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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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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五,正當一場大雪以後,半夜裏禁城之中起火,地點是在太和殿前的太和門。

太和門九楹三門,一水環縈,上跨石樑五道,就是金水河與金水橋。門內東西廡各三十二楹,迴廊相接,除了體仁閣與宏義閣以外,便是內務府的銀庫、衣庫、緞庫、皮庫、茶庫及武備院貯藏氈毯鞍甲之處。起火就在茶庫,很快地延燒到了太和門西的貞順門。

大內有災,百官都須奔救,一時九城車馬,破雪而來。外城的「水火會」,一批接一批,鳴鑼而至。門外雖有現成的金水河,但為堅冰所封,費了好大的勁,才鑿開一尺厚的冰,而河底的水只有數寸,毫不得力,只有坐視烈焰飛騰,由西而東,燒到太和門,再燒到昭德門。重簷高聳,石欄繚折的太和門,四面是火,只聽嗶嗶剝剝地爆響不斷,眼看著畫棟雕樑,霎時間都化為灰燼,急得內務府大臣福錕,只不斷地頓足大喊:「斷火路,斷火路!」

於是救火的護軍,找到工匠,冒著熾烈的火勢拆掉昭德門東的兩間屋子。屋子大梁凌空而墜,傷了十幾個人,不過火勢終於不致漫延了。在場的王公大臣,相顧喘息,總算可以鬆一口氣。

就這時有兩乘轎子,飛奔而至,轎前有「頂馬」開路。到太和門前,轎子停下,一先一後出來兩個人,鬚眉皆白,前面是恭王,後面是寶鋆。

所有的王公大臣,一齊上前迎接,恭王搖頭嘆息:「驚心動魄,奈何,奈何?」

「這場火來得太不巧了!」寶鋆接口說道,「一開年就是大婚盛典,天子正衙的太和門,燒成這個樣子,太難看了。」

這一說提醒了大家,相顧憂急,竟忘了還在救火,談起如何從速修復太和門的善後事宜?這樣的大工,光是勘估議價、鳩工集材就非數月不辦,如今只有四十天的工夫,看來縱有鬼斧神工,亦難如願。

※※※

外廷計無所出,深宮更為繫念。慈禧太后從半夜裏驚醒以後,一直到下午兩點鐘,得報火路已斷,不至於再蔓延,方始鬆了口氣。

這是件太糟心的事。唯一的安慰是,聽說王公大臣,包括恭王及所有請假不上朝的大員,無不親到火場救災,能急君父之難,都算是有良心的。其次是內外城的「水火會」、步軍統領衙門、神機營、順天府、大興、宛平兩縣的兵丁差役,亦很出力。慈禧太后特別傳旨,發內帑犒賞,兵丁伕役,每人二兩,受傷的每人十兩。因此,皇太后仁慈的頌揚,倒是傳遍了太和門內外。

其次就要查問起火的原因了。這場火起得很奇怪,值班的護軍,在貞慶門東值宿之處烤火,半夜裏,星星一火,竄入柱子的蛀孔中。太和門重修在康熙三十四年,將近兩百年的木柱,不但風燥無比,而且柱中也蛀得空了,所以一點火星,釀成大患。先是悶在柱子中燒,等到發覺,已無法灌救。當然,典守者不得辭其咎,值班的章京及護軍,拿交刑部嚴辦,不在話下。

但是,就拿失職的護軍砍腦袋,亦無補於這一場火所帶來的損失與煩惱。慈禧太后也跟外廷的王公大臣一樣,著急的是大婚期近,如何能將太和門趕快修起來?縱不能盡復舊觀,至少也要將火災的遺跡掩飾得不刺眼才好。

善於窺探意旨的李蓮英,無須慈禧太后開口,就先已想到她必以此為憂,早就問過立山,得到了相當滿意的答覆,隨即奏報:「老佛爺別為這個心煩。到時候准有照式照樣的一座太和門。」

「你又胡說了。」慈禧太后嗔道:「簡直就是說夢話。」

「奴才那敢撒謊?老佛爺倒想想,去年上西陵,一路的行宮,都修得四白落地,跟新的一樣,那不都是趕出來的嗎?」

「啊!」慈禧太后想起來了,「是找裱糊匠搭一座太和門?」

「是!奴才說呢,那裏有瞞得過老佛爺的事?」李蓮英說,「這要找搭棚匠、裱糊匠、紮彩匠,他們有法子,能搭出一座太和門來。」

「行嗎?」慈禧太后還有些疑惑。

「行!」李蓮英斬釘截鐵地答道:「奴才問過立山了,他說一定行!這是多大的事,他沒有把握就敢說滿話了?老佛爺等著瞧吧,到了大喜的日子,準有一座看不出假來的太和門。」

是這樣斬釘截鐵的答覆,慈禧太后不能不信。不過這也只是消滅了她心頭重重憂慮的若干分之一,更大更多的煩惱,即將接二連三地到來。她一想起來就揪心,真怕去觸動這方面的思緒,然而她到底是經過無數大風大浪的,深知躲避不了的煩惱,只有昂起頭來硬頂,所以咬一咬牙,決定自己先作打算。

打算未定以前,先要有一番瞭解,「外頭有甚麼話?」她問李蓮英,「你總聽到了,別瞞我!」

李蓮英也跟慈禧太后同樣地煩惱,同樣地擔心,所不同的是,他多一分希冀之心,總覺得慈禧太后必能從容應付,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所以此時看到她是有擔當的態度,心頭先已感到安慰。

不過,回奏的措詞,卻須謹慎,既不宜隱瞞真相,也不宜添枝加葉,免得激怒了慈禧太后。有此理解,說話就慢了,「總怨這場火不巧!」他說,「人心本來就有點兒浮動,這場火一起,好像更有話說了。」

「說甚麼?」慈禧太后問:「說我不該在頤和園裝電燈,西苑不該修鐵路?」

「西苑修鐵路,他們倒不敢管,天津到通州的鐵路,都說不該修。」李蓮英說,「有句話,怕老佛爺聽了生氣,奴才不敢說。」

「不要緊,你說好了!」

「說這場火是,是天怒。」

慈禧太后明白,這是半句話,原來那句話,必是由人怨激起天怒,太和門之災,是天意示警。這句話聽來當然刺耳,可是也無須生氣。

「還有呢?」

「還有──,」李蓮英覺得有句話瞞不得,「說是這兩年花費太多了。」

慈禧太后默然。平心靜氣地想一想,修三海、修頤和園、大婚,再加上興辦海軍,花費是忒多了一些,如今重修太和門,又得幾十萬銀子,看來非得收斂不可了。

不過,可怪的是李蓮英居然也這樣說,雖是轉述他人的話,卻不妨看作他自己亦有此想法。這倒不能不問一問:「你說呢?是不是多了一點兒?」

李蓮英原是一種試探。兩大工程,加上總司大婚傳辦事件這個差使,他也「摟」得很不少了。盈滿之懼,時刻縈心,此時特地要試探慈禧太后的意思,果然有收斂之想,也是惜福之道。只不防她有此反問,倒覺得難以回答。

這時候不容他猶豫,更不能惹惱慈禧太后,唯有先作違心之論,「其實也不能算多。」他說,「只為幾件大事擱在一起辦,就顯得花的錢多了。」

這兩句話在慈禧太后覺得很實在,「說得不錯。」她毫不考慮地表示,「先緩一緩吧!等緩過氣來再說。」

「是!」李蓮英答道:「老佛爺聖明。」

「你說給立山,看頤和園未完的工程,有甚麼可以暫緩的?讓他寫個說帖來我看。」慈禧太后又問:「皇帝呢?你聽他說了甚麼沒有?」

皇帝只說過一句話。「早就知道要出事!」此外便只是兩副面孔,在慈禧太后面前,勉強裝出豁達的神情,背轉身立刻就是陰沉抑鬱的臉色,而且不斷地吁氣,彷彿撐胸塞腹,有數不清、理不完的積鬱似的。

那另一副面孔,慈禧太后看不到,而李蓮英是看得到的。可是,他不敢告訴慈禧太后,並且還嚴厲告誡他所管得到的太監,包括「二總管」崔玉貴在內,不准到「老佛爺」面前搬弄口舌,否則重責不饒。因為他看得很清楚,宮中從「東佛爺」暴崩以後,便是「西佛爺」唯我獨尊的局面。維持這個局面最要緊的一件事,便是安靜。倘或無事生非,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搞得雞犬不寧,那不僅是極傻之事,簡直就是不可饒恕的罪過。

就因為他是持著這樣的想法,所以也跟榮壽公主一樣,無形中處處衛護著皇帝,這時當然不肯說實話。但如說皇帝一無表示,慈禧太后也未必會信。皇帝親政在即,每天批閱章奏,要拿出辦法來稟命而行,然則對當前這一連串拂逆,豈能默無一言?

李蓮英只有揀能說的說。能說的是國家政事,不能說的是慈禧太后的為了她自己享樂的一切作為,秉持此一宗旨,他這樣答說:「萬歲爺彷彿對修天津到通州的鐵路,不以為然。」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他怎麼說?」

「奴才也不十分清楚。看意思是覺得北洋衙門管的事兒太多。」

「修鐵路是七爺上的摺子。」

慈禧太后這話的意思,一下子不容易明白。李蓮英聽到「七爺」跟「萬歲爺」連在一起的事,總是特別小心,想了一下答道:「萬歲爺只聽老佛爺的話,七爺上摺子,也得看他說得對不對?說得不對,萬歲爺不一樣兒的駁回嗎?」

慈禧太后不即答言,臉上卻是欣慰的神情,好半天,才點點頭說:「他能這麼想,心裏總算明白。往後有他的好處。」

※※※

慈禧太后意料中的事,果然發生了。言路上接二連三有摺子,山西道監察御史屠仁守、戶科給事中洪良品,都有極其率直的奏諫。此外翰林與上書院的師傅,亦都說了話,而且除津通鐵路以外,也隱隱然提到興修頤和園的不足為訓。這些摺子先由皇帝閱看,看一個,贊一個,然而在慈禧太后面前,他卻噤若寒蟬,甚麼話也不敢說。

慈禧太后也知眾怒難犯。好在心裏已早有打算,召見軍機,接連頒了兩道懿旨,一道是就太和門災,有所曉諭,她承認這是天意示警,應該「寅畏天威」,而在深宮修省以外,也勉勵「大小臣工,精白一心」。

另一道懿旨,是根據立山的說帖,決定頤和園的工程,縮減範圍,除了正路及佛殿以外,其餘的一切,全部停工。當然,正路及佛殿這兩個主要部分的工程,究有多大的範圍,並未明言。

這兩道上諭,是慈禧太后為自己穩一穩腳步,卻不能彌補清議對醇王和李鴻章的不滿。只是抗章搏擊,也還有分寸,不過看起來對事不對人,其實是既對事亦對人,因而醇王的精神又壞了。

皇帝也覺得修津通鐵路一事,不能只是將原摺交議,跡近拖延,所以悄悄向翁同龢問計。

「師傅,」他說,「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如今該有個決斷,自然是以公意為斷。可是公意又在那裏?老百姓的話,從那裏去聽?」

「民間疾苦,不易上聞。」翁同龢答道,「臣亦只是聽聞而已。」

「你聽到些甚麼?」

「傳言津通百姓,呈訴通永道衙門者,不下二三百起,該管衙門不理。向總督衙門申訴,因為是奏定辦理的案子,不肯據情入告。據說百姓都含淚而去。」

「豈有此理!只怕李鴻章也不知道這些情形,是他下面的人瞞著他。不然,李鴻章也不能置之不理。」

皇帝太天真了,竟當李鴻章是湯斌、于成龍之流的好督撫。翁同龢不便直言,然而也不能附和,唯有保持沉默。

「怎麼?」皇帝醒悟了,「李鴻章是知道的?」

「李鴻章不是懶於理政的人。」

這句話就盡在不言中,皇帝黯然搖頭,然後又問:「你知道不知道,百姓的訴狀中是怎麼說?」

「無非廬舍墳墓,遷徙為難。子孫見祖父的朽骨,豈有不傷心之理?就算公家給價,其心亦必不甘。」翁同龢又說:

「有人引用聖祖仁皇帝的上諭──。」

一提到康熙,皇帝趕緊起身,翁同龢自然站起得更快,「那時的上諭怎麼說?」皇帝問。

「容臣檢來呈閱。」

檢來一本《十朝聖諭》,翻開康熙一朝,有關河工的諭旨,其中有一條是:「所立標竿多有在墳上者,若依所立標竿開河,不獨壞民田廬,甚至毀民墳塚。朕惟恐一夫不獲其所,時存己饑己溺之心,何忍發此無數枯骨?」

「聖祖之為聖,仁皇帝之為仁,即此可知!」翁同龢忽然激動了,「轉眼就是歸政大典,皇上履端肇始,而盈廷多風議之辭,近郊有怨咨之口,誠恐有累聖德,更恐埋沒皇太后多少年操持的苦心,實在不妥。」

「師傅,」皇帝立即接口,「你何不也上一個摺子?」

翁同龢這下才發覺「言多必失」,惹出麻煩來了。可是此時此地,不容他退縮,只能答應:「是!臣想跟毓慶宮行走諸臣,聯銜上奏。」

「好!你快辦去吧。」

翁同龢下了書房,立刻草擬奏稿。以他的見識、文采,像這樣的奏摺,原可一揮而就,結果費了一個下午才能脫稿,因為顧慮太多,不能不仔細推敲。

當天便將毓慶宮行走的另外兩位大臣請了來,一個是兵部侍郎,也是狀元出身的孫家鼐;另外一個是吏部侍郎松溎,他是正藍旗人,進士出身,但教皇帝讀「清文」,在毓慶宮的身分就差了,只是所謂「諳達」。向來師傅們有甚麼公摺,諳達是不列銜的,翁同龢為了壯聲勢,所以將他亦算上一個。

摺柬相邀,專車奉迓,孫、松二人一到,翁同龢拿出摺底來「請教」。看上面寫的是:

「查泰西之法,電線與鐵路相為表裏,電線既行,鐵路勢必可舉辦,然此法試行於邊地,而不適行於腹地。邊地有運興之利,無擾民之害。腹地則壞田廬、平墳墓,民間嘩然。未收其利,先見其害矣。

今聞由天津至通州擬開鐵路一道。查天津距通州二百餘里,其中廬舍相望,桑麻被野,水路則操舟者數萬人,陸路則驅車者數百輩,以及村酤、旅店、負販為活者更不知凡幾?

鐵路一開,本業損失,其不流而為盜者幾希!

近來外間議論,無不以此事為可慮。臣等伏思皇太后、皇上勤恤民隱,無微不至。偶遇四方水旱,發帑賑濟,唯恐一夫之失所,豈有咫尺畿疆,而肯使小民窮而無告乎?況明春躬逢歸政盛典,皇上履端肇始,而盈廷多風議之辭,近郊有怨咨之口,似非所以光昭聖治,慰安元元也。

夫稽疑以卜,眾論為先,為政以順民心為要。津通鐵路,宜暫緩辦,俟邊遠通行,民間習見,然後斟酌形勢,徐議及此,庶事有序,而患不生。」

松溎先看,看完遞給孫家鼐,等他亦看完了,方始徵詢意見:「如何?」

「比上齋諸公的公摺,緩和得多了。」

「不但語氣緩和,持論亦平正通達。我謹附驥尾。」

松溎說完,提筆在後面署了名,孫家鼐亦然如此。這在翁同龢自是一大安慰,也有些得意,覺得推敲的苦心,畢竟沒有白費。

處理了自己的事,要問問旁人的態度,「上齋諸公的公摺,怎麼說法?」他問。

「上齋」就是上書房的簡稱。在上書房行走,亦稱為「師傅」,但因為教皇子而非皇帝,所以地位、恩遇,都不及皇帝的「師傅」。但上書房的人多,加以是協辦大學士恩承與吏部尚書徐桐任「總師傅」,在這兩位衛道之士支持之下,上書房的公摺,措詞就嚴峻得多了,語氣中明攻李鴻章,暗責醇王。恩承和徐桐雖以地位與翰林懸殊,不便列名上摺,卻以私人身分寫了信給醇王。當然,詞氣恭順而論事激切,使得醇王大為不悅。

翁同龢是醇王很看重的人,平時禮遇甚周,就彷彿漢人書香世家敬重西席那樣。因此,對於醇王在病中遭遇這種為清議所不容的拂逆之事,他自然覺得難過,同時也有許多感慨和惋惜。

「醇邸完全是替人受過。」翁同龢還有許多話,到喉又止,只付之喟然長嘆。

孫家鼐瞭解他的意思,卻不肯接口,松溎的性子比較直,立即說道:「替人受過,也要看值不值?替李鴻章受過不值,替皇太后受過就值得。」

修三海,修頤和園,昆明湖設小火輪,裝設電燈,以及紫光閣畔建造鐵路,凡此為清議所痛心疾首的花樣,說到頭來都怪在醇王頭上。不是說他「逢君之惡」,而是本乎春秋賢者之意,認為他不能據理力諫,未免過於軟弱。就這一點上,恭王與他的賢愚便極分明,這幾乎已成定評。

然而翁同龢卻比較能體諒醇王的苦衷,「醇邸的處境甚難。」他說,「要避擅專的嫌疑,就不能不唯命是從,千錯萬錯──,唉!」他又不肯說下去了。

「千錯萬錯,錯在不甘寂寞。」松溎說得很率直,「如果不是他靜極思動,就不會有恭王被逐,軍機全班盡撤的大政潮。到今天,安富尊榮,優遊歲月,何來如許煩惱?」

話說得太深了,翁同龢與孫家鼐都不肯再往下談。做主人的置酒款客,取出珍藏的書畫碑帖來展玩品評,而松溎對此道的興致不高,所以談來談去又談到時事了。

幾杯佳釀下肚,松溎趁著酒興,越發放言無忌,「今上的福分,恐還不如穆宗。」他說,「就拿立后來說,當年穆宗遠離中宮,是有激使然,加以宮闈中有『大力』干預,以致有後來的彌天巨禍。然而穆宗與嘉順皇后之間,相敬如賓,琴瑟調諧,至少也是一種福分。今上呢,方家園的皇后,未曾入宮,只怕就注定了是怨偶──。」

「壽泉!」翁同龢喚著他的別號,打斷他的話說:「酒多了。」

「我不是醉話,是實話。外面有人說,皇后的福分,也只怕有限。試看,冊立未幾,有太和門的奇災,這就像民間新婦妨夫家那樣,不是好徵兆。」

「偶然之事,無須穿鑿。壽泉,來,來,請!這松花江的白魚,來之不易,別辜負了口福。」

孫家鼐亂以他語,松溎卻越說越起勁:「今上實在是天下第一苦人,五倫之中,僅剩得一倫,你想,可憐不可憐?」

「僅剩得一倫!」翁同龢不由得要問,「是那一倫?」

「就那一倫,也還得看將來。」松槻說道,「『父子』一倫,在皇上最苦,這不用說;雖有『兄弟』,並無手足之親,這一倫雖有似無;做皇帝的沒有『朋友』,更何須說;『夫婦』一倫,眼看也是有名無實的了。」

話是有些過甚其詞,但大致與實情不差,尤其是父子一倫,在皇帝是隱痛。所以翁、孫二人,默然無言,靜聽松溎再往下談。

「今上只剩下君臣一倫了。五倫的君臣,原非為君立論,聖人垂教,重在勉事君者以謹守臣道。為人臣者,能得君之專,言聽計從,如昭烈帝之與武侯,所謂如魚得水,亦是人生難得的際遇,即使其他四倫不足,亦可以稍得彌補。」松溎略停一下又說:「我在想,今上實在是雖君亦臣,慈禧太后雖母亦父,母子實同君臣。歸政以後,而慈禧太后果然能完全放手,以萬壽山色、昆明湖光自娛,優遊頤養不顧政務,那麼今上的君臣一倫,總算是佔到了。然而,今日之下,亦還言之過早。」

這段話說得很深,翁同龢與孫家鼐,都在心裏佩服,只是表面上卻不能承認他所析之理。而翁同龢又有進一步但相反的看法。

「君則君,臣則臣。縱如所言,我輩能謹守臣道,善盡輔佐,讓皇上能暢行大志,這才算是全了君臣一倫。」

「說得是!」松溎看著孫家鼐說:「我輩亦唯有以此上慰聖心了。」

※※※

一開了年,局勢外弛內張。從表面上看,大婚費用一千多萬,帶來了很興旺的市面,諸工百作,直接間接都沾著光,無不笑逐顏開。加以這年本是巳丑會試正科,各省舉子為了順便瞻仰大婚盛典,多提早在年內到京。又因為明年還有恩科,如果本年場中不利,不妨留在京裏用功,免得往返跋涉,所以都帶足了盤纏,而且大都懷著得樂且樂,先敞開來花一花再說的念頭,使得客棧酒樓、戲園妓館,買賣更盛,紙醉金迷,好一片昇平氣象。

暗地裏卻有許多令有心人不安的情勢存在。正像新紮製的太和門那樣,儼然畫棟雕樑,幾乎可以亂真,而外強中乾,內裏朽木爛紙一團糟。一個月以前,反對修建津通鐵路的十幾道奏摺,都為海軍衙門壓了下來,一班看得透、想得深的清剛耿直之士,便計議著要用釜底抽薪的治本之計。

其中最認真的就是山西道監察御史屠仁守。他是湖北孝感人,同治十三年的翰林,由編修轉御史,風骨稜稜,是清流中的後起之秀。他對於醇王一系,千方百計攻擊恭王,以及創立海軍衙門,侵奪軍機處與總理衙門的職權,形成政出多門的混亂現象,深惡痛絕。所以凡是醇王及海軍衙門的敝政,如變相賣官鬻爵的「海軍報效」等等,無不大肆抨擊。

反對津通鐵路的修建,屠仁守的態度極其堅決。這個把月以來,他一直在盤算,此事是李鴻章所主張,而恃醇王為護符。不去醇王,不能攻李鴻章,所以釜底抽薪之道,即在攻掉醇王。

就在這時候,海軍衙門與軍機處奉旨妥議群臣奏請停辦津通鐵路一案,有了初步結果。由醇王與禮王世鐸聯銜復奏的摺子,洋洋數千言,將言官、翰林、部院大臣所上的七個摺子,駁得體無完膚,最後的結論是:「言者之論鐵路,乃云:『即使利多弊少,亦當立予停止。』此臣等所甚不解也。現當大婚,歸政舉行在即,禮儀繁重,諸賴慈慮親裁。臣等以本分應辦之事,若然局外浮議,屢事牴牾,嘵嘵不已,以致重煩披閱,實非下悃所安,而關係軍國要務,又不敢為眾咻牽制,遽萌退諉之志。惟有將臣等所見所聞,確切可查之事,據實臚陳,伏乞聖鑒。至於事關創辦,本屬不厭求詳,然局外浮議,恆多失實。查防務以沿江沿海最為吃緊,各該將軍督撫,利害躬親,講求切實,可否將臣等此奏,並廷臣各原奏,發交各該將軍督撫,按切時勢,各抒所見,再行詳議以聞。屆時仰稟聖慈,折衷定議,尤為審慎周妥。」

這一復奏,對反對之詞,用「嘵嘵不已」、「眾咻」、「局外浮議」的字樣,措詞很不客氣,而懿旨卻認為「所陳各節,辯駁精神,敷陳剴切;其於條陳各摺內似是而非之論,實能剖析無遺。」袒護之意,十分明顯。當然也接納了醇王的建議,分飭沿海沿江各省督撫「迅速復奏,用備采擇」。

「明發上諭」一經傳市,促成了屠仁守的決心,一共擬了三個奏摺,去跟盛昱商酌。他的第一個摺子上說:「歸政伊邇,時事方殷,請明降懿旨,依高宗訓政往事,凡部院題本,尋常奏事如常例,外省密摺,廷臣封奏仍書『皇太后聖鑒』字樣,懇恩披覽,然後施行。」

盛昱駭然,「梅君,」他掩紙問道:「這是請皇太后當太上皇,比垂簾的權宜之舉,更進一層。倘或見聽,你考慮過後果沒有?」

「自然考慮過,深切考慮過。兩害相權取其輕,與其讓醇王把持朝政,不如請皇太后當太上皇。」

「此話怎講?」

「試看妥議鐵路一摺,明明裏應外合的把持之局已應,歸政之後,醇王若有陳述,可以單銜共奏,逕達深宮,這是挾太后以令皇帝。而下面呢,禮王唯命是聽,只看這個摺子,醇、禮兩王復奏,而軍機承旨擬上諭,完全照醇王的意思行事。如今雖交各省督撫妥議具奏,又有誰不敢仰承鼻息,而獨持異議?皇太后、軍機、督撫,都在醇王利用擺佈之下,皇上將來的處境如何?不問可知!」

「見得是,見得是!」盛昱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不讓皇太后偏聽。」

「正是!」屠仁守答道:「雖然歸政,皇上仁孝,有大事自然仍舊稟命而行,而皇太后將來的見聞,一定不如目前,凡事都聽了醇王的先入之言,其弊何可勝言?皇太后畢竟是女中丈夫,精明強幹,能廣訪博聞,聖衷自有權衡。無論如何比庸愔的醇王隱在幕後,把持朝政要好得太多。」

不過,這個奏摺,其實只是一個引子,倘或採納,屠仁守便等於建了擁立的大功,慈禧太后當然另眼相看。退一步說,至少可以證明他的話說對了路,賡續建言,便有力量了。

於是他要上第二個摺子,也就是屠仁守全力以赴,力求實現的主張:醇王以皇帝本生父之尊,決不宜再與聞政事。然後還有第三個摺子,繼王先謙、朱一新之後,專攻李蓮英。

盛昱覺得他的步驟定得不錯,大為贊成,而且作了承諾,只要第一個摺子有了效驗,上第二個摺子時,他必定助以一臂。即令自己不便出面,亦必邀約些人,同聲響應,壯大聲勢。

※※※

各衙門正月二十一開印,屠仁守搶先遞了他的第一個摺子。送達御前,皇帝困惑之至,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想來想去,不敢擅作主張,親手封入黃匣,派太監立刻送到儲秀宮。

一看是屠仁守的職銜,慈禧太后先就有反感,他奏諫省興作、節遊觀的摺子,已經不少,「留中」以後,專門存貯在一處,打算找個機會,跟他算總帳。所以看到摺面,以為又是那一套專會掃興的不中聽的話,那知竟不是這麼回事!這一下,使得她的困惑比皇帝更深。

「看來倒是忠心耿耿?」慈禧太后自語著,弄不清屠仁守是好意還是惡意?

如果是好意,此人不像是肯作這種主張的人,如果是惡意,他的作用何在?慈禧太后不相信屠仁守是好意,只往壞處去想,終於自以為想明白了。

「可惡!」她拍著桌子生氣,「居然敢這樣來試我!」

於是她派人將皇帝找了來,問道:「你見了這個摺子沒有?」

「看過了。」皇帝答道:「屠仁守所奏,原是正辦。」

慈禧太后心裏在想,皇帝莫非是違心之論?當然,這不便問他,只冷笑著說:「難道連你都不知道我的苦心?出爾反爾,讓天下後世,把我看成怎麼樣的人?」

這話責備得很重,皇帝十分惶恐,低著頭不敢作聲。

「這件事關係甚重。」慈禧太后斷然決然地說:「屠仁守該罰。」

「他,」皇帝為屠仁守乞情,「他的奏摺一向言過其實。皇額娘不理他吧!」

「這樣的大事,怎麼能不理?如果不理,彷彿顯得他的話說得有道理似的。以前的摺子,或者言過其實,不理他也就算了,這一次可不行!」慈禧太后又說,「你也得替我表白、表白我的苦心。」

這話說得更重了,皇帝唯有連連應聲:「兒子聽吩咐。」

「且先見了軍機再說。」

召見軍機,發下原摺,禮王世鐸茫然不知所措。孫毓汶在這些事上面最機警,心知其中必有緣故,所以格外注意慈禧太后的態度。

「垂簾本來是萬不得已的事,我早就想把這副千斤重擔卸下來了。」慈禧太后激動的情緒,漸趨平靜,所以語氣變得相當緩和,但卻十分堅定,「到今天還有人不明白我的苦心,這該怎麼說?」

「垂簾跟高宗純皇帝的訓政不同。」世鐸答道:「屠仁守拿這兩件事擱在一塊來議論,是錯了。」

「大錯特錯!」慈禧太后說道:「這兩年的言路上,還算安分,如今屠仁守胡言亂語,這個例子開不得!我不願意處分言官,可是這件事關係太大,要交部!」

慈禧太后問道:「皇帝,你說呢?」

皇帝站起身來,答應一聲:「是!」然後吩咐世鐸:「你們稟承懿旨去擬上諭來看。」

於是世鐸示意孫毓汶先退出殿去,向「達拉密」述旨擬稿。慈禧太后便提到兩度垂簾以來,種種驚疑危難的事件,如何苦心應付,最後很鄭重地宣示:「二十多年當中,很有些人出了力,他們是為國家,可也是幫了我的忙。如今我可以說是功成身退了,對幫過我忙的人,該有個交代。皇帝,你說是不是?」

「是!」皇帝建議:「可以開單子,請懿旨褒獎。」

「說得不錯!世鐸,你們開單子來看。第一個是醇親王。」

「是。」

「恭親王實在也出過力。」慈禧太后說,「從咸豐十一年冬天到現在的軍機大臣,都開上去。現任的在前,以前的在後。還有僧格林沁。」

「是!」世鐸問道:「王公貝勒,是不是另開一張單子?」

「要有功的才開。王公貝勒,等皇帝大婚以後,另外加恩。」

於是世鐸回到軍機處,與同僚商議著,一共開了九張單子,最少的三張都只有一個人,一張上面是醇王;另一張上面是頭品頂戴賞花翎的總稅務司赫德;再有一張是僧王。此外六張是:現任及前任軍機大臣;現任及前任軍機章京;各國駐京使臣;殉難的將帥及一二品大員;現任各省封疆大吏;以及下世的大學士、督撫、將帥。總數不下三百人之多,生者加官晉爵,頒賜珍物,逝者賜祭一壇,或建專祠。覃恩普施,澤及枯骨。

在這些恩旨的對照之下,屠仁守所得到的,「為逞臆妄言,亂紊成法者戒」,「開去御史,交部議處,原摺著擲還」的處分,格外顯得令人矚目。所以在第二天一早,當他捧著被「擲還」的原摺出宮門時,已有好些慰問的人在守候著了。

這一慰問,都是泛泛其詞,大家只覺得他向有耿直的名聲,不愧鐵面御史的美稱,而上摺言事,招致嚴譴,應該寄以同情。但細細考究,竟不知因何而應慰問?勸皇太后學太上皇,不是一件好事,值得慰問嗎?當然不值,而且反應該說他咎由自取。只是以屠仁守的為人,決不肯阿附依違,或者有意搏擊,像張之洞、張佩綸當年那樣,建言的作用在獵官。因此,交情比較深的朋友,便要率直相問:何故出此?

屠仁守被逼不過,同時覺得所謀不成,開去御史職務,就不能再上摺建言,等於事過境遷,談談不妨。因而將其中的原委曲折,細細訴諸於幾位至交之前。並一再叮囑:不足為外人道。

那知道底蘊還是洩漏了,有人將屠仁守的秘密,悄悄告訴了新升任刑部尚書的孫毓汶。他想起前一天慈禧太后召見翁同龢時,曾表示屠仁守雖然妄言亂政,卻不失為台諫中的賢者,看樣子老太后有回心轉意的模樣,對屠仁守的觀感果真有了改變,卻是一種隱憂。

因此,孫毓汶特地去見醇王,屏人密談,決定下辣手將屠仁守逐出京城。不過此案由吏部主辦,目前還不能運用軍機的職權干預,只有靜候「交部議處」的復奏到達,再作道理。

※※※

吏部主辦此案的是考功司郎中鈺麟與主事盧昌詒。處分言官,事不常有,律例中無明文可查,研究了好些時候,認為只有比照「違制律」議處。

「違制」的處分,有輕有重,由罰薪到革職不等。而論情課罪,屠仁守的情形,竟似求榮反辱,究竟不是甚麼了不起的處分。但特旨交議事件,又不便擬得過輕,斟酌再三,擬了個「革職留任」的處分。

抱牘上堂,這天是尚書徐桐、錫珍與左侍郎松溎在衙門裏,長揖參謁以後,鈺麟說明原委,靜候示下。

徐桐本來是黨附醇王的,因為醇王忽然由守舊衛道一變而為與恭王一樣,好談洋務,頗有深惡痛絕之感,所以知道了屠仁守崇太后的本意在黜醇王,便覺得應該保全。錫珍是長厚君子,認為這樣的處分亦夠重了,表示同意。不過尚書與侍郎同為堂官,還需要問一問松溎的意思。

松溎很耿直,「照我看,似乎不應該處分,」他說,「屠某亦是一片好意。如果建議太后訓政應該革職,那麼,倘有人說,皇上早已成年,太后何不早日歸政?這又該怎麼樣?該獎勵嗎?」

「說得是。」錫珍點點頭,「大婚、歸政兩大盛典,喜氣同沾,似乎對屠某不宜作過分之舉。」

「那就這樣吧,『革職留任』!不過,他已經開去御史,何職可革?」徐桐問鈺麟,「這有說法沒有?」

「屠仁守開去御史,應該另案辦理。開去職務,不是免官,自然要另外調補對品的官職,即以調職之日,為革職留任之日。」

「噢!噢!」徐桐又問:「將來調甚麼官?」

「自然是調部屬,不可能再回翰林院的。」

「好吧!將來替他找個好缺。拿稿來!」

徐桐、錫珍、松溎依次畫了行,另外還有三位侍郎也應該畫稿,不過可以補辦手續。欽命要件,當日便辦稿復奏。

慈禧太后正忙著大婚的喜事,而且復奏的辭句含混,不暇細辨,便發交軍機辦理。原奏到了孫毓汶手裏,立刻就看出了其中的深意。

於是他提筆擬了一個奏片:「查屠仁守開去御史,交部議處,經部復奏:『比照違制律,議以革職留任,惟現已開缺,應於補官日辦理。』又奏:『屠仁守開去御史一節,另行辦理。』究竟作何辦理?議以補官日革職留任,係補何官?均所不知。擬請旨著吏部明白回奏。」

寫完以後,孫毓汶自己先在最後具名,然後送交許庚身、張之萬、額勒和布,一直到軍機領班的禮王世鐸,一一列銜,方能呈上御前,可是除他自己以外,第一關就未能通過。

「萊山,」許庚身輕聲說道,「得饒人處且饒人,不為已甚吧!而且,皇后的嫁妝亦快進宮了,上上下下,喜氣洋洋,何必殺風景?」

「我與屠梅君無怨無仇,何必跟他過不去。是『這個』的意思。」孫毓汶做了個「七」的手勢。

「那麼,壓一壓總不要緊。過了好日再遞。」

「這倒可以。」孫毓汶說,「你先列銜。」

許庚身無奈,只好寫下名字。軍機處差不多就是他們兩人,稟承醇王的意思在主持一切,張之萬隨波逐流,額勒和布沉默寡言,世鐸全無主張,都是問都不問,便書名同意。

※※※

這天是正月二十四,一早有極好的太陽,萬人空巷在旭日中看皇后的妝奩,總計兩百抬,分兩天進宮。由東城方家園迤邐而至,進東華門、協和門、後左門,抬入乾清宮。同時,瑾嬪與珍嬪亦有妝奩,數目不及皇后之多,也不能由正面進宮,是從神武門抬到東六宮安置。

兩家妝奩,從上午八點鐘開始,到下午兩點鐘方始發完,天氣就在這時候突變,濃雲密佈,到晚來竟飄起雪來了。

這是件殺風景的事,且不說二十七大婚正日如何,起碼第二天發第二批妝奩,雨雪載途,就有許多不便。兩家執事的人,連夜備辦油布,將待發的妝奩,遮得嚴嚴密密。這一來就如「錦衣夜行」,看不到甚麼了,而且也不見得會有多少人冒著風雪出來看熱鬧。多少天的辛勞,期待著這兩天的榮耀,作為補償,不想一半落空,桂祥大為喪氣。

「真沒意思!」他向他夫人說,「看是出了一位皇后,備辦嫁妝,就傾了我的家。這還不說,傾家蕩產能掙個面子,也還罷了,偏偏又是這樣的天氣!」

「這怕甚麼?」桂祥夫人說,「好事多磨,倒是這樣子好。」

「好?」桂祥冷笑,「好甚麼?眼看就要歸政了,你以為皇上會有多少恩典到咱們家?」

「不管怎麼樣,你總是承恩公,前兩天又有懿旨,以侍郎候補。宮裏有皇太后,外面有七爺,還怕少了你的官做。就怕你丟不下這桿煙槍,再好的差使,也是白搭。」

「算了,算了!我真不想當甚麼承恩公。你看崇文山──。」

「咄!」桂祥夫人搶著打斷,「越說越好了,怎麼拿這個倒霉鬼來比你自己?也不嫌忌諱!」

桂祥將頭一縮,煙槍入口,吞雲吐霧,百事不問。桂祥夫人看夫婿如此,實在有些傷心,也有些擔心:二月初五,皇帝賜宴后家,百官奉陪,桂祥沒有做過大官,也沒有經過大場面,到了那天,高踞東面首座,位在大學士之上,為殿內殿外所一致矚目。看他這委瑣的形容,到那時候會不會失儀,鬧出離奇的笑話來?實在難說得很。

※※※

一夜飄雪,積素滿地。到了下午,寸許厚的雪完全融化,而道路泥濘,反不如下雪好走。夜裏濃雲漠漠,下弦月躲得無影無蹤,雲端中卻不時熠熠生光,尤其是西北方面,如有火光。然後東面、南面、西面亦都出現了這樣的光焰,午夜時分,光集中天,倏忽之間,又散入四方。有人說,這叫「天笑」,又有人說是「天開眼」。不知主何祥瑞?

第二天──正月二十六,便是宣制奉迎皇后之日。午時未到,百官齊集,午正三刻,皇帝在太和殿升座,在淨鞭「刷啦、刷啦」響亮清脆的聲音中,王公百官,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然後禮部官員宣制。宣讀冊封皇后的詔書,奉迎正使武英殿大學士額勒和布,副使禮部尚書奎潤,以及特派的奉迎十臣十員,跪著聽完,等皇帝還宮,隨即捧節由丹陛正中下殿,護送皇后的金冊玉寶,以及內中安放一柄御筆親書「龍」字金如意的鳳輿,出太和門,過金水橋,經午門、大清門,折而往東,緩緩往後邸而去。

一到並非立刻奉迎皇后入宮,依照欽天監選定的時辰,直到午夜交進二十七的子時,皇后方始恭受冊寶。其時西風大作,恍如萬馬奔騰。幸好鑾儀衛會辦差,數百對畫鳳喜燈,改用玻璃作燈罩,作得十分精緻靈巧,雖有大風,喜燭燁燁,不受影響。苦的是四位「奉迎命婦」,照例應該騎馬,風號馬嘶,在鞍上坐不穩當,個個嚇得膽戰心驚,拚命抱住馬鞍上的「判官頭」,口中不住唸佛。

因此,奉迎的儀仗就走得慢了。子正出後邸,由方家園經史家胡同、東大街、長安牌樓、兵部街、東江米巷,進大清門,已將寅時。午門的景陽鍾大撞,聲震九城,天子腳下的百姓都知道皇后進宮了。

鳳輿一入乾清門,有十二名太監,手執藏香提爐,引入乾清宮後的交泰殿,將鳳輿從火盆上抬過,在殿門外停下,皇后降輿,由四名女官扶著進殿。

進殿又有花樣。門檻上預先橫放一個馬鞍,下藏蘋果兩枚,蓋上紅氈,皇后須從鞍上跨過,進殿交拜天地,然後引入交泰殿後的坤寧宮。

大婚的洞房,照例設在坤寧宮東暖閣。但合巹宴設在西屋,皇帝與皇后在一雙全福侍衛高唱滿語「合巹歌」聲中,進用膳房所備的筵席。這自然是一個形式,歌聲一終,筵宴已畢,再由女官引入洞房。

其時曙色已露,而帝后初圓好夢以前,卻還要經過好些儀節,先是由四位福晉──惇王下世不久,「五奶奶」居孀,這天根本不能進宮;恭王福晉早已去世;醇王福晉是皇帝的生母,有意迴避。當年穆宗大婚,為皇后梳妝上頭的這三位福晉,死別生離,一個不見,此時當差的四位福晉是:禮親王世鐸、肅親王隆懃、豫親王本格、怡親王載敦的髮妻。她們七手八腳地為皇后梳成雙鳳髻,戴上雙喜如意玉釵,換上雙鳳同和袍,進用「子孫餑餑」以後,將一個內置金銀米谷的「寶瓶」,納入皇后懷中,讓她抱著坐在床沿上。看看窗紗已經發白,顧不得再仔細檢點還遺忘了甚麼儀節,相將跪安退出,兩名女官,隨即闔上殿門。

※※※

當皇帝皇后雙雙上龍鳳喜床時,宮中自慈禧太后到宮女、太監,早都起床了,而有些人,如榮壽公主、李蓮英,這一夜根本就未曾睡過。

辦這一件大喜事,榮壽公主是承上啟下的樞紐,已經好些日子沒有安安穩穩睡過一覺了。慈禧太后看她臉上又黃又瘦,實在於心不忍,此時便憐愛地說道:「你夠累的!這會兒總算忙過了,息一會兒去吧!回頭來陪我聽戲。」

「不累。」榮壽公主陪著笑說,「一點兒都不累。」

「胡說!一宵不睡,有那個不累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你別跟我逞能,快回去睡!不到傳晚膳的時候,不准到我跟前來。」

是這樣體恤,榮壽公主不能不聽話。但請安退出儲秀宮,卻不回長春宮西廂樂志軒的住處,而是帶著太監、宮女,一徑往前,穿過體和殿,進入翊坤宮去看瑾嬪和珍嬪。

翊坤宮在明朝叫萬安宮,向為妃嬪所居,慈禧太后當貴妃的時候,就住在這裏,誕育了穆宗。如今瑾嬪、珍嬪奉懿旨同住翊坤宮,可以看作慈禧太后眷愛這兩姊妹,但亦不妨說是置於肘腋之下,易於監視。

而榮壽公主此來,卻不是甚麼惡意的監視,純然一片好心。瑾嬪十五歲,珍嬪更小,才十三歲,雖然都很懂事了,到底初入深宮,儀制繁重而舉目無親,可以想像得到,她們的內心,不僅寂寞淒涼,而且畏懼惶惑,渴望著能有人指點安慰。

她就是為此而來的。所以一進宮便先在院子裏傳喚首領太監王得壽,高聲問道:「兩位新主子剛剛進宮,許多規制還不明白,你跟兩位主子回稟過了沒有?」

「回稟過了。規制太多,一時也說不盡,只好慢慢兒回。」

「慢慢兒回不要緊,可記著守你的本分,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別以為兩位新主子新來乍到,跟你們客氣,你們就敢沒規沒矩!」

榮壽公主的聲音清朗爽脆,最能送遠,在東廂慶雲齋的瑾珍兩姊妹,自然聽得出是她的聲音,頓時精神一振,不自覺地都浮起了喜色,而且也都站了起來。

瑾嬪一站起來便又坐下,因為突然警覺到自己的身分,以及在家時,父母長輩的告誡:宮中規矩大,一舉一動,全要穩重,切忌亂走亂說話。而珍嬪雖也記得這些告誡,並不以為行動要那樣子拘束,自己掀著棉門簾便迎了出去。

這時榮壽公主已經上了台階,廊下相遇,珍嬪喜滋滋地叫一聲:「大公主!」接著便雙腿一蹲請個安。

榮壽公主是皇帝的姐姐,不但是長公主,而且在姊妹中年齡最長,是大長公主,除去對皇后以外,與並輩的妃嬪,平禮相見,因而不慌不忙地回了禮,站起來問道:「你姐姐呢?」

「在屋裏。」

在裏面的瑾嬪已經問過管事的宮女,應該出殿迎接,她跟她妹妹一樣,先叫應榮壽公主,然後延入慶雲齋正屋,喚宮女取紅氈條,打算正式見禮。

「不必!」榮壽公主率直糾正,「等給皇太后行禮,咱們再見禮。我是抽空來看一看,你們別客氣。」

說著,她移動腳步,逕自往瑾嬪的臥室走了去。進屋卻又不坐,四下裏打量了一番,回頭問道:「這屋子不夠暖和,是不是?」

「還好!」瑾嬪答說。

珍嬪卻不似她姐姐那樣懂得人情世故,老實說道:「我覺得寒氣挺重的。這磚地上,要鋪上厚厚的地毯才好。」

宮中的陳設供應,都有「則例」,如果要換地毯,必須請旨,榮壽公主也作不得主,而且這時候也不便跟她細說緣故。不過寒氣重是實情,略想一想說道:「先換個大火盆吧!」她轉臉吩咐她的貼身宮女:「喜兒,你別忘了,一回去就說給她們,把老佛爺去年給的那個特大號兒的雲白銅火盆,馬上找出來,送到這兒。」

「不,不!」瑾嬪趕緊說道:「大公主自己要用。」

「我不用。我一個人用那麼大一個火盆幹甚麼?」榮壽公主又說:「宮裏有宮裏的許多老規矩,你住長了就知道了,有時候跟他們要點東西,還真不方便。你們姊妹倆缺甚麼用的,派人到我那裏去要。」她又指著喜兒,「只跟她說就是了!」

「是!」瑾珍姊妹倆雙雙請安:「多謝大公主。」

「你呢?」榮壽公主問珍嬪,「你住道德堂?」

「是。」

「上你那裏看看去。」

道德堂是翊坤宮的西廂,佈置與慶雲齋相仿。但房屋的隔間不同,小巧精緻,就覺得比慶雲齋來得舒適。榮壽公主坐定下來,一隻手按著珍嬪的膝蓋,笑著問道:「怎麼樣?想家不想?」

這一問,觸及珍嬪的傷心委屈之處,立刻眼圈就紅了。這一下讓做姐姐的,大為著急,剛剛進宮,又是大婚的吉日良辰,掉了眼淚,豈不大大地觸犯忌諱?所以瑾嬪連連咳嗽示意。

慧黠的珍嬪,立即會意。她的傷感來得快,去得也快,抽出掖在腋下的手絹,拭一拭眼睛,嫣然笑道:「本來倒有些想,見了大公主就不想了。」

明知道她是順口揀好聽的話說,榮壽公主依然很高興,而且很奇怪地,竟真的有著如同對自己同胞幼妹那樣的憐愛之情,憐她天真爛漫,彷彿不知人世的機詐險惡。而置身在這爾虞我詐,步步荊棘,重重束縛的深宮之中,將來不知道在何時何地,誤蹈禍機?

這樣轉著念頭,便不由得有個想法:趁她還在「待年」的時候,最好能讓她跟自己住在一起,朝夕教導指點。以她的聰明,不過一兩年的工夫,必能教得她禮制嫻熟,言行有法,如何保護自己,如何駕馭下人?這才不負自己的一片憐愛之心。

如果自己跟慈禧太后提出這樣的要求,必蒙許諾,這一層她是有把握的。然而往深裏想一想,又覺不妥。皇后是何等樣人,皇帝對皇后的感情如何,都難說得很。倘或將來后妃爭寵,自己跟珍嬪結下這樣深的一重淵源,便必然會捲入漩渦,不但不能暗地裏對所愛者有所迴護,甚至會被逐出宮去。那一來還有甚麼臉見人?

榮壽公主悚然心驚,慶幸自己幸而沒有走錯了路,同時由此一番省悟,也更珍惜她自己的地位。在慈禧太后面前,自己是唯一可以匡正她的缺失的人,就因為自己不偏不倚,大公無私。一旦失去這樣一種立場,所說的話,不管如何有理,也不會再為慈禧太后所看重了。

瑾珍姊妹見她怔怔望著窗外,不知道她在想些甚麼?只是覺得局面有些冷澀,令人很不自在,尤其是珍嬪,急於想打開僵局,便從宮女手裏要過榮壽公主那桿方竹鑲翠的煙袋來,親自裝了一袋煙,遞到她面前。

「喔,」榮壽公主這下才發覺自己想得出了神,歉然道謝:

「勞駕,勞駕,真不敢當!」

抽著煙又閒談,談到瑾珍的伯父長善,彼此不免傷感。長善在京裏閒居了好幾年,不久以前放了杭州將軍,一到任就病倒,終於不治。噩耗到京,正在大婚前夕,也就是惇王病危的時候。好人不壽,而在「花衣期內」,不能大辦喪事,更使瑾珍和榮壽公主都為她們的伯父感到委屈。

由長善談到他在廣州將軍任內所延攬的名士,榮壽公主問道:「聽說有個姓文的,教你們姊妹唸過書,有這話沒有?」

「是!」瑾嬪答道:「就是最近的事。」

「喔,這姓文的叫甚麼?是翰林嗎?」

「不是,文老師是舉人。他叫文廷式,江西人。」

「教你們唸些甚麼?」

「教《史記》,也教詩。」

「那你們會做詩囉!」榮壽公主問道:「總有窗稿吧,拿來我看看。」

「我那裏會做詩?平仄都還弄不清楚。」瑾嬪向她妹妹說,「把你的稿子拿出來,請大公主看看吧!」

「醜死了!見不得人。」珍嬪笑道,「等我學好了,再請大公主指點。」

榮壽公主於文墨上頭,本來也就有限,要看她們姊妹的詩稿,無非好玩而已。既然都不肯出手,亦就不必強求。閒談了一會,告辭而去,臨走的時候,再一次諄諄叮囑,有事儘管找她,不必見外。

※※※

等榮壽公主一走,兩姊妹的心情又壞了,說不出是寂寥、抑鬱、蕭瑟,還是煩悶?

「咱們倒是該幹些甚麼呢?」

瑾嬪無法回答她妹妹的話,因為她也不知道該幹些甚麼?

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甚麼身分?這天是誰的好日子?

「咱們就這麼坐著?」珍嬪問道,「可等甚麼呢?」

是等著覲見皇太后嗎?不是!連皇后都要到二月初二才能初覲慈寧宮。不知道是誰定下的規矩?大婚竟不似民間娶兒媳,入門先拜翁姑,要隔六天,皇后才見得著「婆婆」。位居西宮的妃嬪,自然更落在後面。

是等著皇帝臨幸嗎?只怕也不是。第一天當然得讓皇后。

然則終身大事有著落的第一天,沒有一個女孩子不重視的「洞房花燭」之夜,就這麼糊糊塗塗地過去?瑾嬪歎口無聲的氣,起身回自己屋裏去了。

珍嬪卻沒有她姐姐想得那麼多,她只覺得拘束得慌。無處可走,無事可做,而且無人可談,坐立不安而又不能不裝出莊重的神態,端端正正坐在那裏。這樣下去,不要逼得人發瘋嗎?

不行!她對自己說,非得想法子排遣不可。至少也可以找人來問問話。這樣一想,便向侍立在窗外的宮女,含著笑招一招手。

進來了兩個宮女,雙雙請安,站起來垂手肅立,等她問話。

「你叫甚麼名字?」她問年長的那個。

「奴才叫珍兒。」

「你呢?」

「奴才叫福三。」年幼的宮女回答。

「你們在宮裏幾年了?」

「奴才進宮六年。」珍兒指著福三,「她是去年才挑進來的。」

「在宮裏六年,懂得的事很多了。」珍嬪問道:「你們也常見皇上不?」

「不!」珍兒答說,「不傳,不准到萬歲爺跟前。」

「你本來就在翊坤宮?」

「不是。奴才本來在如意館,這一次特地挑進來伺候主子。」珍兒接著請個安,「奴才手腳笨,嘴也笨,求主子包涵。」

「你別客氣。」珍嬪高興些了,「宮裏的規矩,我不大懂,你們得教給我才好。」

就在這時候,珍嬪發覺院子裏人影雜亂,奔走匆匆,彷彿有所警戒似的,心中一動,以為皇帝駕臨,頓時一顆心往上一提,有些忸怩得不自在了。

她只猜對了一半,是有人來了,卻不是皇帝,而是李蓮英。「請主子出殿聽宣,老佛爺有賞賜。」王得壽很慇勤地說,「特為派李總管來傳旨,那可真是有面子的事。主子請快出去吧!」

珍嬪的心定了,不過她並不重視王得壽的話,心裏在想:都說李蓮英氣焰熏天,連禮王在私底下都跟他稱兄道弟的。大不了是個太監的頭腦,有甚麼了不起的!

在這童心猶在的想法之下,她偏不理王得壽的話,慢條斯理地踏出道德堂,走進正殿,發覺景象一變,台階下面東首,她姐姐瑾嬪領頭肅立,以下是宮女太監,站成一排,鴉雀無聲。台階上面站著一個身材高大,三品服色的太監,微揚著臉,姿態不算倨傲,而看上去卻令人有昂首天外之感。不言可知,這就是李蓮英。

李蓮英、瑾嬪,以及所有的人的視線,都投向珍嬪。很顯然,只等她到,便可宣旨。這樣的場面,原足以使人心怯,加上遲到的不安,更覺得受窘。可是珍嬪立刻想到,自己雖只有十三歲,但目前的身分僅次於皇后,在這裏除了自己的姐姐,無須對任何人謙卑。凡事第一次最要緊,自己只守著禮制與身分,該怎麼便怎麼!不必遷就,免得讓人小看了。

因此,她挺一挺腰,雙眼平視著,不慌不忙地走近台階,然後停了下來,將右臂一抬,眼睛微微向後看了一下。這個動作做得從容不迫,恰到好處,所以意思是很明顯的:要人攙扶。

於是她身後的珍兒搶上一步,雙手扶起她的右臂,眼看著地上,小心地扶她下了台階,直到瑾嬪身邊站定。

她這樣端足了嬪妃的架子,倒讓李蓮英刮目相看了,垂下雙手,先說一聲:「奉懿旨。」然後停下來等瑾珍兩嬪跪好,方始提高了聲音說:「老佛爺面諭:賞瑾嬪、珍嬪喜膳一桌。謝恩!」

在瑾嬪、珍嬪向北磕頭時,李蓮英已經下了台階,站在西面,等她們姊妹一起身,隨即便請了個雙安。

「奴才李蓮英,給兩位主子磕賀大喜!」他起身向王得壽說,「給我一個拜墊!」

這是還要磕頭道賀。瑾嬪不知道宮裏的規矩,太監給主子磕頭,是不是還要先找拜墊?只覺得世家大族的規矩,尊其上、敬其下,李蓮英既是慈禧太后面前得寵的人,就該格外客氣。

「不敢當,不敢當。不用磕頭了!」

「是!」李蓮英原本無意給這一雙姐妹行大禮,便即說道,「恭敬不如從命。」

「你等等!」瑾嬪娘家早就替她們姐妹備下了賞賜,最重的一份二百兩銀子,就是專為李蓮英所預備的,此時已捧在宮女手裏,她順理成章地發了賞。

「兩位主子賞得太多了。」李蓮英又請了個安。

李蓮英傳宣懿旨的任務,到此告一段落,本可以就此辭去,而況在漱芳齋聽戲的慈禧太后,亦已到了傳晚膳的時刻,應該在那裏伺候照料,也不容他在這裏多作逗留。可是他居然拋開一切,留了下來,自告奮勇地執持侍膳的差使。

賞賜的喜膳是由位在養心殿以南,軍機處以北的御膳房所備辦。名為一桌,其實不止一桌,一共是大小七桌,另加十來個朱漆食盒,由一隊穿戴整齊的太監抬著、捧著,從西二長街經崇禧門,入翊坤門,安設在翊坤宮正殿。李蓮英套上白布袖頭,親自動手擺設菜餚,等一切妥貼,方始來請瑾嬪和珍嬪入座。

入殿一看,才領略到所謂「天家富貴」,說「食前方丈」,還是淺乎言之。擺設在兩張大長方桌上的菜餚,起碼也有五六十樣,食具是一式朱紅字細瓷的加蓋海碗,或者直徑近尺的大盤。盤碗中都有一塊銀牌,這是為了防毒而設,如果食物中下了毒,銀牌一沾這些食物就會發黑。

除此以外,還有四張小膳桌,分別置放點心、小菜、火鍋與粥膳。飯不准叫飯而叫「膳」,吃不準稱吃而稱「進」,所以吃飯叫「進膳」。

「請兩位主子進用喜膳!」李蓮英接著便喊:「打碗蓋!」

於是由王得壽領頭動手,四五個太監很快地將碗蓋一起取下,放在一個大木盒中拿走。瑾珍姊妹倆東西並坐,隨即便有宮女遞上沉甸甸金鑲牙筷,同時視她們姊妹倆眼光所到之處,報著菜名。

這種吃飯的方式,在瑾珍姊妹是夢想不到的。尤其是珍嬪,在那麼多人注視之下,真個舉箸躊躇,食不下嚥。而想到神廟上供的情形,又不免忍俊不禁,差一點笑出聲來。

「老佛爺的賞賜,」謹慎持重的瑾嬪向她妹妹說,「多吃一點兒。」

這一來,珍嬪不得不努力加餐,只是膳食實在太豐富了,就算淺嘗輒止,也嘗不到三分之一,便覺得脹飽無比,而進膳的時間,卻整整花了一個鐘頭。

等她們漱過口下座,李蓮英才請安告辭,接著,宮門便下鑰了。

「這麼早就關門上鎖,」珍嬪問王得壽,「晚上就不能到那裏串串門子?」

「是!規矩這樣。」王得壽答說,「宮裏跟外面不一樣,都是半夜裏起身,所以歇得也早。」

「萬一,萬一有甚麼意外呢?」珍嬪問道:「譬如像上個月,太和門走火?」

「那──。」王得壽很老實,不知何以為答,遲疑了好半天才說了一句,「那時候,敬事房總管會來通知該怎麼辦!」

「敬事房總管是李蓮英嗎?」

「不是。可是他的權柄大,敬事房總管也得聽他的。」

「喔,還有呢?」珍嬪問道,「還有那些人是掌權的?」

這「那些人」自是指太監而言,王得壽便屈著手指數道:「李蓮英下來就得數崔玉貴,是二總管,再下來是硬劉──。」

「怎麼叫硬劉?」

「他的脾氣很硬,有時候連老佛爺都讓他一兩分,所以叫他硬劉,只有李蓮英管他叫小劉。他年紀很輕,可是唸過書,常常看《申報》,老佛爺有時候要跟人談談時事,只有硬劉能夠對付得下來。」

「原來如此。」珍嬪又問:「皇上跟前呢?得寵的是誰?」

「萬歲爺跟前,沒有甚麼特別得寵的。不過,」王得壽回頭看了一下,放低了聲音,「有個人,主子可得稍微留點兒神。」

看他這種唯恐隔牆有耳的戒備神態,珍嬪倒吃了一驚,睜大了眼問:「誰啊?」

「是乾清宮的首領太監,姓王,名叫王香,大家都叫他香王。他是──。」

王得壽突然頓住,臉上的表情很奇怪,恐懼與失悔交雜,顯然是發覺自己失言,不敢再往下說了。

珍嬪當然不肯默爾以息,「你怎麼不說完?」她追問著。

「奴才是瞎說。」王得壽陪著笑,「主子別把奴才的話記在心上。」

「不要緊,你儘管說。」

「實在沒有甚麼好說的!奴才是胡言亂語,主子只當奴才甚麼都沒有說。」

居然賴得乾乾淨淨!珍嬪有著被戲侮之感,心中十分不悅。但剛剛進宮,似乎不便真的拿出「主子」的派頭,追究個水落石出。而就此不聞不問,卻又於心不甘。那麼,該怎麼辦呢?她這樣自問著。

愣了一會,突生一計,隨即冷笑一聲,「你不說,隨你!不過你要讓我忘掉,那可是辦不到的事。」她說,「過幾天等我問王香自己就是。你下去吧!」

說完,珍嬪亦即起身,連正眼都不看王得壽,打算往後而去。這一下,王得壽可嚇壞了,趕緊喊道:「主子,主子,奴才有下情。」

珍嬪站定了,回過臉來說:「我可不願意聽你吞吞吐吐的話。」

「奴才全說。不過,奴才說了,主子得包涵奴才。不然,奴才一條命就不保了。」

說得如此嚴重,珍嬪倒覺惻然,也諒解了他不敢輕易透露真情的苦衷,便放緩了聲音說:「你是這裏的人,我自然包涵你。可是,你也得拿真心出來才行。」

「是!奴才不敢欺主子。」王得壽低聲說道:「主子當心王香,他是老佛爺派在萬歲爺跟前的坐探。」

「坐探?」珍嬪困惑地問,「打探些甚麼呀?」

「那就不知道了。」王得壽很吃力地說,「反正主子將來要見了王香,留點神就是。」

「嗯,嗯!」珍嬪靜靜想了一會,弄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點點頭說:「虧得你告訴我。我會留神,也不會說破。你很忠實,很好!以後就要這樣子,聽見了甚麼有關係的話,要趕快來告訴我。」

「是!」王得壽覺得這位「主子」,年紀雖小,說話行事卻很老練,便有了信心,也生出敬意,很誠懇地答道:「主子萬安!奴才不幫著主子,可幫著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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