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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六 全後魏文卷一二

前廢帝《答羣臣勸進》。按《洛陽伽藍記》卷二《平等寺》節有帝《讓受禪表》,嚴氏漏輯;同節尚有長廣王曄《禪文》二首,亦應補入卷二○。

二三七 全後魏文卷二一

張倫《諫遣使報蠕蠕表》:“遂令豎子,遊魂一方,亦由中國多虞,急諸華而緩夷狄也。……昔舊京烽起,虜使在郊。……且虜雖慕德,亦來觀我。……又小人難近,夷狄無親。……王人遠役,銜命虜庭。”按卷四一楊椿《上書諫内徙蠕蠕降户》:“裔不謀夏,夷不亂華。……亦以别華戎、異内外也”;卷四八袁飜《安置蠕蠕表》:“竊惟匈奴爲患,其來久矣。……遠夷荒桀,不識信順”;“夷”、“虜”謂柔然也。《全北齊文》卷二范陽王紹義《在蜀遺封妃書》:“夷狄無信,送吾於此”;“夷”謂北周也。《全北齊文》卷三邢卲《百官賀平石頭表》:“大江設隘,實限夷華,……聲教不通,多歷年代”;《全後周文》卷二一闕名《爲行軍元帥鄖國公韋孝寬檄陳文》:“豈安危亂之邦,事夷裔之主”;“夷”謂南朝也。數例足覘名無定準而爲“賓”,卻有作用而爲“教”,詳見論《全晉文》戴逵《放達爲非道論》。後魏、北齊、後周,皆鮮卑族之建國立朝者,正漢人所稱之“虜”、“夷”、“胡”。《南齊書》立《魏虜傳》,開宗明義曰:“匈奴種也”;《全梁文》卷五六丘遲《與陳伯之書》:“故知霜露所均,不育異類;姬漢舊邦,無取雜種;北虜僭盜中原,多歷年所”;《全後魏文》卷三一韓顯宗《上言時務》:“自南僞相承,竊有淮北,欲擅‘中華’之稱”;楊衒之《洛陽伽藍記》卷二《景寧寺》記梁武帝遣陳慶之入洛陽,魏臣宴之,陳因醉曰:“魏朝甚盛,猶曰‘五胡’,正朔之承,當在江左。”漢人自稱“華”而目鮮卑爲“胡虜”,魏鮮卑自稱“華”而目柔然爲“夷虜”,先登之齊鮮卑又目晚起之周鮮卑爲“夷狄”;後來南宋人之於金、金人之於蒙古,若是班乎。《中州集》卷四周昂《北行即事》第一首:“聞道崑崙北,風塵避僕窪;至今悲漢節,不合度流沙”,又《翠屏口》第二首:“玉帳初鳴鼓,金鞍半偃弓。傷心看寒水,對面隔華風。山去何時斷,雲來本自通。不須驚異域,曾在版圖中”;金人對蒙古,儼然自命“漢節”、“華風”矣。至北齊人自稱“華”而目南朝爲“夷”,則金人於南宋所未有焉。顧此特堂皇之言耳,私衷初不如是;《北齊書·杜弼傳》記高祖謂弼曰:“江東復有一吴兒老翁蕭衍者,專事衣冠禮樂,中原士夫望之以爲正朔所在”,蓋口有憾而心實慕之。《全隋文》卷五煬帝《敕責竇威、崔祖濬》:“大吴之國,以稱人物。……及永嘉之末,華夏衣纓,盡過江表,此乃天下之名都。自平陳之後,碩學通儒、文人才子,莫非彼至。爾等著其風俗,乃爲東夷之人;度越禮義,於爾等可乎?……各賜杖一頓”;是隋雖一匡天下,而南北朝之套語一成難變也。又按《洛陽伽藍記》載楊元慎駁陳慶之曰:“江左假息,僻居一隅。……短髮之君,無杼首之貌,文身之民,禀蕞陋之質,……禮樂所不沾,憲章勿能革。……卿沐其遺風,未沾禮化。……我魏膺籙受圖,……移風易俗之典,與五帝而並跡,禮樂憲章之盛,陵百王而獨高。”陳謂魏“猶曰‘五胡’”,指種族也;楊不辯種族,勿同《魏書·序紀》之攀附爲黄帝“少子”後裔,而以禮樂文教抑南揚北。意謂魏“移風易俗”,已用夏變夷,故“正朔”而非閏位,猶《史通·曲筆》所譏“比桑乾於姬漢之國,目建鄴爲蠻貊之邦”矣。其説蓋有自來。《公羊傳》昭公二十三年七月戊辰:“不與夷狄之主中國也。然則曷爲不使中國主之?中國亦新夷狄也”;即言華夷非徒族類(ethnos)之殊,而亦禮教(ethos)之辨。《法言·問道》:“或曰:‘孰爲中國?’曰:‘五政之所加,七賦之所養,中於天地者爲中國。……聖人之治天下也,礙之以禮樂,無則禽,異則貉’”;語愈明決。楊元慎若曰:“江左”既“禮樂不沾”,則“禽”耳、“貉”耳,安得與“禮樂憲章”大“盛”之魏比數哉?然《全唐文》卷六八六皇甫湜《東晉、元魏正閏論》適本此義而不以正統許魏:“所以爲中國者,禮義也;所謂夷狄者,無禮義也。豈繫於地哉?杞用夷禮,杞即夷矣;子居九夷,夷不陋矣。”蓋楊所誇魏之“禮樂典章”,皇甫胥鄙夷不屑,嗤爲“無禮義”,斯又實無虧成而名可褒貶也。《全唐文》卷七六七陳黯《華心》:“大中初年,大梁連帥范陽公得大食國人李彦昇,薦於闕下。天子詔有司考其才,二年,以進士第。……或曰:‘求於夷,豈華不足稱也耶?’……曰:‘以地言之,則有華夷也。以教言,亦有華夷乎?夫華夷者,辨在乎心,辨心在察其趣向。有生於中州而行戾乎禮義,是形華而心夷也;生於夷域而行合乎禮義,是形夷而心華也。……今彦昇也,華其心,而不以其地而夷焉’”;

【 增訂三 】 元稹《新題樂府·縛戎人》:“自古此冤應未有,漢心漢語吐蕃身”;謂漢人之“没落蕃中”者。元稹言“漢心”,乃“漢”人没“蕃”而不失其本“心”;陳黯言“華心”,則“夷”人向“華”而全失其本“心”。詞類肖而意乖倍,此又當如王安石所云“考其詞之終始”耳。

又卷八二一程晏《内夷檄》:“四夷之民,長有重譯而至,慕中華之仁義忠信,雖身出異域,能馳心於華,吾不謂之夷矣。中國之民,長有倔强王化,忘棄仁義忠信,雖身出於華,反竄心於夷,吾不謂之華矣。……華其名有夷其心者,夷其名有華其心者。……夷其名尚不爲夷矣,華其名反不如夷其名者也”;均不啻發揮公羊以至皇甫之論。後世之“夷”,動以此論爲緣飾,滿清尤甚。洪皓《松漠紀聞》卷上記遼道宗命漢臣講《論語》至“北辰居而衆星拱”句,道宗曰:“吾聞北極之下爲中國,此豈其地耶?”,漢臣又讀至“夷狄之有君”句,不敢講,道宗曰:“上世獯鬻、獫狁無禮無法,故謂之‘夷’,吾修文物,彬彬不異中華,何嫌之有?”;宇文懋昭《大金國志》卷七:“熙宗……能賦詩染翰,雅歌儒服,分茶、焚香、弈棋、象戲,盡失女真故態矣;視開國舊臣,則曰:‘無知夷狄!’”;馬祖常《石田先生文集》卷五《飲酒》第五首:“昔我七世上,養馬洮河西;六世徙天山,日日聞鼓鼙;金室狩河表,我祖先羣黎。詩書百年澤,濡翼豈梁鵜。嘗觀漢建國,再世有日磾;後來興唐臣,胤裔多羌氐。《春秋》聖人法,諸侯亂冠笄;夷禮即夷之,毫髮各有稽。吾生賴陶化,孔階力攀躋;敷文佐時運,爛爛應壁奎”;李光地《榕村語録》續集卷七:“余閣學時,上[康熙]一日忽問:‘《續綱目》何如?’余曰:‘臣平生極不喜此書。朱子《綱目》義例,有以主天下者,便以統歸之。秦、隋之無道,尚爲正統,而況元乎?舜東夷,文王西夷,惟其德耳。’不謂此語與上意合,余遂升掌院。東海[徐乾學]由此深嫉而揚言於上曰:‘李某竊聽余論而勦之。’”

【 增訂四 】 《晉書·劉元海載記》劉淵爲冒頓子孫,冒姓劉氏,大言曰:“夫帝王豈有常哉!大禹生於西戎,文王生於東夷,顧惟德所授耳”;又《慕容廆載記》廆謂崔毖曰:“且大禹生於西羌,文王生於東夷,但問志略何如耳。”則李光地不過隱拾“亂華”五胡輩之牙慧耳,固無待乎“竊聽”徐乾學而後得此“論”也。

雍正《大義覺迷録》又七年九月十二日諭、乾隆四十二年九月壬子日諭皆自辨非“夷”,即康熙之“意”。汪士鐸《悔翁乙丙日記》卷三:“‘夷狄’者、古人之私心而有激之言也”,因詳論春秋以至於清所謂“内中國而外四夷”者,而一言以蔽曰:“是知不用禮義,則中國可謂之‘夷’,用禮義,則?吉利、米利堅不可謂之‘夷’,此以‘夷’爲貶辭之説也”(參觀江瀚《慎所立齋文集》卷三《答友人書》黎庶昌評語)。亦皆楊元慎之意爾。毛奇齡《西河合集·墓志銘》卷一四《何毅菴墓志銘》記文字獄興,何被逮對簿,吏摘其詩中詞句,詰之曰:“‘清戎’者何?”對曰:“清軍也。以‘戎’、兵而曰‘戎’、狄,則‘整我六師,以修我戎’,不惟‘戎’徐戎,並‘戎’周宣矣!”吏曰:“然則曷爲‘夷’?”對曰:“裔也;舜東夷、文王西夷也。且‘夷’與‘夏’對;今我有方夏,煌煌三祖,蒞中國而格四夷,誰‘夷’我者!”夫“夷”及媚“夷”者之飾詞,攘“夷”者即以爲自解之遁詞,可謂即以其人之箭還射其人之身矣。

二三八 全後魏文卷二二

張淵《觀象賦》。按參觀《全宋文》卷論謝靈運《山居賦》。淵於星象爲專門名家,賦中言星象處自註以便讀者,可也,顧乃句句疏釋。如首二句:“陟秀峰以遐眺,望靈象于九霄”,自註:“陟、昇,遐、遠,九霄、九天也”;夫“陟”、“遐”、“霄”須註,則“靈象”不應獨漏矣。又如:“蓋象外之妙,不可以粗理尋,重玄之内,難以熒燎覩”,自註:“言玄理微妙,不可知見也”;原句甚明了,毋庸提要鈎玄,而“陟”、“遐”、“霄”既有待解詁,“重玄”、“熒燎”豈容無訓?由前則贅也,由後則疎也。顔之推《觀我生賦》自註詞尚體要、下筆精嚴,謝、張相形,貽譏蕪穢矣。

二三九 全後魏文卷二四

崔光《諫靈太后頻幸王公第宅表》:“致時飢渴,餐飯不贍,賃馬假乘,交費錢帛。昔人謂‘陛下甚樂,臣等甚苦’,或其事也。”按“昔人”云云出《三國志·魏書·辛毗傳》:“嘗從帝射雉,帝曰:‘射雉樂哉!’毗曰:‘於陛下甚樂,而於羣下甚苦。’”周紫芝《竹坡詩話》:“有數貴人遇休沐,携歌舞燕僧舍者,酒酣,誦前人詩:‘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閒。’僧笑曰:‘尊官得半日閒,老僧卻忙了三日:一日供帳,一日燕集,一日掃除也!’”;即此之謂。古羅馬詩人亦云:“己作樂而不使他人累苦者,世無其事也”(bona nemini hora est ut non alicui sit mala) [1476] 。

二四○ 全後魏文卷二七

源子恭《奏訪梁亡人許周》。按周自梁奔魏,自稱在梁官給事黄門侍郎,魏之朝士翕然信待;子恭覩其形跡可疑,度其誇言非實,恐其非“投化”而是受梁武帝“故遣”,遂“請下徐揚二州密訪”。異國亡人,即非諜倀,亦常揑造身世,自增聲價,蓋遠來則易大言也。此類事必不乏,如《南史》卷五一《梁宗室傳》上正德奔魏,“稱是被廢太子”;見諸《魏書》者,如《王慧龍傳》記慧龍亡入魏,自稱晉睿宗尚書僕射愉之孫、散騎侍郎緝之子,崔浩歎爲“真貴種”,及魯軌奔後歸國云:“慧龍是王愉家豎僧彬所通生也。”若《孟表傳》記有南人姓邊,携妻息、從壽春“慕化歸國”,表察其“言色”有異,即加推覈,方知是南齊所遣,“規爲内應,所携妻子,並亦假妄”;則奸細矣。

二四一 全後魏文卷三一

韓顯宗《上書陳時務》:“伏惟陛下耳聽法音,目翫墳典,口對百辟,心虞萬幾。……文章之業,日成篇卷。雖叡明所用,未足爲煩,然非所以嗇神養性,頤無疆之祚。莊周有言:’形有待而智無涯,以有待之形,役無涯之智,殆矣!’此愚臣所不安。”按此上高祖書也;《魏書·高祖紀》下稱帝“好讀書,手不釋卷”,喜爲文章,“有大手筆,馬上口授,及其成也,不改一字”,太和十年後詔册胥出御撰。顯宗諫魏帝語與梁元帝自儆語大類;《金樓子·立言篇》上:“顔回希聖,所以早亡;賈誼好學,遂令速殞;揚雄作賦,有夢腸之談;曹植爲文,有反胃之論;以有涯之生,逐無涯之智!余將養性養神,獲麟於《金樓》之制也。”後來唐太宗嗜學好文,朝臣亦進諍言,如《全唐文》卷一四九褚遂良《請節勞表》:“數年己來,耽翫書史,每作文詠,兼諸手筆。……與羣臣論政數百千語。……陛下已讀得之者,用之不可盡;已知者,當世不能踰。伏願節諸言語,且無披卷”;又卷一五一劉洎《諫詰臣寮表》:“且多記損心,多語耗氣。……伏願略兹雄辯,浩然養氣,簡彼緗圖,淡焉怡目。”古來帝皇著述最富而又斑斑可見者,莫如清高宗;即以詩論,《晚晴簃詩匯》卷二謂:“御製詩五集、四百三十四卷,共四萬一千八百首;登極前之《樂善堂集》、歸政後之《餘集》、又《全韻詩》、《圓明園詩》皆别行,不與此數。”是一人篇什幾埒見存《全唐詩》之數矣!才同倚馬,載可汗牛,乾隆臣工倘有如韓顯宗、褚遂良之上言者乎?未之考也。

【 增訂四 】 有李慎修者,曾諫乾隆戒詩,《隨園詩話》嘗述其事。《晚晴簃詩滙》卷二載高宗一絶句,《李慎修奏對,勸勿以詩爲能,甚韙其言,而結習未忘焉。因題以誌吾過》:“慎修勸我莫爲詩,我亦知詩可不爲。但是幾餘清宴際,却將何事遣閒時!”詩惡如此,當告其作者以“不能爲而能不爲”耳,却衹“勸”其“勿”露才揚己,“以詩爲能”,蓋“説難”也。然既知“過”而即“誌”成“詩”,又欲息火而增薪者歟。

二四二 全後魏文卷三二

常景《洛橋銘》,輯自《洛陽伽藍記》。按《伽藍記》卷一《永寧寺》:“是以常景《碑》云:‘須彌寶殿,兜率淨宫,莫尚於斯也’”;嚴氏漏輯。

二四三 全後魏文卷三五

李崇《請減佛寺功材以修學校表》。按《全北齊文》卷二楊愔《奏請置學及修立明堂》、卷三邢卲《奏立明堂太學》與此文全同,唯無末“誠知佛理淵妙”云云三十七字,是一文具三主名而三見,嚴氏亦無按語。楊、邢之《奏》載《北齊書·邢卲傳》;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卷三九謂“此奏實出於崇,與楊愔、魏收、邢卲諸人初不相涉”,是也。

二四四 全後魏文卷三六

李沖《又表彈李彪》:“高聲大呼云:‘南臺中取我木手去搭奴肋折。’”按《魏書·李彪傳》記彪嚴酷,“以姦欵難得,乃爲木手,擊其脇腋,氣絶而復屬者,時有焉”;《新五代史·閩世家》記延翰妃崔氏“性妬,良家子之美者輒幽之别室,繫以大械,刻木爲人手以擊其頰,又以鐵錐刺之”。

二四五 全後魏文卷三七

盧元明《劇鼠賦》。按南北朝人作小賦,亦振華鋪采,而不肯素繪白描,惟恐貽貧家儉腹之譏。此篇乃游戲之作,不求典雅,直摹物色,戛戛工於造語,《先唐文》卷一朱彦時《黑兒賦》、劉思真《醜婦賦》頗堪連類,惜其不全。“劇”如“劇盜”、“劇病”之“劇”,猖獗難制也。“託社忌器,妙解自惜;深藏厚閉,巧能推覓”;寫鼠之性能,簡而能賅。前八字言鼠善自全,後八字言人難匿物。“鬚似麥穟半垂,眼如豆角中劈,耳類槐葉初生,尾若酒杯餘瀝”;寫鼠之形模,揣侔甚巧。“眼如豆角中劈”之“劈”猶杜甫《胡馬》言“竹批雙耳”之“批”;

【 增訂四 】 《齊民要術·養牛馬驢騾第五十六》相馬曰:“耳欲小而鋭如削筒”,又日:“耳欲得小而促,狀如斬竹筒。”即杜詩《房兵曹胡馬詩》之“竹批雙耳峻”,《李鄠縣丈人胡馬行》之“頭上鋭耳批秋竹”;亦即李賀《馬詩》一二首之“批竹初攢耳”。“削”、“斬”與“批”、“劈”義同。王應奎《柳南續筆》卷二《杜詩註》言“竹批”有四解,錢湘靈主“耳欲如劈竹”之説,實源本《要術》耳。于慎行《穀山筆麈》卷三記萬曆乙亥西域獻千里馬,與唐儀部往會同館觀之,馬“耳如竹篾”;雖亦以“竹”爲喻,而似言耳之薄,非言其“小而鋭”也。

“尾若杯瀝”思致尤新,指殘瀝自酒杯傾注時纖長如線狀,非謂涓滴留在杯底。“或牀上捋髭,或户間出額,貌甚舒暇,情無畏惕”;寫鼠之意態,讀之解頤。“貌甚舒暇”仿賈誼《鵩鳥賦》:“止於坐隅兮,貌甚閒暇”;《永樂大典》卷一九六三七《目》字引周邦彦《游定夫見過,晡,飯既,去。燭下目昏,不能閲書,感而賦之》:“餘羶未潔鼎,傲鼠已出額”,即用《賦》中語。《初學記》引此文,作“牀上捋髭”,而《太平御覽》作“壁隙見髭”,減色倍理;夫覩虎一毛,不知其斑也,壁罅祇出鼠髭,何緣能見鼠貌之安閒而鼠情之恣放乎?“捋”字稍落滯相;近人陳三立《散原精舍詩》卷下《月夜樓望》:“松枝影瓦龍留爪,竹籟聲窗鼠弄髭”,常聞師友稱誦之,倘亦曰“牀上弄髭”,便髭毫無遺憾矣。

二四六 全後魏文卷四○

崔纂《劉景暉九歲且赦後不合死坐議》:“皆姦吏無端横生粉墨,所謂爲之者巧,殺之者能。”按《顔氏家訓·風操》篇:“凡親屬名稱,皆須粉墨,不可濫也”,盧文弨註:“‘粉墨’謂修飾也”;郝懿行《晉宋書故》亦引《家訓》語及徐陵《在吏部尚書答諸求官人書》:“既忝衡流,應須粉墨,庶其允當”,説之曰:“似謂文詞修飾、銓論之意。”竊謂顔書“粉墨”,謂潤色、增華,盧註是;徐文“粉墨”,謂衡量、品目,郝解“銓論”是,解爲“文詞修飾”,在此徒成蛇足;崔議“粉墨”,則謂深文、加誣。

【 增訂四 】 《魏書·太武五王列傳》崔休曰:“中山皂白太多”;“皂白”亦“粉墨”之意,謂中山王好臧否人物也。

顔、崔均以“粉墨”爲飾實之華、勝質之文,然顔指美(eulogistic,euphemistic)詞,崔指醜(dyslogistic,dysphemistic)詞,一登雪嶺,一落墨池;徐以“粉墨”爲評覈“允當”,善善惡惡,指無偏無黨(neutral)之詞,皂白分明。顔、崔意適相反,徐乃用中。《漢書》顔師古註《敍例》末節:“詆訶言辭,……顯前修之紕僻,……乃效矛盾之仇讎,殊乖粉澤之光潤”;後顔之“粉澤”正前顔之“粉墨”。蓋六朝人用“粉墨”有三義:一如《文心雕龍·事類》篇言“綴靚”所謂“金翠粉黛”,顔書其例也;二如劉峻《廣絶交論》言“月旦”所謂“雌黄朱紫”,徐文其例也;三如今語所謂“抹黑”、“搞臭”,崔纂此篇中語是,猶夫西施之蒙不潔、李季之浴五牲矢也。李賀《感諷》六首之三:“走馬遣書勳,誰能分粉墨!”即諷記功者不知所報之爲美言非實也,王琦等註謂“誰能辨其黑白”,尚一間未達,蓋不悉六朝人語耳。

二四七 全後魏文卷四五

祖瑩《樂舞名議》。按嚴輯瑩文,衹得此首。《洛陽伽藍記》卷一《永寧寺》節載北海王顥與莊帝書全篇,末云:“此黄門郎祖瑩之詞也。”可補。

二四八 全後魏文卷五一

温子昇《大覺寺碑》。按輯自《藝文類聚》,非全文也。《洛陽伽藍記》卷四《大覺寺》:“温子昇《碑》云:‘面水背山,左朝右市’,是也”,兩句即爲《類聚》略去,嚴氏未補。又子昇《寒陵山寺碑》亦輯自《類聚》,《類聚》原冠以“序曰”二字,則銘詞已略去,序復似經删節。《朝野僉載》卷六記庾信論北方文章曰:“惟有韓陵山一片石,堪共語!”正指此碑;據見存面目,已失本來,庾之特賞,祇成過譽耳。

荀濟《論佛教表》。按錢謙益《牧齋有學集》卷四三《〈釋迦方志〉辨》、《續辨》痛詆荀濟,並斥吴萊爲“荀濟之醜類”,即因此《表》而發。濟爲梁武帝故人,上此《表》後,懼獲死罪,遂亡入魏。於佛於僧,發聲徵色,削株掘根,《全梁文》卷五九郭祖深《輿櫬上封事》論僧尼“蠹俗傷法”,才得兩節,且不闢佛,視濟放言,抑爲懦矣。濟陳義匪高,專斥貪、淫,僭擬諸過惡,至舉“傾奪朝權”十事,蓋不恤危詞煽説,以求悚神聳聽。有曰:“融、縝立論,無能破之”,指託名張融之《三破論》與范縝《神滅論》也。故改計以攻,切事而不窮理。竊意僧侣所深惡大懼者,正是此類,因跡誅心,即著推隱,筆如刀而墨爲酖;若范縝以至韓、歐、程、朱闢佛,辨章學術,探析玄微,彼法中人與之周旋,綽乎可賈餘勇也。濟《表》首曰:“三墳五典,帝皇之稱首,四維六紀,終古之規模。及漢武祀金人,莽新以建國;桓靈祀浮圖,閹豎以控權。三國由兹鼎峙,五胡仍其薦食,衣冠奔於江東,戎教興於中壤”;尾曰:“宋齊兩代重佛敬僧、國移廟改者,但是佛妖僧僞,姦詐爲心,墮胎殺子,昏淫亂道,故使宋齊磨滅。今宋齊寺像見在,陛下承事,則宋齊之變,不言而顯矣。”不特舉漢以來世亂國亡悉歸咎於事佛,並預警梁武事佛,亦必“磨滅”;唐傅奕輩之論,實自濟發(參觀論《全梁文》武帝《淨業賦》),奕輩事後追維,濟則犯顔强諫,不啻照在幾先。

【 增訂三 】 《湧幢小品》卷一八:“攻佛者惟昌黎一篇,淺淺説去,差關其口。故佛子輩恨之,至今嘵嘵,若不共天。其餘極口恣筆,自謂工矣;味之,翻是贊歎誇張,卻不爲恨。”《閲微草堂筆記》卷一八記僧明玉語即申明此意:“闢佛之説,宋儒深而昌黎淺,宋儒精而昌黎粗。然而披緇之徒畏昌黎而不畏宋儒,銜昌黎而不銜宋儒也。……使昌黎之説勝,則香積無烟,祇園無地。……使宋儒之説勝,……不過各尊所聞,各行所知。”韓《原道》篇末:“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自屬快語辣語,然全文仍以辨道講理爲多,視荀濟之《表》,尚迂遠而不切於事情也。

【 增訂四 】 英國十八世紀有人論英國新教徒仇視天主教,謂流俗深信羅馬教皇爲“基督之怨家”、“巴比倫之娼婦”;此等醜詆,衛道有功,勝於神學家理正詞嚴之辯駁多矣(the good protestant conviction,that the pope is both anti-christ and the whore of babylon,is a more effectual preservation in this country against popery than all the solid and unanswerable arguments of chillingworth. -lord chesterfield,letters ,ed. b. dobrée,vol. iv,p. 1307)。可與“緇徒畏昌黎而不畏宋儒”參觀。

濟亦儒家者流,觀“四維六紀”云云及《表》末責梁武“虧名教”,又斥“釋氏君不君,乃至子不子”,紊亂“三綱六紀”,可徵也。“朝夕敬妖怪之胡鬼,曲躬供貪淫之賊秃”,又“胡鬼堪能致福,可廢儒道,釋秃足能除禍,屏絶干戈”;人多知李瑒稱釋教爲“鬼教”、佛爲“鬼”(《全後魏文》卷三三李瑒《上言》、《自理》),以載在《魏書》也,濟《表》全文僅存於《廣弘明集》,“胡鬼”之稱,遂尠知聞,韓愈《女挐壙銘》:“佛夷鬼”,即“胡鬼”也。“賊秃”見文中,莫早乎此《表》,貫華堂本《水滸》四四回遠落其後。“釋氏源流,本中國所斥,投之荒裔,……而陛下以中華之盛胄,方尊姚石羌胡之軌躅”,又屢曰“胡鬼”、“姦胡”;在南北敵對之朝,承五胡亂華之後,申《春秋》内夏外狄之義,頗得相機諷諫之法。《高僧傳》二集卷二《彦琮傳》載《辯正論》亟辯:“胡本雜戎之胤,梵唯真聖之苗,實是梵人,漫云胡族,莫分真僞,良可哀哉!”;蓋急欲正積世之訛,亦可息用夷之謗焉。“佛者戾也”,參觀論《全梁文》劉勰《滅惑論》;“行淫殺子,僧尼悉然”,參觀論《全宋文》周朗《上書獻讜言》。僧尼之“行淫殺子”,歷世同譏,然無以此爲邦國“磨滅”之厲階者,有之,惟濟歟。其言張大,未必緣其識卑小。梁武《淨業賦》誇己爲天子後,“既不食衆生,無復殺害障,既不御内,無復欲罪障”,一若人君之“殃國禍家,亡身絶祀”,都緣不“除此二障”,未修“淨業”者。夫僧尼而“行淫殺子”,則“欲”而繼以“殺”,二障重疊,兩罪合并,是侮棄聖謨,無君犯上,事同大逆也。濟斤斤於不淨之業,或非委瑣,而正與梁武所沾沾自喜者,針對箭拄,餂之使怒僧尼耳。激之果怒矣,而不圖己即逢彼之怒,逆鱗遽攖,戴頭遠竄,此荀卿、韓非師弟子所以致慨於説難歟。唐人如《全唐文》卷二六九張廷珪《諫白司馬坂營大像表》、卷二七○吕元泰《諫廣修佛寺疏》、卷二七二辛替否《陳時政疏》等,皆類李德裕《梁武論》之“以釋典”明佞佛之非,即以其教對治其弊;譎諫善諷,非郭祖深、荀濟所及,然而成效亦未必大過,此更可以致慨於説難者焉。

荀濟《見執下辯》:“自傷年幾摧頽,恐功名不立,舍兒女之情,起風雲之事,故挾天子、誅權臣。”按《全梁文》卷五五鍾嶸《詩品》中評張華詩云:“其體華艷,興託不奇。……亮疏之士猶恨其兒女情多,風雲氣少”;“風雲”“兒女”對照,詞旨與荀語契合,想見六朝習用也。

二四九 全後魏文卷五四

姜質《亭山賦》:“司農張綸造景陽山”云云。按輯自《洛陽伽藍記》卷二《正始寺》節,“綸”當作“倫”,即《全後魏文》卷二一之張倫。質賦甚拙,惟“庭起半丘半壑,聽以目達心想”,“五尋百拔,十步千過”,數語差爲迥出。其餘多粗笨可笑,如“能造者其必詩,敢往者無不賦”,“嗣宗聞之動魄,叔夜聽此驚魂,恨不能鑽地一出,醉此山門”。至若“泉水紆徐如浪峭,山石高下復危多”,下句祇綴字未安,上句以“浪峭”形容泉水之“紆徐”,命意欠通矣。《伽藍記》録質《賦》前,亦有摹寫景陽山風物一節:“其中重巖複嶺,嶔崟相屬,深谿洞壑,邐逶連接。高林巨樹,足使日月蔽虧;懸葛垂蘿,能使風烟出入。崎嶇山路,似壅而通;峥嶸?道,盤紆復直。是以山情野興之士,遊以忘歸。天水人姜質遂造《亭山賦》”云云。斐然好詞,乃爲惡札喤引,雖秦女之媵、楚珠之櫝,未足以喻。苟從阮元引申《文選》之説,則同寫一景,而《伽藍記》是“筆”,尚不如《亭山賦》之得與於斯“文”也!嚴氏按語引《北史·成淹傳》:“淹子霄好爲文詠,坦率多鄙俗,與河東姜質等朋游相好,詩賦間起,知音之士所共嗤笑。”夫俳諧之文,每以“鄙俗”逞能,噱笑策勳;《魏書·胡叟傳》稱叟“好屬文,既善爲典雅之辭,又工爲鄙俗之句”,蓋“鄙俗”亦判“工”拙優劣也 [1477] 。“鄙俗”而“工”,亦可嘉尚。姜質輩既不善於“典雅”復未工於“鄙俗”,斯《賦》即堪例證。惜胡叟舍寄程伯達一詩外,文無隻字流傳,殊累人聞聲相思耳。

二五○ 全後魏文卷五八

闕名《中岳嵩陽寺碑》:“顯皮紙骨筆之重,半偈乍身之貴。”按此文據拓本過録,“乍”必誤,豈“三”字之六朝别體耶?“三身”諸説具見法雲《翻譯名義集》第三篇《通别三身》。

【 增訂五 】 《中岳嵩陽寺碑》“半偈乍身之貴”,“乍”字無義理。余原疑爲“三”字之訛。按《大般湼槃經·聖行品第三》,釋提桓變羅剎,欲食苦行者,苦行者言:“汝但具足説是半偈,當以此身,奉施供養。”佛曰:“如我往昔爲半偈故捨奉此身。”此句蓋用其典,“半偈奉身”,漫漶成“乍”耳。

“皮紙骨筆”常入詩文,差如“海墨樹筆”,參觀論《全陳文》徐陵《傅大士碑》。《賢愚經》卷一:“剥皮作紙,析骨爲筆,血用和墨”;《大般湼槃經·聖行品》第七之三:“迦葉菩薩白佛言:‘……我於今者實能堪忍,剥皮爲紙,刺血爲墨,以髓爲水,析骨爲筆,寫如是《大湼槃經》’”;《集一切福德三昧經》:“有一仙人,名曰最勝。……時有天魔,來語仙言:‘我今有佛所説一偈,汝今若能剥皮爲紙,刺血爲墨,析骨爲筆,書寫此偈,當爲汝説’”;《大智度論·毘梨耶波羅蜜義》第二七:“以汝皮爲紙,以身骨爲筆,以血書之”,又《欲住六神通釋論》第四三:“出骨爲筆,以血爲墨,以皮爲紙,書受經法”;經論屢言之。《洛陽伽藍記》卷五《凝圓寺》引惠生《行記》、宋雲《家記》載烏場國“王城南一百餘里,有如來昔作摩休國,剥皮爲紙、析骨爲筆處”。《全梁文》卷五三陸雲公《御講〈般若經〉序》:“昔剜體供養,析骨書寫,歸依正法,匪吝身命”;《全後周文》卷一二庾信《陝州弘農郡五張寺經藏碑》:“皮紙骨筆,木葉山花,象負之所未勝,龍藏之所不盡”;《全唐文》卷六七八白居易《蘇州重玄寺法華院石壁經碑文》:“假使人刺血爲墨,剥膚爲紙,即壞即滅,如筆畫水”,

【 增訂四 】 《全唐文》卷七七九李商隱《梓州道興觀碑銘》:“柔皮具紙,折骨疎毫”,《樊南文集補編》卷九錢振常註則引《智度論》。李氏此文爲道士作,而闌入釋語,較之庾信、白居易所作,稍不謹矣。

又卷七八三穆員《東都龍興寺鎮國般舟道場均上人功德記》:“經以皮爲紙,以血爲墨”;錢謙益《牧齋有學集》卷六《含光法師過紅豆莊》:“身座肉燈思往劫,紙皮墨骨誓新參。”倪璠註庾文,錢曾註錢詩,均祇引《伽藍記》,賣花擔上看桃李也。韓愈《歸彭城》詩:“刳肝以爲紙,瀝血以書辭”,顧嗣立《集註》、沈欽韓《補註》皆無註,方世舉註引王嘉《拾遺記》載浮提國獻善書二人“刳心瀝血以代墨”。其事見《拾遺記》卷三,二人乃“佐老子作《道德經》”者;蓋方士依傍釋典“以血爲墨”之事,又割截“閻浮提”之名,後世道書復掩襲之而託言出於《聖紀》(《雲笈七籤》卷七)。竊意韓詩實本釋書,以闢佛故,易“皮”爲“肝”,隱滅痕迹。古醫書稱“肝葉”,《難經》卷四第四一《難》:“肝獨有兩葉,應木葉也”,遂可“刳以爲紙”;“木葉”代紙供書寫,若鄭虔之用柿葉,早成佳話,懷素之用蕉葉,則韓不及知,鮑溶《寄王璠侍御求蜀箋》:“野客思將池上學,石楠紅葉不堪書”,又此事之翻案。朱翌《猗覺寮雜記》卷上疑韓愈《贈張秘書》詩用《楞嚴經》,程大昌《演繁露》卷七疑《上廣帥》詩“出佛典”,沈欽韓《韓集補註》疑《雙鳥》詩用《觀佛三昧經》,聊復增疑似一欵云。《中興以來絶妙詞選》卷九黄師參《沁園春》:“滴露研朱,披肝作紙,細寫靈均孤憤”,又承韓句。

【 增訂三 】 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第一首發端“天街小雨潤如酥”,名句傳誦,而此喻亦見於佛書。如姚秦羅什譯《彌勒下生經》:“降微細雨,用淹塵土,其地潤澤,譬如油塗”;鳩摩羅什譯《彌勒成佛經》則作:“大龍王……以吉祥瓶,盛香色水,洒淹塵土,其地潤澤,譬若油塗。”苟五百家之流覩之,亦將謂韓隱用釋典耶?又按王惲《玉堂嘉話》卷二自記秘閣閲書畫二百餘幅,見“羲之與謝安評書帖,……有云:‘自於山谷中學鍾氏張芝等書二十餘年,竹葉、樹皮、山石、板木不可知數。’”倘此蹟果真,則王羲之學書已用竹葉也。

【 增訂四 】 樹葉足供書寫,唐詩中屢見。如杜甫《重過何氏》之三:“石欄斜點筆,桐葉坐題詩”;韋應物《題桐葉》:“憶在澧東寺,偏書此葉多”;賈島《寄胡遇》:“落葉書勝紙,閒砧坐當牀”;竇鞏(一作于鵠)《尋道者所隱不遇》:“欲題名字知相訪,又恐芭蕉不耐秋”;暢當《蒲中道中》:“古剎棲柿林,緑陰覆蒼瓦。歲晏來品題,拾葉總堪寫。”若李商隱《牡丹》之“欲書花葉寄朝雲”,則非指“扶持牡丹”之“緑葉”,而指花瓣,《文苑英華》作“花片”可參。陸羽《懷素傳》:“貧無紙,乃種芭蕉萬餘株以供揮灑”,可與竇鞏詩參印。暢當詩則又契合鄭虔故事矣。

“瀝血以書”亦西方詩中詞頭 [1478] ,十七世紀一法國詩人有《血書怨歌》(la plainte écrite de sang),怨所歡心堅性傲(inhumaine beauté dont l’humeur insolente),作此篇以轉其意,有曰:“觀字色殷紅欲燃,見吾情如炎炎大火;觸字覺蒸騰發熱,傳吾心之烈烈猛燄”(ces vers sont de a flamme une preuve évidente,/et tous ces traits de pourpre en font voir la grandeur;/cruelle,toucheles pour en sentir l’ardeur;/cette écriture fume,elle est encore ardente) [1479] 。莎士比亞劇中一人被毆言:“苟精皮膚爲紙而老拳爲墨跡,汝自覩在吾身上之題字,便知吾心中作麽想矣”(if the skin were parchment,and the blows you gave were ink,/your own handwriting would tell you what i think) [1480] ;十七世紀德國詩人詠殺敵致果云:“德國人以敵之皮爲紙,使刃如筆,蘸血作書其上”(der deutschen ihr papier/war ihrs feindes leder;/der degen war die feder:/mit blut schrieb man hier) [1481] ;不直指而傍通,以修文喻動武,都於舊解出新意者。

二五一 全後魏文卷五九

釋僧懿《魔主報檄文》:“大夢國長夜郡未覺縣寱語里。”按《朝野僉載》卷四載隋辛亶爲吏部侍郎,選人作牓嘲之曰:“枉州抑縣屈滯鄉不申里銜恨先生”云云,可以連類。《莊子·應帝王》:“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爲”,《釋文》:“‘帠’一本作‘寱’”,郭慶藩《集釋》引《一切經音義》:“《四分律》卷三十二引《通俗文》曰‘夢語’,又引《三蒼》曰‘詤言謂之寱’”(孫詒讓《札迻》卷五謂“帠”即“叚”字,非“寱”字)。“寱”即“囈”字,《説文》:“暝言也”;釋氏書常以“囈”字作“寱”,猶其常以“歸”字作“皈”。如《大般湼槃經·如來性品》第四之五:“譬如二人共爲親友,一是王子,一是貧賤。……是時貧人見是王子有一好刀,淨妙第一,心中貪着,……即於眠中寱語:‘刀!刀!’”;《五燈會元》卷一○清涼文益章次:“雲門問僧:‘甚處來?’曰:‘江西來。’門曰:‘江西一隊老宿寱語住也未?’僧無對”,又龍華慧居章次:“祇如釋迦如來説一代時教,如瓶瀉水,古德尚云:‘猶如夢事寱語一般’”;

【 增訂四 】 《五燈會元》卷七玄沙師備章次:“如同夢事,亦如寐[寱]語。”《劍南詩稿》卷六○《山中飲酒》:“有酒君但飲,有山君但遊。雖云亦夢事,要是勝一籌。”

《宗鏡録》卷五引黄蘗答學人:“若是無物,便何處得照,汝莫開眼寱語。”見於俗人詞章者,如《全唐文》卷三八二元結《寱論》:“古有邰侯,得寱婢,寐則寱言。……有夷奴,每厭勞辱,寐則假寱”;

【 增訂三 】 南唐史虚白之子《釣磯立談·自序》:“顧耳目之所及,非網罟之至議,則波濤之寱語也。”《後村大全集》卷一七四《詩話》摘朱敦儒七律,有一聯云:“幾許少年春欲夏,一番夢事緑催紅”(《宋詩紀事》卷四四採《後村詩話》遺此)。

楊萬里《誠齋集》卷一○六《答周丞相》:“春前偶醉餘寱語《憶秦娥》小詞”云云(卷九七《詞》未收;《全宋詞》當據此尺牘補,不必轉輯自《詩人玉屑》);錢謙益《牧齋有學集》卷一七《靈巖呈夫山和尚》之一:“厭寱語言殘夢後,欠呵情緒薄寒中”;而龔自珍《定盦文集·古今體詩》卷下《己亥雜詩》中“荳蔻芳温啓瓠犀”一首自註:“以下數首名《寱詞》”,尤爲人所熟曉。元結吾不知,竊疑萬里、謙益、自珍均沾染釋氏習氣。“夢事”亦見拾得《詩》:“常飲三毒酒,昏昏都不知,將錢作夢事,夢事成鐵圍”;世間法文字如王安石《夢》:“胡蝶豈能知夢事,蘧蘧飛墮晚花前”,又《次吴氏女子韻》:“能了諸緣如夢事,世間唯有妙蓮華”;范成大《石湖詩集》卷二一《晚步北園》:“天鏡風煙疑夢事,鬢霜時節尚官身。”不曰“夢幻”、“夢境”而曰“夢事”,亦本釋氏語,李壁《王荆文公詩箋註》卷四一、四五未詳。釋氏言“夢事”,猶其言“影事”也(如《楞嚴經》卷一:“内守幽閒,猶爲法塵分别影事”,“斯則前塵分别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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