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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复文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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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5月30日)

来书云:“读民声第五号《中国社会党之现状》一则……云云。余持此以质诸江君,据云‘无政府共产主义虽未敢决其可行与否,然亦未尝有只字明白宣言无政府共产主义之非也’。云云。据此则贵报所载,不知何所据而云然?抑有所误会也?”答曰:本报谓“江氏对于无政府共产主义已表示不赞成。”盖据江亢虎通讯片第三期江氏演说谓“共产主义恐未易遽见施行”,是表示不赞成共产。又谓“无机关,无组织,无契约之说所未敢深信”,是表示不赞成无政府。本报又谓“江氏从前尚未敢明白宣言无政府共产主义之非,(于其发起“三二学社”自称研究无政府共产主义见之)今则论调一变”。三二学社之发起,虽有“能否实现”之疑词;然既结社研究,则自然是赞成一方面为多,故谓未敢明白宣言无政府共产之非。今则曰未易遽见施行,曰未敢深信,是俨然研究有得,知其不易施行,知其不可深信矣。非论调一变而何?然则本报之言,安能谓之无据,又何尝有所误会耶?

顾以上所举江氏前后矛盾之论,不过随手举示一节耳。实则江氏一生言论,几乎处处矛盾。本报以社会主义之在中国幼稚已甚,闻者不察,遽以江氏之言为的论,贻误后学,实非浅影,故特著论与之商榷,以期真理渐明,并非好为非难江氏也。足下试读本报第六号《孙逸仙、江亢虎之社会主义》一论。当可略知本报之旨趣矣。顾是论所举,仍有未尽之意,今请再为足下言之。

江氏最近之论,谓共产未易施行,谓无机关无契约之说未敢深信,显为不赞成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之证。夫赞成,反对,均为江氏个人之自由,他人何由干涉。独可怪者,江氏往日持论,尝谓共产主义为社会主义之中坚,为社会主义不视之宗,又尝著论倡三无主义(无政府无宗教无家族),又自称倡尊社会主义以二各(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五非(非私产主义,非家族主义,非宗教主义,非军国主义,非祖国主义)为究竟;又自夙所主张无政府社会主义,又自称愿为无政府党一学子(以上均见《洪水集》)。据此数节,江氏固俨然一宗旨极定之无政府共产党也。乃一方面又曰未易施行,曰未敢深信,且声明“非无政府党”(见通信片第一期)。请江氏试平心思之,其能免矛盾否耶?然江氏又或自辩曰,余但谓恐未易遽见施行耳,非不赞成也,非反对也,但谓未敢深信耳,亦非不赞成也,非反对也。若然,吾亦有说以证明之:

按江氏谓共产未易遽见施行,并未说明理由,颇难测其命意,然以上下文参观之:江氏谓“均产集产均非尽善之法,共产亦恐未易遽见施行,鄙人首倡恋爱自由,教育平等,遗产归公之说……”是明明谓均产集产共产均不如其所倡之善而易行矣。是非不赞成共产而何?又以江氏平日持论证之,则其反对共产,更有明据。江氏尝曰:“……共产主义……与记者平昔所主持者颇相迳庭。”又曰:“共产主义之精言,不外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二语。而徒取所需,而不尽所能者将何以待之?若制定规条,过于繁密,则措施之际,必多烦难,近于无事自扰,且甚妨害个人之绝对自由。否则无比较,无竞争,无希望,孟子所谓巨屦小屦同价,谁则为之?其于人类进化似颇阻滞矣!若夫不劝而兴,不惩而戒,无所为而为之者,又恐非一般人之程度所能及也。”又曰:“有主张共产论者,财归公业,力出私人,各取所需,各勤所职,然徒取所需而不勤所职者当奈何?……况人之性行,既有能有不能;其见之操行,又有力有无力。故曰物之不齐,物之情也。若尽十分义务者得十分权利,而尽一分义务者亦得十分权利(原文作亦得一分权利,然以文义考之,一字当是十字之误)。就所得之权利言,看似平等;就所尽之义务言,实是不平等。且无比较即无竞争,无竞争即无进化,意美而法殊未良也。”(以上亦见《洪水集》)凡所云云,皆极端反对共产主义之论。江氏尚谓未尝有只字言其非耶?夫思想言论各有自由。反对共产斯反对共产耳,又何必模棱两可,忽而推崇共产主义为社会主义不视之宗;忽而自称倡导二各五非;又忽而结社研究三无二各耶?抑江氏既谓共产不易施行,复有种种反对共产之议论,吾辈即不能不辞而辟之,以解世人之惑。江氏之对于共产斤斤以为虑者,即“徒取所需而不尽所能者当奈何?”一语也。吾共产党可简单直捷答之曰:倘有此者吾人可竭诚劝戒之,戒之不听,可以众意屏之社会之外。此非刑罚也,非法律也,天然之公理而已。吾党有一格言曰:“必已尽其力之所能者,方谓清偿宿债之人。”又曰:“无业者请他往!”而克鲁泡特金先生亦曰:“众人协合而为群,无须条约,无须罚律,无须裁判,惟公众之热诚行之,有悖谬者可为众人所屏斥!”此种格言在共产之世,即为天然之法律。而无肯犯之者。何也?良心使之然也。夫良心之失,由于恶劣社会迫之使渐就撕灭耳(如诈伪者乃得衣食,正直者必日就穷蹙,饥寒所迫,则流为强劫杀人,此其最显之证也。)若共产之世,无私利之可谋,无金钱之可争,吾人本来之良心,自然发达。相互扶助,各事其事,以工作为幸乐,以无业为耻辱,断无不尽所能而徒取所需之人。即万一有之,吾人惟恻然告以“无业者请他往!”一语而已。固无待繁密之规条,苛刻之刑罚者也。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未有不趋而救之者,在律书中固未尝有“不救孺子入井者处某刑”之条也。然而无肯不救之者何也?良心使之然也。各尽所能之理亦然。不必设“不尽所能者处某刑”之条,而人自无肯不尽所能者,亦良心使之然也。共产之世,无物足以蔽其良心故也。况乎工作轻易,时间短少,每日劳动数小时,与游艺无异:人又何苦而不工作耶?至谓人有能有不能,有力有不力,尽十分义务者得十分权利,尽一分义务者亦得十分权利,实为不平等云云。此尤不知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之意义者也。在江氏之意以为人有智愚巧拙之不同,智者巧者所作多,愚者拙者所作少。而所得权利未尝有异,于是谓之不平。不知智巧愚拙,乃由遗传与感化而来,而非其人之功罪。同是人类,智者巧者非天然当驾乎愚者拙者之上者也。(今日之地狱社会智者才者辄欲居愚民之上此实最劣之心理)人乃有理性之动物,己有所长,当以助他人之所短。岂有自恃智巧而与愚拙计较权利之理?况天下事万汇千门,有宜于智巧者;亦有适于愚拙者。分工任事,相需以成,及其成功,则皆相等。如建一屋也,智巧者可任绘图测量之事,愚拙者岂不能胜运砖斫石之劳?及其落成,则绘图测量,与运砖斫石,皆为构成此屋之要素,而绝无轩轾于其间也。然则无论何人,苟既尽其所能,即为尽十分义务,纵有弱者拙者竭其能力所作终属无多,然亦不能不谓之已尽一分义务也。彼所谓尽一分义务,亦得十分权利之说,果何自来平?至谓无比较即无竞争,无竞争即无进化,此语尤谬。天演家谓“自由竞争为进化之母。”攻击社会主义者几无不借此为口实。社会主义家则力辟其说,有以社会主义废衣食住之竞争,而仍存道德名誉之竞争者。论据未免薄弱。易其说者,则谓人类进化与一切生物不同。生物之生存竞争,以个体为单位,人类则个体之外,兼有其公共心与社会性。以社会共同进化为目的,而非特个人之自由竞争。至克鲁泡特金先生更以生物学证明“互助为进化之母”之原则。谓生物之集而成群,必相互扶助乃能生存。所谓“适者生存”一语,且能互助者能生存之谓。而指出赫胥黎优胜劣败说之谬;且证明达尔文学说原意并无优胜劣败之论。自是天演学中乃辟一新纪元。自由竞争为进化之母之说,论据全失。而反对社会主义者遂亦无所借口。不料反对者用以攻社会主义而遭失败之论,江氏乃拾之以攻共产主义。得不令人失笑耶?以自命中国五十万社会党人之代表,而竟承认自由竞争为进化之母。又几何不轻支那而羞天下之党人耶!至其所主张财产独立,营业自由云云,其根本谬误,即由于误认个人竞争为进化之母,遂至倡为是说。而不知已大背乎社会主义之原则,视集产主义尚远不能及。记者于民声第六号断定其为社会政策,而不认其为社会主义,非苛论也。夫社会主义何自起?起于经济之不平等也。富人垄断生产机关(土地机器),生享大利,工人则为之奴隶,仰给其工资以度活,不平莫甚于此!社会主义乃从根本上改革之,推翻资本家,取回生产机关,由劳动者自掌之,自用之,此实社会主义共同不易之原则。无论其为何派之社会主义几皆同此主张。苟非然者,即不能谓之社会主义。今江氏号称社会主义,独于生产机关公有一问题不敢置一辞,而但曰财产独立,营业自由,虽有遗产归公之言,而私产之存在如故,地主资本家之存在如故,资本势力之跋扈亦必如故。无资本无土地者(即平民),仍须服役于资本家以谋糊口。与今日之资本制度何异,与社会主义之精神相去奚止千里。足下侨居美洲当知美洲托辣斯之害。彼托辣斯之资本,岂必由遗产而来耶?其资本主之多慾无厌,又岂徒为长子孙之计者耶?若但为子孙遗产计,则煤油大王一分钟之收入,已足坐享数十世而有余。又何必耽耽逐遂,甘与世界公理为敌耶?于此足见遗产归公,终不能绝资本制度之流毒明矣。江氏乃欲窃共产之美名,谓共产主义之真精神亦不外乎是。是直不知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为何物者耳!

江氏之反对共产,前段既论之矣。今当再论其反对无政府之谬。江氏通信片谓“鄙人非绝对否认政治者。……若无机关无组织无契约之说所未敢深信也。”据此以为江氏反对无政府之证,江氏或尚有遯辞。吾今再举其《洪水集》之言以互证之。江氏曰:“无政治即无系统,无契约,无机关。如此之世界,试以吾人设身处地思之,能安居乎?能进化乎?”痛诋无政治之流弊至于不能安居,不能进化,谓非反对无政府而何?江氏尚有辞可遯否?无政府何以不能安居,何以不能进化?江氏并不能道出只字。而惟信口讥议,既不研究无政府之学说,而一概字之曰无系统,无契约,无机关。又不审所谓无契约,无机关之意义,而以为纷纭扰乱之谓。其武断为可恶,其鄙陋抑又可怜矣!无政府之学说,千条万绪,有主张无契约说者,高得文、托尔斯泰、司梯尔等是也。有主张有契约说者,蒲鲁东、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等是也。重理想者主无契约说,而重实行者,则大抵主有契约说,今请举克鲁泡特金之学说以代表之。克氏曰:“无政府之世,众人结合而同活于社会中,不本于强权之管辖,而本于众人之协约。”又曰:“无政府之世,法权全灭,信权不灭,仍有契约为众人志愿所认可,保此信权者,共同工作,互相协助,虽有不肖,不敢犯众也。”又曰“众人协约组合而为群,无须强为协约之条款。无罚律,无裁判,惟以公共之工作,大众之热诚行之。有不践行者,可为众人所屏斥。”于此可见无政府之真意。江氏乃以无契约三字抹杀无政府主义,吾党岂能承认乎?至无机关无组织云云(机关即组织可不必分二语)。尤非无政府主义之本旨。无政府所排斥者强权之机关,若自由之组织,则固无政府主义之所尚也。蒲鲁东之国民银行,巴枯宁之公民会,固为有目共见之组织。而克鲁泡特金言无政府之组织尤精。克氏曰:“无政府之世,以自由组织为社会组织之新法。各业皆有公会,如食品衣物以及技艺皆然。无论何种出产,互取所需而无界限。道路,铁轨,学校,机器,物具,均由工作者自经营之,自组织之。将来之社会,即阻代今日之政府。”于此足见无政府自由组织之大意。曾何无机关无组织之有乎?至于无系统云云,更不解其何谓,以意测之,其殆纷乱而不统一之谓乎?夫无政府固非纷乱,前已言之。若统一者,乃国家统治机关之所尚,政权统一即强权集中之谓。无政府党之极端排斥者即在于此。以此责无政府,吾党固顺而受之,然不统一即不能安居,不能进化。其理由又何在乎?今世之所谓立宪国家,可谓达统一之极轨矣。其人民果皆安居否耶?果得真正之进化否耶?江氏又分政治为官治与自治。谓“自治如教育,实业等当取积极手段俾日进于完密。”其下即接以“若无机关,无组织,无契约之说所未敢深信也。”语意之间,一若无政府主义惟有破坏,对于教育,实业亦不措意也者。其不知无政府主义之本旨而误会以为如此耶,则是盲吠也,明知其不然而故为此语耶,则是诳语欺人。其心更可诛矣。夫无政府主义排斥政治法律,何尝排斥教育实业,排斥国家统治,何尝排斥人民自治。无政府之组织,以各尽所能,共同工作为社会之基础生活之本原。工作者即今世之所谓农也工也,即江氏之所谓实业也。教育更无政府之所重,主张人人皆受完全高等之教育,其时任教育者亦不啻工作之一种。安见其不日进于完密,更安见其不取积极手段耶?抑岂必有政府然后能完密能积极耶?吾党常曰:无政府者,人民自治而不用政府统治之谓也。江氏一孔之见乃以为无政治即不能自治又何其陋耶!吾今更以简单数语总括江氏言论之大谬点条列于下:

一、江氏不主张生产机关公有。不主张废私产。违背社会主义之原则。故江氏所主张非社会主义。

二、江氏对于政治主张限制军备,采用单税。对于产业,主张营业自由,财产独立。皆属国家的社会政策,故决不能窃社会主义之名。

三、江氏既主张社会政策,与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相去太远。故不惜诋共产为阻滞进化,诋无政府为不能安居,不能进化。因是之故,吾人不能不认为反对党。

江氏如不承认,则请取《民声》第六号之论及此次答李君书一一解答。记者亦断不偏执己见,自以为是。倘江氏有圆满之理由,为记者之浅学所不识者,当即为之更正,或更当舍己见以相从。若不能以圆满之答辞。则请江氏自今以后,慎尔出话。勿再鼓其簧舌,以荧惑海外华侨之观听。盖江氏之言,在国内已无价值,而在海外则为患方长。哀我华侨!方失望于政治革命之无效,忽闻有所谓五十万社会党员之代表者不先不后,应时而至。遂举其信政治革命者而信之,而不悟其患视政治革命为尤甚。此吾所以不避好辩之名而亟亟与之商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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