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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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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海那天,正值滿月,半夜一點鐘上船,子潮已過,海面異常平靜,李鴻章稱頌:「全是託王爺的福!」

坐的是最大的一艘定遠艦,艦上最大的一間艙房,也就是定遠艦管帶,到德國去過的「總兵銜補用副將劉步蟾」的專艙,重新佈置,改為醇王的臥室。其次一間,不是李鴻章所用,而是特為留給李蓮英。專門辦這趟差的天津海關道周馥,親自領著李蓮英進艙,原以為一定會有幾句好話可聽,那知不然!

「周大人,」穿著一身灰布行裝的李蓮英問道:「這間艙也很大,跟王爺的竟差不多了。是怎麼回事?莫非船上的艙房,都是這麼講究?」

「那裏?」周馥答道:「兵艦上的規矩,最好的一間留給一艦之長的管帶,就是王爺用的那一間,再下來就數『管駕』所用的一間,特為留給李總管。」

「李中堂呢?」

「李中堂是主人,用的一間,要比這裏小些。」

「這不合適。」李蓮英大搖其頭,「李中堂雖做主人,到底封侯拜相,不比尋常。朝廷體制有關,我怎麼能漫過他老人家去。周大人,盛情心領,無論如何請你替我換一個地方。」

周馥大出意外,再想一想,他多半是假客氣,如果信以為真可就太傻了。因而一迭連聲地說:「李總管不必過謙。原是李中堂交代,這麼佈置的!」

「李中堂看我是皇太后跟前的人,敬其主而尊其僕。我自己可得知道輕重分寸,真以為受之無愧,那就大錯特錯了!周大人,」李蓮英說:「如果真沒有地方換,也不要緊,我看王爺艙裏的那間套房,四白落地,倒清爽得很,我就在那裏打地鋪吧!」

那怎麼可以?周馥心想,那個套間是「洋茅房」,李蓮英不識白瓷抽水的「洋馬桶」,竟要在那裏打地鋪,傳到艦上洋教習的耳朵裏,可真成了「海外奇談」!

當然,這話亦不便明說,無可奈何,只好答應掉換,而換那一間,卻又煞費周章。照理說,他既不肯凌駕「李中堂」而上之,自然是跟李鴻章的臥艙對換。但這一來李鴻章便得挪動,必感不便,必感不快,自己的差使就又算辦砸了。

想一想,只有請示辦理,便請李蓮英稍坐,他趕到李鴻章那裏去叩門。等開門望裏一看,李鴻章穿一身寧綢裌襖褲,赤足坐在銅床上,床前一張小凳子,坐的是專門從上海澡塘子裏找來的修腳司務小楊。李鴻章早年戎馬,翻山越嶺,一天走幾十里路是常事,因而一雙腳長滿了雞眼,每天不是熱水洗腳,細細剔理,第二天便無法走路。

見此光景,周馥也就不必再說對換的話了,「李總管一定不肯用那間艙,要換地方。」周馥說道:「我拿我那間艙給他,我自己找地方去擠一擠。特為來跟中堂回一聲。」

「喔,怎麼回事?」等周馥將李蓮英的話,都學了給李鴻章聽以後,他臉色鄭重地說:「你們都記著。此人可不比安德海,從這一點上就看得出來了!」

「是!」周馥將他的話在心裏默誦了一遍,請示另一事:「王爺上船的時候說,想看看東海日出,到時候要不要預備?」

「預備歸預備,不必去驚動他。日出,也就是三四點鐘的時候,這會兒都快兩點了!何苦鬧得人饑馬乏?」

※※※

艦橋上佈置了座位、飲食,預備醇王有興,正好迎著旅順口正東方向看日出。結果並無動靜,醇王一直到早晨六點鐘才醒。

等他一醒,李蓮英已經在伺候了。醇王看他幫忙張羅,要這要那,有條不紊,竟像服侍慣了的,心裏不免佩服,怪不得慈禧太后少不得他這麼一個人。

一想到慈禧太后,立刻便生警覺,三品頂戴的長春宮總管,自己居之不疑地受他的侍奉,豈不是太僭越了。因而提高了聲音說:「蓮英,你歇歇去吧!你也是李中堂的客,不必為我費神。」

「老佛爺交代過的,讓蓮英侍候七爺。」李蓮英說,「就是老佛爺不交代,蓮英不也該在這兒伺候嗎?」

「得,得!何必還講這些禮數,你擱下吧!」

說之再三,李蓮英只有歇手,但卻仍舊守著他的規矩,悄悄兒肅立在門口,見到李鴻章也照樣請安,一點都看不出大總管的架子。

這一天整日無事。醇王大部分的時間,坐在艦橋上看海,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航行大海,也是生平第一次乘此艨艟巨艦,因而處處覺得新奇,時時暗道「慚愧」,不懂的東西太多了。從前常批評恭王辦洋務並無實效,甚至心目中以為洋人不足道,洋務不必辦,也是太錯了!

到了晚飯以後,旅順已經在望,九點多鐘,定遠艦進港,碼頭上燈籠火把無其數。等醇王坐小船登岸,旅順守將四川提督宋慶,身穿黃馬褂,頭戴雙眼花翎,率領屬下將官,已在道旁跪接。時候不早,為了讓醇王得以早早休息,一切繁文縟節,概行蠲免。宋慶到行轅請過安,立即回營,連夜作最後的檢點,預備校閱。

第二天一早,醇王身穿黃行裝,上罩五爪金龍四團石青褂,頭戴三眼花翎寶石頂的涼帽。這天有小雨,所以又披一大紅羽紗的雨衣。先坐紅幨灑金的明轎到校場,然後換乘特地從京師運來的一匹菊花青大馬,在震天的號炮和樂聲之中,到演武台前下馬。

等宋慶稟報了受校人數,隨即開始校閱。先看陣法,次看射鵠,弓箭換成洋槍,乒乒乓乓,熱鬧得很。醇王拿千里鏡照著靶子,紅心上的小洞,密如蜂窩,足見「準頭」極好。

醇王極其高興,傳諭賞銀五千。

回到行轅,召見將領,少不得還有一番慰勉。吃過午飯,接見洋人,一個是英國海軍出身的琅威裏,現在受聘擔任北洋水師「總巡」;一個是德國人漢納根,專責監修炮台。這兩名「客師」事先曾受到教導,親王儀制尊貴,接見之時,洋人雖不須磕頭,但並無座位。不過醇王頗為體恤,不讓他們站立太久,略略問了幾句話,便「端茶碗」送客了。

第二天校閱海軍。演武台搭在旅順港口左面黃金山上。口外已調集八艘兵艦,北洋的定遠、鎮遠、濟遠三鐵甲船,超勇、揚威兩條快船,以及屬於南洋,由福建船政局所造開濟、南琛、南瑞三戰船。先是演習陣法,前進後退,左右轉彎,八船行動如一,醇王讚賞之餘,不免困惑,便開口相問了。

「海面如此遼闊,八條船的行動這樣子整齊,是怎麼指揮的呢?」

這話是向李鴻章發問的,他便轉臉向北洋水師大將,天津鎮總兵丁汝昌說道:「禹庭,你跟王爺回話。」

「回王爺的話,白天是打旗,叫做『旗語』,晚上是用燈號。」

「喔,那麼由誰指揮呢?」

「是旗艦,今天是用鎮遠做旗艦。」

「旗艦又由誰指揮呢?」

這話頗難回答,李鴻章卻在旁從容答道:「今天自然由王爺指揮。」

「嗯,嗯。」醇王問道:「也是用旗號傳令嗎?」

「是的。」

「那麼,我來試一試。」醇王指著洋面說,「現在的陣法好像是『一字長蛇陣』,能不能改為『二龍搶珠』的陣法?」

丁汝昌當即遣派一隻汽艇,追上旗艦,傳達命令。鎮遠艦上隨即打出旗語,首尾銜接的一條「長蛇」,漸化為二,以雙龍入海之勢,分左右翼向黃金山前集中,鳴炮致敬。

這下來便是最緊要的一個節目:「轟船」。事先拖來一艘招商局報廢的舊船,作價賣給北洋衙門,作為靶船,桅桿特高,上懸彩旗;此外還有大小不等,飄浮在海面的許多目標。一聲令下,首先是海口東西兩面山上的十二座炮台,一齊發炮,參差交叉,織成一道熾烈的火網,將入口的海道,完全封鎖。接著是二品銜道員劉含芳所管帶的魚雷艇打靶,但見海面激起一條條白色的水紋,如水蛇似地,竄得極快,遇著浮標,轟然爆炸。片刻靜止,海面上已浮滿了散碎的木片什物。醇王對此印象特深,覺得氣勢無前,實在是破敵的利器。因此,乘回帳房休息之時,便問李鴻章:「北洋的魚雷艇,現在有幾條?」

「只有五條。」

「五條?」醇王訝然,「看樣子倒像有幾十條似地。」

「海面遼闊,防護南北角,總得有一百條魚雷艇才夠用。」

「一條要多少銀子?」

「總在四、五萬之間。」

「照這樣說,造一條鐵甲船的錢,可以買四、五十條魚雷艇?」

「是!」

「這可以好好籌劃一下,不過花兩條鐵甲船的錢,就可以讓敵船望而卻步,很划得來啊!」

「王爺明鑒。」李鴻章答道,「錢自然要緊,人也要緊。有那麼多魚雷艇,沒有那麼多人,依然無濟於事,所以設學堂也是當務之急。等王爺回天津,想請駕去看看武備、水師兩學堂。」

「好!我一定要看。」

「此刻,請王爺出帳,看鐵甲艦『轟船』。」

等醇王重登黃金山上的演武台,南北洋八艘戰船已布好陣勢,分東西兩面排開,頭南尾北,炮口都對準了靶船。而發號司令的丁汝昌,卻站在演武台上,等醇王坐定便請示:

「是否即刻飛炮」

「放吧!」

於是,台前旗桿上一面金黃大旗,冉冉上升,升到頂端,只聽隆隆巨響,硝煙迷漫,波飛浪立,炮火都集中在一處。轟過一盞茶的工夫,炮停煙散,那艘靶船的桅桿彩旗,早已不知去向,海面上佈滿了碎片油漬。如果這是一艘法國兵艦,就算轟沉了。

醇王得意非凡,轉臉向持著長旱煙袋,侍立一旁的李蓮英問道:「你都看見了?」

「是!」

「回去跟皇太后回奏,海軍辦得不錯!很值得往這上頭花錢。」醇王又說:「旅順是北洋的門戶,門戶守得嚴,京師穩如泰山。請皇太后放心!」

李蓮英只諾諾連聲,不多說一句話,那個恭順小心,謹守本分的樣子,使醇王在滿意之餘,略有些詫異,疑心平時聽人所說,甚至是醇王福晉所說,皮硝李如何怙權弄勢,都不免見聞不確,言過其實。至於北洋衙門及直隸總督衙門辦差的官員,看在眼裏則無不大出意外。他們心目中的李蓮英,即令不是法門寺中的劉瑾,也該是連環套中的梁九公,再有個現成的例子就是安德海。畿輔的文武官員,頗有親眼見過安德海當年經通州、天津沿運河南下的那種氣派、勢焰的,兩相比較,更使人難以相信李蓮英是慈禧太后面前的說一不二的大總管。

卻也有極少數的幾個人,正因為他如此,反而格外重視。

其中之一就是李鴻章。他找個空召來親信,有所囑咐。

李鴻章有各式各樣的親信,辦這類差使的是周馥與盛宣懷,他對這兩個人說:「我跟你們說過,此人不比安德海,要好好留神。這兩天看起來,越有深不可測的樣子,總得要想法子摸摸底才好。」

「太監總是太監,沒有個不喜歡戴高帽子的。不過,有人喜歡明戴,有人喜歡暗捧。」周馥很起勁的說,「我就不相信,收他不服。」

「收服?」李鴻章搖搖頭,「談何容易!你不可自信太甚。」

「我不敢!」周馥欠身答道,「我也只是替中堂盡做主人的禮數。人非木石,又是這樣熟透世故的人,不能無動於衷。」

「光是盡東道主的禮數,是不夠的,要辦事才行!」李鴻章說,「他遠涉風濤,還委屈戴個六品頂戴,必有所為。難道醇王還少人照料,上頭特意派他來伺候?不會的!」

「中堂剖示,一針見血。」盛宣懷接口說道,「皇太后派他來,必有指示,我想不如探探他的口氣,皇太后倘有『傳辦事件』,北洋能夠量力報效,讓他能順順當當交差。以後一切,就都好辦了。」

「這是要的!」李鴻章點點頭說:「你就去一趟吧!」

於是在旅順事畢,航向煙台途中,盛宣懷便盡量找機會跟李蓮英接近。他們素有交往,而直接見面的機會不多,加以李蓮英有意要避嫌疑,幾乎寸步不離醇王左右。遇到醇王要休息時,便避入護衛起坐的房艙,大小官員想要單獨見他一面,真個難如登天。

然而,盛宣懷亦不是沒有收穫。李蓮英雖見不著面,卻跟他隨帶的蘇拉打上了交道。這個蘇拉名叫瑞錦山,其實是李蓮英的耳目。當然,為人很厲害,是不消說得的。

因此,盛宣懷拉關係「套近乎」的用意,在他洞若觀火,好在他的身分比他主人差得太多,無人注目,所以不妨就勢借勢,跟盛宣懷接近。然而,有其主,必有其僕,在盛宣懷面前,他亦不敢平起平坐,並且口口聲聲「盛大人,盛大人」,叫得恭敬而親熱。

頭一次是結識,彼此都不便深談,不過周旋盡禮而已,但從煙台回天津,情形就不同了。醇王在天津要查閱炮台,看操看學堂,一共有五天的勾留,不但時間從容,而且盛宣懷在天津有公館,招邀到私寓歡敘,便可以避人耳目,無話不談了。

那天是由盛宣懷口頭邀約到家吃晚飯。可是過午不久,便派車將瑞錦山接了來。主客都是便衣,又是在起坐的花廳中相見,因而少了許多拘束,由此行的見聞談起,很快地談到了李蓮英。

「錦山,」盛宣懷很親切地喊著名字,是那種舊友重逢的語氣,「你跟李總管幾年了?」

「九年。」

「九年?那是──在李總管剛進宮不久,你就跟他了。難怪他拿你當親信。」

「也不敢說是李總管的親信。不過,有甚麼事,他總是對我說就是。」

「這樣說,你也天天進宮?」

「是的。」

「那麼,皇太后也是天天見的囉?」

這些地方,就見得瑞錦山有分寸,不敢瞎吹:「我們那到得了老佛爺跟前?」他說,「就是有頂戴的人,不奉呼喚,也不敢走過去呀!」

「說得是!」盛宣懷用關切的聲音說:「皇太后就相信李總管一個,不定甚麼時候召喚,從早到晚侍候在那裏,真要有龍馬精神才對付得下來。」

「是!不要說李總管,就是我們,也夠受的。」瑞錦山說,「御藥房倒多的是補藥,不過性子熱,也不敢亂吃。」

提到補藥,盛宣懷立刻就向侍候倒茶裝煙的丫頭說:「你進去問一問姨奶奶,上個月法國領事送的葡萄酒還有幾瓶?都拿來!」

「說葡萄酒活血,是不是?」瑞錦山問。

「對了!這種酒養顏活血,藥性王道,常服自有效驗。不過,法國的葡萄酒也跟我們的『南酒』,要出在紹興才好那樣,得是內行才知道好歹。」

「凡事都一樣,總要請教內行才有真東西。」瑞錦山說,「遇著假充的內行,瞎撞木鐘,花了錢還受氣。」

盛宣懷心中一動,細細體味他的話,似乎在暗示門路獨真,如果搭得上話,花幾萬銀子,弄一任上海道當當,倒真不壞。

就這沉吟之際,丫頭已來回報,酒還剩下六瓶。盛宣懷叫分做兩份,一份四瓶送李蓮英,另一份兩瓶送瑞錦山,「你不要嫌少!原是不值錢的東西,只是眼前不多。」他說,「等我託法國領事多買它幾箱,一到就送進京去。府上住那裏?」

「我住在後門。」瑞錦山說了地址,盛宣懷親自拿筆記了下來。

「宮中也用外國酒不用?」

「有的。一種『金頭』,一種『銀頭』。」

這一說將盛宣懷愣住了,他亦頗識洋酒之名,卻再也想不出「金頭」、「銀頭」是甚麼酒?

「為這兩種酒,還闖一場大禍。洋玩意真不是東西!」

盛宣懷越發詫異,必得追問:「怎麼會闖大禍?」

「是去年八月半,老佛爺在瀛台賞月,一時高興,叫拿法國公使進的酒來喝。瓶塞一開,只聽「砰」的一聲響,好大的聲音,嚇得皇上臉色都變了!」

「原來驚了駕,糟糕!」

「這還不算糟!一聲響過,酒像噴泉似地往外直湧,濺得大公主一身都是。小太監急了,拿手去捂瓶口,越捂越壞,白沫亂噴,搞得一塌糊塗。老佛爺這下可真動了氣了!」

「這小太監呢?當然倒了霉?」

「倒霉倒大了!一頓板子,打得死去活來,不是大公主心好,替他求情,只怕小命都不保。」

盛宣懷明白了,所謂「金頭」、「銀頭」,原來是香檳酒。不過不必逞能,為瑞錦山說破,只問:「那以後呢?還喝這兩種酒不喝?」

「自然要喝。」

「要喝不又要闖禍了嗎?」

「不會了。請教高人,得了個竅門,先把瓶口的金銀紙包封取下來,再拿釘書用的鑽子在瓶塞上鑽個洞,酒氣放光就不礙了。」

這真是匪夷所思的「妙計」!盛宣懷笑道:「這一著真高!可那位『高人』是誰呀?」

「內務府的立大人。」

「原來是立豫甫!」盛宣懷點點頭說,「也只有他想得出。」

「立大人還說,這種酒,規矩是要聽那一聲響聲。不過咱們中華大邦,跟夷情不同。他也是怕驚了駕,不敢進這種酒。」

「虧得是法國公使進的。」盛宣懷說,「如果是立大人進的,只怕他也要倒霉!」

「那還用說!就算老佛爺不追究,挨了板子的可記上進酒的人的恨了。」

這算是讓盛宣懷學了一次乖。不由得想起乾隆年間有人進貢上好的徽墨,「萬壽無疆」四個金字,磨到後來變成「萬壽無」,進墨的人,竟因此嚴譴。以後進獻新奇珍品,務必考慮周詳,不然弄巧成拙,關乎一生富貴得失。

也就因為有此警惕,便格外要打聽宮中的事事物物。主人虛心求教,客人正好賣弄,賓主談得十分投機,直到聽差來請入席,方始告一段落。

坐上飯桌,換了話題。這時候該瑞錦山向盛宣懷有所打聽了,先是問北洋衙門聘請客卿的薪水,接下來問到北洋所收「海防捐」的實數。談來談去是錢,盛宣懷自具戒心,不盡不實地敷衍著。

瑞錦山也很厲害,耐著性子套問,提到購船經費,終於問出花樣來了。

「咱們跟外國買船,也是給現銀子嗎?」

「不是!」盛宣懷說,「要買英鎊匯了去。」

「到那兒去買啊?」

「那家外國銀行都可以買。不過總是請教匯豐銀行。」

「為甚麼呢?」瑞錦山問,「莫非跟匯豐銀行買,可以少算一點兒?」

「不!鎊價是一律的,逐日行情不同,是高是低,都看外國電報來掛牌。」盛宣懷答說:「至於專跟匯豐銀行買鎊,是因為海軍經費存在匯豐銀行生息,買鎊只要轉一筆帳,可以省許多手續。」

從這幾句話中,瑞錦山知道了兩件事:一件是北洋有款子存在匯豐,一件是鎊價的行情,逐日不同。這跟銀價與錢價一樣,有時銀貴錢賤,有時錢貴銀賤,如果貴進賤出,就是吃虧,否則便佔了便宜。

懂了這個道理,瑞錦山發覺其中大有講究,「盛大人,」他很謙虛地說,「這我可要跟您老叨教了。鎊價行情,既然有高有低,那麼買鎊是該趁低的時候買,還是趁高的時候買?」

「自然是趁低的時候買。」

「如今是高是低?」

「如今算是低的。」

「既然鎊價低,就該多買一點兒擱在那裏,反正是要用的。盛大人,你說是不是呢?」

一句話將盛宣懷問住了,心裏不免失悔,不該將洋務上的訣竅,輕易教人。雖然這筆購船的經費不由自己經手,但自己經手過別樣向外洋購料的經費,買鎊總是低價高報,而外匯牌價,不用跟銀行查詢,申報上每天登得就有,倘或調帳徹查,弊竇立見,那時要彌補解釋就很難了。

這樣轉著念頭,竟忘掉應該答話。瑞錦山見他發愣,知道自己的話是問在要害上,笑笑說道:「盛大人,我是瞎琢磨,問得大概不在理上。」

「不,不!」盛宣懷這才想起,還該有句話回答:「如果是自己做買賣,照你的辦法,一點不錯。不過公家的事,又當別論。甚麼時候該買鎊匯出去,要看咱們駐外國的欽使,甚麼時候來電報?早匯了去,人家也不肯收的。」

最後一句話不但成了蛇足,而且成了騙小孩的話。彼此交易,買方願早交款,賣方豈有不收之理?瑞錦山陰惻惻地一笑:「洋人買賣的規矩,跟咱們不一樣。」

這一笑,笑得盛宣懷很不自在,不過他的臉皮厚,不會出現慚色,定定神答道:「洋人做買賣,一切照合同行事,遲了不行,早了也不行。再說,既然是拿銀子存在匯豐生息,早買了鎊,白貼利息,也不划算。」

這番掩飾,總算言之成理,再看他從容自若的神態,瑞錦山倒有些疑惑自己的想法,似乎不見得對,因而丟下不談,換了個話題。

「外國銀行的利息怎麼樣?」他問,「是不是比咱們的銀號錢莊要高一點兒?」

「也不見得。」盛宣懷學了個乖,不肯透露確數,「而且存的是活期,比定期的更低。」

「既然如此,貪圖甚麼呢?」

「貪圖他靠得住。還有一層好處──。」話到口邊,盛宣懷突生警覺,真所謂言多必失,心中悔恨不迭。

然而漏洞已經出現,瑞錦山當然捉住不放,「甚麼好處?」

他說:「盛大人也教教我!」

逼成箭在弦上之勢,盛宣懷無法閃避,轉念一想,教他一個乖也好,便放低了聲音說:「洋人做買賣有樣好處,最看重主顧。譬如說,你有款子存在他那裏,不但靠得住不會倒,而且有人去查,他們也不肯透露的。」

「這就是說,誰有款子存在他們那裏,除了本主兒以外,沒有人知道?」

盛宣懷一拍掌說道:「對了!錦山,你行!一點就透。」

「這──,」瑞錦山有些不大相信,「奉旨去查也不行?」

「是的。」

「那不成了抗旨了嗎?」

這話說得嚴重了,盛宣懷有些不安,「不是這麼說,不是這麼說!」他趕緊搖手,「外國銀行,自有他們國度的公使管轄。咱們皇太后的懿旨行不到他那兒,就談不到抗旨。」

「這麼說──。」瑞錦山也縮住了口,他本來想說:「盛大人總也有款子存在外國銀行?」這話要說出來,可能會搞成不歡而散,大可不必。

話雖未說,意思已明明白白地顯在言外,盛宣懷當然不會追問,但很想解釋,自己並無存款在外國銀行。轉念一想,這樣說法,就如俗語所謂「越描越黑」,是很傻的事。

賓主之間,開始出現了沉默。因為一直談得很起勁,忽然有話不投機的模樣,彼此都覺得難堪,也都覺得該打破這一難堪的沉默。

「錦山──。」

「盛大人──。」

兩個人是同時開口,也都同時停住,「錦山,」盛宣懷讓客:「你有話先說!」

「盛大人,我再想跟您老叨教,跟外國銀行借款行不行?」

「當然行!不過要看甚麼人借。」盛宣懷低聲說道:「錦山,是不是你想用錢?」

瑞錦山心中一動。照此光景,只要自己開口,幾千銀子可以穩穩到手,如果打李蓮英的旗號,十倍於此的數目,也是手到擒來。

他的念頭尚未轉定,盛宣懷卻又開口了:「如果你想用錢,我可以替你想辦法,不用花利息。」

「怎麼呢?」

「你要用錢,想來不會多,無非萬兒八千,我想法子在那裏替你挪一挪。電報局在外國銀行裏也存得有款子,利息很微,算不了一回事,我替你墊上就是。」

瑞錦山恍然大悟,其中還有官款私借的花樣。而且盛宣懷的口氣甚大,「萬兒八千」還說不多,那麼多則就是以十萬計了。

「多謝盛大人!」瑞錦山站起來請個安:「等我要用的時候,再來求盛大人。今兒打攪不少時候,該告辭了。」

※※※

醇王是四月二十六回京的。不過早就電奏在先,要五月初一才能覆命,因為此行帶回許多船艦、炮台、船塢的圖說,尚待整理進呈,同時十幾天巡行數千里,見聞極多,關於大辦海軍應興應革事項,亦須通盤籌劃,至少要有三四天的工夫,才能畢事。

不過醇王巡視的經過,慈禧太后不待他覆命,就已明瞭,因為李蓮英亦須覆命。照他的看法,辦海軍根本不須那麼多錢,尤其養船的費用,可以大事撙節。此外也談到北洋衙門氣派之大,以及北洋官員薪俸之優,言下頗有不平之意。

這自然有些過甚其詞,他的意思是要迎合慈禧太后早就存在心裏的一個想法:與其讓你們胡花,不如我自己來花。果然,慈禧太后當時就作了一個決定:早日降懿旨宣示歸政,這也就是決定催促醇王將該興修的禁苑工程,早早完工。

五月初一清早,醇王的復奏遞到,共是一摺一片。奏摺中陳述察度北洋形勢、應建海軍規模及練兵選將,首重人才,所以軍事學堂,必須推廣的大概情形。附片是密保得力的海陸將領,文武人員。慈禧太后看得很仔細,印證了李蓮英的陳述,對於北洋的全盤情勢,已瞭然於胸了。

召見之後,自然有一番獎勉。然後聽醇王口述看操的情形。他拙於口才,一件很熱鬧的事,講得索然無味,遠不如李蓮英的刻畫,來得生動。然而,慈禧太后不便打斷,耐著性子,聽他講完,方始問道:「海軍不過剛剛開辦,照你這一次去看的情形來說,將來還得要有大把銀子花下去。怎麼樣籌款,你跟李鴻章談過沒有?」

「這是一定要談的。辦法是有幾個,不過一時似乎還不宜明示。」醇王答道:「海防新捐,限期將到,看來一定要展限。」

「可以。」慈禧太后答道:「這不妨早早宣示。」

「回皇太后的話,目前因為限期將到,直隸報捐的人很踴躍,如果宣示過早,大家一定會觀望,對北洋的入款,大有關係。」

「嗯!嗯!那就慢慢來再說。」慈禧太后又問,「除了戶部在籌劃的辦法以外,你們還談出點兒甚麼生財之道?」

「李鴻章有幾句話說得不錯,海軍是國家的海軍,北洋的安危,不僅關係京師,也關係海內,所以辦海軍應由各省量力籌款,由海軍衙門通籌運用。這話在眼前似乎言之過早,等將來正式建軍的時候,再請旨分諭各省照辦。」

「既然還早,就不必去談它了。」慈禧太后問道:「李蓮英這次跟你出去怎麼樣?有沒有甚麼不守規矩的地方?你可別瞞著我!」

「臣不敢瞞,也沒有甚麼好瞞的。李蓮英這趟跟臣出去,他的行動舉止,實在是臣想不到的。」

不待慈禧太后動問,醇王便大讚李蓮英如何守規矩,知分寸,尤其是謝絕外客,苞苴不入,那種操守,著實難及。因此,大小衙門的官員,對他不但佩服,而且敬重。

醇王是由衷地讚揚,情見乎詞,一無虛假,最後當然歸結到「頌聖」上面,說北洋官員的議論,無不敬仰皇太后知人善任,法度嚴明,所以派出去的太監,才會這樣守法盡禮。

這對慈禧太后來說,當然是極好的恭維,同時也覺得李蓮英確是可以充分信任的。不過她心裏雖很看重此事,表面卻頗淡漠,聽醇王很起勁地說完,只答一句:「他能懂規矩,就算他的造化。」接下來便談到拆遷北堂之事。

拆遷北堂的交涉,進行得很順利。敦約翰不負使命,說動了教皇,同意拆遷,電示教廷駐北京的代表樊國梁,回羅馬面商移堂的辦法。

這是三月底的事。李鴻章接到敦約翰的電報,便託天津海關稅務司德璀琳,邀約樊國梁到天津會商。移建的地點,原有成議,是在西安門大街路北的西什庫地方。這西什庫又稱西十庫,明朝在這裏設甲、乙、丙、丁、戊、承運、廣盈、廣惠、廣積、贓罰等十庫,專貯絲絹、顏料、油漆之類的什物,及抄家沒入官府的贓物。入清以後,西什庫歸內務府接收,曾經三十多年的封錮,到康熙年間,才略加清點。其地荒僻,而十庫所貯,久成廢物,所以內務府一向棄置不問,正好用來供北堂遷移之用。

照最初所許的條件,朝廷不但要另撥建堂之地,而且要照原來的式樣,代為興建。而戶部及內務府造辦處,都不願承辦這一工程,因為價錢不好開,照實開報,相形之下會顯得正在興修的三海工程,過於虛冒虛濫。如果照一向承辦宮宛工程的例規來開,這樣一座大教堂,工價算它五十萬銀子也不為過,又那裏來的這筆巨款?而況有洋人參預,事事過問,處處頂真,最後必是好處不曾落到,麻煩多得不可勝言,因而都敬謝不敏,推託之詞只有一句:「洋房不會造,天主教堂更不會造。」

這樣就只好折價,讓天主教自己去造了。李鴻章要跟樊國梁磋商的,主要的就是折價的多少。而在談錢之先,還有件更要緊的事,先要說妥,就是北堂的鐘樓,高達八丈四尺,俯瞰禁苑,十分不妥。文宗在日,對此耿耿於懷。同治年間,亦曾多次交涉,希望北堂將鐘樓拆低而一直不得要領,此刻遷堂,自然力戒前失。李鴻章以極堅決的態度告訴樊國梁,為了風水的關係,西什庫新堂的鐘樓,以五丈為度,斷斷不准高出屋脊。

原來以為樊國梁必有難色,那知他竟一口允諾照辦。李鴻章喜出望外,對於折價的數目,手便鬆了,而樊國梁的本意,亦是拿這個讓步,換取實益,所以李鴻章一許二十萬,他意猶不足,一直加到三十萬,仍舊要再添五萬。

就在這時候,醇王到津,李鴻章向他請示,照三十五萬兩定議,訂立了合同五條。

醇王此刻要面奏的,就是五條合同的內容。他特別提到第五條,規定北堂所收集的「異方珍禽異獸」,一切古董,以及傳教唱詩所用的風琴、喇叭等等,經李鴻章力爭,樊國梁終於不得不答應,「全數報效」,載明在合同以內。這些東西,價值不貲,折算扣除,給價實在不到三十五萬銀子。

「總而言之,這一次仰賴皇太后的鴻福,交涉極其順利。避過法國,直接跟教廷接頭,這個宗旨,定得很高明。」醇王很興奮地說,「國運否極泰來,如今軍事、洋務,都有起色,臣與李鴻章內外支持,勉圖報稱,總算有了一點結果。不過,臣的才具短,總要求皇太后時時教誨。」

聽了醇王這番表功的話,慈禧太后少不得有一番嘉勉,然後又將話題拉了回來:「北堂甚麼時候遷移呢?」

「從明年正月初一起,以兩年為限,遷移完畢。」醇王答道:「新堂地基,預備十一月裏交,動工要在明年,因為今年西北方向不宜破土。」

「風水是要緊的。」慈禧太后急轉直下地問:「北堂遷移,已經定議了,那麼三海工程甚麼時候可以完呢?」

「這──,」醇王遲疑著,「要看工款來得是不是順利?」

「這話我就不明白了!如果工款來得不順利,工程就擱在那兒,老不能完工了?」

話中有責備之意,使得醇王微感不安,急忙答道:「臣所說的順利不順利,也不過進出幾個月的工夫。三海工款總計一百八十多萬,責成粵海關籌一百萬,是個大數,到現在為止,報解到京的,不過十幾萬。眼前要發放的,就得三十多萬。欠下商人的款子,工程就不便催,因為內務府催工程,商人就要催款。臣估計至遲明年冬天,總可完工。」

「刮西北風的時候,就得回宮了,明年冬天完工,不就等於後年夏天完工嗎?」

醇王心想不錯,歷來的規矩,春秋駐園,夏天如果不是巡幸熱河,也是住園,唯有冬天在宮裏。三海工程在冬天完工而不能用,閒置在那裏,反要多花人工費用,細心照料,這是甚麼算盤?

轉念到此,不假思索地說了一句:「臣准定催他們明年夏天完工。」

「那還差不多!」慈禧太后的聲音和緩了,「可是,催工就得催款,那又怎麼著呢?」

「臣盡力張羅就是。」

「你也不必太勞神!」慈禧太后體恤地說:「北洋不是有款子存在外國銀行生息嗎?先提三十萬來用好了。」

「那筆款子,是要付船價的──。」

「怕甚麼?」慈禧太后不耐煩了,搶白的聲音很大,「等粵海關的款子一來,不就歸上了?上百萬銀子擱在洋人那裏,不但生不了多少息,說不定還給人挪用了呢!」

醇王不知道慈禧太后的話是有根據的,只當指責海軍衙門有人挪用造船經費,極力申辯,決無其事。慈禧不便透露消息來源,只說了句:「外面的事你不大明白,照我的話做,沒有錯兒。」

醇王自然不敢違拗,行文北洋衙門,借款三十萬兩。李鴻章接到咨文,大為高興,因為預定向英德兩國訂造的四條鐵甲快船,本有二百四十八萬兩銀子,存在匯豐銀行,陸續結匯兌付,現在還剩一百萬兩,原可夠用,那知駐英駐德的公使劉瑞芬、許景澄一再來電,不是增添設備,就是材料漲價,要求增加款項,計算之下,還差八十萬兩。正愁著無法啟齒時,有此一道咨文,恰好附帶說明,解消了一大難題。

不過三十萬兩卻還一時不能解京,當初與匯豐訂約時,有意留下騰挪的餘地,規定提銀在一萬兩以上時,須早一個月通知。所以這筆款子,要到六月中旬才能解送海軍衙門。

※※※

六月初五,皇帝奉慈禧太后移居寧壽宮,因為三大殿及東西六宮各處的溝渠,要徹底修理之故。寧壽宮在大內最東面,乾隆三十七年開始興修,預備歸政以後,作為頤養之處,一直修建了十四年才落成。佔地約當整個內廷的四分之一,其中規模,完全仿照內廷各正宮正殿。大門名為皇極門,二門名為寧壽門,等於乾清們,門內皇極殿,規制如乾清宮,殿後的寧壽宮,跟坤寧宮一樣,也有祭神煮肉的大鍋,吃肉的木炕以及跳神的法器等等。

寧壽宮後門是一條橫街,正中一門叫做養性門,門內養性殿,跟養心殿相仿,所不同的是有奉佛的塔院與坐禪之處,現在作為皇帝的寢宮。

慈禧太后所住的是樂壽堂,在養性殿之後,原是高宗的書齋。此外還有三友軒、頤和軒、隨安室、如亭、導和養素軒、景祺閣等等亭台樓閣。景祺閣之後,就是寧壽宮的後門貞順門,有三間寬的一個大穿堂,還有一口極深的井,井水甘冽非凡。

這座宮觸發了慈禧太后的許多想像,一几一椅,一草一木,都使她想到,是當年高宗歸政後,盤桓摩挲過的。八十多歲的太上皇,五代同堂,五福駢臻,雖說是天下第一位福氣人,然而頭童齒豁,想玩也玩不動了。不如及今未老,早早歸政,可以多享幾天清福。

因此在移居寧壽宮的第六天,便打定了主意,這天召見醇王,特地傳諭,皇帝也入座。

這是極大的例外。由於醇王與皇帝是父子,禮節上有所不便,所以召見醇王時,皇帝向不在座。這天忽然在養心殿相見,醇王一時有手足無措之感,不過稍微想一想也就不礙,皇帝雖坐在御案之前,而慈禧太后卻坐在御案之後,醇王跪在兒子面前,只當跪在慈禧太后面前就是了。

「皇帝今年十六歲了,書也讀得不錯。」慈禧太后說道:

「我想明年正月裏就可以親政了。讓我也歇一歇。」

醇王大為詫異,不知道慈禧太后怎麼想了一下,會有此表示?

這是不容遲疑的事,醇王立即跪了下來,高聲說道:「請皇太后收回成命。」然後便一面想理由,一面回奏:「時事多艱,全靠皇太后主持,皇帝年紀還輕,還挑不起這副擔子。再說,學無止境,趁現在有皇太后庇護,皇帝甚麼都不用煩心,扎扎實實多唸幾年書,將來躬親庶務,就更有把握了。照臣的想法,皇帝親政,至早也得二十歲以後。請皇太后為社稷臣民著想,俯從所請,想來皇帝亦感戴慈恩。」

他說到一半,就已想到了一個主意,所以膝行而前,接近皇帝,此時便拉一拉龍袍,指一指地上,示意皇帝跪求。

皇帝正在困惑疑難之中。慈禧太后的宣示,在他亦深感意外,然而他並未想到應該請「皇額娘」收回成命。從小養成的習慣,凡有慈命,只知依從。所以聽慈禧太后說要歸政,心裏惴惴然、茫茫然地有些著慌,怕自己一旦親裁大政,不知如何下手?

等聽見醇王的回奏,才知道自己錯了,但卻不知應作何表示?現在是明白了,要跪下來附和醇王的說法,力懇暫緩歸政。

於是他站了起來,轉身跪在御案旁邊說道:「醇親王所奏,正是兒子心裏的話。兒子年輕不懂事,社稷至重,要請皇額娘操持,好讓兒子多唸幾年書!」說完,磕一個頭,依然長跪不起。

「你年紀也不小了!順治爺、康熙爺都是十四歲親政。」慈禧太后轉過臉來,對醇王說:「垂簾本來是權宜之計。皇帝成年了,我也該歇手了。你們也要體諒體諒我的處境才好。」

「皇太后的話,臣實在汗顏無地。總是臣下無才無能,這幾年處處讓皇太后操心。目前政務漸有起色,正是由剝而復的緊要關頭,總要請皇太后俯念天下臣民之望,再操持幾年。」

「我的精力亦大不如前了。」慈禧太后只是搖頭,「好在皇帝謹慎聽話,如果有疑難大事,我還是可以幫他出個主意。至於日常事務,皇帝看摺看了兩三年,也該懂了。再有軍機承旨,遇到不合規矩的地方,讓他們仔細說明白,也就錯不到那裏去的。總而言之,這件事我想得很透徹。你跪安吧,我找軍機來交代。」

醇王無法再爭,他為人老實,亦竟以為無可挽回,所以一退出養心殿,立即關照太監分頭請人,御前大臣伯彥訥謨詁與克勤郡王晉祺,慶王奕劻和三位師傅翁同龢、孫家鼐、孫詒經到朝房來議事。

被請的人到了五個,伯彥訥謨詁已經回府。醇王說知經過,問大家有何意見?兩王面面相覷,因為不知道醇王的意思如何,不敢有所表示。翁同龢卻是看事看得很清楚,為醇王著想,應該再爭,所以開口說道:「這事太重大!王爺應該帶領御前大臣,跟毓慶宮行走的人,見太后當面議論。」

「很難!」醇王答道,「皇太后的意思很堅決。且等軍機下來再說。」軍機只來了一個禮王世鐸,一進門手便一揚,不用說,上諭已經擬好了。

「沒有法子!」世鐸苦笑著,「怎麼勸也不聽,只好承旨,已經請內閣明發了,這是底稿。」

於是傳觀上諭底稿。親政的程序是仿穆宗的成例,以本年冬至祭天為始,躬親致祭,親政典禮由欽天監在明年正月裏選擇吉期舉行。

「事情要挽回。」翁同龢看著醇王說,「請王爺跟軍機再一起『請起』,痛陳利害,務必請皇太后收回成命。」醇王躊躇著,無以為答,遲疑了一會才說:「養心殿的門,怕都關了。算了吧,另外想辦法。」

「萊山倒有個主意,」禮王說道,「上一個公摺,請皇太后訓政。」

這是仿照乾隆內禪以後的辦法,凡事稟承慈禧太后的懿旨而行。慶王奕劻首先表示贊成:「這個辦法好。」

「我看亦只有這個辦法了。」醇王說道:「上公摺先要會議,明天總來不及了,後天吧!」

翁同龢認為請皇太后訓政,不如請暫緩歸政,比較得體,但已經碰了兩個釘子,不便再開口。回家以後,通前徹後想了一遍,決定另外上摺。

※※※

在適園,醇王亦在召集親信密商,應該單獨上摺。情勢很明顯的擺在那裏,皇帝親政,一切都不會變動,唯一的例外就是醇王,再不能像現在這樣從海軍管到三海的工程了。

因此,歸政的懿旨,亦可以看作不願醇王再問政事的表示。果真如此,自己就不宜奏請暫緩歸政,但皇帝一親政,要將所有的差使都交了出去,亦實在有些不能割捨。平生志向,就是步武祖宗,恢復入關之初的那一番皇威雄風,如今海軍剛辦,旗營亦正在徹底整頓,正搞得興頭的當兒,倒說因為兒子做皇帝,裁決大政,反不暢行平生之志,想起來實在不能甘心。

他只是不甘心,而跟他辦事的卻是不放心。第一個就是立山,得到消息,如見冰山將倒,忐忑不安。很想找到李蓮英探一探底蘊,卻又因宮門已經下鎖,無法交通,唯有趕到適園,見了醇王再說。

※※※

醇王剛找了孫毓汶、許庚身在商議如何上摺?聽得侍衛傳報,立山來見,倒提醒了他一件事,海軍衙門的經費,好些移用到三海工程上去了,一旦交卸,這筆帳如何算法?

「我不瞞你們兩位,海軍經費借給奉宸苑的不少,這些帳目不足為外人道。總要想個辦法,不能讓皇帝為難才好。」

醇王拙於言詞,但這最後一句話,卻說得似拙而巧。他的意思是,修園移用海軍經費,底細如為外界所知,必有言官說話。而這是奉懿旨辦理,皇帝既不能違慈命論究其事,又不能不理言官的糾參,豈不是左右為難?

孫毓汶和許庚身默默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後是許庚身開口:「最簡捷的辦法,莫如王爺仍舊管海軍。說實在的,亦真非王爺來管不可,不然有那位能凌駕李中堂而上之?」

「星叔說得是!」孫毓汶附和,「王爺無須避此小嫌。」

「嫌是不小。」醇王說道,「似乎不能自請,過天我的摺子一抄發,字面上不好看。」

「那容易。」許庚身立即接口,「加一個附片好了!原摺發到軍機,把附片抽下來,不發抄就是。」

醇王想了一會,表示同意:「那就費兩位的心了,就請在這裏替我擬個稿子。附片上只說等海軍辦成一支就交卸。」

「請星叔命筆。」孫毓汶說,「我已擬了個王公大臣的公摺,怕思路撇不開,意思犯重了倒不好。」

「那一位都可以。」醇王起身說道,「失陪片刻,去去就來。」

醇王抽身到別室去接見立山。一見面先就告訴他,決定在親政以後,仍舊掌管海軍。這是顆定心丸,立山鬆了口氣,神態頓時不同,腦筋也很靈活了。

「原該如此。不過我倒要請示七爺,將來一切工程上的事務,到要請旨辦理的時候,是跟皇太后請旨,還是跟皇上請旨?」

「啊!不錯。我倒沒有想到。」醇王失聲而言,「我自然不能跟皇帝請示。」

「尤其是宮裏的事,更應該跟皇太后請旨。」立山緊接著他的話說,「這就好比人家大家一樣,少爺成年了,自然要接管外事,不過大小家務,總得聽老太太的。七爺,你說我這比方呢?」

比方得一點不錯。醇王想起小時候的光景,那時的老太后是仁宗的側福晉鈕祜祿氏,仁宗即位,封為貴妃。宣宗的生母孝淑皇后,嘉慶二年駕崩,太上皇以敕令命鈕祜祿氏繼位中宮。宣宗即位,尊為恭慈皇太后。這位太后風裁整峻,雖為宣宗的繼母,卻如嚴父,宮中大小事務,宣宗一定秉命而行,偶然違忤慈命,惹得恭慈太后生了氣,宣宗往往長跪不起。

醇王想到他的這位祖母,立刻便有了一番意思,急急又回到原處說道:「星叔,慢點,慢點,話要這麼說──。」

等他說明白了,許庚身將已擬了一半的稿子細看了一遍,便又加了一段,同時改了事由,原來只論治國,現在兼論齊家,說是「宮廷政治,內外並重,敬擬齊治要道,仰祈慈鑒」。

「說得好!」醇王一看便大讚,接下來再讀正文,前一段是敷陳皇太后的功德,由兩宮垂簾,「外戡寇亂,內除權奸」

接到「同治甲戌,痛遭大故,勉允臣工之請,重舉聽政之儀」,筆尖輕輕一轉便到了「自光緒辛巳以來」,那是光緒七年,慈安太后暴崩以後,「我皇太后憂勤益切」,就專門恭維慈禧太后了。

這一段話的主要意思,是建議等皇帝到了二十歲,再議「親理庶務」。下面使用「抑臣更有請者」的進一步語氣,談內治的齊家之道,說將來皇帝大婚後,一切典禮規模,固有賴皇太后訓教戒飭,就是「內廷尋常事件,亦不可少弛前徽」。接下來的兩句話,說得非常切實。

這兩句話是:「臣愚以為歸政後,必須永照現在規制,一切事件,先請懿旨,再於皇帝前奏聞。」為的是「俾皇帝專心大政,博覽群書,上承聖母之歡顏,內免宮闈之劇務。」最後特別表明:「此則非如臣生長深宮者,不能知亦不敢言也。」

執筆的許庚身,真能曲體醇王內心的委曲,抓住了全局的關鍵。話說得很直率,也很有力,一方面破除了慈禧太后心中最微妙曲折的疑忌──深恐醇王以「太上皇」的身分攬權。「永照現在規制,一切事件,先請懿旨,」就是表示,如果有「太上皇」,是在御苑頤養的慈禧太后,而非在適園養老的醇親王。

另一方面是明白規定了皇帝,至多過問國事,不能干預「家務」。這樣,凡有宮廷興工事件,就可以直接請懿旨,不必理會皇帝的意思。

※※※

第二天上午,醇親王跟軍機大臣、御前大臣、毓慶宮的三位師傅,分別見面,將上摺籲請慈禧太后繼續掌理大政一事,作了一個規定:一共上三個摺子,醇王以「生長深宮」的身分,單銜建言。王公及六部九卿由禮親王領銜上公摺,請慈禧太后再訓政數年,「於明年皇上親政後,仍每日召見臣工,披覽章奏,俾皇上隨時隨事,親承指示。」

再有一個摺子,就是翁同龢的底稿,由伯彥訥謨詁領銜,作為御前大臣及毓慶宮師傅的公摺。他們是側近之臣,見聞較切,所以立言又別是一種法度,列舉三個理由,認為皇帝還未到可以親政的時候。

第一個理由是說皇帝雖然天亶聰明,過目成誦,然而經義至深,史書極博,講習之事,猶未貫徹;第二個理由是說國事至重亦繁,軍機處的章奏諭旨,固然已奉命抄呈一份,請皇帝見習講解,但大而兵農禮樂,細而鹽務、海關、漕糧、河運,那能一一明瞭?批答之事,還待講求;第三個理由,其實並不重要,是說皇帝的滿洲話還沒有學好。滿蒙章奏,固然有用所謂「國書」的,可是稍涉重要的章奏諭旨,都用漢文,所以滿洲話不能聽、不能說,實在沒有關係,不過總也是一個理由。

在此三個理由之下,所建議的不是訓政,而是暫緩歸政。翁同龢所以如此主張,自然是有深意的,稍微想一想,就可以知道,是表明責任,所謂「典學有成」,任何人都可以這樣恭維,唯獨毓慶宮的師傅不能說:皇帝的書唸得很好了,經天緯地,足以擔當任何大事。

再深一層的意思是,寧可遲幾年親政,而一到親政,大權獨攬,乾綱獨斷,再不須慈禧太后插手。這就是他所謂「請訓政不如請暫緩歸政為得體」這句話後面的真意。

然而這層深意,沒有人能理會,即令有人能領會,亦不敢說破。所以照形勢去看,是訓政的成分居多。

這三個摺子在慈禧太后看來,是意外亦非意外。她早料定臣下就為了尊崇皇太后的禮節,也一定會有再請她垂簾幾年的請求,而且李蓮英早有立山等人傳來的消息,王公大臣無不認為皇帝尚未成年,未到親裁大政的時候,預備公摺籲請,所以不算意外。

覺得意外的是醇親王的態度。原以為他會奏請暫緩歸政,不想竟出以訓政的建議,而且「永照現在規制,一切事件,先請懿旨,再於皇帝前奏聞」這兩句話,等於說是訓政永無限期。這是醇王表明心跡,他永遠不會以皇帝本生父之尊,生甚麼妄想。用心很深也很苦,倒不能不領他的情。

不過她最注意的,卻是翁同龢草擬的那個奏摺。反覆玩味,看出具名在這個摺子上的人,與具名在禮王世鐸領銜的摺子上的人,主張並不相同。在御前大臣與毓慶宮的師傅看,請皇太后暫緩歸政,是有限期的,「一、二年後,聖學大成,春秋鼎盛,從容授政」,這「一、二年」就是限期,而不提訓政,也就是表示:一到歸政,大權應歸皇帝獨掌,皇太后不宜再加干預。

瞭解到此,慈禧太后不免心生警惕,燈下輾轉思量,總覺得這一兩年,得要好好利用。果然能在這一兩年中,完成自己的心願,又能教導皇帝成人,同時設法定下一重很切實的禁制,不讓醇王在任何情況之下成為太上皇,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歸政了。

主意是打定了。但茲事體大,想起「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的成語,要找心腹來問一問,看看有失算的地方沒有?這個心腹自然是李蓮英,「你說呢?」她問,「是暫時不歸政的好,還是訓政的好?」

「這些大事,奴才不敢瞎說。」李蓮英答道:「不過奴才在想,從古到今,皇上總得聽老太后的話,兒子漫不過娘去,就算歸政了,不訓政了,老佛爺有話交代,皇上不敢不遵。再說,皇上也孝順,有甚麼事也一定會奏稟老佛爺,聽老佛爺的意思辦。」

「若能這個樣子,還說甚麼?」慈禧太后淡淡地說,「就怕人心隔肚皮,誰也摸不透,母子假的,父子才是真的。你說你是聽真的,還是聽假的?」

「奴才不問真假,只問良心。」李蓮英答道,「皇上四歲進宮,老佛爺親手撫養成人,讓皇上繼承祖宗基業,真正是天高地厚之恩。要講真,當皇上才是真,要講親,那裏還有比十二年天天見面的來得親。」

「你這話倒也是。皇帝如果認不清這一層,就天理不容了。」慈禧太后緊接著問,「萬壽山的工程,如果即刻動工,得要多少時候才能成功?」

「總要兩年工夫。」李蓮英說,「等奴才明天去問了立山,再來跟老佛爺回話。」

「不必問了。只告訴他就是,馬上預備起來,一定得在兩年以內辦成。」

「是!」李蓮英又接一句:「悄悄兒預備?」

這是暗中點一句,是不是要讓醇王知道?慈禧太后好半天不作聲,最後終於下了決斷:「我來關照七爺。」

有這句話,李蓮英便可以直說了,「七爺一定遵懿旨。不過讓七爺辦事,最好先替他把道兒畫出來。」李蓮英放低了聲音說:「萬壽山的工程一動,就先得有幾百萬銀子擺在那裏。」

「幾百萬!」慈禧太后皺眉了。

「其實也不難。」李蓮英說,「一條船就是兩三百萬銀子,不過少買兩條船而已。」

這一下提醒了慈禧太后。不久以前嚴飭各省認籌海軍經費,兩江、兩廣,必有巨款報效,因而自語似地說:「得結結實實催一催,等錢到了好辦事。」

李蓮英知道她指的何事。接口說道:「等各省報解到京,總要年底了,怕耽誤了正用。」

「那,」慈禧太后愕然相問:「那怎麼辦?」

「奴才在天津的時候聽說,洋人相信李中堂,只要他肯出面借,一兩百萬不過一句話的事。」

「喔!李鴻章有這麼大的能耐?」

「是!老佛爺重用他,洋人自然就相信他了。」

這無形中的一句恭維,聽得慈禧太后心裏很舒服,「我當然不便跟李鴻章說,讓七爺去跟他想辦法。」她又問:「此外,看看還有甚麼來路?」

「大宗款子總要到明年下半年才用,眼前能有一百萬銀子,加上內務府跟木廠的墊款,工程可以湊合了。至於明年下半年要用的工料,奴才倒想得有一處款項,可以挪動──。」

「噢!」慈禧太后大感興趣,揮一揮手打斷他的話:「你先別說,讓我想一想。」

這當然是一筆大款,而且也不是經常歲入之款。歲入大宗經費,無非關稅、地丁,都歸戶部支配停當,決不能挪動。

慈禧太后凝神思索,終於想到了。

「你是說大婚用款?」

李蓮英陪著笑說:「真正是,甚麼事都不用想瞞老佛爺!」

「這倒是一條生財大道。」慈禧太后很高興地說:「大婚還早,款子不妨先籌。不過──。」她沉吟著沒有再說下去。

話雖未說完,她所顧慮的事,卻是可想而知的,挪動不過暫借,拿甚麼來歸還?這一層李蓮英是早就跟立山算計好了的,所以此時從容不迫地答說:「其實修園子也是為大婚。尋常人家娶兒媳婦,少不得也要粉刷粉刷,添蓋幾間屋子甚麼的。何況是皇上的大婚?將來這些帳,自然是並在一起來算!」

這就是說,借大婚為名,籌款來修園子。這個移花接木的辦法,名正言順,比移用海軍經費是冠冕堂皇得太多了。

「說得一點不錯。」慈禧太后越發高興,「現在先別忙,我自有道理。反正將來是你『總司傳辦事件』,一切都好辦。」

慈禧太后到這時候才算徹底瞭解整個利害關係,統籌全局,很精明地駁了世鐸和伯彥訥謨詁分別領銜的摺子,卻准了醇王的奏請,先將內廷事務的全權,抓在手裏。至於訓政數年,三勸三讓,還得要有一番做作。

然而誰也不敢認定她是做作,只覺得她歸政的意思極其堅決,真有「倦勤」的模樣。因而群情惶惶,頗有國本動搖的恐懼,王公大臣紛紛集議,決定再上公摺。

這些情形看在翁同龢眼裏,痛心極了!因為明明有皇帝在,何須有這等「國不可一日無君」的惶恐?說來說去,只為皇帝難當重任,大家才覺得少不了慈禧太后。這是當師傅的人的恥辱,然而誰又能體味得到當師傅的人,有著如俗語所說的「恨鐵不成鋼」的心情?

巧的是,這天在毓慶宮為皇帝講歷朝實錄,正好遇到聖祖幼年誅鰲拜,未成年便親政那一段。翁同龢一時感觸,極力陳述時事艱難,為君之責甚重,苦勸皇帝振作,講到一半,悲從中來,竟致涕泗交流。

皇帝聽太監說過:李鴻藻為穆宗授讀時,有一次苦諫勿嬉遊過度,亦是聲淚俱下。穆宗將書上「君子不器」那句話,用手指掩住最下面的兩個「口」字,讀來便成「君子不哭」,因而使得師傅破涕為笑。自己沒有這樣的機智,更沒有這種在師傅傷心之時還能開玩笑的心情,而且也沒有甚麼話可以安慰師傅,所有的亦只是兩行清淚。

這一下讓翁同龢深為不安,亦深為失悔,天子垂淚,豈是等閒之事?所以趕緊站起身來,肅然相問:「必是臣的話說得重了?」

「不與你相干。」皇帝搖搖頭說:「我恨我自己。」

「皇上這句話錯了!萬乘之身,係天下臣民之殷望,至貴至重,怎麼可以輕易自責?」

皇帝默默半晌才答了句:「你不明白我心裏的事,我亦沒法跟你說。」

這是皇帝心中有委屈,而且可以猜想得到,必是宮闈骨肉之間的隱衷。毓慶宮耳目眾多,翁同龢不敢多問,只覺得不管為皇帝還是為自己,都必須設法將皇帝的那句話,掩飾一番。

於是他很快地看了看侍立在門口的太監,長春宮派來,名為照料,其實監視的總管太監王承南,然後略略提高了聲音說:「皇上的心事臣知道,必是因為皇太后不允訓政之故。臣下環請,未蒙恩准,不如皇上親自求一求,皇太后心有不忍,或者倒肯俯允。」

「這幾天,也求過好幾次了。」

「皇上再求!務必請皇太后回心轉意,才能罷手。」

「好!我再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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