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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之争

4 善工与善行 (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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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d work and good works

现代基督教界,熟悉复数形式的good works(善行)这一表述,而不再熟悉good work(善工)。善行,主要是指教区里的施舍或“帮助”。这些善行,跟一个人的“工作”(work)相去甚远。善行,不必就是善工;无论是谁,只要去集市看看那些为义卖所造物品,即可窥见一二。这,有违我们的榜样。当年,一贫穷人家婚娶,酒席上没了酒。我们的主,为其备足。这是善行,同时也是善工;因为那酒,真是美酒。无顾我们“工作”或职业之善,也不合乎圣贤教诲。使徒保罗就说,每个人不但要行,而且要结“善”果。

在我们中间,善工的观念也不是销声匿了迹,尽管我担心,虔信之人已经没了这个独有标记。在木工、鞋匠和水手中间,我找到了它。试图让水手对一艘新客轮留下深刻印象,说她是水面船只中最大最贵的,一点用都没有。水手们看的是他们所谓的她的“线条”(lines):他们预计她在狂风大浪中有何作为。艺术家们也谈善工,不过谈得越来越少。他们开始喜欢上“意味”、“重大”、“当代”或“大胆”之类词汇。依我看,这不是好兆。

全面工业化的社会,从一开始就几乎排除了“善工”的观念。芸芸大众,则沦为此情势的牺牲品。“内建报废”(built-in obsolescence),成为一项经济必需。制造一件物品,除非它一两年内就会散架,因而不得不换,否则,你就不会有足够的营业额。而一百年前,人结婚时就会给自己打一驾马车(倘若他足够富裕),承望着用整整一辈子。如今,他买车子,盘算着两年之内卖掉。现在,“工”不必“善”。

对穿衣人而言,拉链相对于纽扣就有此优势:拉链尚且好用时,就会给他节约一点点时间,省一点点麻烦。对生产商而言,拉链则有着多得多的结结实实的利好;拉链,用不了很长时间。劣工(bad work),巴不得呢!

对此情势,我们一定得避免采用一种滔滔不绝的道德观点。这可不是原罪或犯罪的后果。它偷袭了我们,既是意料之外,也非有意为之。我们心中的堕败的商业主义(commercialism),既是其后果,也是其前因。所以依我看,单纯的道德努力,治愈不了它。

起初,人造东西,是为了使用(use),或为了玩乐(delight),或(更为经常的是)二者兼有。蛮族猎人为自己制作石器或骨器,会尽其所能,因为假使刀钝或刃脆,就捕杀不了猎物。他的女人制作陶器打水,也会尽其所能,因为她不得不用。过不了多久(假如还得过些时间的话),他们就装饰这些器物;他们就跟道格培里一样,想要“凡事都体体面面的”。 劳动时,我敢保,他们会唱歌,吹口哨,至少会哼曲。或许还会讲故事。

或迟或早,会有个变迁潜入此情境,就像伊甸园的蛇一样不起眼,起初也有那蛇曾有的天真。每个家庭,都不再制作自家所需的一切。出现了专门家。陶匠为全村烧盆罐,铁匠为大伙打刀枪,吟游诗人(既是诗人又是音乐家),为大家唱歌讲故事。在荷马史诗里,铁匠之神跛脚,诗人则是盲人,这具有重大意义。说不定,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那些残疾人,既然做不了猎人或武士,就分派他们为猎人和武士提供必需品和消遣。

该变迁之所以重大,原因就在于人们这时造东西(盆盆罐罐、刀剑以及诗作),都不是为自家使用或自娱自乐,而是为了别人使用或娱乐。当然啦,以或此或彼的方式,他们一定会得到酬劳。该变迁也是必然的,除非社会及艺术,打算保持这样一种质朴:不是天堂般的质朴,而是脆弱的、粗笨的、贫瘠的质朴。该变迁仍保持健康,靠的是两样事实。其一,这些专门家做工,会尽其所能。他们跟那些使用者,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是你的盆罐烧得差,全村妇女都会戳你脊背;要是你的刀剑铸得差,情况好的话,武士们回来会揍你,情况糟的话,他们就回不来了,因为敌人会杀掉他们,你们村会被焚毁,你自己会沦为奴隶甚至性命难保。其二,因为专门家尽其所能在干的活,无可争议地值得一干,他们干活因而就会有乐趣。我们切莫理想化。尽都是乐趣,没这事。铁匠,会劳累过度。至于吟游诗人,本来盼着有人来听某部美妙新作,而村人则坚持要再听一遍上次吟唱的诗歌(或跟它一模一样的新作),他会感到沮丧。不过总体而言,这些专门家过着一种合乎人性的生活;他们有用武之地,受到了相当的尊敬,还有大显身手之乐。

因篇幅所限,当然也是因知识所限,我无法追溯人类由此状况到我们今日生活状况的全部过程。不过我想,还是能够分析出此变迁的本质所在。诚然,人类已经离开原始境况,其中人人都为自己制作物件;诚然,人类因而进入另一种境况,其中许多人为他人干活(他人亦将酬劳)。即便如此,职业还是分了两种。对于其中一种,一个人真个能说:“我干的活,值得一干。即便无人酬劳,仍值得一干。不过,鉴于我并无生计来源,有衣食住行之需,所以我的活必须得到酬劳。”至于第二种职业,人们干活的唯一目标就是挣钱;这些活,没必要干,不应该干,不会有人干,除非付钱。

或许我们得感谢上帝,这第一种职业,现在仍有许多。庄稼人,警察,医生,艺术家,教师,牧师,等等等等,都在干着本身就值得一干的活计;还有那么多人,即便没有酬劳,还愿意干这些活,也干了;要是家处荒郊野外,这些活,家里都得以一种业余的方式,尝试为自家干。这种职业,当然不一定宜人。照顾麻风病人,就是其中一例。

另一个极端,两样例证堪称代表。我不一定在道德上,将二者等量齐观;但就我们当前的分类而言,二者却是一类。其一就是妓女的工作。其工作独有的恐怖之处——假如你认为我们不应该称之为工作,那就请再思一二——也即使得它比淫乱恐怖很多的地方,就在于它是别无目的唯钱是图之行为的极端事例。在那个方向,除了性交易,别无其他;非但没有婚姻,非但没有爱,而且也没有性欲。我的另一个例证是这样的。经常看见广告牌,贴着招贴,就是要吸引成千上万的人朝这边看;你们公司应该租用它,为产品做广告。想一想,它跟“制造好物件”有多大距离?先得有木工做这块板;这东西本身,没用。印刷工和造纸工,辛辛苦苦做招贴;这东西一文不值,直至有人租用那块广告空间。对于租用者,那块空间也是一文不值,直至他在上面贴上另一张招贴;这招贴对于他,仍是一文不值,除非这招贴说服别人买他的货。这些货品,很有可能就是丑陋、无用甚至有害的奢侈品,没人会买,除非这广告靠着挑逗的或势利的咒语,在人身上造出一种人造欲望。这一过程的每个阶段,所做工作的唯一价值就在于,能弄来钱。

在一个以买卖为主轴的社会里,这好像就是其必然结果。在一个理性的世界(a rational world),人制造物品,因为人有物品需求;而在现实世界,却得制造需求,为的是人因制造物品而带来收入。我们在早期社会发现的对商业的那种不信任或鄙薄,为何不应仓促认为就是自命不凡,原因就在于此。商业越是重要,就会有越多的人注定去从事——甚至还学着喜欢从事——我们所说的第二种职业。不论酬报的工作,快乐的工作,还有善的工作(good work),成了幸运之少数的特权。争相寻找消费者,主宰了国际情势。

就我平生所见,在英国,钱被(非常合适地)汇集起来为丢了工作的人购买衣衫。他们丢了的工作,正是服装加工。

容易预见,这种状况难以为继;而不幸的是,它最有可能因其内在矛盾而销声匿迹。这种销声匿迹法儿,将会导致无尽苦难。我们只有找到某个法子主动结束它,它才可能会无痛死亡。不用说,我并无实施方案;即便我有,我们的老爷们——政府和商业背后的大佬们——也并不理会。当前唯一的希望征象,就是美俄之间的“太空竞赛”。由于我们已经将自己弄到这步田地,其中的主要问题不是为人们提供他们需要或喜欢的物品,而是只管让人们制造物品(制造什么都不打紧),所以,除了让列强(great powers)制造那些它们随之扔出舱外的昂贵物品之外,要想更好驾驭它们还真不容易。这保证了资本运转,工厂生产,对太空伤害也不大——或者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然而,这一舒解只是局部的,暂时的。对我们绝大多数人而言,实际任务主要不是去给那些大佬提建议,如何结束我们的要命的经济——我们无人可给,给了他们也不听——而是去考虑,我们如何生活其中,却尽可能少受伤害,少堕落。

体认到它是要命的、疯狂的,甚至也算得上一样事。恰如基督徒之优越,并不在于比他人更少堕落,也不在于比他人更少注定住在一个堕落世界,而是在于他知道,他 就是 堕落了的世界里一个堕落了的人。同理,假如我们时时刻刻谨记,善工是什么,它何以如今对大多数人变得不再可能,我们才会做得更好。或许我们不得不挣生活,参与生产一些质量差劲的产品,甚至生产一些即便质量过关也不值得生产的产品——广告已经开发了它们的“市场”或对它们的需要。然而在巴比伦的河边——或者说在生产线旁——我们仍要告诉自己:“耶路撒冷啊,我若忘记你,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 (它会忘记的。)

当然啦,我们会密切留意,伺机逃脱。假如有什么“事业选择”(千人当中,总有一人有此好事吧),对那好的职业,我们就要像猎犬一样穷追不舍,跟橡皮糖一样粘住不放。要是得着机会,我们将努力靠着干好一些值得一干的活来维持生计,这些活即便不用维持生计也值得一干。禁绝我们的贪婪,或许势在必行。赚大钱的,通常都是抓狂职业(the insane jobs),往往还出力最少。

另外,还有一件事更加暧昧不明(subtler)。我们必须高度警惕,谨防我们的心灵染上当下境况所滋生的恶习。这种恶习,依我看,已深深败坏了我们的艺术家。

直至晚近——直至上世纪末——人们都认为艺术家的活计,理所当然就是娱乐公众,教导公众。 当然,有着形形色色的公众;街头卖唱和圣乐演唱,听众就不同(尽管我想,很多人二者都喜欢)。一个艺术家,或可以引领他的公众,去欣赏比他们起初想要的更为高雅的东西。但他做到这一点,只有靠着从一开始即便并不只是娱乐,也娱乐他们;即便不是全部明白易懂,也大体明白易懂。所有这一切,都变了。在美学圈最高层,听不到艺术家对我们的义务,谈的尽是我们对艺术家的义务。他一点不欠我们;我们则欠他一个“认可”,即便他对我们的趣味、兴趣或习惯,没给一毛钱的注意。要是我们没给他一个“认可”,我们的名号就成了扶不上墙的烂泥。在这家店内,消费者总是错的。

不过这一变迁,只是我们对一切工作的态度变迁的一部分。由于“提供就业机会”变得越来越重要,越来越比制作人们需要或喜欢的物品重要,于是就有了一个趋势,将个个行业都看作是,主要为从业者本人而存在的东西。铁匠工作,不是因为武士会去打仗;武士存在并打仗,则是为了让铁匠忙活。吟游诗人之存在,不是为了愉悦部落;部落之存在,则是为了欣赏吟游诗人。

在工业领域,这一态度变迁的背后,既有疯狂(insanity),也有一些有口皆碑的动机(highly creditable motives)。慈善事业的一项实实在在的进步,阻止我们谈“人口过剩”,驱动我们谈论“失业问题”。但其危险是,这会引导我们忘记,就业本身不是目的。我们要人就业,只是作为养活他们的手段——同时相信要养活他们,即便是让他们制作烂东西,也强于什么都不做(是对是错,谁知道呢)。

尽管我们有义务使饥者得饱,但我怀疑,我们是否还有义务去“欣赏”野心。对艺术的这一态度,就要了“善工”(good work)的命。许多现代小说、诗歌及绘画,我们被胁迫着去欣赏,却不是“善工”,因为它们根本就不是“工”(work)。它们只是溅溢之感性或反思的大杂烩。 当一个艺术家,干着严格意义上艺术家的活,他当然就会将其受众现有的趣味、兴趣及能力纳入考虑。这一切,跟语言、大理石或颜料一样,也是他的素材(raw material);需加以运用,驯化,提升,不容无视,更不容践踏。对它们傲慢漠视,算不得天才,更算不得诚实;那是懒惰,是无能。你还没学会你的活计。所以,就艺术而论,真正对得起上苍的工作(honest-togod work),如今大多见于通俗艺术(low-brow art),如电影,如侦探故事,如童话。这些作品,往往结构谨严;木材是晾干的,榫卯严丝合缝,承重都经过精确计算;成功运用手艺和劳动,来做意想之事。切莫误解我。那些高雅作品,当然或许展现了更雅致的感性,更深刻的思想。不过,大杂烩不是作品,无论倒进去的是多么贵重的酒水、油料或药品。

艺术里的“杰作”(great works)以及慈善事业中的“善行”(good works),最好都是“善工”(good work)。就让唱诗班好好唱诗,或者就干脆别唱。否则,我们只是强化了众人的这一信念:生意世界,以这么高的效率干了这么多其实永远没必要干的活,却是真实的、成熟的和实践的世界;而全部的“文化”及全部的“宗教”(两个吓人的词),本质上是边缘的、业余的甚至相当娘娘腔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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