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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学术文化九讲

《庄子》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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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民族必有其人人必读之书。

自宋代起,人人必读之书为“四书”,即《大学》《中庸》《论语》与《孟子》。至今已有几百年。

《论语》与《孟子》为二千年来必读书。《大学》与《中庸》为几百年来所定。

我认为《老子》与《庄子》,亦是人人必读书。因儒、道两家已有二千年历史,对中国影响最深最久。

中国之道理,万变不离其宗,均在《论语》《孟子》《老子》和《庄子》四本书中,无论是诗、古文……均在其中了。

《庄子》有三十三篇,是最难读的书,如能读通《庄子》,此外的书也都可看得明白了。读《庄子》可说是读古书的基础。

我从十岁开始到十二岁这一阶段爱看小说,当时金圣叹认为有“六才子书”,是才子必读,才子即天才,即是说《水浒传》《西厢记》《庄子》《离骚》这些书都是才子必读的。

中国佛家均读《庄子》,由高僧作注。读古书一定要有注,《庄子》这部书以郭象注最为有名,但仍不易懂。清人王先谦有《庄子集解》,商务印书馆出版,可以一看。

我在四十岁后作《庄子纂笺》,引用的注有三百家,历时两年完成。

庄子是战国时人,与孟子同时代,庄、孟两人生前并未见过面。孟子在政界的关系多,庄子则少。我已在《先秦诸子系年》一书中详细谈到了。

庄子的好友为梁惠王之相惠施,惠施曾介绍庄子见过梁惠王。

庄子做过漆园吏的小官,漆园是一所农场。他用一生写了这部书。我在1953年时写了《庄子小传》,当时很得意,自认为写出了庄子一生的事迹。

《庄子》一书有三十三篇,由郭象编成。在郭象以前,据说《庄子》有五十二篇,至今流传的却只有三十三篇。

《庄子》包含内篇七篇,外篇十五篇,杂篇十一篇,共三十三篇。古人心胸广大,讲公理,不为个人。学生亦讲先师的道理,放在一起,亦名叫“庄子”,是学派的名称,故“庄子”非庄子一个人的名称。后学者发挥庄子的意思,亦合并在一起了。因此,《庄子》内篇可能是庄子自己所作,外篇是他人所作,杂篇则是零碎未能成篇的作品。

一般来说,《庄子》以内七篇为最佳。我认为孔、孟、老、庄四人,以孔子为最早,孟、庄次之,老子最后。

《庄子》外篇中尚有较《老子》更迟的作品甚多。其中如《马蹄》篇,并非庄子所作。法国卢梭最爱此篇,因为此篇文短,容易讲解。

至于《庄子》书的真伪,有的是庄子亲笔,有的非庄子亲笔,有的文章出得早,有的则迟。

《庄子》的内篇难读,外篇较易;杂篇有的难读,但精而重要,不过写得很乱。

庄子的文章,可说是千古以来的好文章。吾人如欲写韵文,则可读《离骚》;如欲写散文,则当读《庄子》。

我从前喜欢《庄子》与《离骚》,不懂不要紧,只要喜欢就好了。不喜欢则懂了亦会讨厌。我们要培养读书的心情,喜欢了,要懂也会省力,也必定会有兴趣。

并非叫你知学,而是叫你好学,要有喜欢的心情。一切的生活,均从喜欢而变成懂,任何东西都是从先喜欢而变成懂的。

吾人首先要培养好学的心情,不懂也要喜欢。这是少年心情,大了就差了,小孩子不懂的愈喜欢。年长的人尚能求学,是永远向不懂的地方跑,学问才会有长进。

《庄子》这部书很难读,它的思想高,文学也高,它所表达的东西文字很难把握。

苏东坡曾说有很多话想讲,后来读到《庄子》,才知道什么都被庄子讲完了。

汉代人讲黄老之学,魏晋后才讲老庄之学。郭象注《庄子》的文章也好极了。我五十岁时才知郭注也有错误,正如朱子注《论语》也有错误。

郭象注《庄子》,有一部分是郭象的思想,与《庄子》不同,乃自成一派。郭象品行不好,据说是偷了向秀的注,其实郭是跟随了向秀的讲法,即是郭象读了向秀注的《庄子》后,再重写一部,窃取了向秀的观点之谓。

有关《庄子》的注,可分三个时期:

第一期是郭象的注,是必读的。还有隋末唐初陆德明的注,也值得一读。

汉代讲黄老之学,魏晋后则讲老庄之学,再加上《易经》,称为“三玄之学”。

王弼注《老子》《易经》,郭象注《庄子》。

关于《经典释文》中“释文”,即是每个字的解释,要明其意义,后来有人将《经典释文》中之文字说明印入郭注《庄子》中,成为郭象注,陆德明音义。陆德明之音义汇集数人之解,由读者各自选择。

唐代帝王姓李,老子亦姓李,故重道教。有成玄英者,作《庄子疏》。疏者,是解释注的,注读不懂,可读疏。

今日有人将郭注、成疏与陆德明音义合起来看。

第二期是宋元明时期,焦竑作《庄子翼》《老子翼》翼是帮助之意。此翼搜集了很多学者的意见,很重要,可惜此书流传不广。

第三期是清代。清代人重汉学,重视整理国故,功夫伟大。读古书者,先要读通清人之汉学书籍。梁任公誉清代为中国之文艺复兴时期。有名言道:“训诂明而后义理明。”因宋学又称理学,即义理之学,即孔、孟、老、庄所讲的义理。

清人说,先明训诂,才能明义理。亦即读书先要识字。

中国的文字,二千年来字形不变,但字义的用法不同了。

读古书应考究古书之讲法,不应用现代字去解,故要先明训诂。

训诂即古代字之用法,如何确定训诂为真,乃有考据学可证明古代讲法为何。这种训诂、考据,便是小学。识字是小学,读书是大学。故应先读文字学,搞通国文,方能读古文。

清代最有名的讲汉学的便是俞樾曲园,他学王引之的《经义述闻》,写成《群经平议》,他又学王氏的《读书杂志》而写成《诸子平议》。《经义述闻》和《读书杂志》是两本很出名的谈小学的书,尤其是前者,读来很有趣味性,使人心悦诚服。

由于王引之提倡,研究文字训诂之风大盛,如果我们读了上述王、俞四部著作,拼起来便可以读通任何一本书了。胡适写哲学大纲时,也说要感谢王、俞两先生,否则便读不懂古书,故吾人应先习小学,搞通文字训诂,才可明思想义理。

但我认为“训诂明而后义理明”这句话并不很对,应更进一步,再加上考据才对。这样才能比清人的训诂更进一步。

例如,“诗言志”这一句,其实并不如字面那么简单。且“言志”两字有问题。倘使不作诗,作别的更能言志,则不必作诗,故此两字并不简单。因为有考据,是根据汉人而来,故光是谈训诂是不够的,应再学考据,范围便更为广大。

如“学而时习之”“颜回好学”两句,训诂中之意义,“学”者,“效也,觉也”,已用不到,应用考据了。宋人有专文《孔颜所好何学》,小程颐十八岁时作此题目,直传至今,非训诂所能做到。要读通全部《论语》才能得到。故光是小学是不够的,故清不如宋。

又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应先读通《老子》五千言才能明白。非单讲训诂可明,亦是王、俞所无法讲到的。

因此,学问可分考据训诂之学与义理之学。如《论语》中之“仁”,须归纳之才可解释,单从训诂去找则不对。

清人阮元有作《论语论仁篇》与《孟子论仁篇》,朱夫子说,不讲到“仁”处,难道与“仁”不相干吗?因此便被打倒,应读通全部《论语》才能明白。但单是用其书中材料来归纳是不够的,应读通全书,故释“仁”字,清不如宋。朱子释“仁”为“心之理,爱之德”。他用了数十年之精力,此是思想义理。

但如太重汉学,则成为科学的死头脑,便不会活用。而宋学家专懂义理的则头脑粗疏。现在人应兼讲,再发挥更进一步的成绩。但学考据之学较易,学宋学则更难。故吾人应兼讲。

清之考据与宋之义理,兼有两者仍不够。清人说:“积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篇章。”[1]此话骤听是对,但一个字不止一种讲法,可有两种或十种讲法。

《易》有云:“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此处“字”之意义是“出嫁”或“喂小孩奶”。“贞”是卜,“不字”即不会生小孩,要过十年才能生小孩。

所以说要懂全篇文章大意,再来解字,才可通。因字有不同的解法,这就是姚鼐所主倡的辞章之学。

《庄子》的文字,不同老子、孔子之作,有其文学技巧。不通文字,就不能通义理。

《离骚》又有所不同,先读而后将全书分成若干章,再分成句、字,才可明辞章,而后可明义理。中国最难读者为《庄子》与《离骚》两书。

戴东原重考据,但读书有三条件是必备的:一、考据科学头脑;二、义理哲学思想;三、辞章文学眼光。清人重考据,故其他书均可注,唯独注不好《庄子》。注得最好的是《墨子注》,以及王先谦的《荀子集解》。但王先谦的《庄子集解》并不好,这是因为王氏只懂训诂考据,不懂《庄子》之辞章。但王的文学修养尚算好,他曾编《续古文辞类纂》。

清人尚有郭庆藩作《庄子集释》,但此书比王先谦的差;而桐城马其昶通伯作《庄子故》,比王先谦的要好。

我十七岁时读《庄子》,先爱其文章,初不明考据,后读宋明义理学诸集,后来撰《庄子纂笺》一书,采录了百家注疏,包括考据、义理和辞章,取舍得宜,简单扼要,且易明白。

《庄子》外篇之文,可附于各内篇之内。但外篇中亦有兼内篇之意者。

宋黄庭坚云:“《庄子》内书七篇,法度甚严;二十六篇,解剥斯文耳。”

“逍遥游”者,东晋僧支遁曰:“‘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此即讲庄子之心境。

清郭嵩焘曰:“《天下》篇庄子自言其道术,‘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首篇曰逍遥游者,用其无端崖之词,以自喻也。”

清方潜曰:“状大体大用也,无己故无体,无功无名故无用,是为大体大用,后六篇皆阐此旨。”

结合以上三条,至人之心是无己、无功、无名的,并非虚空的体,乃是充实的体。《逍遥游》曰: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陆德明注:“北冥,北海也。”有鱼一定是海无疑。古代“溟”即“冥”,可通。“鲲”,音“昆”。李颐曰:“鲲,大鱼也。”崔撰曰:“当为鲸。”清王念孙:“‘见’声字多有大义。鲲是古“见”声字。故大鱼谓之鲲,大鸡谓之。”明罗勉道曰:“《尔雅》:‘鲲,鱼子。’生下来的小鱼叫鲲。《尔雅》为古代之词典。《国语》:‘鱼禁鲲。’鱼即渔,不准捉小鱼。”明杨慎曰:“庄子乃以至小为至大。便是滑稽之开端。”[2]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崔撰:“‘鹏’,古‘凤’字。”郭象曰:“鹏鲲之实,吾所未详也。庄子大意,在乎逍遥游放放是游荡、放肆,与游同义,无为而自得。无所谓而有所得。达观之士读者要眼光大胸襟宽宜要其会归贯通其重要旨意为归宿而遗其所寄寄者,寓也,即寓言,遗是指可丢弃。不足事事曲与生说。”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王筠曰:“古以‘弩’代‘努’古无“努”字,然当作‘怒’。并非生气地飞,是指用力飞,发怒并非逍遥游了。”

司马彪曰:“若云垂天旁。”指鹏可挂在天边。“是鸟也”一句作顿,如人之透气,作文者了解到读者之心意要求也。“海运”指海转动,南宋林希逸云:“海动必有大风。今谚有‘六月海动’之语。”清王闿运云:“今飓风也。”“南冥者”一句,有把以上之句扯开之意,但读来不觉扯开。[3]以上“北冥”指北海,“南冥”当然是南海了。可说是一个“天池”。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齐谐》是齐人讲笑话的书,齐东野人之语,东部海边人爱说谐语,此书专讲怪事。有人说,齐谐是人名,姓齐名谐,此说并不可靠。简文[4]曰:“齐谐,书也。”另有一说,罗勉道曰:“齐谐者,齐人谐谑之言。孟子曰:‘齐东野人之语’,则齐俗宜有此。”“徙”是动词,到南冥并未尽意。崔撰曰:“将飞举翼,击水踉跄。”[5]此处用“抟”,有人用“搏”,“抟”指圜飞而上也。[6]司马彪曰:“上行风谓之扶摇风自下往上吹。”《尔雅》云:“扶摇谓之飙。”罗勉道云:“抟,随风圜转也。”成玄英曰:“六月半岁。”另一说法指第六个月至天池而息。明陆长庚曰:“息,气也。”并非休息。又清人曰:“大块噫气为风。”此说息是气,气是风,即是等到六月起大风才起飞,与上说不同。[7]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郭象曰:“野马,游气也。”天地间生物均以气在推动,即天地间的气借着物在鼓动,正如飞机与空气互相压迫而飞。天之颜色苍苍,是其原来之气呢,抑天离我们远去而看来苍苍呢?野马与天之苍苍两事不相干。“其视下也”指鹏之视下,看到下面亦是苍苍,亦正如从下向上看。“野马也”至“其视下也”一段,描写“抟扶摇而上”一句。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

坳即凹,坳堂即凹的地下。芥做成舟,因轻能浮起来,如放杯子在水中,则不能动,成为胶了。死的不会浮起,这是庄子的物理学,自然科学亦可进入文章中。

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风愈到高处,力量愈大。即风在鹏之下,气能动而浮起它了。培者,冯音凭也,冯者,乘也。此清人之小学。作文章要学笨与重复。培风即乘风。背了青天而再没有东西可阻碍它了。图南即打算往南跑,此时尚在北海也。这种逍遥游并不省力吧!宋有陈抟老祖名叫图南。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

蜩是蝉,学鸠是鸴鸠,小鸟在旁看。枋是枌。读《庄子》《诗经》可懂生物之名。枪者,冲突也,指冲上树。控者,投也。时则不至,或许力量不够飞不到也。

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奚以之”即为的是什么?何以如此蠢,一定要向上九万里才往南呢?何不简单地决起而飞,向树上冲去就好了!适,去也。三顿干粮可回来了。吃饱了腹如果子一样,指去近途言。“宿舂粮”,今晚先要舂好米,因路远,要多带些粮食。

之二虫又何知!

二虫指的是上述的蜩与学鸠,它们不懂,它们只知去榆枋。鹏是由北海至南海。人在世上要能游不容易。要能有大活动,故庄子实在并不消极马虎,二虫才消极呢!但郭象说,鹏与二虫一样逍遥。二者之逍遥不同,郭象之说不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

知得太少,生命不及人大,不知大生命。要有大知然后才逍遥。庄子并不轻视知识,乃嫌人知得太少,要有大知。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古人有校勘之学,因古代是传抄,恐有抄错,故用另一本来校对。宋有木刻,此发明比原子弹伟大。宋版之有价值,因系第一次刻,北宋的较南宋的更有价值。《淮南子》是道家的,有引用《庄子》之文章,可校对原文。《淮南子》引“朝菌”“春秋”二句,系“朝秀不知晦朔”。高诱注,朝秀是朝生暮死之虫。但何以写“菌”?王引之曰,是“秀”字对。[8]《广雅》上有“朝蜏”,按王引之讲法,“菌”实是“秀”,这便是校勘学。清末的官书局,曾国藩请张文虎负责请好的校对,可以较细心地校对。陆德明云:“朔,旦也。”照理,朔是初一,晦是每月最后一天。现曲笔借朔是早晨,晦是晚上,何以不用朔晦?以月底月初讲为妥,即今天不知明天为妥。此处只能用一月的月底、月初来表明。说其是旦暮的曲的用法,如不知早晚,但如生于早,它可知早上也。蟪蛄,寒蝉也,春生夏死,夏生秋死,故不知春秋。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李颐曰:“冥灵者,木名。”罗勉道曰:“冥灵,海龟。”龟为四灵之一。“八千岁为秋”句下,省去“此大年也”一句。“匹”,比也。彭祖也并不怎么了不得。“众人匹之”之“之”字难讲,“之”是“他”,但他是谁?很难讲,向来不加注,清末才有马通伯之注,“之”指彭祖不妥,不然“而”字应放在“众人”之前,故姚永概之注恐不妥。[9]

汤之问棘也是已。棘是人,是汤时贤人。等于不注,证明无法查考之意,不然,定会详细加注。穷发之北穷发即不生草之寒带,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此指另有一鸟,非鹏也,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指大鸟飞去哪里?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辨也。

此段全文自开始至此,大意即是说人有等级大小,小的不了解大的,低的不了解高的。意思简单,但文章好。即小知识不知大知识。以下之文章,落到正题,是讲的人生问题,庄子有的文章有不写下去的,以下落入本题,讲正经话了。大意完了,尚有未尽之意。以下尚有数短篇补述之。庄子讲的是哲学,但用文学来表达,故人们不当作哲学来看。其实,如此讲道理,不是死讲。此乃讲小说,没有争论,你是否欣赏、喜欢,信不信由你,可能比讲哲学让人接受得更为痛快。与西方的三段论法不同,中国人的巧妙,讲到重点时不讲下去了,只略微讲一下,如打边鼓一般,只突然提醒一下,不要老讲正经话。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

“故夫”为承上之意,有时用“故”一字已足。“夫”即这种、这样之意。“自视”即自己看自己,亦如小鸟看大鸟差不多。有人说,“比”即庇,其行为能远庇一地方,如一位地方官。“德合一君”,可比作一国之首相或行政院长。古代“而”字与“能”字通。“征”,信也。此段文章承上说而下,即自己认为了不得,但有比它更大的。

而宋荣子犹然笑之。

宋荣子,人名,可考据,如别书无此人,为假造。但此人他书亦有。即宋銒也。古书《月令》篇云:“腐草为萤。”但《吕氏春秋》写作“”,音形。因为“”与“萤”相通。所以“”与“幵”可相通,故荣与銒相通。宋荣子即宋銒也。此人在《孟子》书中也有,即宋牼,是当时的名学者。“犹然笑之”即仍是如此笑他们之意。笑是动词,形容笑,往往用“……然”两字,形容怒为“……然”怒之,意即像这样的笑(怒),又如油然起云。马其昶曰,“犹然”可能是“逌然”。

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竟。

全世界称赞他,他不在乎,不加勉;全世界反对他,他也不在乎,不沮丧。这两句话最伟大,但不易做到。宋荣子便是此一类人。韩愈作《伯夷颂》,即是讲这两句话。应确定自己内外是有分别的。今日人将外边当作内部了。衣服破旧,羞耻在哪里呢?人说不好,自己觉得俗,自己的身价就没有了。

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

宋荣子只如此而已啊!其修养境界只如此而已。庄子并不最佩服。这样子的人,对于人生,对于一官、一乡、一君、一国,并不数数然,汲汲然,在他并不当作一件事看。“数数”即“朔朔”,即汲汲然,此句乃讲其好。

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

他还有不能站立起来的地方,仍有所倚。此处另外再提出一人。御,坐车之貌,是一种轻妙的好。“旬有”即“旬又”,即可出去半个月才返,宋荣子仍在自己圈内,仍在世上定内外辨荣辱,但列子则超乎世界,御风而行。超人更伟大,宋荣子只能独立,而不能自由,列子却可以自由。

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

章太炎曰:“福,备也。”完备了,条件够矣。见《礼记》,福有顺之意。《礼记》云:“无所不顺之谓备。”“所”是无定代名词,没有什么事不顺当。御风而行,列子并非天天想要弄得顺风,并不要依自己定方向,乃是高兴正巧有一阵风来就去,并非急着想要去也。

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像列子的人生观,庄子说御风是寓言,真意是免乎行,不必计较一君一国。要等待顺风才行,则仍有等待,故仍不够高。他要等什么呢?要有什么条件呢?不必的,我们则等待机会、环境和条件。“乘”即“御”。风是气之一种,“六气”即阴阳风雨晦明。“辩”即古之“变”字,六气之变即天地之正,“正”与“变”系同一物。阳作正,则阴为变;生是正,死是变;健是正,弱是变。逍遥游的第一个条件要免乎行。庄子之话,孔子亦如此说。孔子说:“君子无所入而不自得。”[10]即任何环境均可有办法。这是无条件的,最自由的。这是庄子思想的最伟大处。京剧之伟大即没有背景,不受环境之束缚。今日之人,希望换过第二个环境,要换新鲜的环境。中国传统思想即不要背景,要能摆脱,能超脱,但今日的人,其身其家都是跳不出的躯壳。家是死的,社会亦不能变的,不必希冀有好的环境。还有时代也束缚我们,希望早生或迟生。京剧是超脱的,有布景是死的。中国文学是不具体的,到达了音乐的境界,是无痕迹的。古代的庄子哲学,后来的禅宗,即有超脱的伟大,已进入了文学艺术中去了,这有大影响,甚为伟大。如国画中的一幅山水画,有二人正在棋局中,二人已融化在大自然中。西方是具体的,中国则是抽象的。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这是说至人不觉得有自己,神人则不觉得自己已建了功,圣人则没有名。此三句是具体说来,是要做到无己无功无名。至少先要懂得以上三者,然后才来立功立德立名。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

火炬在黑暗中发光,在日月中表现其光则难。有时雨却仍施灌溉,实在是多此一举了。已有理想人物把天下治理好了。尸者,居也。尧对许由说,有你许由治天下了,太阳已出而火把未灭;圣人已出,而我仍做皇帝,实在不妥当。我自觉有缺点,仍不满足,要请你许由出来。许由则说,今天下已治,何必要我出来代替呢?我接你的位是为了名吗?要我做个客人吗?其实是主人好。俞樾云,“宾”字为“实”字之误。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先生你归去休息吧!我要了天下没有什么用,要治天下呢,现在已治好了。厨师如果不管理厨房,要找一个代替者,叫作“代庖”。如要祭祀时,如祭父时,要请一人代其父,叫“尸”,尸与祝是在厨房吃东西的,但不能进厨房做菜。今有“越俎代庖”成语,典故即出于此。樽是喝酒用的,俎是切肉用的,喝酒有樽,古人席地而坐,樽俎均放在地上,“越樽俎”即站起来跨过樽俎想进入厨房代庖。此句之意是,即使你天下治理不好,我也不会起而代之的。邵康节云:“此君子思不出其位,素位而行之意。”总之,做什么就是什么,不要失去自己本分就好了。不丧失自己立场,素位而行,在什么位即行什么事。刘大櫆云:“此证圣人无名。”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

“大而无当”即所讲的话过于夸大,无边无底,当者,底也。“往而不反”,即话一说出口便不再回头。“河”指天河也。“径”是房子外面的路,“庭”是院子前面走的路,“径”与“庭”是隔绝的。他所讲的与普通人所讲的不同,不近人情也。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指他讲的是什么话呢?”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中国古代文句作得短,故将一句分成两句。“藐姑射”两句,原是一长句。“肌肤”以下两句,看似整齐,却不十分整齐,如用“洁白如冰雪”则十分整齐了,但如对得太工整,则十分死板,中国的文学,要在工整中有活泼。“处子”即处女,即年轻女子。王船山之子王敔曰,我们只看“其神凝”三个字,一部《南华经》的大旨即在其中矣。乘云游四海是讲外,神凝是讲内,即一正一反也。可使一切东西不生疵疠,疵是皮肤病,使每年五谷长得很熟。“狂”即诳,指说谎。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

文章要有文采,瞎子能拿什么去看?难道只有我们的肉体有聋瞎吗?这个知识上亦有聋瞎的呀!他这个话就是讲的你呀!你怎能懂他的话呢?“女”即古之“汝”。“之人也,之德也”一句即“他这个人之德”之意,“旁礴”即“混同”,“蕲”即期,祈求也。意即他哪里肯以天下为事,此节之意即:此种人看一切万物混同为一而无分别。

“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这种人,外面无物可伤害他。大水来,涨到碰天也不会溺死,热到金石土山化成流体时,都烧不到他。“物莫之伤”以下两句,整齐而有变,如果“大旱”下用工整的“焦地而不热”,则修辞差了。

“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此节之意是这个人的头皮屑、一口痰可以造成一位尧舜。文笔至此,痛快之至。他还会来管世界吗?当然不要管了。此段话即讲的神人无功。神人还要做什么事业呢?[11]

(此篇为钱穆先生1955年于香港九龙桂林街新亚书院讲《庄子》时之首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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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编按:语出《文心雕龙》,原话为“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

[2] 叶按:钱穆先生云,就文而论,此在平直处讲,不必由深处说。此处说鲲之大,故首句不必说大鱼。

[3] 叶按:钱穆先生说,作文章不能太老实。可以有玩弄之意。

[4] 编按:简文,南朝梁简文帝萧统,精于文学。

[5] 叶按:钱穆先生云,将飞时举翼击水,不加踉跄二字,便横了。

[6] 叶按:钱穆先生云,水击,平飞而前也。

[7] 叶按:钱穆先生云,后说较安。

[8] 叶按:钱穆先生认为王引之说法不一定对,与《庄子》同时有《列子·汤问》篇:“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于朝死于晦。”故用《列子》校,“菌”字亦可用,不必改。王引之不用《列子》之“菌”,因时人一向认为《列子》为伪书,但不一定全伪,故同时列出二种讲法。

[9] 叶按:钱穆先生之意,“之”字指冥灵、大椿也。

[10] 编按:语出《中庸》,原文为“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11] 编按:因年代久远,笔记保存不易,此篇讲演疑似有脱文,敬请读者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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