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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之争

26 神话成真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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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yth became fact

友人康林纽斯(corineus)曾发难说,事实上我们没有一个是基督徒。照他的意思,基督信仰很不开化(barbarous),因而没有哪个现代人真的会信。那些自称信基督的现代人,事实上信的是某种现代思想体系。此现代思想体系保留了基督信仰的语汇,利用了从基督信仰那里秉承的情感,同时偷偷丢弃了其核心教义。康林纽斯把现代基督信仰比作现代英国君主制:保留了君权之形式(the forms),其实质(the reality)却遭抛弃。

所有这一切,我相信都是错的。少数“现代主义”神学家 不这么认为。上帝垂怜我们,他们的数量越来越少。不过现在,姑且假定康林纽斯是对的吧。为论证方便,我们姑且认为,如今 一切 自称是基督徒的人都放弃了往古教义(historic doctrines)。我们姑且假定,现代“基督信仰”展现的只是存留下来的成系统的名称、仪文、惯例及隐喻,其背后的思想已发生变化。康林纽斯应当能够 解释 这一存留(persistence)。

照他的看法,为什么这些受过教育的开明的(en lightened)伪基督徒(pseudo-christians)表达他们最深刻的思考时,还坚持用那些必定处处使他们举步维艰、捉襟见肘的古老神话?他们为何拒绝剪断垂死的母亲与灼灼其华的婴孩之间的脐带。 因为,假如康林纽斯是对的,那么剪断脐带之于他们,就是个大解脱。可是,怪就怪在被“不开化的”基督教遗存弄得最最捉襟见肘的那些人,当你请他们一了百了之时,其思想顿时变得顽固。脐带几乎快被拉断,但他们拒绝剪断。他们时常愿意跨出任何一步,但最后一步除外。

要是一切决志信基督的人都是神职人员,那么回答起来就很方便(尽管不太厚道):他们的生计端赖于 不 走这最后一步。然而,即便这是他们的行为的真正原因,即便所有神职人员都是鬻智之妓(intellectual postitutes),他们为了钱——常常是只够活命的钱——而去传布他们私底下并不相信的东西,那么,成百上千人这样昧着良心却并未构成犯罪,这事本身难道不需要一个解释?发愿信基督的,当然并不限于神职人员。千百万女人与平信徒都发愿信了,他们因此而得到的是自己家庭的轻蔑、不招待见、疑虑目光以及敌意。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种顽固值得玩味。“为何不剪断脐带?”康林纽斯问,“要是你让自己的思想摆脱这一神话学残余(vestigial mythology),凡事都变得尤其轻松。”是啊,太轻松了。一位母亲,生了个残疾孩子,要是她能把孩子送进一家机构,再收养个别人家的健康孩子作为替代,生命将无比轻松。对于许多男人,要是他能够抛弃那个他曾爱过的女人,去娶另一个更适合他的女人,生命亦将无比轻松。 那个健康孩子和那个更合适的女人,其唯一缺陷就是,从根本上排除了当事人(patient)为孩子或妻子忧心的唯一理由。“用谈话来代替跳舞,那一定更理性。”奥斯汀笔下的彬格莱小姐说。“是更理性了,”彬格莱先生回答,“可是那还像什么舞会呢。”

同理,废弃英国君主制可能更为理性。可是,假如这么做会排除掉我们国家最关紧要的因素之一,怎么办?假如君主制恰好是个渠道,经由它,公民身份(citizenship)的一切 生死攸关的 因素——忠信之道、世俗生活之圣化、尊卑有序、郁郁乎文、仪礼典章、世代相传——潺潺流下,去灌溉现代经济管理(statecraft)这块风沙区,这时又当何说?

即便是最为“现代主义”的基督信仰,对康林纽斯的真正答复,也是同样的。即便假定(我始终予以否认),往古之基督信仰只是神话,那神话也是整件事中(in the whole concern)生死攸关而又富于营养的因素。 康林纽斯想让我们与时俱进。而今,我们知道时间进到哪里。它们流逝了。 而在宗教中,我们发现某种并不流逝的东西。正是康林纽斯所谓的神话,留下来了;而他所谓的现代思想或活的思想,却流逝了。不仅神学家的思想流逝了,而且反神学的思想也流逝了。康林纽斯的先行者,现在何处?卢克莱修 的伊壁鸠鲁主义、 叛道者尤利安之异教复兴运动, 现在哪里?诺斯替教(gnostics)、 亚伟若斯(averroes) 的一元论(monism)、 伏尔泰的自然神论(desim), 大维多利亚人的教条唯物论,又在哪里?它们都随时光流逝。而它们群起而攻之的那个东西却还在:康林纽斯发现它还在那里,有待攻击。神话(借用他的话来说)活过了其全部捍卫者的思想,也活过了其所有颠覆者的思想。正是神话,给了它生命。在现代主义基督信仰中,康林纽斯认为是残余的那些成分,恰好是实体(substance):而他当作“真正现代信念”的东西,只是影子(shadow)。

要解释这一点,我们必须略略细看一下一般意义上的神话(myth in general),以及此特定神话(this myth in particular)。人类心智(intellect)不可救药地抽象。纯粹意义上的数学,就是成功思考之范例。然而,我们所经历的现实,却是具体的——此苦、此乐、此狗、此人。 当我们爱着此人(the man)、受此伤痛(the pain)、享此快乐(the pleasure)的时候,我们不是以理智去领会快乐(pleasure)、伤痛(pain)或人格(personality)。另一方面,一旦我们开始去领会,具体现实就会沦为实例:我们处理的不再是它们,而是它们所例示之物。 这就是我们的二难:要么味而不知,要么知而不味。 说得更准确一些,缺乏此知识,是因为我们“身在此山”;缺乏彼知识,则因为我们置身事外。作为思考者,我们与所思之物割离;而在品味、触摸、想望、爱慕、仇恨之时,我们却不能清楚理解。思索愈是顺畅,我们越是割离;潜入实存(reality)越深,思索越是艰难。在洞房花烛夜,你不能研究欢愉;悔恨之时,你研究不了悔恨;哈哈大笑之时,不可能分析幽默之本质。什么时候,你才会真正知道这些事情?“只要我牙不疼,我会就痛苦另写一章。”可是,牙不疼了,关于疼痛你又知道什么?

对此悲剧二难,神话是一种部分解决。乐享伟大神话之时,那平素只能抽象理解的东西,几乎身临其境般具体。比如,我此时试图理解某种着实抽象的东西——当我们用推论理性(the discursive reason)来把捉“体味到”的实存(tasted reality),它就会“即之愈希”、“握手已违”。 或许我已经是越说越糊涂。可是,如果我向你提起俄耳甫斯(orpheus)与欧律狄刻(eurydice),提起他如何拉着她的手却不能回头看,回头一看她就会消失 ,此时,那仅仅是一个原理的东西,就变得可以想象了。你或许会回答说,在此之前,你从未将此“意义”附加给这一神话。当然从未。你此前根本不是在寻找一种抽象意义。要是你此前这样做,这一神话对你来说就不是真正的神话,而只是寓言。 你此前并非在“知”,而是在“味”;但是你此前所“味”,最终会成为一个道理(a universal principle)。但我们 陈述 这道理时,我们显然返回抽象之世界。只有在你把神话当故事来接受的时候,你在具体地体验这一道理(the principle)。

当我们诠释(translate),我们得到抽象(abstraction)——或者毋宁说,一大堆抽象。从这一神话流向你的,并非真理(truth)而是实存(reality)(真理总是 关乎 某事,实存则关乎真理之为真理) ,因而,每一神话就成为抽象层次上无数真理之父。神话是山脉,所有在山谷里成为真理的不同河流,都发源于此;山谷,是抽象之谷。 或者要是你乐意,神话恰如地峡,连接思想这一半岛与我们真正从属的广阔大陆。它不像真理那般抽象;也不像直接经验那般,局限于殊相(the particular)。

恰如神话超越思想,道成肉身超越神话。基督信仰之核心,是一个同时也是事实的神话。殇逝之神(dying god)的古老神话,虽 仍不失为神话 ,却从传说与想象之天堂下凡到历史之地面。此事 发生 在特定日期、特定地点,其历史后果有稽可考。无人知其死于何时何地的巴尔德耳(balder) 或俄西里斯(osiris), 变成了本丢·彼拉多手下(心甘情愿)受难的历史人物。它成为事实,却不失为神话:这是神迹(the miracle)。我怀疑有些时候,人们从他们并不信的神话当中所汲取的属灵养料,要比从他们发愿去信的宗教中所汲取的要多。要做真正的基督徒,我们必须认可此历史事实,又必须接受此神话(尽管它已经成为事实),以我们针对所有神话的那种想象力拥抱它。 两者之中,没有哪一个比另一个更必需。

要是有人不信基督的故事就是事实,却持续不懈地汲取其神话营养,此人与认可此事实却很少再去想它的人相比,或许更多属灵生命。 不必称现代主义者(modernist)——极端现代主义者是个只差名分的不信教者——愚蠢或虚伪,因为,即便他理智上秉持无神论,他还是固守基督教的语言、仪文、圣事及故事。 这个可怜人,或许会像对待自己的身家性命那般抱住不放(尽管他理解不了其中的智慧)。要是罗阿西 依然是个基督徒,那敢情好:可是,要是他从自己的思想中剔除了残存的基督信仰,并不必然更好。

当童贞女感孕之时,这一伟大神话就成了事实(fact)。对此一无所知的那些人,的确可怜。不过,基督徒也需谨记——或许该感谢康林纽斯之提醒——那成为事实的,是个神话(myth),它给事实世界(the world of fact)带来了一部神话的全部品性。上帝大过一个神祇(a god),而非小于;基督大过巴尔德耳,而非小于。不必为我等神学的神话色彩而害羞。不必为“似基督”(parallels)或“异教救主”(pagan christs)而不安:它们是 应当 有的——要是没了它们,那才叫绊脚石呢。切莫出于虚假灵性,连想象上的欢迎都不给。假如上帝选择了成为诗性神话(mythopoetic)——天本身(the sky itself)难道不是一个神话——我们还会拒绝得神话病 (mythopathic )?因为这是天与地之联姻(the marriage of heaven and earth):完美神话与完美事实:不仅要我们爱,顺从,而且要我们好奇,要我们喜悦。给我们每人身上的野蛮人、孩子和诗人发话,也给道德家、学者和哲学家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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