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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閔公元年

士蔿曰:“不如逃之,無使罪至,爲吴太伯,不亦可乎?猶有令名,與其及也。”按吞言咽意,苟盡其詞則當增“不如奔也”或“寧奔也”一句。二年,狐突曰:“孝而安民,子其圖之,與其危身以速罪也”;引而不發,與此正同。襄公二十六年,聲子曰:“與其失善,寧其利淫”,則如《書·大禹謨》之“與殺不辜,寧失不經”,或《論語·八佾》之“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詞意俱盡。《國語·晉語》九,董安于曰:“與余以狂疾賞也,不如亡”;《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燕將喟然歎:‘與人刃我,寧自刃’,乃自殺”,又“魯連逃隱於海上曰:‘吾與富貴而詘於人,寧貧賤而輕世肆志焉!’”皆稍減藴藉之致,不如《左傳》記士蔿、狐突語之善於用晦也。

一二 閔公二年

晉侯使太子申生伐東山皋落氏,“狐突歎曰:‘……雖欲勉之,狄可盡乎?’……先丹木曰:‘是服也,狂夫阻之。曰:盡敵而反,狄可盡乎?雖盡敵,猶有内讒,不如違之’”;《註》:“‘曰’,公詞”。按觀先丹木之語,則知晉侯必曾面命申生“盡敵而反”,狐突“敵可盡乎?”一語,亦即針對晉侯之命而發。先此獻公面命申生一段情事,不加敘述,而以傍人語中一“曰”字達之,《史通·敍事》篇讚《左傳》:“覩一事於句中,反三隅於字外”,此可以當之。《史通》所舉“穿革”、“挾纊”兩句,似皆不足相比,蓋祇形容情狀,而未包藴事實也。《模擬》篇又稱左氏“文略理昭”,舉例:“中軍、下軍争舟,舟中之指可掬”,説之曰:“夫不言‘攀舟亂,以刃斷指’,而但曰‘舟指可掬’”,較“穿革”、“挾纊”爲切,然言外雖有事而無多。魏禧《日録》二編《雜説》:“《左傳》如‘宋公靳之’等句,須解説者,不足爲簡也。如‘秦伯猶用孟明’,突然六字起句;……只一‘猶’字,讀過便有五種意義:孟明之再敗、孟明之終可用、秦伯之知人、時俗人之驚疑、君子之歎服。不待註釋而後明,乃謂真簡”;讀者明眼,庶幾不負作者苦心。“猶”與“曰”皆句中衹著一字而言外可反三隅矣。

【增訂三】昔人所謂“春秋書法”,正即修詞學之朔(參觀1533-1535頁),而今之考論者忽焉。此處所舉《左傳》用“猶”“曰”兩例,反三隅於一字,其法於後來小説中往往見之。《紅樓夢》第四一回言妙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的緑玉斗來斟與寶玉”;大某山人評:“‘仍’字可思,況繼以‘前番’兩字乎!”竊謂下文述妙玉以成窰茶杯爲“劉老老吃了,他嫌腌臢,不要了”,且曰:“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過的,若是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她!”則上文“自己常日吃”五字亦大“可思”。所謂“微而顯、志而晦”(參觀267-271頁),

亦即《荀子·勸學》所謂“春秋約而不速”也。青史傳真,紅樓説夢,文心固有相印者在。

一三 僖公四年

“一薰一蕕,十年尚猶有臭”;《正義》:“‘猶’則‘尚’之義,重言之耳;猶《尚書》云:‘不遑暇食’,‘遑’則‘暇’也。”按孔疏甚當,顧炎武《日知録》卷二四《重言》、劉師培《左盦集》卷八《古用複詞考》均此疏之踵事增華耳。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七《複語解》力斥孔説,謂古語視若重複,實非累疊,各字别有意義,唯“鄭重”其詞,始用“複語”,如“尚猶有臭”,“尚”、且也,“猶”、如也,非“尚猶”複。言雖辯而解則曲矣。僖公五年,宫之奇曰:“親以寵偪,猶尚害之,況國乎?”俞未引以自佐,殆挾恐見破,亦知“猶”爲“如”之解不能施於此歟。“尚猶”複重,正見詞意之“鄭重”,謂薰不敵蕕,十年而遺“臭”仍在,猶元曲《争報恩》第一折所謂“夜盆兒刷殺到頭臊”,或西諺之“魚桶腥不退”(la caque sent toujours le hareng),乃指事物之實況(objective fact);從俞氏釋爲“且如有臭”,則器已不復“臭”,而人之成見難除,疑似覺幻,則指人心之造境(subjective feeling),全乖上下文之意。《管子·小匡》:“其猶尚可以爲國乎?”;《國語·越語》下范蠡曰:“猶尚殆”;《韓詩外傳》卷九屠牛吐曰:“吾肉不善,雖以他附益,尚猶賈不售”;賈誼《上疏陳政事》云:“曩之爲秦者,今轉而爲漢矣;然其遺風餘俗,猶尚未改”;皆“複語”而“如且”、“且如”之解斷不可通者也。《南史·后妃傳》下《梁元帝徐妃傳》:“暨季江每歎曰:‘柏直狗雖老,猶能獵;蕭溧陽馬雖老,猶駿;徐娘雖老,猶尚多情’”;以“猶尚”與兩“猶”連舉一貫,其意更明,狗、馬陪襯,徐娘爲主;故“鄭重”耳。參觀《史記》卷論《魯仲連列傳》。

【增訂四】《吕氏春秋·察微》:“猶尚有管叔、蔡叔之事”;《知接》:“猶尚可疑耶”凡三疊。木華《海賦》:“猶尚呀呷。”

一四 僖公五年

晉侯假道於虞,以伐虢,宫之奇諫。“公曰:‘吾享祀豐潔,神必據我。’對曰:‘臣聞之,鬼神非人實親,惟德是依。……如是則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馮依,將在德矣。若晉取虞,而明德以薦馨香,神其吐之乎?’”按莊公三十二年,神降於莘,内史過曰:“國之將興,明神降之,監其德也;將亡,神又降之,觀其惡也。故有得神以興,亦有以亡,……其以物享焉”;虢公享焉,神賜之土田,史嚚曰:“虢其亡乎!吾聞之:國將興,聽於民;將亡,聽於神。神聰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虢多涼德。”僖公十年,狐突遇太子申生之鬼,“大子使登僕,而告之曰:‘夷吾無禮,余得請於帝矣。將以晉畀秦,秦將祀余。’對曰:‘臣聞之,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君祀無乃殄乎!’”僖公三十一年,“衛成公夢康叔曰:‘相奪予享。’公命祀相,甯武子不可,曰:‘鬼神非其族類,不歆甚祀’”。昭公二十年,齊侯痁,梁邱據與裔款言於公曰:“吾事鬼神豐。……今君疾病,……是祝史之罪也”;公告晏子,晏子曰:“若有德之君,……動無違事,……是以鬼神用饗。……其適遇淫君,外内頗邪,……則虛以求媚,是以鬼神不饗其國以禍之”。數節當會合以觀。《論衡·案書篇》:“左氏得實明矣,言多怪,頗與孔子‘不語怪力’相違反也”;范甯《〈穀梁傳〉集解序》:“左氏艷而富,其失也巫”,楊士勛註:“謂多敍鬼神之事,預言禍福之期:申生之託狐突、荀偃死不受含、伯有之厲、彭生之妖是也。”(參觀《後漢書·郎顗、襄楷傳·論》“然而其敝好巫”句章懷註);柳宗元《非〈國語〉》上《卜》:“左氏惑於巫而尤神怪之”;《歐陽文忠公年譜》天聖元年應舉隨州,試《左氏失之巫論》,略云:“石言於晉,神降于莘,内蛇鬬而外蛇傷,新鬼大而故鬼小。”汪中《述學》内篇一《左氏春秋釋疑》則謂“左氏之言鬼神,未嘗廢人事”,有資“戒勸”。兩説相羽翼,然於左氏之“怪”、“巫”而不能自圓,概乎未及。左氏記賢人君子之言鬼神,即所以垂戒勸。從狐突、甯武子之言,則鬼神不歆非類;而依公孫僑之言,則鬼神之歆,有德無類。從晏子之言,則君昏政失,其族之鬼神知而不饗;而依内史過、史嚚之言,則國君多涼德,鬼神且降臨而親觀,君祭之,鬼神亦饗之,且陽賜土地以陰速其亡。夫必“降”而“觀其惡”,是不得爲“聰明”也;佯錫福而實促殃,是不得爲“正直”也;依德而不依人,稱爲“壹”可也,嘲爲二三其德亦可也。《戰國策·魏策》一知伯索地,魏桓子勿與,任章曰:“《周書》曰:‘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與之。’君不如與之,以驕知伯”;賜虢土田,毋乃類是?鬼神行徑,譎而不正,如策士之運籌矣!《舊、新約全書》記上帝欲降罰於人,每以誑言詭術欺誘之,甚且自誇上天下地唯己獨尊,能爲善亦能作惡 [225] 。左氏中鬼神之不惜使詐,正其倫類。既徵古宗教家言之尚稚淺椎魯,而信奉鬼神者衷曲之牴牾矛盾亦無心流露焉。

不歆非類,不祀非族,即《論語·爲政》:“非其鬼而祭之,諂也”,亦即《曲禮》:“非其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無福。”狐突曰:“神不歆非類”,而甯武子曰:“鬼神非其族,不歆其祀”;昭公七年,趙景子問:“伯有猶能爲鬼乎?”子産曰:“用物精多,則魂魄强,是以有精爽,至於神明。……能爲鬼,不亦宜乎?”定公元年,士伯曰:“薛徵於人,宋徵於鬼,宋罪大矣!且已無辭而抑我以神,誣我也。”皆以“鬼”、“神”、“鬼神”渾用而無區别,古例甚夥,如《論語·先進》:“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管子·心術》:“故曰思之,思之不得,鬼神教之”,而《吕氏春秋·博志》:“精而熟之,鬼將告之。”《史記·秦本紀》由余對繆公曰:“使鬼爲之,則勞神矣,使人爲之,亦苦民矣”,“鬼”與“神”、“人”與“民”、“勞”與“苦”,均互文等訓。觀《墨子》之書而尤明。如《尚同》中:“潔爲酒醴粢盛,以祭祀天鬼;其事鬼神也,酒醴粢盛,不敢不蠲潔”;《天志》上:“其事上尊天,中事鬼神,下愛人。……其事上詬天,中詬鬼,下賊人”;《明鬼》下:“今執無鬼者曰:‘鬼神者固無有’。……故古聖王必以鬼神,……此吾所以知夏書之鬼也。……古今之爲鬼,非他也,有天鬼,亦有山水鬼神者,亦有人死而爲鬼者”。《墨子》此類語多不勝舉,“天”“鬼”或分而並列兩類,或合而專指一類,殊耐思量。蓋《周禮·春官·大宗伯》:“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禮”,《禮記·郊特牲》:“帝牛必在滌三月,稷牛唯具,所以别事天神與人鬼也”,乃典制之定名。《禮記·祭義》宰我不解鬼神之名“所謂”,子曰:“氣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又學術之正名。至尋常筆舌,漢以前固通而不拘,賅而無辨。天歟、神歟、鬼歟、怪歟,皆非人非物、亦顯亦幽之異屬(the wholly other),初民視此等爲同質一體(the daemonic),悚懼戒避之未遑。積時遞變,由渾之畫,於是漸分位之尊卑焉,判性之善惡焉,神别於鬼,天神别於地祇,人之鬼别於物之妖,惡鬼邪鬼尤溝而外之於善神正神;人情之始衹望而惴惴生畏者,繼亦仰而翼翼生敬焉。故曰:“魔鬼出世,實在上帝之先”(at bottom the devil is more ancient than god) [226] 。後世仰“天”彌高,賤“鬼”貴“神”,初民原齊物等觀;古籍以“鬼”、“神”、“鬼神”、“天”渾用而無區别,猶遺風未沫、委蜕尚留者乎?不啻示後人以樸矣。《史記·封禪書》:“五利常祠其家,欲以下神,神未至而百鬼集矣”,是“神”與“鬼”異類殊趣也;而同篇記秦祠典:“杜主、故周之右將軍,其在秦中,最小鬼之神者”,則“神”亦即“鬼”,後來奉祠之“神”先本是“小鬼”也。敦煌變文《唐太宗入冥記》:“閻羅王是鬼團頭”,意尚明而未融;《五燈會元》卷一五智門光祚章次:“閻羅王是鬼做”,昭晰無疑,乃杜主一節之的解。蓋謂“神”出身於“鬼”,“鬼”發跡爲“神”;事頗如成則爲“王”者,初原爲“寇”,理正同魔鬼先進而上帝後起。著語無多,談言微中,於心源物始,思過半矣。《魏書·李瑒傳·自理》嚴辨“天地爲‘神’、‘祇’,人死曰‘鬼’”“以明“佛本出於人,名之曰‘鬼’”;門户争論,藉正名以貶佛。黄式三《儆居集·經説》卷四《釋鬼神》堅執《周禮》、《禮記》之“定名必不可易”,亦暖姝學一先生之言。概未足以究天人之故也。

申生曰:“余得請於帝矣!”成公十年,晉侯夢大厲曰“余得請於帝矣!”夫“大厲”、後世所謂鬼趣也、魔道也,而申生歆秦之祀,乃神明也。均“得請於帝”,則鬼與神於天皆可階而升,《墨子·天志》即以“天”、“上帝”、“帝”通稱也。均“得諸於帝”,則鬼若神之上,更巍巍乎有一主宰,譬似宋公、魯侯、鄭伯、滕子、許男等之上,猶有定一尊之周王在。《論語·八佾》:“王孫賈問曰:‘與其媚於奥,寧媚於竈?’子曰:‘不然;獲罪於天,無所禱也’”;董仲舒《春秋繁露·郊祭》篇説之云:“‘天’者,百神之大君也。”可與“得請於帝”之“帝”參證。奥、竈乃“特殊功能範圍之神”(sondergötter,functional gods) [227] ,而狐突輩所言乃宗族、地域之神(genii loci),要皆屬“百神”一類;上臨之者,固别有“大君”。《尚書·舜典》:“肆類於上帝”,《傳》:“馬云:‘上帝’,太一神,在紫微宫,天之最尊者”;《周禮·春官·大宗伯》、《小宗伯》以“祀上帝”别於“祀五帝”,鄭玄註牽合讖緯,定爲“六天”,“天皇大帝”居首,即魏至唐所稱“皇皇上帝”、“昊天上帝”(邵晉涵《南江札記》卷二)。後世道士,踵事增華,以爲天帝高拱玄都玉京,命諸神羣仙分治天下;《太平御覽》卷六七四列舉神仙“理所”,星羅棋布,真靈位業圖而類《太平寰宇記》。張衡《思玄賦》曰:“覿天皇於瓊宫”;《雲笈七籤》卷一○三王欽若《翊聖保德真君傳》記真君曰:“諸天、萬靈、仙衆、梵佛悉朝上帝於通明殿”;詳略雖殊,其揆一也。端倪已見於《左傳》,正如地獄閻羅之端倪已見於《楚辭·招魂》之“幽都”、“鬼伯”(《日知録》卷三○《泰山治鬼》引“或曰”;蔣士銓《忠雅堂詩集》卷二○《題〈法苑珠林〉》之一:“《左》、《國》陳妖鬼,《離騷》説地獄”)。申生所“請”之“帝”,即紫微宫、通明殿上帝所昉,而將享秦之祀,即以秦爲其“理所”矣。

人之信事鬼神也,常懷二心(ambivalence)焉。雖極口頌説其“聰明正直”,而未嘗不隱疑其未必然,如常覺其跡近趨炎附勢是也。古羅馬人早謂兩軍相鬥,“上帝祐其强有力者”(deos fortioribus adesse),“天神喜得勝之人”(victrix causa deis placuit) [228] ,即謂其不扶弱而反助强。後世遞相祖述,至云:“至善之上帝有一惡習:即常在軍隊强大者一邊”(le bon dieu a la mauvaise habitude d’ être toujours du côté des gros bataillons) [229] 。讀左氏書,彷彿得之。虢將亡而神降之,揚雄《解嘲》所謂“炎炎者滅,隆隆者絶,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也。賜將亡之國君以土田,李山甫《自歎拙》所謂“年衰鬼弄人”(《五燈會元》卷一五引而不具主名,《老學菴筆記》卷四引而誤爲杜荀鶴句,《通俗編》卷一九引作“時衰”,亦未究出處),或李復言《續幽怪録》卷一《辛公平上仙》陰吏所謂“神祇常侮人之衰也”。虞之祀神豐潔,而神不祐,方待晉滅虞而饗晉之祀,非“天神喜得勝者”乎?夫滅虢與虞者,晉獻公也,獻公之凶淫不德而虢公之並無涼德,汪中已舉爲“可疑”之三;然則虞神之歆晉祀,實唯“軍隊强大者”是“依”而已矣,“唯德”云乎哉!“惡習”難移,“壹”之謂歟。蓋信事鬼神,而又覺鬼神之不可信、不足恃,微悟鬼神之見强則遷、唯力是附,而又不敢不揚言其聰明正直而壹、馮依在德,此敬奉鬼神者衷腸之冰炭也 [230] 。玩索左氏所記,可心知斯意矣(參觀《太平廣記》卷論卷二九三《蔣子文》)。臣之事君,既曰“天王聖明”,復曰“君難託”,若是班乎。

一五 僖公二十二年

“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濟。司馬曰:‘彼衆我寡,及其未既濟也,請擊之。’……既濟而未成列,又以告。”按定公四年,夫概王亦曰:“半濟而後可擊也。”《吴子·料敵》篇亦云:“敵人遠來,行列未定,可擊;涉水半渡,可擊。”《太平御覽》卷二九一引《衛公兵法》言“敵有十五形可擊”,其十曰“候濟”,註:“半渡疾擊。”

子魚曰:“君未知戰。”按《穀梁傳》記此役,《集解》中范凱譏宋襄公“焉識大通之方、至道之術哉!”,楊士勛疏引《老子》“以正治國,以奇用兵”説之,正子魚之意。《老子》談兵,《文子·道德》申言:“以道王者德也,以兵王者亦德也”;然則不獨“形名”爲“原於”“道德”矣,亦歠九流者之談助也。《史記·淮陰侯列傳》記陳餘不用李左車計,有云:“成安君,儒者也,常稱義兵不用詐謀奇計,廣武君策不用”;餘蓋宋襄之枝胤。《韓非子·難》篇一記舅犯曰:“‘戰陳之間不厭詐僞。’……不謂詐其民,謂詐其敵也”;《孫子》一書反復丁寧,如《計篇》:“兵者、詭道也”,李筌註:“兵不厭詐”,又《軍争篇》:“故兵以詐立。”古斯巴達名將聞俗人言用詐非英雄,應之曰:“獅鞹不足,狐皮可續”(where the lion’s skin will not reach,it must be patched out with the fox’s) [231] ,即勇所勿克者,當佐以譎耳。蘇格拉底弟子撰野史,記皇子問克敵之道,其父教之曰:“必多謀善詐,兼黠賊與劇盜之能”(the man must be designing and cunning,wily and deceitful,a thief and a robber,overreaching the enemy at every point) [232] 。西方舊説有“善詐”(dolus bonus)與“惡詐”(dolus malus)之别,用兵詭道與堂堂正正之勇力並行不悖(dolus an virtus,quis in hostes requiret?) [233] ,乃使詐之善者。故馬基亞偉利曰:“一切行爲中,欺詐皆可憎鄙,然作戰而欺詐則不失爲可讚譽之佳事”(ancora che to usare la fraude in ogni azione sia detestabile,nondimano nel maneggiar la guerra è cosa laudabile e gloriosa) [234] 。霍柏士至曰:“暴力與詐謀乃作戰時之兩大美德”(force and fraud are in war two cardinal virtues) [235] 。非即狐獅相濟、賊盜兼資之遺教耶?

“若愛重傷,則如勿傷;愛其二毛,則如服焉”;《正義》:“‘如’猶‘不如’,古人之語然,猶似‘敢’即‘不敢’。”按成公二年,“若知不能,則如無出”;昭公二十一年,“君若愛司馬,則如亡”;定公五年,“不能如辭”;《公羊傳》隱公元年,“如弗與而已矣”(《解詁》:“‘如’即‘不如’,齊人語也”)。“如”即“不如”,詞似正而意則負。襄公二十四年,子産寓書子西告范宣子曰:“毋寧使人謂子實生我”;三十一年,子産答士文伯曰:“賓至如歸,無寧菑患”;昭公六年,叔向諫晉侯曰:“毋寧以善人爲則而則人之辟乎?”杜註皆曰:“‘毋寧’,‘寧’也”。“無寧”即“寧”,詞似負而意實正。《日知録》卷三二《語急》條僅考論前一事。後一事更多,《小爾雅·廣訓》已舉“無念、念也,無寧、寧也,不顯、顯也,不承、承也”,他如“不忿”即“忿”(參觀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卷四),世所熟知。然“不”之此用甚廣,如《二刻拍案驚奇》卷三五:“他心性好不風月,説了兩位姑娘好情,他巴不得在裏頭的”;《儒林外史》第四回:“而今弄兩件尸皮子穿起來,聽説做了夫人,好不體面”;即言“好風月”、“好體面”也。而元曲《看錢奴》第二折:“俺這窮的好不氣長也!”(第三折:“俺這無錢的好不氣長也!”);《二刻拍案驚奇》卷二八:“那朝奉好不精細,私下做事,門也不掩着”;則又言“不氣長”、“不精細”矣。孰正孰負,亦若“如”然,不據本句而當據上下文以區斷,王安石所謂“考其辭之終始”也;參觀隱公元年論“不義不暱”。又按無“不”而語負者,未必盡若顧氏所謂“語急”;請問或慨歎亦能省“不”。顧氏所引“非禮也敢”出《儀禮·聘禮》:“對曰:‘非禮也。敢!’”卻謝不敢,即鄭玄註所謂“辭”;余幼時及見老輩酬對,甲於乙請上坐、讓先行、道欽遲等,乙必曰:“豈敢!豈敢!”或“不敢!不敢!”正此“敢”之意。《葛屨》《大東》皆曰:“糾糾葛屨,可以履霜”;註者均言“非可以履霜”,似“可”即“不可”;然倘作歎問句,則亦無須有“不”;“可以履霜?”“可以履霜!”猶言“可乎?”、“可哉!”、“豈可?”、“大可!”,詞氣更强。王安石《送孫子高》:“客路貧堪病”;劉辰翁評:“謂不堪也”(《雁湖註荆公詩》卷二四),實則作“堪乎”、“豈堪”、“何堪”解,愈有神釆。古樂府《飲馬長城窟行》:“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文選》五臣李周翰註:“‘知’,猶言‘豈知’也”;陳師道《寄答李方叔》:“孰使文章著,能辭轍跡頻”,任淵註:“安能免栖栖旅人哉?!”(《後山詩註》卷四)。即不釋爲“不知”、“不能”,而解作歎或問語也。有“不”而語正者亦然,《詩》中習見。如《生民》:“上帝不寧,不康禋祀”;《傳》:“不寧,寧也;不康,康也。”趙彦衛《雲麓漫鈔》卷一則據鐘鼎文謂《詩》之“不顯文王”,即《書》之“丕顯哉!文王謨”;汪中《舊學蓄疑》亦據漢碑謂《詩》之“不顯奕世”即“丕顯奕世”之省文。《經義述聞》卷三二《語詞誤解以實義》條舉“我生不有命在天”等數十例,謂“不”乃“發聲之詞”,“不有”即“有”。趙、王、汪之説,各有攸當,然於“不”之每即“豈不乎?”或“豈不哉!”皆未之察。毛《傳》、鄭《箋》、孔《正義》則頗留意及之,如《候人》:“不濡其翼”,《傳》:“可謂不濡其翼乎?”《文王》:“有周不顯,帝命不時”,《箋》:“周之德不光明乎?光明矣。天命之不是乎?又是矣。”《車攻》:“徒御不驚”,《正義》:“豈不警戒乎?言以相警戒也。”胡承珙《毛詩後箋》説《文王》、《思齊》皆引《經義述聞》而進一解曰:“以‘不’爲發聲,是正言其‘如此’;即反言之,以爲‘豈不如此?’亦未始不可”;陳奂《詩毛氏傳疏·車攻》亦云:“正言之,‘不’爲語詞;反言之,則下加一‘乎’字以足之,其義同也。”顧胥未省無“不”字亦能作詰問解會,如“可以履霜”之可爲“可以履霜乎?”。加“豈”、“乎”爲詰問者,亦容加“哉”爲驚歎,如鄭《箋》之自問自答,即無妨約爲:“周之德不光明哉!天命不是哉!”《漢書·韋賢傳》載《諷諫詩》:“所弘非德,所親非俊”,謂非弘德、非親俊也;“致冰非霜,致墜非嫚”,謂致冰者霜、致墜者嫚也,晉灼註“非”作“無不”解,實則“非”即“豈非”耳。

一六 僖公二十四年

“富辰諫曰:女德無極,婦怨無終”;《註》:“婦女之志,近之則不知止足,遠之則忿怨無已。”按註誤,解上句幾如欲壑難填之意,尤謬。《三國志·魏書·董、二袁、劉傳》裴註引《魏書》:“卓所願無極,語賓客曰:‘我相貴無上也!’”;蓋魏、晉人常以“無極”作此意用,杜沿習作註,而未察於“德”字不貫。《南史》卷四七《胡諧之傳》使人向范柏年求佳馬,柏年謂使曰:“馬非狗子,那可得爲應無極之求?”使歸告曰:“柏年云:‘胡諧是何傒狗,無厭之求?’”杜亦正以“無極”爲“無厭”也。李威《嶺雲軒瑣記》卷一曰:“‘無極’者十居一二,‘無終’者十居七八;蓋陰性主殺,慘刻少恩。”則又不知杜註之非而助瀾扇燄矣。“女”即“婦”,“極”即“終”。前者觀《經義述聞·易》上論“女子貞不字”可知;後者讀《莊子·在宥》:“彼其物無窮,而人皆以爲有終;彼其物無測,而人皆以爲有極”,或曹植《送應氏詩》:“天地無終極”,王粲《七哀詩》:“羈旅無終極”,即見或互或重,文皆一意。然此處“女”與“婦”、“極”與“終”,涵義皆同中有異,語遂簡妙。“女”指少小,“婦”指老大,此易辨也。《詩·氓》:“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無極”即“罔極”,今語所謂“不到頭”、“不到底”、“没收梢”。“無終”則今語所謂“没盡頭”、“無休止”、“没完没了”。富辰若曰:“婦女心性:感恩不到底,雖懷德而不能踰其少日;抱恨無盡期,苟蓄怨即將宿至老年。”後世爲文,當曰:“女德無終,婦怨無極”,便較了然。蓋恩德易忘,怨毒難消,人情皆然,無間男女。《大般湼槃經·梵行品》第八之二所謂:“譬如畫石,其文常存,畫水速滅,勢不久住;瞋如畫石,諸善根本如彼畫水”;西人亦謂,受惠則畫字於波面或塵上以志之,受害則刻金銘石以志之(scrivono i beneficii nella polvere e l’ingiurie nel marmo;l’injure se grave en métal,et le bienfait s’escrit en l’onde) [236] 。正其旨耳。

一七 僖公二十六年

展喜曰:“寡君聞君親舉玉趾,將辱於敝邑。”按昭公七年蘧啟疆又哀公二十一年閭丘息、《國語·吴語》諸稽郢、《戰國策·趙策》一“謂趙王曰”節等皆有“玉趾”語;《公羊傳》宣公十二年,楚莊王曰:“是以使寡人得見君之玉面”;《楚策》二子良曰:“王身出玉聲。”似“玉”非徒爲藻飾詞頭,而是當時禮節套語(protocolar language)之施於人君者。然《趙策》三辛垣衍謂魯仲連曰:“今吾觀先生之玉貌”,則又非人君所得專也。《藝文類聚》卷七載潘岳《登虎牢山賦》:“步玉趾以升降,淩汜水而登虎牢”,竟自尊汗脚爲“玉趾”。後世尺牘用之尤爛熟,《聊齋志異·公孫九娘》:“如蒙金諾,還屈玉趾”,即竿牘家濫調也。

一八 僖公二十七年

“子文治兵于睽,終朝而畢,不戮一人。子玉復治兵於蔿,終日而畢,鞭七人,貫三人耳。”按下文緊接蔿賈言子玉“剛而無禮”必敗,刑僇立威,當亦“剛”很之徵。然古來兵家言異乎是。太公《六韜·龍韜·將威》:“故殺一人而三軍震者,殺之;賞一人而萬人悦者,賞之”;《羣書治要》卷三一引太公《陰謀》:“殺一人,千人懼者殺之;殺二人而萬人懼者,殺之;殺三人,三軍振者,殺之。……殺一以懲萬,賞一而勸衆。”《尉繚子·武議》:“凡誅者,所以明武也。殺一人而三軍震者,殺之;殺一人而萬人喜者,殺之。”《三國志·吴書·孫破虜傳》記孫堅勸張温斬董卓曰:“古之名將,仗鉞臨衆,未有不斷斬以示威者也。是以穰苴斬莊賈,魏絳戮楊干。”《太平御覽》卷二九六引《衛公兵法》:“古之善爲將者,必能十卒而殺其三,次者十殺其一,三者威振於敵國,一者令行於三軍。是知畏我者不畏敵,畏敵者不畏我”;通行本《唐太宗李衛公問對》無此節,而卷中有太宗曰:“嚴刑峻法,使人畏我而不畏敵,朕甚惑之”,又衛公曰:“臣頃討突厥,總蕃漢之衆,出塞千里,未嘗戮一楊干,斬一莊賈,亦推赤誠,存至公而已矣”,則似對孫堅之言而發,當爲蔿賈所許矣。《尉繚子·兵令》篇下:“古之善用兵者,能殺卒之半,其次殺其十三,其下殺其十一;能殺其半者,威加海内,殺十三者,力加諸侯,殺十一者,令行士卒”;《衛公兵法》語蓋本此而申以“畏我者不畏敵”二句耳。“畏我不畏敵”之旨,可參觀《商君書·去强》篇:“怯民使以刑必勇,勇民使以賞必死”(《説民》篇略同);《尉繚子·攻權》篇:“夫民無兩畏也,畏我侮敵,畏敵侮我”,又《重刑令》篇:“刑重則内畏,内畏則外堅矣”;《吕氏春秋·論威》篇:“其令强者其敵弱,其令信者其敵詘,先勝之於此,則必勝之於彼矣”;《隋書·楊素傳》:“每將臨寇,輒求人過失而斬之。……先令一二百人赴敵,陷陣則已,如不能陷陣而還者,無問多少,悉斬之。……將士股慄,有必死之心”;《全唐文》卷三二一李華《弔古戰場文》:“法重心駭,威尊命賤”;宋祁《筆記》卷下:“父慈於箠,家有敗子;將礪於鈇,士乃忘軀。”歐洲古兵法亦記斯巴達名將謂士卒當畏帥甚於畏敵(clearchus dux lacedaemoniorum exercitui dicebat imperatorem potius quam hostem metui debere) [237] ,古羅馬練兵以此爲金科玉律(it was an in flexible maxim of roman discipline,that a good soldier should dread his officers far more than the enemy) [238] 。意大利詩寫摩爾兵攻城時,冒鋒鏑争先,然或出於勇而或出於畏(chi per virtù,chi per paura vale) [239] ,正此意,即商君所謂“怯民勇”、“勇民死”也。

一九 僖公二十八年

“軍志曰:‘知難而退’”。按宣公十二年,“隨武子曰:‘見可而進,知難而退,軍之善政也’”;即《孫子·謀攻》篇所云:“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

“晉師退。吏曰:‘以君辟臣,辱也!’”按宣公十二年,伍參言於楚王曰:“且君而逃臣,若社稷何!”

“子玉使鬬勃請戰,曰:‘請與君之士戲,君憑軾而觀之,得臣與寓目焉。’”按《經義述聞·左傳》上引《晉語》少室周與牛談“戲勿勝”,韋昭註:“‘戲’、角力也”;因謂“戰有勝負,角力亦有勝負”,故子玉“比戰於‘戲’”。近是矣而未探本也。《晉語》九“戲勿勝”之“戲”,乃指角力,然未可僉以“戲”爲“角力”。甲之子呼“父”,謂甲也,乙之子亦呼“父”,不謂甲也;哺兒曰“喂”,秣馬亦曰“喂”,豈得據以齊物論於乳與芻哉?角力者,戲之事,非戲之意也 [240] 。諸凡競技能、較短長之事,古今多稱曰“戲”,非止角觝;故曰博塞之戲,曰奕戲,曰葉子戲,曰酒令猜拳之戲,曰馬將牌戲,曰賽球之戲。又以其判輸贏,猶戰鬬之分勝負也,亦莫不可謂爲“戰”或“鬬”:“棋戰”、“鬬牌”、“拇戰”、“雀戰”、“球戰”、以至“茗戰”、“文戰”,比比皆是。

【增訂一】《三國志·魏書·方技傳》裴註引《管輅别傳》記諸葛原與輅辯論:“遂開張戰地,示以不固,……鳴鼓角,舉雲梯,……雖白起之坑趙卒,項羽之塞濉水,無以尚之”云云,毋慮二百言,皆作攻守交綏語,真所謂“舌戰”、“鬬口”也。古來寫飛辯騁詞爲戰鬬者,鋪陳終始,以此爲朔矣。

韓愈《送靈師》直曰:“戰詩誰與敵,浩汗橫戈鋋”。桓譚《新論·言體》曰:“世有圍棋之戲,或曰是兵法之類也”;班固、馬融、應瑒等摹寫弈勢,僉以軍戎戰陣説之。《隋書·經籍志》三至以“教戰”之兵法、戰經與游戲之《棋勢》、《博法》同歸“兵家”爲一類,簿録而有資於義理矣。李清照《打馬賦》亦始曰:“實小道之上流,競深閨之雅戲”,而承之曰:“或出入騰驤,猛比昆陽之戰,或從容磬控,正如涿鹿之師。”蓋戰與戲每爲一事,特所從言之異路爾。危詞聳説,戲亦戰也;輕描淡寫,戰即戲也。當局者“性命相撲”,戰也;旁觀者“雲端裏看厮殺”,戲也 [241] 。晉惠公兒時“不好弄”,《左傳》僖公九年言其“能鬬而不過”,而《國語·晉語》則云:“戲不過所復”,可見兒“戲”正是兒“鬬”;成人視爲稚子之相與戲劇,而稚子則方同成人之相與争鬬也 [242] 。《史記·貨殖列傳》:“博戲馳逐,鬬雞走狗,作色相矜,必争勝”,雞“鬬”焉而人以爲“戲”耳。

【增訂三】《今古奇觀》卷二五《徐老僕義憤成家》即云:“雲端看厮殺,畢竟孰輸贏”;《兒女英雄傳》第二二回亦云:“天下事最妙的是雲端裏看厮殺,你我且置身局外,袖手旁觀。”此語必前已有之。雨果有寫古羅馬鬬獸場一詩,略謂熊與獅鬬,暴君尼禄臨觀,獅語熊曰:“奉彼旨意,我與汝并命同盡;彼欲開口笑,吾儕則張口苦相嚙噬耳”(il est content;et nous,nous mourons par son ordre;/et c’est à lui de rire et c’est à nous de mordre-hugo,l’année terrible ,“janvier”ix,“dans le cirque”)。“雞‘鬬’焉而人以爲‘戲’耳”,得兹篇而含意畢申焉。

【增訂四】《何典》第九回:“由他羊咬殺虎,虎咬殺羊,我們只在青雲頭裏看相殺。”貫串俗語,豁利可喜。

《魏書·李孝伯傳》張暢曰:“待休息士馬,然後共治戰場,剋日交戲”;“戰場”“交戲”,順理成章。蓋情事通連,心理轉易,語言遂可即可離,何待比乎?他國文字亦然 [243] ,拈異域古籍中一例爲證。聖經公會官話譯本《舊約全書》有云:“押尼珥對約押説:‘讓少年人起來,在我們面前戲耍罷’(let the young men arise and play before us)。……那日的戰事凶猛,押尼珥和以色列人敗在大衛的僕人面前” [244] 。遣詞命意,與《左傳》若合符節。“士戲”者,即“少年人戲耍”,今人謂之“玩兒玩兒”或“白相相”,豈必取角力設譬?《晉書·謝玄傳》使謂符融曰:“君遠涉吾境,而臨水爲陣,是不欲速戰。諸君稍却,令將士得周旋,僕與諸君緩轡而觀之,不亦樂乎?”即仿子玉語,堪爲《左傳》箋釋。禮之應接進退、戰之追逐回合,皆曰“周旋”,猶游藝、角力皆曰“戲”,未可謂謝玄以動武相殘“比”於動容中禮也。徵之俗書,其用字不似雅言之講求來歷者,益足見先後思路之同出、文野語脈之一貫。《蕩寇志》第七八回宋江恫嚇蔡京書曰:“慢散兒郎,以與閣下相戲”,正“戲耍”也。《西遊記》第二二回一節道之尤晰:“那大聖……見八戒與那怪交戰,就恨得咬牙切齒,擦掌磨拳,忍不住要去打他,掣出棒來道:‘師父,你坐着,莫怕。等老孫去和他耍耍兒來。’……那怪急轉身,慌忙躲過,徑鑽入流沙河裏。氣得八戒亂跳。……行者笑道:‘……這個把月不曾耍棍,我見你和他戰的甜美,我就忍不住脚癢,就跳將來耍耍的。那知那怪不識耍,就走了!’”“耍耍兒”乃“戲”之的解,“跳來耍耍”乃參與“甜美之戰”;夫言“耍耍”而事出於棒打,豈得徑訓“耍耍”爲棒打,解“不識耍”爲不知挨打之趣乎?蓋“耍”、“戲”、“周旋”之與“戰”,亦猶“嗟來食!”之與“請用!”,乃詞氣(tone)之有急有舒、情態(attitude)之或莊或嫚,非直道與曲喻之别也。苟曰比喻,則無寧謂每以交戰比於博塞之戲。如《明史·外國傳》三日本良懷上書:“又聞陛下選股肱之將,起精锐之師,來侵臣境。……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賀蘭山前,聊以博戲,臣何懼乎?”即韓愈《過鴻溝》詩所謂“真成一擲賭乾坤”,席勒詠戰地所謂廣展場面以供“鐵骰子之瘋狂投擲”(zum wilden eisernen würfelspiel/streckt sich unabsehlich das gefilde) [245] 。抑戰鬬而不以角力爲比,其理易解也。宋調露子《角力記·述旨》云:“夫角力者,宣勇氣,量巧智也;兵陣之權輿,争競之萌漸。”蓋諸戲中以角力比武與戰鬬最相近似,且近而至於接,似而幾乎同,故取喻與本事之角度距離(metaphorical angle)逼而欲合、小而若無。《晉書·刑法志》張裴“註律”曰:“戲似鬬”;《禮志》下成帝咸和中“詔内外諸軍‘戲兵’於南郊之場,故其地因名‘鬬場”,(亦見《宋書·禮志》一),“戲兵”正肖今世西語稱戰鬬演習曰“戰争游戲”(kriegspiel,wargame)。《水滸》第一三回楊志、索超“各賭平生本事”,戲之屬也,而“軍士們遞相厮覷道:‘……也曾出了幾遭征,何曾見這一對好漢厮殺!’李成、聞達在將臺上不住聲叫道:‘好鬬!’”,“二一一二,即離離即。然則以此“比”彼,真如《説苑·善説》篇惠子所譏“以彈諭彈”,固不勞多是一舉矣。挑戰、作戰而言“戲”言“耍”,又微涵視敵易而恃己强之意。子玉請戰而曰“請戲”,雖所以自示從容整暇,而自雄輕敵之情亦復隱約言外。此殆又劉知幾所稱左氏“用晦”,寓驕兵必敗之旨歟?

“既敗,王使謂之曰:‘大夫若入,其若申息之老何!’”;《註》:“申息二邑子弟皆從子玉而死,言何以見其父老。”按《史記·項羽本紀》記項王謝烏江亭長曰:“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即此意。

二○ 文公元年(一)

公孫敖聞叔服能相人,見其二子,叔服曰:“穀也豐下,必有後於魯國。”按趙翼《甌北集》卷七《贈相士彭鐵嘴》云:“古人相法相心曲:豺聲忍,烏喙毒,鳶肩躁,牛腹黷。初不專以論禍福,論之實始周叔服。”即指此。古人論相之説,《論衡·骨相篇》、《潛夫論·相列篇》而外,略備於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一三《原相》三篇。吴處厚《青箱雜記》卷四申説《荀子·非相篇》尤詳。然荀子言“形不勝心”乃謂相惡心善,無害爲君子,而相善心惡,無害爲小人;吴氏則謂:“諺曰:‘有心無相,相逐心生,有相無心,相逐心滅’。此言人以心相爲上也。故心有三十六相”云云,乃世俗“修心補相”之説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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