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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谈·奇谭

辩才天女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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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有座名刹,叫做大通寺。清和天皇[1]的第五位皇子贞纯亲王[2]出家为僧后,生涯中大半时间都在此度过。且寺院境内,至今仍存有诸多名士的墓冢。

不过,当年的伽蓝[3]佛地,如今已不复旧貌。曾经的寺院,历经千年风雨,业已荒颓,终于在元禄十四年(1701年)彻底翻修重建。

为庆祝再建落成,寺内举办了盛大的法会。躬逢其盛者,逾以数千计,其中,有位名叫花垣梅秀的青年学者兼诗人。他漫步于新造的庭园间,吟味着眼前每一处景物,不知不觉来到一座泉边,往日他曾时常在此饮水。泉眼周围的土石已被重垦,修成一座四角池,且于池角一隅竖着块木札,上写“诞生水”三字。花垣见之,不免称奇。转眼他又瞧见池畔立着间小祠堂,形态玲珑,然而极美,内中祭的是辩才天女[4]。正举目眺望时,忽而一阵清风拂过,将一枚彩纸的短笺吹落至他脚边,只见上写和歌一阕,曰:

素手执玉笤,共与祥兆染。

殷殷盼灵验,惜此一点缘。

此首短歌,咏叹情窦初开时的青涩心境,为古时著名歌人俊成卿[5]所作,诗人花垣并非初次读到。但短笺上的笔迹,显然出自女流之手,秀丽娟好,令他不禁凝神叹疑。只见字字雅趣盎然,殊难言表,但观其意态,却显出一种介于少女与人妇之间的稚巧。那清冽的笔触,仿佛喻示着书写之人的心思也这般纯净无染,良善淑美。

花垣将短笺小心折起,揣回家中。待他再次展开细看时,但觉字迹较之先前更为清丽不俗。以他平素研习书法的心得,可知此歌必定出自于某位兰心蕙质的少女之手。如此确信之际,他脑中也勾勒出了一幅美人的姿影,且立时三刻,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女子萌生了爱慕。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歌笺的笔者,如若可能,便娶她为妻。只是……怎样才能找到这位少女呢?她是何样貌?居于何处?显然,除了向神佛祈祷求助,亦无别计可施。

或许神佛当真乐意显灵,赐予了花垣一臂之力,未多久,便有一念浮上他心头。这枚短笺,是他站在辩才天女的祠堂前时,飞落在他脚边的。况且,恋人们求姻缘时,也数这位天女最为灵验。左思右想,花垣决定向女神祈求帮助。他立即来到大通寺庭园中“诞生水辩才天女”的祠堂,虔心祈愿道:“大慈大悲的辩才天女,请求你以无上法力,保佑我能找到那位写下短笺的少女罢!请赐我与她相见的机缘,哪怕只是短暂的一面。”许愿完毕后,花垣便开始了为时七天的进香参拜,且立下誓言,要在第七夜时到堂内整晚诵经守夜。

转眼到了第七夜,亦即“不眠之夜”,当万籁俱寂之时,只听寺院大门处传来了一阵叩门声。接着,寺中有人应答,大门便随之而开。花垣眼见一位面相威严的老者,缓步向堂前走来。这位神仙风骨的老人,身着一袭礼服,银发如雪,冠带乌帽,显示出官居高位。他来到天女堂外,仿佛听候谕旨般毕恭毕敬跪了下来。随后,祠堂外间的门扉开启,遮挡在内间祭坛前的御帘徐徐半卷,从中走出一位稚颜童子,眉清目秀,长发像古时那般束在脑后。他步出堂外,立在入口处,朗声向那老人宣令道:“此刻堂内有位信男,多日来许愿不止,祈求神明赐他本不应有的姻缘。念他谋求无门,亦别无他法,其心可悯,天女才下令宣你前来。若可设法,便为二人牵桥搭线,赐他一段宿世姻缘。”

老者领命后,恭谨地向童子垂头一揖,而后起身,自左手袖笼中抽出红线一根。一头,系在花垣身上,好像将他五花大绑似的缠了几圈;另一头,则牵至御明灯的火焰上点燃。红线燃烧之际,又三次举手召唤,仿佛要从黑暗之中唤谁出来似的。

俄顷,自寺内响起一阵足音,朝此处走来。花垣定睛瞧,但见一位美貌少女,约十五六岁芳龄,出现在堂上。她举止淑雅,神色娇羞,半以锦扇掩面,走近前来,跪在了花垣身畔。

而后,便听童子转身向花垣道:“近来,施主为一份求之不得的情爱胸中苦楚,形容憔悴。我等将这番折磨看在眼中,断无弃之不顾之理。因此天女唤来月下老人,将书写短笺的女子许配与你。该女此刻已来到你身畔。”

语毕,童子便退入了御帘之后。老者亦如来时一般,缓步离去。而少女则亦步亦趋,紧随在老人身后。与此同时,寺内的大吊钟也敲响了报晓的钟声。花垣来到辩才天女的祠堂外,伏地叩谢,想到能够一见自己多日来梦寐以求的佳人,胸中便喜悦满涨;同时又忧心着,生怕从此后也许无缘再见,于是,仿佛自美梦中悠悠醒转一般,悲欣交集地回家去了。

谁知,出得寺门,走到大路上,却见与自己同一方向,有位少女正踽踽独行。朦胧晨曦之中,花垣立即认出,那便是方才在天女堂内得月老牵线的女子。他紧追几步,赶上前去。少女便回转身来,向他温婉地垂头纳过一礼。花垣这才第一次同她讲话。少女应声作答,清音婉转,听得他满心欢喜。大路上此时仍一片静寂,两人愉快地边走边谈,终于来到了花垣家门前。他停下脚步,转身向少女道出了心中的愿望与忧虑。少女则笑意盈盈地问道:“小女子我是为了嫁与公子为妻,才被月老召唤而来的,公子竟不知道吗?”言毕,便同花垣一起踏入家门。

嫁作新妇的少女,性子淑婉,对夫君情深如水,一意承欢;且知书达理,礼数周全,简直超出花垣所能想象。她不仅写得一手好字,亦擅丹青,通音律,插花、刺绣、针线女红、大小家事……皆得心应手,无所不能。

二人相逢之时,尚是初秋季节。如此,直到冬天来临,都你侬我侬,恩爱和睦。一段日子以来,从无任何事情打扰到他们的宁静。花垣对贤妻的爱意,只随日久而愈深。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对于妻子的身世,他却一无所知。至于其家人亲朋,更是从来不识。关于这个问题,女子一向讳莫如深,不愿提及。花垣也觉得,既然是神仙赐予的姻缘,东问西问未免不通情理。再说,他曾担心的事也并未发生,管他月老或是何人,从没有谁要把妻子自他身边召回,甚至连前来探听询问的人也不曾有。附近的邻人朋友,不知为何,仿佛都对女子的存在浑不知情。

某个冬日清早,花垣恰好自京都的某处偏僻之所走过,却听有人大声呼唤他的名字。循声一瞧,是个男仆,正站在某户人家的屋外向他招手。花垣看那人面貌,并不认识,更何况在京都这一带他也素无相识。突如其来的召唤,将他吓了一跳。却看那名男仆,走近前来,向他恭敬地欠身一礼,道:“我家主人恳请与公子一叙,还盼公子能移步寒舍片刻。”花垣稍微踟蹰了一瞬,便跟随男仆进了屋门。

玄关处走出一位气宇轩昂的华服男子,想来便是这家的主人。他将花垣迎进客室,与之客气地互道初次见面的寒暄之礼后,忽然为自己的唐突致歉道:“如此冒昧召唤,深为失礼,恐怕惹得公子心有不悦了。不过,公子虔心信奉辩才天女,那么对我即将告知之事,想必也便能够理解。在此,请容我解释。

“鄙人膝下原有一女,已近豆蔻之年,不仅长于书道,诸般学艺也略有所成。姑且可无愧地说,绝不输别家女子。因此为求一门好姻缘,使她终身幸福有靠,我便向辩才天女许下愿望,且将小女手书的短笺祭奉至京都四处的天女堂内。大约几晚之后,女神显身于我梦中,指点道:‘你所求之事,我已知悉,且已为你家女儿觅得良婿,牵好姻缘线。不需多久,及至冬日此人便会登门来访。’我听完此话,却不解所谓‘牵好姻缘线’究竟意指何事,心下不免存着几分疑虑,只当其中并无深意,只是平常一梦而已。谁知,昨夜女神再度惠临我梦中,面授机宜道:‘明日,先前我曾告知与你的那位青年公子,会到本条街来。你可将其请进家中,问他的意思,看他是否愿做你家的女婿。此君一表人才,前途无量,将来必会出人头地。’随后,女神便将公子的姓名、年龄、出身之地一一告知与我,并将您的相貌、服饰也巨细无遗做了交待。我听随天女的指点,与下人毫不费力便认出了公子。”

这番说明,非但未使花垣感到释然,反而愈添困惑。见男子深怀敬意对自己讲了许多,仅仅出于礼节,才敷衍地应酬了几句。但那家主人,却将他往别间房里让,说是要引他与女儿会面。花垣困惑至极,却也不好断然去拂主人家的面子,便顺从于眼前这匪夷所思的情势,跟着主人入了屋去,未曾来得及开口道自己早已婚娶,且是辩才天女恩赐的姻缘。反正,他也无意与现今的妻子离缘。

何曾想,与那家的女儿甫一见面,花垣便大吃一惊:眼前的女子,正是自己的妻子!

若说两人生得一模一样,倒也不尽然。

月老为他牵线的女子,只是自己所爱之人的魂魄。

眼前在父亲家中,等待着与他结亲的,才是其人真身。

一切都是辩才天女为满足信者的愿望而变幻出的奇迹。

原本的故事讲到这里便突然中断了,许多情节都未及说明。这样的结局,读来未免令人难以尽兴。比如,少女的真身,在自己的魂魄经历婚姻生活的一段时日,究竟有怎样的精神体验?而她的魂魄后来下落如何?是独自生活了下去,还是痴痴等待着丈夫的归来?她是否去拜访了真正的新娘?种种细节,我都十分好奇,但手头的书中,对此却全无交待。

不过,我的日本友人对这番奇迹,是如此解释的:“那位魂魄的新娘,实际上是由短笺幻化而来。是以,真正的新娘对于天女堂内的一番邂逅,毫不知情。当女子在短笺上写下美丽文字的一刻,她的魂魄便有几缕附在了其上。因此,天女才可从所写之物中唤出与书写者一模一样的人形。”

* * *

[1]清和天皇(850—880),日本第56代天皇。

[2]贞纯亲王(873—916),日本平安时代前期的皇族,清和天皇的六皇子,亦号桃园亲王。关于其生年,仍存争议。而小泉八云在此文中称其为“第五位皇子”,恐与史实有误。

[3]伽蓝:佛教用语,意指僧众共居的庭园,亦即寺院的通称。

[4]辩才天女:简称“辩才天”,印度教中女性守护神之一,亦为佛教中重要的护法和本尊。最早被认为是主司“水”的河神,后转化为代表各种智慧与知识的女神。

[5]俊成卿(1114—1204),即藤原俊成,为日本平安时代后期镰仓时代初期的歌人,曾编纂《千载和歌集》,著有歌论《古来风体抄》等,开创了所谓“幽玄体”的抒情歌风,表达佛教思想中玄奥、寂然、超脱之美,亦反映了平安末年的世相无常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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