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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批判

《热风》以前之鲁迅 ——鲁迅批判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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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八年,是鲁迅在思想斗争上最重要的一年,从这一年为始,他的杂感《热风》起了头,他的文艺创作《呐喊》以《狂人日记》作了一发而不可遏的开端;他之使用白话文字,自此始;他之献身于新文化运动,作一个最忠实最勇猛的战士,也自此始。这时他三十七岁了,一直到现在他已有了十七年的奋斗生活,在此中当然颇有许多起伏,变化,进取和退缩可说的,可是这是次一章的文字的内容了,现在要说的却不是这。

现在却是要看一看在一九一八年以前的鲁迅的思想之轮廓,为的是使我们好知道他此后的态度并不是偶然的,乃是有一个一贯的线索。

就我们现在所有的材料论,实在很不充分。

在一九二七年,鲁迅个人印行了一本《坟》,其中收存了四篇在一九一八年以前的作品。今年(一九三五年)别人为鲁迅编了一本《集外集》,其中只有两篇文字是在一九一八年以前的,而且一篇是科学的译文,所以有用的就只有一篇了。

在《集外集》中余下的一篇是《斯巴达之魂》,看光景也是译文,文字是拙劣的,时候是一九〇三年,大概是鲁迅在仙台医学专门学校的时代所译的,不过倘若这篇多少有点意义的话,则是代表了鲁迅早期的一点爱国热,不然不会选了这种东西来译。

《坟》中的四篇,是《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和《摩罗诗力说》,都作于一九〇七年,这时鲁迅二十六岁了,我却认为乃是较可以代表鲁迅青年时代的思想之面目的。

我在不少的地方说过,鲁迅的思想的中心是生物学的人生观,这点历久不变的人生观,在这时也已经形成。《人之历史》一文,是诠释德国生物学家黑克耳(e.haeckel)的一元哲学的,不用说是代表了他的向往了,即在这时其他的文章中,也屡屡流露:

吾中国爱智之士,独不与西方同,心神所注,辽远在于唐虞,或迳入古初,游于人兽杂居之世;谓其时万祸不作,人安其天,不如斯世之恶浊阽危,无以生活。其说照之人类进化史实,事正背驰。盖古民曼衍播迁,其为争抗劬劳,纵不厉于今,而视今必无所减;特历时既永,史乘无存,汗迹血腥,泥灭都尽,则追而思之,似其时为至足乐耳。傥使置身当时,与古民同其忧患,则颓唐㤞傺,复远念盘古未生,斧凿未经之世,又事之所必有者已。故作此念者,为无希望,为无上征,为无努力,较以西方思理,犹水火然;非自杀以从古人,将终其身更无可希冀经营,致人我于所仪之主的,束手浩叹,神质同隳焉而已。(《坟》,页六一)

生物学的进化论的人生观,给他以立论的基础。我们可以看出资本主义的文化的前锋,已经在中国的思想界,表演了序幕了,鲁迅,像其他这时代的知识分子梁任公,严幾道似的,是作了这序幕中不可缺的一员了。

同时,鲁迅所崇拜的人物便是尼采,和摆伦。他在文学中屡屡提起尼采,他对尼采之反抗十九世纪的物质文明,也极为称赞:

……明者微睇,察逾众凡,大士哲人,乃蚤识其弊而生愤叹,此十九世纪末叶思潮之所以变矣。德人尼佉(f.nietzsche)氏,则假察罗图斯德罗(zarathustra)之言曰,吾行太远,孑然失其侣,返而观夫今之世,文明之邦国矣,斑斓之社会矣。特其为社会也,无确固之崇信;众庶之于知识也,无作始之性质。邦国如是,奚能淹留?吾见放于父母之邦矣!聊可望者,独苗裔耳。此其深思遐瞩,见近世文明之伪与偏,又无望于今之人,不得已而念来叶者也。(页四一)

关于摆伦,他尤其倾倒:

吾今为案其为作思维,索诗人一生之内閟,则所遇常抗,所向必动,贵力而尚强,尊己而好战,……故其平生,如狂涛,如厉风,举一切伪饰陋习,悉与荡涤,瞻顾前后,素所不知,精神郁勃,莫可制抑,力战而毙,亦必自救其精神;不克厥敌,战则不止。而复率真行诚,无所讳掩,谓世之毁誉褒贬是非善恶,皆缘习俗而非诚,因悉措而不理也。……裴伦善抗,性又率真,夫自不可以默矣,故托凯因而言曰,恶魔者,说真理者也。遂不恤与人群敌。世之贵道德者,又即以此交非之。遏克曼亦尝问瞿提以裴伦之文,有无教训。瞿提对曰:裴伦之刚毅雄大,教训即函其中,苟能知之,斯获教训。若夫纯洁之云,吾人何问焉。盖知伟人者,亦唯伟人焉而已。裴伦亦尝评朋思(r.burns)曰,斯人也,心情反张,柔而刚,疏而密,精神而质,高尚而卑,有神圣者焉,有不净者焉,互和合也。裴伦亦然,自尊而怜人之为奴,制人而援人之独立,无惧于狂涛而大儆于乘马,好战崇力,遇敌无所宽假,而于累囚之苦,有同情焉。意者摩罗为性,有如此乎?且此亦不独摩罗为然,凡为伟人,大率如是。(页八三,八四)

这种思想是中国人至今不能理解或熟悉的,这是西洋人的思想的特色。歌德在《浮士德》里谓人有两种力,一向上,一向下,托尔斯泰在《复活》里说明人可以犯罪,但同时可以忏悔,这都是了解的真真正正的人类的话。也唯独天才能充分作一个这样具体的代表者!拜伦就恰是如此而已。鲁迅也正仿佛似之。所有鲁迅那种反抗的精神,不惜与群愚战,与虚伪的社会战,与古老的文明战,正恰恰像这里形容了的摆伦。

生物学,尼采,摆伦,是鲁迅思想的渊源。鲁迅此后奋战的动力和规模,是在这里立下了端倪了。

他这时候的思想,可以说是一种浓重的浪漫思想。他并不重坚甲利兵,他却是抑物质而重精神,他也并不提倡民权,或者赞扬大众,他却推崇个人。“五四”运动时的赛先生(科学)和德先生(民主)正是他所攻击的,不过他之攻击二者并不是代表封建文化的保守,恰恰相反,他之攻击,乃是代表了养育于资本主义下的文化的别一面目。这时他所主张的,不唯不是落伍,反而是太新了,太早了,他这时作《文化偏至论》,是介绍欧洲正流行着的最新思潮的,他的认识是:

然则十九世纪末思想之为变也,其原安在,其实若何,其力之及于将来也又奚若?曰言其本质,即以矫十九世纪文明而起者耳。盖五十年来,人智弥进,渐乃反观前此,得其通弊,察其黯暗,于是浡焉兴作,会为大潮,以反动破坏充其精神,以获新生为其希望,专向旧有之文明,而加之掊击扫荡焉。(页四一)

这时他对于国内的文化界,认为:

夫方贱古尊新,而所得既非新,又至偏而至伪,且复横决,浩乎难收,则一国之悲哀亦大矣。(页四二)

所以他作这篇文章:

今为此篇,非云已尽西方最近思想之全,亦不为中国将来立则,唯疾其已甚,施之抨弹,犹神思新宗之意焉耳。故所述止于二事,曰非物质,曰重个人。(页四二)

他攻击物质文明的话有:

递夫十九世纪后叶,而其弊果益昭,诸凡事物,无不质化,灵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人唯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重其外,放其内,取其质,遗其神,林林众生,物欲来蔽,社会憔悴,进步以停,于是一切诈伪罪恶,蔑弗乘之而萌,使性灵之光,愈益就于黯淡,十九世纪文明一面之通弊,盖如此矣。(页四七)

重要理由,可说在于:“使性灵之光,愈益就于黯淡”。他重个人的论调,则一转而崇拜天才,他先介绍叔本华:

至叔本华,则自既以兀傲刚愎有名,言行奇觝,为世希有;又见夫盲瞽鄙倍之众,充塞两间,乃视之与至劣之动物等,愈益主我扬己而尊天才也。(页四四)

这是他最同情的。因此,他最致慨于天才的受压迫:

窘戮天才,殆人群恒状,滔滔皆是,宁止英伦。中国汉晋以来,凡负文名者,多受谤毁,刘彦和为之辩曰,“人禀五才,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然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此江河所以胜涌,涓流所以寸析者。”东方恶习,尽此数言。(页七五)

重个人,崇天才,其必然的结论,是反对民治。鲁迅在这时也是的:

是非不可公于众,公之则果不诚;政事不可公于众,公之则治不郅。唯超人出,世乃太平。苟不能然,则在英哲。嗟夫,彼持无政府主义者,其颠覆满盈,铲除阶级,亦已至矣,则建说创业诸雄,大都以导师自命。夫一导众从,智愚之别即在斯。(页四六)

他的总判断是:

今敢问号称志士者曰:将以富有为文明欤?则犹太遗黎,性长居积,欧人之善贾者,莫与伦比,然其民之遭遇何如矣?将以路矿为文明欤?则五十年来美澳二洲,莫不兴铁路矿事,顾此二洲土著之文化何如矣。将以众治为文明欤?则西班牙葡萄牙二国,立宪且久,顾其国之情状又何如矣?若曰唯物质为文化之基也,则列机括,陈粮食,遂足以雄长天下欤?曰唯多数得是非之正也,则以一人与众处,其亦将木居而茅食欤?此虽妇竖,必否之矣。然欧美之强,莫不以是炫天下者,则其根柢在人,而此特现象之末,本原深而难见,荣华昭而易识也。(页五二)

我在《宏保耳特逝世百年纪念》一文中说过,浪漫主义的特色是重在人的,重在情志的(也就是精神的),并且重在个性的。现在鲁迅一则说“其根柢在人”,再则说“非物质”,三则说“重个人”,所以我说他是带一种浓重的浪漫思想。推崇天才,不信任群愚,这也恰恰是浪漫思想下的见地。我在《论人类命运之二重性和文艺思潮上两大巨流之考察》一文里说过。

在人们生活好的时候,思想,文艺是浪漫的,生活坏的时候,人们的思想,文艺,就表现为写实的。我们看,“五四”以后的文艺,无论创作或理论,大部分是写实的了,其中的鲁迅也没作了例外,原故很简单,然因为中国所受的压迫渐渐增大起来,一般人的生活,是愈益陷于艰苦了,生存还不一定保得住,哪里有理想?哪里有情志的,精神的活动?哪里有个性的尊重?哪里有人的价值的肯定和提高?所以不容有浪漫思想。在一九〇七年,情势没有这么显,鲁迅个人,也在青年时代,所以有浪漫的倾向,倒是当然的。

倘若照了我的意见,我以为人总是在生活好了的时候,所有的态度是健康的,对的。所以我不以为重人,重精神,重个性是错的,换言之,我觉得浪漫主义是正常的。譬如吃饭,在有了饭吃的人,当然要吃好饭,没有饭吃的人,却只好急不暇择。自然,我们不能责难那急不暇择者之不道德,然而,恐怕只有要“吃好饭”,这才是人类真正的味觉。人们的幸福,也只有在这点“求好”的理想上,才可以增进。因此,我是宁赞成浪漫主义的。即在我们以表现写实主义为必然现象的时代,我认为对于浪漫主义的价值的认识也是在所急需。

不过,养育于资本主义社会下的浪漫主义并不是全然无缺的。倘若因为重在人的缘故,而弃置了对于大自然的利用,这无疑是堕落,倘若因为重在人的情志,精神的缘故,而忽略了理智的发展,这无疑是颓废,倘若因为重在个性的缘故,而只允许了一部分的人的自由,同时却把多数人的自由给剥夺,这无疑是暴横,所有这些,统统可说是弊端。鲁迅这时的思想,却是很容易走入这一途的。

殊不知重在人的价值,并不一定放弃了大自然,反而更应该善利用之;重在情志,精神,也并不一定不顾理智,反倒是更应该以理智为导引,把情志,精神发挥到效能更大的目标上去;重个性,尤其不应当把人类划分了尊卑,却是当认定那些才智没得到健全的发育的人们为不幸,而思予以方便,予以机会,而解放之,培养之,一定可以因此更光明起来。这种浪漫主义没有毛病!话说到鲁迅,他那时是未必知道蒙了浪漫主义的色彩的,所以也更不会分辨到这地步。

从看重精神出发,鲁迅看重了文艺的价值。他说:

盖使举世唯知识之崇,人生必大归于枯寂,如是既久,则美上之感情漓,明敏之思想失,所谓科学,亦同趣于无有矣。故人群所当希冀要求者,不唯牛顿已也,亦希诗人如莎士比亚;不唯波以耳,亦希画师如拉菲尔;既有康德,亦必有乐人斐多汶,既有达尔文,亦必有文人如喀莱耳。凡此皆所以致人性于全,不使之偏倚,因以见今日之文明者也。嗟夫,彼人文史实之所垂示,固如是已。(页三一)

这是见之于《科学史教篇》一文的,所以说“史实之所垂示”,这论调恰恰像十八世纪德意志的浪漫主义者的论调:重人们审美上的训练和教养。文艺的功用不是直接的,他这时也深为了解:

严冬永留,春气不至,生其躯壳,死其精魂,其人虽生,而人生之道失。文章不用之用,其在斯乎?(页六八)

他对于文艺的价值和作用,可说认识极为清楚。据他的《自叙传略》,在日俄战争时,他偶然在电影上看见一个中国人因做侦探而将被斩,因此又觉得在中国还应该先提倡新文艺。查日俄之战起于一九〇三,他这几篇文章,又作于一九〇七,所以正恰恰是提倡新文艺的时候了。

他这时一心要作精神界的战士:

夫中国之立于亚洲也,文明先进,四邻莫之与伦,蹇视高步,因益为特别之发达;及彫今日虽肜苓,而犹与西欧对立,此其幸也。顾使往昔以来,不事闭关,能与世界大势相接,思想为作,日趣于新,则今日方卓立宇内,无所愧逊于他邦,荣光俨然,可无苍黄变革之事,又从可知尔。故一为相度其位置,稽考其邂逅,则震旦为国,得失滋不云微。得者以文化不受影响于异邦,自具特异之光彩,近虽中衰,亦世希有。失者则以孤立自是,不遇校雠,终至堕落而乏实利,为时既久,精神沦亡,逮蒙新力一击,即砉然冰泮,莫有起而与之抗。加以旧染既深,辄以习惯之目光,观察一切,凡所然否,谬解为多,此所以呼维新既二十年,而新声迄不起于中国也。夫如是,则精神界之战士贵矣。(页一〇九—一一〇)

后来鲁迅所大声疾呼的思想革命,正是这时就已要求了的精神界之战士的职守。他这时也已经和时代潮流相抵了:

故震他国之强大,栗然自危,兴业振兵之说,日腾于口者,外状固若或然觉矣,按其实则仅眩于当前之物,而未得其真谛。(页二八)

夫中国在昔,本尚物质而疾天才矣,先王之泽,日以殄绝,逮蒙外力,乃退然不可自存。而辁才小慧之徒,则又号招张皇,重杀之以物质而囿之以多数,个人之性,剥夺无余。往者为本体自发之偏枯,今则获以交通传来之新疫,二患交伐,而中国之沉沦遂以益速矣。乌乎,眷念方来,亦已焉哉。(页五三)

用“乌乎”,用“亦已焉哉”,战法当然和后来不同了,然而这已经明确在“战”。他又攻击国民的一般弱点:

故推而论之,败拿破仑者,不为国家,不为皇帝,不为兵刃,国民而已。国民皆诗,亦皆诗人之具,而德卒以不亡。此岂笃守功利,摈斥诗歌,或抱异域之朽兵败甲,冀自卫其衣食室家者,意料之所能至哉?

这种借文艺为武器,要献身于思想革命的宿愿,后来可说是完全见之实际了。作一个“精神界之战士”,是《热风》以前的鲁迅所准备着,又曾跃跃欲试着的。

二十四年七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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