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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故概论

一八 钱基博《师范学校读经科教授进程说明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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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读经”二字之诂释 按师范学校规程第二十八条规定预科及本科第一部各学科目,第四十一条规定本科第二部各学科目,皆有读经一科,次于修身科之后。汉刘熙《释名·释典艺》云:“经,径也,常典也,如径路无所不通,可常用也。”是“经”之本训“径路”,而圣贤相传之法言,与吾人以共由者,遂谓之“经”。《易》、《书》、《诗》、《礼》、《春秋》、《论语》、《孟子》是也。《荀子·劝学》篇曰:“学恶乎始?曰:‘始于诵经。’”《广韵》:“读,诵也。”是“诵经”即“读经”也。《说文·言部》:“读,籀书也。”又《竹部》:“籀,读书也。”《毛诗传》:“读,抽也。”《方言》:“抽,读也。”抽,即籀。籀读二字互训。“读”之云者,谓籀绎推演而发挥其义。“太史公读秦楚之际”、“读秦纪”,诸读字皆谓籀绎其义以作表也。是则所谓“读经”云者,意原不在章句记诵之末,而在籀绎大义也。朱子云:“书只贵读,读便是学。夫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便是读,读了又思,思了又读。盖书,先须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心,然后可以有得尔。”其说善矣!然基博则谓读而不思,只是未读。盖读者,籀书之义也,焉有不思而可以籀书之义者耶?“读经”二字之诂释既明,则请进而申论师范学校读经之旨趣。

(乙)师范学校读经之旨趣 师范学校之读经,其旨趣与大学文科之治经不同。盖大学文科治经之所以,在讲学、在董理国故,而师范学校之读经,则重经世、重修养人格,观于师范学校规程第九条而可知也。其曰:“讲经要旨,在讲明吾国古先圣哲相传人伦道德之要,尤宜注意于家庭社会国家之关系,以期本经常之道,应时势之需。”本条涵意可分三层解释之:

(a)讲明吾国古先圣哲相传人伦道德之要 此一语所以定师范学校读经之范围。盖经,有《易》、有《书》、有《礼》、有《春秋》、有四书,而《礼》有《周礼》、有《仪礼》、有《礼记》,而《春秋》有《左氏》、有《公羊》、有《穀梁》。昔人所谓“廿年传经,皓首莫竟”者,固非一端可尽,而可大别之为三类:其一言天人相与之际,所谓性与天道,宋明诸儒竭智尽能之所钻仰者也。以近世通行语指之,可谓为属于哲学之范围。其二言治国平天下之大法,非惟博论其原理而已,更推演为无数之节文礼仪制度。以近日通行语指之,可谓为属于政治学、社会学之范围。其三言各人立身处世之道,教人以所以为人者与所以待人者。以近世通行语指之,可谓为属于伦理学、道德学之范围。其第一种,中国古代之哲学,诚有其精深博大之系统,然此当以付之专门哲学家之研究,万不能以喻诸人人。《易经》属之。其第二种,则所言治国平天下之道,为百世后从政家所当遵守者殊多。至节文礼仪制度,原为当时人说法,而不必尽适时宜,此惟当留以供考古者之讲求。至其言治国平天下之理之精粹者,亦仅从政者所宜服膺,不必尽人而学。《尚书》、《周礼》、《仪礼》、《春秋》胥属焉。故窃以为今日读经以蕲从事国民教育者,宜将此两大部分画出,暂置为后图,而最切于民生日用,先务之急,为人人所宜服膺勿失者,则此所谓“古先圣哲相传人伦道德之要”,而言“各人立身处世之道”者是已。四书、《礼记》之类属焉。

(b)尤宜注意于家庭社会国家之关系 此一语所以为“人伦道德”下之诂释,“尤宜”二字须着眼。盖言人伦道德而不注意于家庭、社会、国家之关系,则“道德”为不“人伦”。《礼记》、《曲礼》、《乐记》注皆云:“伦,犹类也。”人伦道德者,全人类之道德也,非只我之道德也。粤我先民,常以为我者,天下国家组织之分子。我,非自有之我,乃天下国家所有之我,故己不可不修。孔子曰:“修己以安人。”修己者,非为己而修,乃为安人而修。《大学》言:“修身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欲平天下,必先治国。欲治国,必先齐家。欲齐家,必先修身。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皋陶谟》曰:“慎厥身,修思永。惇叙九族,庶民励翼,迩可远,在兹。”兹,即指慎厥身修思永而言。曰慎厥身,有谨小慎微之意。曰修思永,有长图大念之意。言慎厥身,而必申之曰修思永者,盖戒修己者之见小欲速,局于小我也。修己者,所以安人,匪只以自修。齐家(家庭关系)、治国、平天下(社会国家关系),皆安人也。敦叙九族(家庭关系)、励翼庶民(社会国家关系),皆安人也。安,有胜残去杀之意。若以西洋生存竞争、优胜劣败之说证之,则修己者,所以谋自存之具,而竞胜于世焉耳。同一修己也,有仁暴之分焉。窃尝为西洋人之自我观,大抵以我为主,以人为从,而二十世纪之社会主义,其反响也。至吾国古先圣哲相传人伦道德之自我观,则以全人类为主,以我为从。仁者人也。修己安人之说,厥为吾国古先圣哲相传人伦道德之中枢焉。

(c)以期本经常之道适应时世之需 此为本条之结穴语,不可不注意。所谓本经常之道,适应时世之需者,盖蕲古经之时代化,以适于经世致用。其有不适应时世者,如孔子之削则削可也。武进刘逢禄《论语述何篇》曰:“‘温故[1]而知新’之故,古也。六经,皆述古昔,称先王者也。‘知新’,谓通其大义以斟酌后世之制,汉初经师是也。”何休注《公羊》,率举汉律,郑君注三礼,亦举律说。以此[2]知汉儒穷经,无不“本经常之道,应时世之需”者。老子曰“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此言最可体味。古者,今之积也,无今,安所事于古?执古之道,所以御今之有也,使非以御今之有,则亦奚所事于执古之道者?自新文化盛唱以来,而国粹保存之呼声,亦相应日高。庸知有不误认师范学校之读经,以为国粹之廑保持者?其实国之粹与不粹,尚视今人之奋发自力,匪可藉古人以撑门面。苟今人不自振奋,而徒诵习孔子、孟子之言,曰:“我保存国粹也。”是则老子所谓“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何国粹之有焉!

师范学校读经之旨趣既明,则可进而说明读经科教授进程。

(丙)读经科教授进程 兹遵依师范学校规程第九条第二项之规定,就《论语》、《孟子》、《礼记》、《春秋左氏传》四书撮要讲解。惟苏东坡谓:“读书须数过以尽其意,每次作一意求。”即是教人分类读之意。曾文正公云:“一种学问,即有一种分类之法。”近儒武进沈友卿先生亦曰:“读《论》、《孟》须分类讲解,观其异同。如问孝为一类,而答各不同,更引他处言孝者比类参观之,知其所以异,即知其所以同。”然则经不可不分类讲解,以蕲读者每次作一意求也。

(a)预科

(一)《论语》 就全书分为三类讲解:

(1)正名篇 名学者,学人之公器,非一家之私得,不论道儒名法诸家,皆必精于名学而后能立能破。《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篇:“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春秋》辨物之理以正其名,名物如其真,不失秋毫之末。故名石则后其五,言退鹢则先其六。圣人之谨于正名如此。”毛奇龄《稽求》篇引汉《艺文志》谓:“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凡辨名所在,不可苟为析。且从来有名家如《郑析》、《尹文子》、《公孙龙》、《毛公》诸篇,俱以坚白同异辨名义为辞,此则名家之说之所由著也。若汉后儒者犹尚名,曰名物,曰名义,曰名象,而寖寻失真。至晋时鲁胜注《墨辩》一书,深论名理,谓:“名者,所以列同异、明是非,道义之门,政化之准绳也。孔子曰:必也正名云云。墨子著《辩经》以立名本,而荀卿、庄周辈皆非之,然终不能易其论也。”其序尚存《晋史》,约四五百言,极言隐显虚实同异真似之辩。毫厘纤悉,皆有分部,其论甚著。故今以“卫君待子为政”章冠全书,而附以剖析名义诸论。凡十二目:曰《通论》。曰《论知》。曰《论仁》。曰《论恕》。曰《论孝》。曰《论刚》。曰《论直》。曰《论明》。曰《论达》。曰《论文》。曰《论狂狷》。曰《论政》。政者,正也。

(2)君子篇 凡孔子之论君子者胥隶焉。近儒梁任公先生曰:“读者若稍治当代教育史,当能知英国之教育,常以养成人格为其主要精神,而英之所以能久霸于大地,则以此故也。英人之理想的人格,常以gentleman一字代表之。昔俾士麦尝赞叹‘此字在德文中苦不得确译。岂惟德文,无论何国,殆断不能得恰适切之语以译之’。斯言诚然。然求诸吾国语,则易易耳!‘君子’一语,即其确译。此无他故,盖我国与英国,其古昔传来之教育精神同,皆以养成人格为其职志,故不期而各皆有一语以表示人格之观念,而为他国人所不易袭取,且不易领会。今试执一英人而叩之曰:‘何谓gentleman?’其人必沉吟良久而不能对。更叩之曰:‘如何斯可以谓之gentleman?’则必曰如何温良恭俭让,如何博爱济众,如何重然诺、守信义,如何动容貌,出辞气,乃至如何如何,列举数十刺刺不休。试观彼字典之释义可知也。求一简该之释,殆不可得。虽然所谓gentleman者,自有一种无形之模范深嵌于人人之意识中,一见即能知其是非真伪。苟其人言论行谊,一旦悖戾此模范,则立见摈于gentleman之林,而为群gentleman所不齿。养成人格之教育,其收效有如此者。我国亦然。突然问曰:‘何谓君子?’人人莫知所对也。更叩曰:‘如何斯可谓之君子?’则其条目可以枚举至于无算,苦不得其简该之义。而人人意识中,固若有一种无形之模范,以示别于君子非君子。其与英人异者:英人此种意识,见之甚了,操之甚熟,律之甚严,行之甚安,推之甚溥。我国不然。此种意识本已在朦胧茫漠之中,而其力又甚单微,不足以断制社会,故人人不必求勉为君子,即躬行君子者,久之亦且自疑沮,或反弃其所守以求同于流俗。此则教育致力与不致力使然也。吾非谓英人所谓gentleman与吾国所谓‘君子’其模范恰同出一型。吾殊不必引彼义以自重。吾深信吾国所谓‘君子’,其模范永足为国人所践履。真践履焉,则足使吾国人能自立自达以见重于天下。而孔子养人格之旨,其最终之鹄,所谓‘使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而此之三十余章所云云,即诂释君子之所以为君子也。吾侪试悉心绎体验之,则能知孔子所欲养成之人格。“君子人”者,其不可缺之条件有几,其条件之类别系统何若,其践履之途径先后次第何若。既以自励,而更思以种种方法牖导民众而训练之,以使之成教于国,此岂非社会教育之盛德大业,而吾侪从事师范教育者之所有事耶?

(3)教学篇 凡孔子之论教与学者胥隶焉。孔子之论学重自动,而教在启发,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二)《孟子》 就全书分为六类讲解:

(1)原性篇 凡孟子之论性者胥隶焉。孟子道性善,世人之所知也。而孟子之所以道性善者,则或世人之所未知。其一孟子论性之方法。孟子论性之方法有二:一以故言性。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朱注:“性者,人物所得以生之理也。故者,其已然之迹,若所谓‘天下之故’者也。言事物之理,虽若无形而难知,然其发见之已然,则必有迹而易见。故天下之言性者,但言其故而理自明。犹所谓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也。”此孟子“以故言性”之说也,与法兰西学者古惺(causin,一七九二——一八六七)之论心理学同恉。古氏之言曰:“哲学必自事实始。此事实,乃供给哲学者以入思辩之境涯之机会者也。心理学不过为入形而上学之桥梁。形而上学,乃最优之科学也,科学之科学也。科学之对象为实体,乃常不变化永久之实在也。而其研究之方法,则依观察。无观察之工夫,则不能有何等之科学。故可谓吾人乃观察精神之事实而穷究其所以蕲到达绝对之原理。心理学之方法,乃充此职役者也。易言以明之,即以后天之方法,得认先天之原理者也。”此孟子“以故言性”之说也。敬兄敬乡人,孺子入井,皆孔子之所谓“故”也。二以情证性。孟子好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端言性,皆情也。盖生之谓性,而情只是性之发,性不可见而情可见也。其二孟子性善之界说。孟子道性善,只限于人,而物非所论。其“杞柳杯棬”一章,论人性之不同于植物。“生之谓性”一章,论人性之不同于动物。而“性犹湍水”一章,则论人性之不同于无生物。故尝见意于“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一章曰:“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盖人之性善,而物之性不必皆善;人之性可率,而物之性不必可率。此孟子之所为“明”所为“察”也。

(2)存心篇 《易》曰:“继之者善也。存之者性也。君子闲邪存其诚。”凡孟子之言存心者胥隶焉。

(3)养气篇 凡孟子之论养气者胥隶焉。虽然,孟子之所谓气者,何也?曰:“情(感性)之冲动是也。”德之哲家康德曰:“世界无制限纯粹之善,惟其善意志而已。何谓善意志?曰:‘为理性之故而从理性之意志是已。为义务之故而行义务之意志是已。’此乃不从感情之指挥而求与理性之命令一致之意志也,非可由感情欲望而决定者也。譬如人生怜悯之情而为慈善,是既为感情之所左右矣,不得为道德之行为也。必绝情袪欲,始有道德之价值。”则是感性与性[3]不相容也。自孟子言之,则曰:“其为气也,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则是理性可以养感性也。“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则是感性可以配理性也。是理性与感性非不相容也。孟子谓情非不善,而康德则认情为不善,不知道德之行为,乃自取舍统驭种种之感情欲望而成立。孔子曰:“礼,所以治人七情,然礼必以人情为本。”非必悉去感情欲望而道德始成立也。离感情欲望,则不能有行为。若如康德所言,绝情袪欲,则道德之行为亦全消灭。清儒戴震著《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曰:“君子之治天下也,使人人各得其情,各遂其欲,而天下治。君子之自治也,情与欲使一于道义。”孟子“集义”之功,“情与欲使一于道义”而已。戴氏又与某书曰:“后儒不知情之至于纤悉无憾,是谓理。”康德之谓矣!

(4)教学篇 凡孟子之论教与学者胥隶焉。按孟子之论“教”、“学”,“在自得”。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君子”,指教者说;“深造之以道”之“之”字,代名词,指学者。谓君子深造之以道,期于学者之自得,而非尽量输入。“造”,作造就解,读在早切。此亦自动教育之说也。

(5)辨诸子篇 此可以证见孟子与诸子不同之所在。凡五目:曰辨墨家。曰[4]辨农家。曰辨兵家。曰辨游说家。曰辨治生家。

(6)政制篇 凡孟子之论政治法制者胥隶焉。按“儒家虽著为一总名,而其中支分流别。战国之际,疑别有一种儒家法学派。此法学又不同管、商、申、韩诸家之言。惟就儒家而论,大都但说仁义,重束修,敦伦理,而此派则特自研有治国之方法,各种政法制度,亦复具体可以立案画策。且古今之制度,皆经考证,言之可稽。如《孟子》一书,其明举王制所宜,孔子《论语》二十篇中,尚无此种文字。盖孔子之实体法制说,皆分见于六经。而《论语》所记,则但言王而未言制。”近人刘少少说。

(b)本科一年级

(一)《礼记》 《礼记》四十九篇,据郑玄《目录》,考之于刘向《别录》,其篇次本以类相从。而唐魏徵又作《类礼》二十篇,太宗美其书,诏曰:“以类相从,别有篇第,并更注解,文义粲然。”朱子惜不之见。迨元吴澄撰有《礼记纂言》三十六卷,其篇第亦以类相从。是《礼记》旧本,本多分类者。兹据经文,酌时宜,分为六类,凡十五篇。

(1)有言古代之家庭教育者——(子)《内则》、(丑)《曲礼》。 凡桐城姚鼐所谓古《曲礼》正篇,有韵可诵之五十九句俾童子诵者,以及《曲礼》所载事长、敬老、接宾、执贽、纳女之说,皆选焉。

(2)有言学校教育者——(子)《中庸》、(丑)《大学》、(寅)《学记》。 戊戌政变以前,中国无所谓教育焉。马端临曰:“所谓学者,姑视为粉饰太平之一事耳。”然而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所谓学校至不一也。其教育在自动,其教育之旨趣及方法具见于《中庸》、《大学》、《学记》三篇。

《学记》论教授法,《大学》、《中庸》论教育原理。而《学记》与《大学》、《中庸》三篇之间,有最扼要之一语为之枢机,即《学记》所谓“教也者,长善而救其失者也”。此一言所以示教育之效能。盖以为教育者,非真能有移风易俗之力也。所谓“长善”云者,不过善者长之以蕲止于至善焉耳。其效能绝对有限量而非无限量,不似近今吾人信教育有改造社会、化恶为善之力。何也?以其植基于“性善”之说也。人性本善,何须改造,亦何可改造!惟性善,故自动。惟性善而不无末流之说,故自动不能废教育。恶者,其末流之失已耳。教育者,匪创造人生本无之善,而救其末流之失已耳。故曰“教者长善而救其失”。《中庸》之“率性”、“修道”,《大学》之“明明德”、“新民”、“止至善”,皆依据斯言以定教育之原则焉。《中庸》之开宗明义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何谓“性”?本能是也。何谓“率性”?“发挥本能”是也。朱子注:“率性之率,不是用力字,只是顺其自然之意。道,犹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则所谓道也。修,品节之也。性道虽同而气禀或异,故不能无过不及之差。圣人因人物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以为法于天下,则谓之教。”故曰:“教者长善而救其失。”迨善之长也,“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尽性”云者,谓本能之发展,推而致乎其极云耳。此《大学》之“明明德”所以必推极其效于“新民”、“止至善”也。盖明德,即性也,以其德之于天而昭明不昧,故谓之明德。德本明也,昏于气而蔽于物,则失之矣。学者所以明之而已,此“救”之说也。民亦同有明德,而旧染污俗,故又当推吾之明德以新之也。性之体纯粹至善,而其用见于人伦事物之间,故修己治人,皆必止于至善,然后有以尽其性。故曰:“教者长善而救其失者也。”《学记》之论教也,重在教学生学,不重在教学生。《记》曰:“今之教者,呻其呫毕,多其讯,言及于数。”教亦勤苦矣!然而“施之也悖,求之也佛。夫然,故隐其学而疾其师,苦其难而不知其益也,虽终其业,其去之必远”。徒劳而无功者,何也?则以未能浚发其活泼及创作之自动能力、研究之精神,而觉为学之可乐,藏焉修焉,息焉游焉,则自“安其学而亲其师”矣。故曰:“君子之教喻也,道而勿牵,强而勿抑,开而勿达。道而勿牵则和,强而勿抑则易,开而勿达则思。和易以思,可谓善喻矣。”此其所以养成学者活泼及创作之自动能力、研究之精神者为何如乎!基博尝谓学生者,学而能自毕焉;教师者,匪教而能事毕焉。《记》曰:“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何也?以其只知教也。《大学》论“止于至善”,必曰“知其所止”。《中庸》之论“诚身”,必曰“明善”,曰“择善”。谁则知之?曰:止至善者自知之也。谁则明之、择之?曰:诚身者自明之,自择之也。何以知?何以明?何以择?曰: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确知其为“善”、“至善”,然后固执而笃行焉。呜呼!此《学记》之所以先“辨志”,而蕲至于“知类通达,强立不反”,然后“谓之大成”也。始焉善之不择,终之不知所止。而国人今日遂不忠于所学,以讲学为投机。今日国粹,明日欧化,其实不过揣迎时好,弋猎声誉,作一种投机事业而已,非真有所主张,有所研究云尔也。卒之随波逐流,而思想陷于破产,转徙流离,伥伥乎何之。孟子曰:“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哀哉!”此则今日学者之大患也!呜呼,仲尼不云乎?“人皆曰余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然则如何而可?曰:“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所谓“择善”者,非漫然而善之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勿能,勿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勿得,勿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此则硁硁之愚,以为忠于所学,忠于其主义者当如是也!今日学之大患,一言蔽之,曰不诚而已矣!“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伯尔同志,尚体斯意。

(3)有言社会教育者——(子)《乡饮酒义》、(丑)《射义》。 今之学校,厥为教师学生之学校,而古之学校,则为社会之学校。所谓社会之学校者,其意味有二:(一)学校为社会之学校,而非学校之学校。(二)学校之教育,为社会之教育,而不限于学校。要之,学校与社会融合为一而已。试论其略:

(子)三代之隆也,学校为社会之学校,校长即为社会领袖之人物。五家为邻,五邻为闾,闾有塾。二十五家同住一巷,巷首有门,门侧有塾。四闾为族,五族为党,党有庠。五党为州,州有序。五州为乡,乡,二千五百户也。乡之中,乡大夫各掌其邻为邦教,受于司徒,司徒犹今之教育总长。颁于乡吏,六礼以节民性,七教以兴民德,八政以防民淫。州长,即一州之师也。党政,即一党之师也。下之为闾胥、为比长,即乡长。皆乡吏也,亦皆学校之教职也。古者农可为士,而吏即为师。马端临《文献通考》序曰:“国学有司乐、司成,专主教士,而州闾乡党之学,则未闻有司职教之任者。及考《周礼·地官》:党正,各掌其党之政令教治;州长,各掌其州之政令教治。然后知党正即一党之师也,州长即一州之师也。以至下之为比长、闾胥,上之为乡遂大夫,莫不皆然。盖古之为吏者,其德行道艺俱足为人之师表。”于是学校领袖即社会之领袖,而学校教育,自不致有与社会隔膜之虞矣。

(丑)古之人,自家至于天子之国,皆有学,自幼至于长,未尝去于学之中。春令民毕在野,闾胥平旦坐于右塾,邻长坐于左塾,师古注:督促幼之知其早宴,防怠惰也。按塾在里门之侧。毕出然后归。夕亦如之。入者必持薪樵,轻重相分。斑白不提挈,所以优老人也。岁之蜡月,十二月。党正则以礼属民而饮于序。州序。州长春秋以礼会民而射于州序。乡大夫行乡饮酒之礼于学,以励其德行,以观其贤能。迨三年而以乡射之礼五物询众庶:一曰和。二曰客。三曰主皮。四曰和容。五曰兴舞。此谓使民兴贤,出使长之;使民兴能,入使治之,胥无不于学焉。诸侯之学曰泮宫,天子曰辟廱。班朝布令,享帝右祖,则以为明堂。同律候气,治历考详,则以为灵台。而养老必于学,大射必于学,出征、受成、郑康成注:定军谋也。讯馘必于学。大师旅,则将士会焉;大狱讼,则吏民期焉;大祭祀,则天祖飨焉。盖其制皆于国之胜地筑宫,环水。国有大事,则以礼属百官群吏下民而讲行之;无事,则国之耆老子弟游焉,以论鼓钟而修孝弟。盖学校为社会之学校,故社会所有事无不于学校行之。而学校教育,亦不限于诗书六艺,又有祭祀、乡射、养老之礼,以习其恭让;司律、治历、论狱、出兵、授捷之法,以习其从事。而其大要,则务使人人尽其性,不独防其邪僻放肆也。其在黉舍之内,而社会之文为制度,无不习熟闻见,究其所以。以及出而任社会之事,方物出谋发虑,则随所施为,无不可者。何也?学校与社会沟通为一,而其教育不徒以读死书为能事也。

(寅)学校为社会之学校,社会有辅相学校之义。《王制》:“司徒命乡简不率教者以告。耆老皆朝于庠。元旦,习射,上功。习乡,上齿,大司徒率国之俊士与执事焉。”耆老,谓其乡之老成有德者,而俊士,则年少英俊之士,皆所谓模范人物也。盖欲使不帅教之人,得于观感改过以从善,《学记》所谓相观而善摩之谓也。习射,谓行射礼,使知心平体正之德,而尽所以修身。习乡,谓行乡饮酒体,使知长幼尊卑之礼,而尽所以事焉。此所以待不肖也。三年大比,兴贤者有德行。能者,有材艺。乡老及乡大夫率其吏与其众,以礼宾之,使俊士宾焉以为荣,不肖者慕之而知奋焉。

(卯)学校为社会之学校,而学校遂为社会教育之机关。一九一九年美国全国教育会会长泼力士登夫人以“公众集会法”为最重要之社会教育。先是,夫人村居,深知乡村生活,须有一种有秩序有组织社会交际之法,国风化人之道而长日劳动之徒,亦应有休养畅乐之法。农庄中若快乐不与劳苦同等,断不能保传儿女。然农家挥汗锄云,何得有此。夫人知其然,遂提倡一“公众集会法”,其言曰:“公众集会所行之事,无论其为音乐会、辩论会,抑他种游戏,甚至细如蜂之斗衙者,亦能加生机于乡村之生活,使人民和谐之风从此发生,使公民日趋于良美,而成国家完善之公民。”见《新教育》第四卷第二期。基博则以为乡饮酒、乡射,三代之公众集会法也,当日最要之社会教育。而学校,则其乡饮酒乡射之地也。《乡饮之义》曰:“主人拜迎宾于门之外,入三揖而后至阶,三让而后升,所以致尊让也。盥洗扬觯,所以致絜也。拜至,拜洗,拜受,拜送,拜既,所以致敬也。尊让絜敬也者,君子之所以相接也。君子尊让则不争,絜敬则不慢。不慢不争,则远于斗辨矣。不斗辨,则无暴乱之祸矣。斯君子所以免于人祸也。”又曰:“祭荐,祭酒,敬礼也。祭肺,尝礼也。啐酒,成礼也。于席末言是席之正,非专为饮食也,为行礼也。此所以贵礼而贱财也。卒觯致实于西阶上,言是席之上,非专为饮食也。此先礼而后财之义也。先礼而后财,则民作敬让而不争矣。”此其所以养成“人民谐和之风”者为何如乎!吕祖谦曰:“乡饮酒者,乡人以时会聚饮酒之礼也。因饮酒而射,则谓之乡射。”《射义》曰:“射者,仁之道也。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怒胜己者,反求知己而已矣。”孔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于角射较胜之时,不失雍容揖让之度。其争也,乃所以彰其为君子也。故曰“可以观德”。此其刑仁讲让,示民有常,而限制民之竞争者又何如乎!岂非“所谓一种有秩序、有组织社会交际之法”,而为“国风化人之道”者耶?夫党正以礼属民而饮州序,必于岁之蜡月者,此正以农家挥汗锄云,终岁勤动,而“休养畅乐之法”遂不得不行于岁之蜡月农隙之时焉。夫农村为国富之策源地,此欧美经济学者之公言。使如泼力士登夫人所云,“快乐不与劳苦同等”,俾其人憔悴郁结,意不得发舒,而精神体力日即于委靡,则社会将隐受其害,宁只一乡一邑之荣悴已耶!

要之三代之世,掌学校者,不视学校为独立社会以外之团体,而视学校为社会之一部。其教授之所取资,一以实际之社会为衡,不似今日之学校教育,与社会隔膜,而不问社会之现状如何也。

(4)有言社会组织者——(子)《王制》。

(5)有言社会组织之原则者——(子)《礼运》、(丑)《乐记》。 乐者为同,礼者为异。《中庸》曰:“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乐者为同”之旨也。西谚有名言曰:“自由,以不侵人之自由为界。”“礼者为异”之旨也。“乐者为同”,所以协人情之好恶。“礼者为异”,所以别群己之权界。故曰:“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

(6)有古代社会之风俗制度沿袭至今其遗意犹可考见者——(子)《昏义》、(丑)《檀弓》、(寅)《问丧》、(卯)《三年问》、(辰)《祭义》。

(二)《春秋左氏传》

(1)齐桓公召陵之师。

春秋时之国际形势,分为南北两国际团体:南方国际团体以楚为首领国,而北方则以晋为首领国。郑介两大之间,犹欧战之际比利时之介于德法二国间也。当是之时,楚国时向北方为侵掠战争,可比欧战之同盟国首领德意志。而北方之首领晋国则纠合北方诸侯为防卫战争,犹之欧战中之协约首领英国。晋之先有齐,楚之衰有吴,此其大略也。

(2)宋襄公泓之战。

(3)晋文公城濮之战。

(4)楚庄王邲之战。

(5)吴入州来。 为后来吴入郢张本。晋通吴以掎楚,犹英联法以制德也。楚于是乎始衰矣。

(6)晋鄢陵之战。

(7)宋之盟。

春秋弭兵之会,自宋之盟始。自此以前,为晋楚武力竞争时代,而此后则为外交竞争时期矣。春秋世运一大枢机也。

(8)虢之会。

(9)申之会。

(10)平丘之盟。

(11)召陵之会。 晋于是乎失诸侯。

(12)吴入郢。 楚衰而吴代兴。晋楚争伯之局,一变而为晋吴争伯。

(13)夹谷之会。

(14)黄池之会。 晋楚争先。

是编之主旨,在以春秋列国之会盟征伐,援古衡今,说明国际之道德,不同于个人,以唤起国民性之自觉。而时贤著述之可供参考者:(子)马丁韪良博士之《支那古代万国公法》,载丙午社《平时国际公法》一七—二四页。(丑)日本《东方时论》之《旧战国与新战国》,译载《东方杂志》十五卷十号五六—六三页。(寅)梁任公之《国际同盟与中国》,载《东方杂志》十六卷二号一六一—一六三页。皆引《春秋》之国际事实以衡论当世者也。吾国自嬴秦混一六王以迄于今,国民习于数千年之闭关,不复知国际为何事。其始遇外人也,一以夷狄待之。虚骄之心理,拒人之声音笑貌,可以怒敌而召衅者,亦既无在无之。一经败衄,则又嗒焉若丧,卑怯之习日以长,以为中国事事不如人,甘心居人后,自侮而人亦侮之,于是国际上之地位,遂以一落千丈强!顾衡诸春秋诸国何如者?不论晋楚齐秦,泱泱大国之风,必不以疆场胜负之一彼一此,自损其荣誉。即以小事大之蕞尔郑,亦能一遵当日国际之惯例,不亢不卑,保持其国际上之地位。岂有俯仰随人,习于媚外而可以立国者哉?呜呼,国家之积弱、国民之志气不振实为之!傥非吾党教育者之责欤?

(丁)读经科与他科之关系

(a)公民科 吾国古先圣哲相传人伦道德之要。

(b)教育科 吾国古先圣哲相传之教学法,及学制之记载讨论。

(c)国文科 《论语》之文简尽,而《孟子》之文则雄峭。《礼记》之文蕴藉,而《左氏》之文则恢诡。皆自古文事之至精能者。韩退之曰:“沉浸郁,含英咀华。”其于斯文必有得矣!

(d)历史科 《春秋左氏传》无论已。《礼记》之载典礼,《孟子》之论政制,皆绝好上古政治史料也。《礼记》之载冠昏丧祭,

《春秋》之记聘享赋诗,皆绝好上古风俗史料也。

基博任本校读经科五年于兹。国内参观诸君,见课程表有读经一科,往往以教学之旨趣及方法垂询。言国粹者,则见誉曰:“是存古也。是正人心,息邪说也!”言欧化者,则又曰:“是守旧也!是锢蔽青年之耳目聪明也!”其实世间青年无绝对可读之书,亦无绝对不可读之书,要视教之读者何如耳。孔子曰:“温故而知新。”新即自故中温出。今之学者,不事温故,只求知新,未能继承,已思创作,祛理知而言直觉,超现实而骛玄想,浮谈无根,等于说梦,此大蔽也!至以读经为存古,则又拘虚之见,而未能游于方之外者。爰草此篇以就正于有道焉。

注解:

[1] 故,原作古,误。

[2] 以此,原作“此以”,据文意改。

[3] 原文如此。按下文,“性”上似脱“理”字。

[4] “曰”字据上下文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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