永嘉郡記》，即倪所引《永嘉記》，同卷又引王韶之《神境記》頗略，卷九五三引《少神境記》則言：“孤松千丈，常有雙鶴，晨必接翮，而夕輒偶影，一者爲人所害，一者獨栖哀唳”，乃信諸句所本，尤貼切《讚》：“孤雄先絶，孀妻向影。”卷一二《終南山義谷銘》：“青牛文梓，白鶴貞松”，卷一八《周趙國夫人紇豆陵氏墓志銘》：“松悲鶴去，草亂螢生”，亦用此事；卷九《枯樹賦》：“至如白鹿貞松，青牛文梓”，則鶴與鹿非一談。《全梁文》卷五九何遜《爲衡山侯與婦書》：“鏡想分鸞，琴悲别鶴”，如信之“琴中永别”，用《别鶴操》也。
【 增訂四 】 《西京雜記》卷五：“劉道疆善彈琴，能作《單鵠孤鳧之弄》。”
二六一 全後周文卷一二
庾信《思舊銘》。按《哀江南賦》之具體而微也。文爲悼蕭永而作，信與永皆梁臣入北，是以觸緒興哀，百端交集，思逝者亦復自念。題似陸機《歎逝賦》，芝焚蕙歎，氣類之傷又正相似。然陸嗟光陰之不假，身老而舊要凋落，庾痛天地之無知，國亡而没世淪落，齎志長懷。陸曰：“余將老而爲客”，然其賦以“老”爲主意，嗟將孑立暮年，猶“訪舊半爲鬼”也；庾此銘則以“客”爲主意，痛必長流異域，猶“故國不堪回首”也。《哀江南賦》：“班超生而望返，温序死而思歸，李陵之雙鳧永去，蘇武之一雁空飛”，即《銘》：“思歸道遠，返葬無從。”卷一一《擬連珠四十四首》之二六：“山河離異，不妨風月關人”，卷一六《周大將軍懷德公吴明徹墓誌銘》：“何處樓臺，誰家風月”；持較“雕闌玉砌應猶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情味正爾不異——明徹身世固與信、永同悲者。又陸機雖曰：“何視天之茫茫，傷懷悽其多念”，却終曰：“將頤天地之大德，……聊優游以娱老。”庾信則不復信天地有德於人：“所謂天乎，乃曰蒼蒼之氣，所謂地乎，其實摶摶之土；怨之徒也，何能感焉！”《鶡冠子·度萬》：“所謂天者，非是蒼蒼之氣之謂天也，所謂地者，非是膊膊之土之謂地也”；信逕駁其語。“徒”猶《論語·陽貨》“夫召我者而豈徒哉”之“徒”、徒然，如言“徒怨之也”，“之”指天與地。蓋謂天地並非顯赫有靈之神祇，乃是冥頑無知之物質；信解道此，庶幾以情證理 [1491] ，怨恨之至，遂識事物之真。雖然，言“怨之徒也”，正恐是怨之甚耳，參觀《毛詩》卷論《正月》。《小園賦》：“諒天造兮昧昧，嗟生民兮渾渾”；《哀江南賦》：“以鶉首而賜秦，天何爲而此醉！且夫天道迴旋，生民賴焉，……生死契闊，不可問天”；夫天既“昧”且“醉”，則“問”之豈非“徒哉”？正如怨之“徒也” [1492] 。
庾信《周上柱國齊王憲神道碑》。按信集中銘幽諛墓，居其太半；情文無自，應接未遑，造語謀篇，自相蹈襲。雖按其題，各人自具姓名，而觀其文，通套莫分彼此。惟男之與女，撲朔迷離，文之與武，貂蟬兜牟，尚易辨别而已。斯如宋以後科舉應酬文字所謂“活套”，固六朝及初唐碑志通患。韓愈始破舊格，出奇變樣，李耆卿《文章精義》至曰：“退之諸墓誌，一人一樣，絶妙！”；歐陽修、王安石亦堪繼美。姚鼐《古文辭類纂》於此體録三人作最多，而柳宗元、蘇軾不足倫比，蓋能别裁者也。庾信碑誌，有兩慣技。一：駢文儷事，本借古比今。張問陶《船山詩草》卷九《論文》之六：“誌傳安能字字新，須知載筆爲傳真。平生頗笑抄書手，牽率今人合古人”；駢文尤有此弊。顧雲《盋山文録》卷一《復鄧熙之書》謂六朝及唐初碑誌“將敍本事，必以前事爲比附；苟隸前事，或於本事多參差”。
【 增訂三 】 《曝書亭集》卷四七《漢冀州從事張君碑跋》：“嘗怪六朝文士爲人作碑表志狀，每於官閥之下，輒爲對偶聲律，引他人事比擬，令讀者莫曉其生平。而斯碑序述全用韻語，不意自漢已有作俑者。”可與張詩、顧文參觀。
信敍墓中人生平時，每於儷事後，亟自評所儷事之切當抑參差，藉作頓挫。本《碑》即有四處：“開府同于馬駿，秩擬六卿；驃騎等於劉蒼，位高三事；宗子維城，彼多慙色”；“王武子以上將開府，未滿立年；荀中郎爲十州都督，才踰弱冠；方之於公，已爲老矣”；“成都有文翁之祀，非謂生前；漢陽有諸葛之碑，止論身後；比之今日，豈可同年而語哉”；“姬旦封於曲阜，不廢居中；劉交國於彭陽，無妨常從；豈直周、召二南，并居師傅，晉、鄭兩國，俱爲卿士而已哉”。他如卷一一《周使持節大將軍廣化郡開國公丘乃敦崇傳》：“昔二馮同德，繼踵當官；兩杜齊名，夾河爲郡；比斯榮寵，彼將慙色”；卷一三《周大將軍崔説神道碑》：“移民下邑，未學邊韶；走馬章臺，不同張敞”，又“中軍之司，既舉魏絳；上卿之佐，實用荀林；以公方之，差無慙德”，又“淮陰一國，韓信之故人；户牖萬家，陳平之鄉里；公此衣錦，足爲連類”；同卷《周柱國大將軍拓跋儉神道碑》：“杜鎮南之作牧，當世樹碑；竇車騎之臨戎，生年刻石，方之今日，彼獨何人”；卷一四《周柱國大將軍紇干弘神道碑》：“白水良劍，罷朝而贈陳寵；青驪善馬，迴軍而賜李忠；並經輿服，足爲連類”；同卷《周車騎大將軍賀婁公神道碑》：“相如西喻，鏤石于靈山；武侯南征，浮船于瀘水；方之今日，彼獨何人”；卷一五《周上柱國宿國公河州都督普屯威神道碑》：“昔者受律赤符，韓信當千里；治兵白帝，張飛擬萬人；皆比於今日，公之謂也”；同卷《周兖州刺史廣饒公宇文公神道碑》：“婁敬上書於鹿輅，項伯舞劍於鴻門，公之此榮，足爲連類”；卷一六《周驃騎大將軍開府侯莫陳道生墓誌銘》：“趙儼之爲驃騎，正駕單車；張堪之拜光禄，長乘白馬；以斯連類，朝野榮之”；同卷《周大將軍懷德公吴明徹墓誌銘》：“冠軍侯之用兵，未必師古；武安君之養士，能得人心；擬于其倫，公之謂矣”；卷一七《周大將軍聞嘉公柳遐墓誌銘》：“王祥佩刀，世爲卿族；鮑永驄馬，家傳司隸；以此連類，差無慙德”，又“魏侯之見劉廙，不覺斂容；漢主之觀田鳳，遂令題柱；比之今日，曾何足云”。其謂“連類”、“擬倫”者，未必貼合；謂“不可同年語”、“何足云”者，又每爲所儷事不貼合之飾詞；謂“未學”、“不同”者，直是無事可儷而强儷事之供狀，譬如自首之得減罪也。二：碑文及銘詞常寫景物作結，語氣宛類詞賦，且例必道及封樹，幾有匡格。如卷一三《周太子太保步陸逞神道碑》：“山勢接飛，松形蓋起”；同卷《周大將軍崔説神道碑》：“松檟深沉，既封青石之墓”；同卷《周大將軍司馬裔碑》：“殖之松柏，不忍凋枯”，又“谷寒無日，山空足雲，……地形樓起，松心蓋圓”；同卷《周柱國大將軍拓跋儉神道碑》：“風雲積慘，山障連陰，陵田野寂，松逕寒深”；卷一四《周柱國大將軍紇干弘神道碑》：“松門石起，金字碑生”；同卷《周車騎大將軍賀婁公神道碑》：“寒關樹直，秋塞雲平，……碑枕金龜，松横石馬”；卷一五《周上柱國宿國公河州都督普屯威神道碑》：“陵原地迥，松路風悲”；同卷《周柱國楚國公岐州刺史慕容公神道碑》：“淚墮片石，劍挂孤松”；同卷《周兖州刺史廣饒公宇文公神道碑》：“倏忽身世，俄然松檟”；卷一六《周大將軍襄城公鄭偉墓誌銘》：“河陽古樹，金谷殘花；隴昏雲暝，山深路晚，風氣纔高，松聲即遠”；同卷《周驃騎大將軍開府侯莫陳道生墓誌銘》：“霜隨柳白，月逐墳圓”；同卷《周車騎大將軍贈小司空宇文顯墓誌銘》：“草銜秋火，樹抱春霜，……孝水未枯，悲松先落”；同卷《周大將軍琅邪壯公司馬裔墓誌銘》：“風松雲蓋，白水山衣”；卷一七《周大將軍聞嘉公柳遐墓誌銘》：“松長風遠，地厚泉寒”；同卷《故周大將軍義興公蕭公墓誌銘》：“霜芬［華？］幕月，松氣陵秋”；同卷《周故大將軍趙公墓誌銘》：“樹密人稀，山多路小，十里松城，千年華表”；卷一八《周譙國公夫人步陸孤氏墓誌銘》：“樹樹秋聲，山山寒色，草短逾平，松長轉直”；同卷《周趙國公夫人紇豆陵氏墓誌銘》：“松悲鶴去，草亂螢生，新雲别起，舊月孤明”；同卷《周安昌公夫人鄭氏墓誌銘》：“鳥悲傷聽，松聲愴聞”；同卷《周大將軍隴東郡公侯莫陳君夫人實氏墓誌銘》：“山迴廣柳，路没深松”；同卷《周冠軍公夫人烏石蘭氏墓誌銘》：“香填柏槨，路閉松城”；同卷《周太傅鄭國公夫人鄭氏墓誌銘》：“山深月闇，風急松悲”；同卷《後魏驃騎將軍荆州刺史賀拔夫人元氏墓誌銘》：“隴深結霧，松高聚風”；同卷《周大都督陽林伯長孫瑕夫人羅氏墓誌銘》：“悽切郊野，紆迴隰原，風慘雲愁，松悲露泣”；同卷《周儀同松滋公拓拔兢夫人尉遲氏墓誌銘》：“孟冬十月，長松九年”；同卷《周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冠軍伯柴烈李夫人墓誌銘》：“秋色悽愴，松聲斷絶。”江淹《報袁叔明書》曰：“一旦松柏被地，坎壟刺天”，蓋故事坟壟應有松柏，顧碑誌何必以松柏爲題中應有之義；信摇筆即來，强聒不舍，雖偶出悽警之句，復數見不鮮、緣多動嫌矣。
二六二 全後周文卷一四
庾信《周柱國大將軍紇干弘神道碑》：“受書黄石，意在王者之圖；揮劍白猿，心存霸國之用。”按卷一六《周大將軍懷德公吴明徹墓誌銘》：“圯橋取履，早見兵書；竹林逢猿，偏知劍術”，又用此兩事。《全唐文》卷四○一趙自勵《出師賦》亦云：“桓桓大將，黄石老之兵符；赳赳武夫，白猿公之劍術。”蓋張良事指兵法，越處女事指武藝，謀勇兼到，故賦詠將士者多儷事焉，不必意中有庾信文也。孔平仲《孔氏雜説》卷二、吴曾《能改齋漫録》卷八引《潘子真詩話》皆謂庾信《宇文盛墓誌銘》：“授圖黄石，不無師表之心，學劍白猿，遂得風雲之志”，杜牧本之，《題永崇西平王太尉愬院》：“授符黄石老，學劍白猿翁”；吴氏因言李白《贈張中丞》：“白猿傳劍術，黄石借兵符”，亦本庾語。竊謂此等熟典，已成公器，同用互犯者愈多，益見其爲無心契合而非厚顔蹈襲，參觀論《全後漢文》孔融《薦禰衡表》。庾文未見《宇文盛墓誌銘》，孔、潘當别有所據，李句出《中丞宋公以吴兵三千赴河南，軍次尋陽，脱余之囚，參謀幕府，因贈之》，此則可補入王琦註《李太白集》卷一一。
庾信有《愁賦》一首，惟見之葉廷珪《海録碎事》卷九《聖賢人事部》下，有“誰知一寸心，乃有萬斛愁”云云十數句，似非全文。嚴氏漏輯之，倪璠註《庾子山集》，祇不忍削除羼入之楊炯諸文，却了無拾補。文同《山城秋日野望感事書懷呈吴龍圖》所謂：“此愁萬斛誰量得，直爲重拈庾信文”，正指斯篇。晚唐、兩宋詩詞中常及之，如韋莊《愁》、黄庭堅《山谷琴趣》外篇卷二《減字木蘭花·距施州二十里張仲謀遣騎相迎》、晁説之《嵩山集》卷七《村館寒夜忽忽不樂學古樂府當句對》、陳師道《後山詩註》卷五《古墨行》、陳與義《簡齋詩集箋註》卷一六《道中書事》、袁去華《踏莎行》；《宋詩選註》一○八頁所舉例不復贅。
【 增訂四 】 朱翌《灊山集》卷二《遣興》：“客去抽書讀，愁來閉户推。”
金人如王若虚亦加評騭，《滹南遺老集》卷三四《文辨》：“嘗讀庾氏諸賦，類不足觀，而《愁賦》尤狂易可怪”；大似當時庾集中此篇與《哀江南賦》等並存者。不知何時佚失，遂爾淹没無聞。博雅如文廷式，其《純常子枝語》卷四○論周邦彦《玉樓春》，衹云：“‘庾郎愁’字乃是宋人常語。”《全後周文》卷一一《擬連珠四十四首》爲信文較恣放之作，偶能刊落詞華，《愁賦》更老手雄筆，不可鐵網漏此珊瑚也。參觀《易林》卷論《謙》之《大畜》。
二六三 全後周文卷一九
劉璠《雪賦》。按“爾乃憑集異區，遭隨所適，遇物淪形，觸途湮迹”云云，不過鋪陳謝惠連《雪賦》中“值物成象，任地班形”之意。“無復垂霙與雲合，惟有變白作泥沉，本爲‘白雪’唱，翻作《白頭吟》，吟曰：‘……徒云雪之可賦，竟何賦之能雪！’”；因“白”字而以宋玉之對牽合文君之吟，言“垂霙”與“雲”之永絶，情事正同潘岳所謂：“漼如葉落樹，邈然雨絶天”或謝朓所謂：“邈若墜雨，翩似秋蒂”（《文選》謝朓《拜中軍記室辭隋王箋·李善註》），亦即《粤風》所謂：“只見風吹花落樹，不見風吹花上枝。”含思悽悵，異於惠連賦中之雪“縱心”任運，“何慮何營”。“雪之可賦”句“雪”字是名詞，“霜雪”、“風雪”之“雪”也；“何賦之能雪”句“雪”字乃動詞，“洗雪”、“昭雪”之“雪”，承“變白”句來，謂垢不可濯也。語雙關，序顛倒，銖?稱而針鋒對。“混二儀而並色，覆萬有而皆空，埋没河山之上，籠罩寰宇之中，日馭潛於濛汜，地險失於華嵩，既奪朱而成素，實矯異而爲同”；晉羊孚以還寫雪者僅言“奪朱成素”，此《賦》始拈出“險失”若夷、“矯異爲同” [1493] ，體物揣稱而返虚入渾，以大筆爲工筆矣。後來漸成此題中常有之義，如韓愈《喜雪》：“地空迷界限，砌滿接高卑，浩蕩乾坤合，霏微物象移”，又《詠雪》：“隱匿瑕疵盡，包羅委瑣該”；高駢《對雪》：“如今好上高樓望，蓋盡人間惡路歧”；王安石《次韻和甫喜雪》：“平治險穢非無德，潤澤焦枯是有才”；曾鞏尤反復言之，《元豐類稿》卷一《詠雪》：“併包華夷德豈薄，改造乾坤事尤譎；驅除已與塵滓隔，濯溉終令枯槁悦”，卷二《雪詠》：“長街隱缺甃，荒城混孤稜”，又《詠雪》：“兩儀混合去纖間，萬類韜藏絶塵跡”，卷六《喜雪》一：“混同天地歸無跡，潤色山川入有爲”，二：“收功歸潤物，全德在包荒”，又《賦喜雪》：“山險龍蛇盤鳥道，野平江海變畬田”；《後村千家詩》卷一三潘牥《雪》：“鋪匀世界能平等，鋪住梅花得十分”；《明文在》卷三徐有貞《三農望雪賦》：“化萬殊而爲一，見物情之大同”；洪亮吉《北江詩話》卷二、楊亨壽録本法式善《梧門詩話》卷三皆稱英夢堂《詠雪》：“填平世上崎嶇路，冷到人間富貴家”；程恩澤《程侍郎遺集》卷三《上元後二日大雪復疊前韻答春浦》：“祇恐乾坤填欲窄，却教崖岸失其痕”；易順鼎《壬子詩存》卷上《雪後徐園探梅作》：“姑詠天地一籠統，且喜世界無凹凸。”黄震《黄氏日鈔》卷六四論王安石聯曰：“説得意思佳，但上句正可言‘才’，下句正可言‘德’，布置似顛倒耳！”；其評甚當，曾鞏以“包荒”爲“德”，則“潤物”又祇可退而爲“功”。“平治險穢”語自可通，然《淮南子·泰族訓》稱伊尹、周公、孔子“皆欲平險除穢”，言“治穢”不如言“除穢”爲順，當作“平除”。安石本淮南而偶誤憶耳。
二六四 全後周文卷二○
甄鸞《笑道論》。按與卷二三釋道安《二教論·服法非老九》合觀，便於六朝道士悠謬愚騃之説，如燭照數計。王世貞《弇州山人續稿》卷一五六《題〈笑道論〉後》：“《老子化胡》諸經既見斥於《道藏》，不復見，而乃見之《佛藏》甄鸞《笑道論》中，蓋一無賴黄冠所作，不學寡識之故也。惜笑者尚未盡耳。……噫！其乖舛鄙俚、淺陋不經若此，不唯不足辯，併亦不足笑也。”斯言允矣。甄《論》采入《廣弘明集》卷九，王氏所謂“見之《佛藏》”也。《老子化胡經》久失傳，敦煌殘存三卷（卷一、卷一○見《鳴沙石室佚書續編》，卷八見《敦煌秘籍留真新編》），晚近始出人間。羅泌《路史·發揮》卷三《老子化胡説》申説佛教之本《老子·德經》，“然釋氏之無知者，輒諱其事”，篇末曰：“己丑閉日，閲《化胡經》書”；謂佛理出於道家言，乃唐宋儒者常談（參觀《列子》卷論《黄帝》篇），不必多怪，而大書特書“閲《化胡經》”，豈南宋初此《經》尚得“見”歟？竊疑其即自《笑道論》中“見”之，故自註引“道家善於報復”之例，正願比道士一洒被“笑”之辱耳。黄震《黄氏日鈔》卷八六《崇壽宫記》記道士張希聲據《老子化胡經》詳究“吾師老子之入西域也，嘗化爲摩尼佛”，唐憲宗時“回鶻入貢，始以摩尼偕來，置寺處之”；
【 增訂四 】 羅泌言“閲《化胡經》書”，黄震記張道士據《化胡經》，想非誇誕。道士所云，確見《老子化胡經·序説》第一：“入西那玉界蘇鄰國中，降誕王室，亦爲太子。捨家入道，號末摩尼。……摩尼之後，年垂五九，金氣將興，我法當盛。”然《玄歌》第十篇中老子自歌《十六變詞》，卻未及入道爲末摩尼事。
則不特似南宋末猶傳此《經》，更徵摩尼非獨如釋志磐《佛祖統紀》卷四四所訶“假名佛教”，或如王炎《雙溪類稿》卷二《㳂檄如蒲圻訊民之食菜事魔者，作詩憫之》所謂“與佛歧又分”，亦且依託道門，“崇壽宫”實摩尼寺也。張道士及《佛祖統紀》卷四八皆引僞撰白居易《題〈摩尼經〉》：“五佛繼光明”，本事早見甄鸞《論·五佛並出五》。沈濤《交翠軒筆記》卷一論《破邪詳辯》、沈曾植《海日樓札叢》卷六《明教經禳鬼》、王國維《觀堂别集》卷一《摩尼教流行中國考》均未徵之黄氏此《記》，故僅知摩尼撏撦《金剛經》而與佛教瓜葛，未識其亦擷取《老子化胡經》而與道教絲蘿也。
王世貞《題〈笑道論〉後》所舉道士舛鄙諸例，其一云：“尹喜斬父母七人頭，將至聃前，便成七豬頭。”甄《論·害親求道二四》引《老子消冰經》云：“老子語尹喜曰：‘若求學道，先去五情。……’喜精鋭，因斷七人首持來。老笑曰：‘吾試子心，不可爲事；所殺非親，乃禽獸耳！’伏視七頭爲七寶、七尻爲七禽”；無“成豬頭”語，王氏殆見别本耶？《法苑珠林·破邪篇》引道士揑造諸《經》，有可補益者，如卷六九《道教敬佛第五》引《法輪經》即此《論·道士奉佛三十四》所未及也。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一七《道笑論》刺取佛家荒唐迂怪之言以折甄《論》之“笑道”，反唇相稽，攘臂佐鬬。然所摘佛經，其鄙謬實不若甄摘道經之甚。蓋佛書無稽，初未憑藉道書；道書無稽，却每依仿佛書，《全北齊文》卷八劉晝《上書詆佛法》所謂：“道士非老、莊之本，藉佛邪説，爲其配坐而已。”更可嗤者，擬之、襲之，因而强欲陵蓋之，婢學夫人，盜傷事主，兼而有焉。譬如佛經分“大乘”、“小乘”，道經“三洞”三十六部遂分“大乘”、“中乘”、“小乘”，增一成三，以示彼寡我衆；伎倆直似石動筩改郭璞句“青谿千餘仞，中有一道士”爲“青谿二千仞，中有兩道士”，自負“勝伊一倍！”（《太平廣記》卷二四七引《啓顔録》）。甄鸞一“笑”，遂使隱情大破，遁形無所。《高僧傳》二集卷三○《道安傳》記鸞上此《論》，周武帝以爲“傷蠹道士，即於殿庭焚之”。顧此《論》終獲傳後，而遭其哂笑之道經唐初雖尚資諍辯，亦頗流布（參觀《全唐文》卷一六五張思道、劉如璿《不毁〈化胡經〉議》、卷二○四劉仁叡《議沙門不應拜俗狀》又《佛祖統記》卷四○中宗神龍元年），積漸而跡滅聲銷。後世道士之較有學識者亦諱莫如深，羞言家醜。北宋張君房《雲笈七籤》卷二《開闢劫運》、卷二二《天地五方》等篇未嘗以《化胡經》、《消冰經》之類隻字闌入。是鸞於道門蕪穢，亦有廓清之功矣。
甄《論·五佛並出五》引《玄妙篇》又《老子作佛十八》引《玄妙經》，即《全齊文》卷二二顧歡《夷夏論》所引《玄妙内篇》，惟甄引夫人名作“清妙”，顧引夫人名作“淨妙”。《改佛爲道二九》：“昔有問道士顧歡，答：‘《靈寶妙經》天文大字，出於自然，本非《法華》，乃是羅什與僧肇改我道經爲《法華》也’”；其語不見顧遺文中，《南齊書·高逸傳》、《南史·隱逸傳》上顧傳亦未載。
二六五 全後周文卷二二
釋僧勔《難道論》：“世之濫述，云老子、尹喜西度，化胡出家，老子爲説經解，尹喜作佛，教化胡人；又稱是鬼谷先生撰，南山四皓註。”“濫述”所云，西晉時已有，《弘明集》卷一闕名《正誣論》（《全晉文》卷一六六）“有異人者誣佛”云云，即其事，“正”誣謂“老子即佛弟子”，唐釋道宣《高僧傳》二集卷三二《法琳傳》記琳奏唐太宗謂“老子師佛”，所據相同。《化胡經》爲道士王浮僞造，見梁釋慧皎《高僧傳》卷一《帛遠傳》，託名鬼谷子作并有註，則似不見其他記載。隋僧智顗心裁别出，不辯老子化胡之非實事，而斥化胡者非老子真身；《摩訶止觀》卷六：“魔亦能以有漏心，作無漏形，變爲佛像，《老子西昇》亦云作佛化胡”，蓋不啻《吕氏春秋·疑似》所記黎邱奇鬼效丈人子、《西遊記》所寫紅孩兒變觀音、黄眉怪變如來矣（參觀《太平廣記》卷論卷四四七《陳羨》）。
《難道論》：“故班固《漢書》品人九等，孔丘之徒爲‘上上’類，例皆是聖，李老之儔爲‘中上’類，例皆是賢。何晏、王弼云：‘老未及聖。’此則賢、聖天分，優劣自顯。”按卷二三釋道安《二教論·君爲教主三》：“依《前漢書》品孔子爲‘上上’類，皆是聖，以老氏爲‘中上’流，並是賢。又何晏、王弼咸云：‘老未及聖。’此皆典達所位，僕能異乎？”又《依法除疑十二》：“始知釋典茫茫，該羅二諦，儒宗珞珞，總括九流。”釋智顗《摩訶止觀》卷六、《法華玄義》卷八上亦進周、孔而退老、莊。釋子稱儒，所以引爲己助，合力攻道門也。道士持論如《全齊文》卷二二顧歡《夷夏論》：“國師道士，無過老、莊；儒林之宗，孰出周、孔？若孔、老非聖，誰則當之？”《南史·隱逸傳》上詳記歡以《老子》降妖、《孝經》療病；《高僧傳》二集卷三○《曇無最傳》記後魏明帝問佛、老，清通觀道士姜斌答：“孔子制法聖人，當明於佛，迥無文誌何耶？”其稱儒，所以引爲己助，合力攻佛門也。三家勢成鼎足，其中之一家遂得如武涉説韓信所謂：“足下右投則漢王勝，左投則項王勝。”然儒往往兼攻二氏；而二氏未嘗合力攻儒者，則因儒爲國家典學，自恃根深基固、名正言順，二氏亦知其不可動摇也。參觀《列子》卷論《仲尼》篇。
二六六 全後周文卷二三
釋道安《二教論》。按《全齊文》顧歡《夷夏論》：“尋二教之源，故兩標經句”；《全宋文》卷五七朱昭之《難〈夷夏論〉》、朱廣之《諮〈夷夏論〉》獻疑送難；“二教”謂佛與道也。道安此《論》之“二教”則謂佛與儒，降道爲儒之附庸，不許其齊稱並列焉。故《歸宗顯本一》：“若通論内外，則該彼華夷，若局命此方，則可云儒釋。釋教爲内，儒教爲外，……教唯有二，寧得有三？”；《儒道升降二》：“老氏之旨，……既扶《易》之一謙，更是儒之一派”；《依法除疑十二》：“始知釋典茫茫，該羅二諦，儒宗珞珞，總括九流。”“内”、“外”之稱，參觀《史記》卷論《滑稽列傳》。《高僧傳》二集《曇顯傳》記北齊文宣召僧道辯校於朝，“諸道士……猶以言辯爲勝，乃曰：‘佛家自號爲内，則小也；詺道家爲外，則大也。’顯應聲曰：‘若然，則天子處内，定小於羣小庶人矣！’”；甄鸞《笑道論·佛生西陰八》引道士言“道生於東”，爲“陽”、爲“男”，“佛生於西”，爲“陰”、爲“女”；號“内”、名“外”，亦正可附會《易·家人》説爲男女之别也。羅泌《路史·前紀》卷三：“禽陽而獸陰，老陽而釋陰，是故釋誤多毛，老誤多羽”；泌固信老子化胡者，“老陽釋陰”之説即出“佛生西陰”來，又增以禽獸之别。然道士號“羽士”，謂“多羽”猶有説，僧則“秃丁”、“頭毛猶未生”（語出《太平廣記》卷二四八《李榮》出《啟顔録》），何以“誤”而成“毛蟲”，殆以羨補不足、矯枉過正耶？《服法非老九》：“但今之道士，始自張陵，乃是鬼道，不關老子。……自下略引張氏數妄説，用懲革未聞。”按所舉“三張鬼法”與《笑道論·事邪求道二○》、《戒木枯死二十二》所“笑”者大同，亦即《全齊文》卷二六釋玄光《辯惑論》所詆之六“極”也。《依法除疑第一二》：“夫崑山多玉，尚有礫砂，浮水豐金，寧無土石。沙門之中，禪禁實多，不無五三，缺於戒律，正可以道廢人，不應以人廢道。……不可見紂、跖之蹤，而忽堯、孔之教，覽調達之迹，而忘妙德之風。”按卷一九王明廣《上書宣帝請重興佛法》：“竊以山包蘭艾，海藴龍蛇，美惡雜流，賢愚亂處。……或有改形换服，苟異常人，淫縱無端，還同愚俗”；《高僧傳》二集卷三○《智炫傳》周武帝召僧道面質，道士詞屈，帝因“自昇高座”，言“佛法中有三種不淨”，其三曰“衆不淨”，謂“僧多造罪過，行淫佚”，智炫對曰：“僧衆自造罪過，乃言佛法可除，猶如至尊享國，……豈可以臣逆子叛，遂欲空於大寶之位耶？”皆同道安之意。
【 增訂四 】 《全唐文》卷一五七李師政《内德論·辯惑》一辯“昔有反僧”，謂“豈得以古有叛臣，而棄今之多士”云云，又謂“青衿有罪，豈關尼父之失”云云，即道安、智炫之意也。
蓋沙門惡迹如周朗、荀濟、章仇子陁輩所斥者，確鑿難諱，甚且聚衆作亂，《高僧傳》二集卷三一《曇選傳》即誡其弟子智滿曰：“自佛法東流，矯詐非少，前代‘大乘’之賊，近時‘彌勒’之妖，詿誤無識，其徒不一。”曇選與僧勔、智炫均入《高僧傳·護法》列傳，王明廣上書能回宣帝之意，是佛門龍象亦不復能辨飾僧衆之矯詐罪過，故更端爲害馬之説，若曰未可治頭風而逕斷首、除惡草而并鋤禾爾。
二六七 全後周文卷二四
衛元嵩《上書請造平延大寺》：“請造平延大寺，容貯四海萬姓，不勸立曲見伽藍，偏安二乘五部。夫平延寺者，無選道俗，罔擇親疏，以城隍爲寺塔，即周主是如來，用郭邑作僧坊，和夫妻爲聖衆。”按元嵩書全文失傳，僅釋道宣《廣弘明集》卷七鈎纂六百餘言；即如“周主”二字，必非本文。《全後周文》卷一九王明廣《上書宣帝請重興佛法》皆駁此篇，有曰：“言‘國主是如來’，冀崇諂説”，則原作“國主”，詞氣庶合。王《上書》中如：“‘外修無福’，是何言也！”，“上言‘慢人敬石’，名作‘痴僧’”，亦可度知爲引元嵩原語，道宣皆節去；又觀王所駁，元嵩原必有言出家爲背親不孝一節，道宣全刊落之。據見存六百餘字論之，元嵩非廢佛法，乃欲通國上下無一人而不奉佛也。凡人盡佛弟子，全泯出家在俗之别，則無須另有僧徒；舉國一大道場，全泯靜域熱界之别，則無須特設寺院。其意不止欲納白衣儒生、黄冠道士以入乎釋，推而至於朱紫百官，罔勿爲廣大佛門所包并，而國主身即教主焉。儒者牽合《論語·堯曰》與《周禮》所標治教不分、君師合一，或柏拉圖所標“哲學家爲國君”（philosopher-king），若是班乎。《全隋文》卷三文帝《手敕釋靈藏》：“弟子是俗人天子，律師是道人天子”；尚是平分事權，僅如但丁所謂人皇與法皇“二日中天”（due soli），各有專司。元嵩倡議，合道俗之二本，定治教於一尊，“即國主是如來”，雖“皇帝菩薩”如梁武亦不敢作此想；而劇類西藏所謂“活佛”者。與元嵩書同卷之任道林《修述鄴宫新殿廢佛詔對事》記周武帝面諭：“是知帝王即是如來，宜停丈六；王公即是菩薩，省事文殊”；蓋已入元嵩之説矣。智顗《摩訶止觀》卷二：“宇文邕毁廢，亦由元嵩魔業，此乃佛法之妖怪，亦是時代妖怪！”顧道宣於元嵩書按語有曰：“立詞煩廣，三十餘紙，大略以慈救爲先，彈僧奢泰不崇法度；無言毁佛，有協真道也。”明言元嵩“彈僧”而不“毁佛”，罷道而非叛道。王明廣《上書》痛詆元嵩，亦曰：“扇動帝心，名爲尊佛”；又曰：“元嵩乞簡，差當有理”，即謂不毁佛而彈僧也。故道宣撰《高僧傳》二集，於元嵩未嘗發聲徵色以駡。卷三○《靜藹傳》稱“前僧衛元嵩”與道士張賓“唇齒相副”；卷三五《釋衛元嵩傳》記周武帝以“信衛元嵩言毁廢佛法”，死後入地獄“大遭苦困”，而地府“曹司處處搜求”元嵩，“乃遍三界，云無、不見”。是逢君之首惡反逍遥於東岱法網之外，而地獄若不爲之設，謂非陽秋之筆可乎？王明廣《上書》：“嵩本歸命釋迦，可言善始；厭道還俗，非是令終，與彼嬖女亂臣，計將何别？”道宣却稱元嵩曰“前僧”、曰“釋”，原心而不忍決絶之恕詞也；釋志磐《佛祖統紀》卷三八《法運通塞志》逕言北周武帝“信道士張賓、衛元嵩”，則如《法言·修身》所謂“倚門牆則麾之”矣。元嵩《書》請廢沙門、去蘭若，而未請禁絶二乘五部，請人其人、廬其居，而未請火其書。良以末派失開宗之本真，徒孫爲師祖之罪人，有佛教之名，無佛法之實；故溝而二之，不許僧徒、寺院託佛自庇，而亦免於佛爲僧徒、寺院所玷累。西人嘗言：“耶穌基督而復生，必不信奉流行之基督教”（christ was not a christian，and certainly would not have been if born within the christian era；if christ were here now，there is one thing he would not be－a christian） [1494] ，足相發明。
【 增訂四 】 尼采嘗言：“奚考其實，基督教徒衹有一人，渠已死於十字架上矣”（im grunde gab es nur einen christen，und der starb am kreuz. －der antichrist ，§ 39，werke ，ed. k. schlechta，1955，vol. ii，p. 1200）。亦即史文朋與馬克·吐温所謂“耶穌基督非基督教徒”或“使耶穌基督在世，決不信奉基督教”。原註引亨利·詹姆士言，漏植來歷爲《中歲回憶》（the middle years ，p. 107）。參觀《談藝録》第五十“雲門事”條補訂。
元嵩覩道士之勢大張，周武之聽愈偏，而僧侣之行日下，授人以柄，岌岌乎佛之教將根株俱絶，佛之徒將玉石同焚，乃順時應變，先意承志。然匪特明哲保身，尚圖譎諫護法。元嵩他行事不必較，就此《書》言，則正將計就機，以順緣爲逆緣者。其廢僧適所以存佛，去寺乃欲化國爲寺，與道士張賓輩事急相隨，而陽合陰離。《周書·藝術傳》、《北史·藝術傳》上皆附元嵩，謂其“（性）尤不喜（信）釋教”，皮相之論耳。雖然，元嵩之志誠大矣，元嵩之計則難行，事願相違，初心盡失，道宣蓋鑑其本衷而諒之也。《高僧傳》二集卷三二《法琳傳》：“每以槐里仙宗，互陳名實，昔在判楚，梗概其文，而秘法奇章猶未探括，自非同其形服，塵其本情，方可體彼宗師，靜兹紛結。乃權捨法服，長髮多年，外統儒門，内希聃術；遂以義寧初歲，假被巾褐，從其居館。……致令李宗奉釋之典，包舉具舒，張僞葛妄之言，銓題品録。武德初運，還?釋宗”；行徑直是暗探，喬裝混迹，投敵刺情，然後脱身歸報。趙宋太祖遣“小長老”入南唐行間，事見龍衮《江南野史》，馬、陸兩《南唐書》皆采之；此兩國相争，僧充諜倀也。法琳變緇冒黄，則兩教相爭，潛入道門中之僧諜耳，而道宣列之於《護法》諸師，津津道其行事。爲護本法而降志屈身，欲攻異端而貳心兩面，衛正破邪殆亦如用兵之不厭詐乎！《淮南子·泰族訓》：“夫聖人之屈者，以求伸也，枉者，以求直也。故雖出邪僻之道，行幽昧之塗，將欲以興大道，成大功；猶出林之中不得直道，拯溺之人不得不濡足也”，因歷舉周公、管子、孔子行事而斷之曰：“由冥冥至昭昭，動於權而統於善者也。”法琳“權捨法服”，即“動於權”也。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有“爲行善而作惡”（pro bono malum）之説，寖假而成耶穌會所標“目的正，則手段之邪者亦正”（the end justifies the means） [1495] 。僧家自有此善巧方便；元嵩於周武滅佛，“塵其本情”，以降爲守，托梁易柱，不足異也。《全後魏文》卷五一荀濟《論佛教表》：“行淫殺子，僧尼悉然”，《全北齊文》卷八劉晝《上書詆佛法》：“尼與優婆夷，實是僧之妻妾”；元嵩請“和夫妻爲聖衆”，乃以絶弊止謗，蓋知色戒最難守耳。《四十二章經》早曰：“愛欲莫甚於色，色之爲欲，其大無外；賴有一矣，假其二同，普天之民無能爲道者！”；後來《淨心誡觀法》至謂：“四百四病以夜食爲本，三塗八難以女人爲本”；苟夫妻亦即僧尼，則真可合撮龐藴、楊傑兩偈曰：“男大須婚，女大須嫁，大家團圞頭，共説無生話”（《五燈會元》卷三、卷一六）。《鏡花緣》第一四回大人國觀音菴老叟曰：“小子稱爲僧，小子之妻即稱爲尼”，且以孔廟廟祝有家室爲比，正元嵩之所倡也。馬丁·路德力主教士當婚娶同俗人，因舉一尼菴池中有六千具嬰兒骸等事，慨然曰：“勉强獨身，得果如斯！”（such were the fruits of enforced celibacy） [1496] 。荀濟等詆“僧尼行淫殺子”，故元嵩欲“和夫妻爲聖衆”，倘見諸施行，則佛教亦如基督教之有“新教”歟？《高僧傳》二集元嵩本傳記其出家爲亡名法師弟子，師謂之曰：“汝欲名聲，若不佯狂，不可得也”；《舊唐書·文苑傳》中記李邕諫武則天，或爲危之，邕曰：“不愿不狂，其名不彰，若不如此，後代何以稱也？”噉名賣聲，道俗合轍。太公《陰符》早曰：“大知似狂，不癡不狂，其名不彰”（《全上古三代文》卷七）；夫豈三代之遺教乎？亦百慮而一致爾。
【 增訂三 】 貫休《輕薄篇》之一：“惟云‘不顛不狂，其名不彰。’悲夫！”蓋輕薄兒“鬬雞走狗”，“賭却妾”，輒援太公語以自文也。
【 增訂四 】 《全唐文》卷二六三李邕《嵩岳寺碑》：“及傅奕進計，以元嵩爲師，凡曰僧坊，盡爲除削。”以傅奕爲師法衛元嵩，是未識劉知幾所謂“貌同心異”也。
釋靜藹《列偈題石壁》：“解形窮石，散體巖松。……有求道者，觀我捨身；願令衆生，見我骸骨”云云。按《高僧傳》二集卷三○《靜藹傳》記其事云：“乃跏坐盤石，留一内衣，自條身肉段段，布於石上，引腸挂於松枝，五臟都皆外見，自餘筋肉手足頭面，臠析都盡，並唯骨現，以刀割心，捧之而卒。”從容自處凌遲之狀，當出夸飾，不特《護法篇》中無堪並比，即《遺身篇》以及《高僧傳》一集《忘身篇》、三集《遺身篇》中亦未載毒手自剮有第二人；釋如惺撰四集所載，更末而不足算已。釋道衍（即姚廣孝）著《道餘録》以駁程、朱闢佛；程顥謂“佛之學只是爲怕生死”，乃辯曰：“佛之學者了生死性空，豈得怕生死也？”遂舉“靜藹法師毁教不能救，自捨其身”，以與釋迦“割截身體”、獅子尊者“不吝施頭”齊稱。蓋僧史中衛道之勇、殺身之忍，斯人爲絶類離倫矣。道士中護法忘身者似不見記載，殆未遭滅法之難耶？教宗無是非邪正，而信徒有真假誠僞；信徒能不惜以身殉教，足以明其心志之真誠，顧教宗有徒衆甘爲之死，却未堪證其道理之必是必正爾 [149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