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者，男子之美称也。古者门弟子之于师，亦称之曰子（按《孝经》释文、《论语》皇疏皆云古者称师为子）。故周秦以前儒者之撰述，未必尽出己手，往往由门弟子述其师说，缀辑而成（按孙星衍云凡称子书多非自著）。是以尊其师而称之曰子，后世即以其人之名名其书，此子部之书所由成也。子书今列四部之一，与经、史、集并称，世呼之曰丙部（按隋唐以后，分经、史、子、集为甲、乙、丙、丁四部，子居第三，适为丙位，故曰丙部，详见下）。然子书所赅之范围若何，究何种始可入子书，自汉魏以迄今兹，言人人殊。兹试略述子部之沿革、与学者共商讨焉。目录之学，古人无之，有之，自刘歆始。歆括天下图书，区为《七略》：一《辑略》。二《六艺》。三《诸子》。四《诗赋》。五《兵书》。六《术数》。七《方技》。子书之特立为一类，实始于此。班固承之，其撰《汉书·艺文志》仿歆之例而为《六略》，独无《辑略》。盖《辑略》为歆自述辑撰之大纲，非图书之类别也。自班固以后，各有变更。王俭则为《七志》：一《经典》并《史记》。二《诸子》。三《文翰》。四《军书》。五《阴阳》。六《术艺》。七《图谱》。虽名目略有变异，而实与歆之《七略》无殊，不过所多者《图谱》耳。其后阮孝绪则有《七录》：一《经典》。二《纪传》。三《子兵》。四《文集》。五《技术》。六《佛》。七《道》。则与前之分合颇异。许善心《七林》因之，无所异同，并效《七录》各为《总叙》，冠于篇首。至荀勖始分为四部：一甲为六艺小学。二乙为诸子兵书术数。三丙为史记之属。四丁为诗赋图赞汲冢书。李充亦分为四部，而略变勖之次序。五经为甲，史记为乙，诸子为丙，诗赋为丁。谢灵运、王亮之四部因之。任昉又加术数而为五部。至唐之四库，始确分经、史、子、集四类。甲部则经类十一，乙部则史类十三，丙部则子类十七，丁部集类三，以子类之包罗为最多。所谓丙部十七者，即儒、道并神仙、释氏、法、名、墨、纵横、杂、农家、小说、天文、历算、兵、五行、艺术、类书、明堂、经脉、医术是也。宋代又于四库之外增加天文、图书，别为六阁。元明以来，复仍唐之旧。清修《四库全书》，而四部之名始定。由此可见由汉以来以迄今日，无一同者。信乎分类之难也！然分类之难，不难于经、史、集，而难于子。盖经、史、集三类，颇有畛域，易于判别。若子类，则无畛域之可言，判别维艰。故古人或分或合，议论纷然，莫衷一是。如歆之《七略》，固之《六略》，以诸子与兵书、术数、方技分而为四。孝绪之《七录》合兵于子，而技术复别为一类。任昉五部，子之外又有术数。宋人六阁，亦别天文、图书于子之外。是子之范围甚为单纯，而不至如后世之驳杂。自荀勖创立四部，合诸子、兵书、术数而一之。唐以后之四库，遂以子部包罗十余类之多，殊与古人异。然子部之范围究若何，兵书、术数、方技、天文、图书之属果可入于子部耶，抑不能名之曰子耶，是亦古今一大疑问也。大抵世之论子部者有广狭二义，而以荀勖为二者之枢纽。荀勖以前，皆取狭义者也。荀勖以后，皆取广义者也（惟宋略异）。取狭义，故分类多。取广义，故分类少。然由前之说，则术数、方技诸类，究将奚属？由后之说，又能否名称其实耶？此古今学者所以聚讼纷纭也。窃谓古今图书，皆所以达意而明理，原六通四辟，而非判若鸿沟，有一定之界限。故言其小，则同为儒家而有孟、荀，同为道家而有老、庄，同为法家而有申、韩（按老与庄，申与韩俱不相同），同为礼学而有郑、王，同为性理而有朱、陆，各明一义，不可以强同。若言其大，实无往而不通。学者特立四部，而以经、史、子、集统之，原为未当。惟学者为以简御繁起见，提纲絜领，举其大以统其小，本为不获已之苦心，则以术数、方技诸类附于子部之后，亦无大害。然以之与周秦诸子相较而并观，则渊源各别，拟非其类，而失诸子之真矣。古人著书，必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卓然成一家言，而后可以名曰子书。唐宋以后，诸子道衰，类书繁起，钞胥是务，剿袭相因，亦褒然列名于子部之中，子书之体不明，先民之绪遂湮。无惑乎诸子百家之学响沉景绝于后世，而缀学汲古之士所以侙然而惧也。古之学术，曰道，曰器。道者形而上，器者形而下。形而下者有形，形而上者无形。诸子百家之学，寄想于无朕，役志于无涯，显之家国天下之大，隐之身心性命之微，皆纯然为无形之学，故其为道，诚为百学之冠，下视彼纷纷者，均亡足以攀其肩。惟昔在古代，天地秘藏，钥之未启。至周秦之际，诸子乃逐浪奔澓，礜石漂沙，扶舆旁薄，坌然兴起，开古今未有之奇观。吾国所以获称为数千年声名文物之邦，亦赖此焉。然吾国学术之盛，莫过于周秦，而吾国学术之衰，亦自周秦始。盖盛极难继，理则然也。自秦政愚民，燔百家语，诸子之学，扫荡无余。后儒掇拾残灰，虽复稍出，然赵绾等请罢黜于汉（按《汉书·武帝纪》，建元元年，丞相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奏可），吕公著请排斥于宋（按《宋史·吕公著传》，元祐元年，公著请令禁主司不得出题老、庄书，举子不得以申、韩、佛书为学），李廷机请严禁于明（按《翰院名臣录》，李廷机入翰院为讲官时，子书盛行，廷机以异端害教，非表章六经，尊崇孔、孟之意，乃上疏数千言，请严禁罢黜之，疏太长不录），虽自汉以后历代间有奉诏校定及诏求子书之事（如汉武帝元朔五年，诏诸子传说皆充秘府，见《汉书·艺文志序》。成帝时，诏刘歆与父向领校秘书讲诸子，见《刘歆传》。后汉安帝永初中，诏刘珍校定东观诸子等书，见《后汉书·刘珍传》。顺帝永和元年，诏伏无忌与议郎黄景校定诸子百家艺术，见《后汉书·伏湛传》。唐玄宗开元元年，诏中书令张说举能治《易》、《老》、《庄》者，见《新唐书·儒学康子元传》。开元八年，马怀素卒，后诏秘书馆并号修书学士草定四部，又令煚、刘彦直等治子部书，见《儒学·马怀素传》。开元二十年，置崇元学令习《老》、《庄》、《列》、《文》等书，准明经例举送，见《旧唐书·礼仪志》。开元二十九年，诏求明《道德经》及《庄》、《列》、《文子》者，见《新唐书·玄宗本纪》及《选举志》。天宝元年，诏以《庄》、《文》、《列》、《庚桑》为真经，又诏崇文习《道德经》，见《旧唐书》本纪及《礼仪志》。宋真宗景德二年，幸龙阁观书，见《真宗实录》。三年，御崇政殿，观秘阁新校子库书。四年，召辅臣登太清楼观新写四部书。仁宗景祐三年，命张观等编四库书。皆见《玉海》。金世宗大定二十三年，使译经所进所译《老子》、《扬子》、《文中子》、《刘子》等书，分颁行之，见《金史》本纪。此皆可考见者也），或在上者有所嗜好，自行撰著，为天下倡（如魏武帝注《孙子》。梁武帝善《老子》，制《老子讲疏》并释典诸经义记数百卷。简文帝制《老庄法宝连璧》诸书。元帝制《补阙子》十卷、《老子讲疏》四卷。唐代推尊道家，提倡尤力。明太祖亦喜《道德经》诸子百家之书），然前者不过饰为具文以壮外观（如汉武帝既诏求诸子，又罢黜百家），后者又往往援诸子而入于神仙，去之益远（如梁武帝、简文帝等虽喜《老》、《庄》，究不得其真义。唐代自以为老子之后，因尊崇老子并及道家诸人，然视道家之学等于神仙，其尊老子为皇帝，庄、列、文、庚桑诸子为真人，尤为可笑）。而世之学者类以为诸子之学皆反经术，非圣人，明鬼神，信物怪，小辩破义，小道不通，致远恐泥，皆不足以留意（语见《汉书·东平思王宇传》）。自宋儒以后，更肆为诋斥，目为异端邪说，束其书而不观，于是诸子遂成绝学。大抵在昔古代，诸子之学在官。而秦汉以后，诸子之书亦在官。故秦政燔书，令天下以吏为师。汉以马上得天下，谩视儒生，厉行挟书之禁。厥后禁虽解除，然成帝河平五年，东平王宇来朝，上疏求诸子书，拒而不与（见《汉书》宇传）。南宋文帝元嘉三年，沮渠蒙逊遣使奉表请《周易》及子集诸书，文帝并赐之，合四百七十五卷（见《宋书·大沮渠蒙逊传》）。此可见当时诸子之书，皆储于官府，民间绝无可得，故藩王外国纷纷请求，盖此亦秦政愚民之术，延数百年而不变。是以汉于藩王则拒之，宋于外国则可以与之，亦均有深意于其间。子学衰微之原因，亦端在于是。迨隋唐以降，子部之籍渐散及于人间，然亦因是而亡佚者，又不知几许。征诸唐宋，可以推见。如唐初图书分立四部，置知书官八人分掌之。凡四部库书，两京各一本（见《旧唐书·经籍志后序》）。开元十九年，集贤院所储子库共二万一千五百四十八卷，至天宝三载，更造四库书目，则子库仅一万六千二百八十七卷（见《唐会要》），亡者殆三之一！至宋真宗景德二年，幸龙阁观书，则子书又仅八千四百八十九卷（见《真宗实录》）。四年，召辅臣登太清楼观新写四部书，子库亦仅八千五百七十二卷（见《玉海》）。方诸天宝，亡者又居半数。及仁宗景祐元年，命张观、李淑、宋郊等编四库书。二年，上经史。明年，上子集万二千三百六十六卷（亦见《玉海》），其数并集库言之，则其时子书殆又少于真宗景德四年之数（按景德四年，集库五千三百六十一卷，合子库共万三千九百三十三卷。今以景祐时较之，则子集共少一千五百余卷）。是可见子部之书，每随世而锐减，销亡于无形。或毁于火，或散于兵，或没于水，或湮霾于文人学士之摈弃，其锐减之数、销亡之速，偶一稽检，辄足骇人听闻。其诸史经籍、艺文志之所录，求诸今日，殆又十亡八九，此尤子书之大厄也！（按近儒郑献甫作《书不亡于秦火论》，曰：“隋以后一束于唐人之正义，专主一家；再弃于宋人之讲义，尽废百家。而汉魏之古书、隋唐之旧本，于是乎日湮月没而尽亡矣。”又曰：“隋《经籍志》较汉《艺文志》所录殆少十之三，宋《艺文志》较隋《经籍志》所录又少十之三，而唐时《艺文类聚》、宋时《太平御览》以及孔冲远疏诸经、颜师古注汉史、李崇贤注《文选》所引诸书，或存或佚，今多未见，此不焚而焚者也。”其言最为详尽沉痛，虽非专指子书言之，而子书殆尤甚也）。清代右文，硕学辈出，于数千年残缺之子书，为之考订掇辑，蔚然可观。诸子一线之微绪，赖兹不坠，厥功最伟。然于百家分合异同之故及其渊源派别之所在、姓氏名字之纷乱，则阙焉未详。又往往以数术、方技二类与诸子相混杂，识者憾之。余不敏，治百家语有年，寝馈既久，颇有所悟，每亦有为前人所未见及者。窃不自揆，用敢以积年所得，援近儒《礼经通论》之例，述为兹篇，分章标论。前后仍有条贯，往往一篇之稿，经年累月而后就，虽有时言或近于奇创，而详征博引，必有据依，非敢故立异说。至若篇中所述，悉依《汉志》以存子书之真。惟九流之外，若小说家者流，虽不足与诸家并，然亦为论道之书，为当时之所尚。兵书一类，尤纯然为子体，不过成帝时，诸臣奉诏分门校辑，以用兵之道所关靡细，其书亦繁富，其中类别颇多，故别立一类，专人任之。迨刘、班纂述，悉仍其旧，而其实与诸子绝无所异（按《汉志序》谓成帝诏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尹咸校数术，李桂国校方技，是兵书别立一类，实始于其时。盖以任宏知兵故命宏专任其责。及歆之《七略》、固之《艺文志》，皆仍其旧而不变。故班氏叙述诸子十家皆云出于某官，而于兵家亦云出古司马之职，体例无异。是可知兵家亦诸子之一也。阮氏《七录》合兵于子，最为有识。惟宜列兵于子中，不宜既曰子，又曰兵，似截然二事耳），兹亦并述及之，博雅君子幸有所正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