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还年轻嘛!”
女人俯看著疾风之介的脸,那双正在卸武器的手突然停了下来,而后喃喃说道:
“要我救你吗?”
瞄了疾风之介一眼,女人又开口说道,跟著便哈哈地笑了起来。在疾风之介听来,这笑声倒像是忽地从四周的树丛间流泄出来一般。这种没有节奏感的笑法,实在不像出自抱著自己的女人之口。一会儿,笑声也凌空而去,仿佛和女人不相干似的。
“要我救你的话,倒也无妨啦!不过要是想死,我会干干脆脆送你上西天!”
疾风之介感到一阵异样的战栗。这声音确实奇特。清澈得像恐吓也像同情。
女人将疾风之介放下,突地站了起来,背后垂著一头长而丰沛的头发。盯了躺在脚边的疾风之介一眼,女人便默默地离开了。
一会儿,一阵急乱的脚步声愈传愈近。突然间,
“就这家伙吗?”这声音听来很是粗哑,仿佛是个老人。紧接著,疾风之介的肩被人用赤脚丫狠狠地踢了一脚。横躺著的疾风低哼了几声。
“死定了!”粗哑的声音说道。
“谁来把他杀了吧!只是抢东西的话,算不得什么好汉!怎么说这也算是功德一桩嘛!”
疾风之介想坐起来。但却只能想,身子是一动不动。他可不愿意就这么白白地死在这种地方。可是却喊不出声来。
“好!”
有个声音说道。一瞬间,似乎有人拔起刀,刀身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旋即,疾风之介的眼前闪出一个亮晃晃的东西。
疾风之介挣扎著,睁著双眼仰望围著自己的几个男人。这些人个个看来都像是野武士,各作各的装束打扮,而且看上去十分凶恶。疾风之介睁大了眼睛瞪著抓著刀的男人。这时,空气中充斥了不安和憎恶,令人为之胆寒。
“等等!”
是刚刚那位女子清澈的声音。
“爹,我们还是把他带走吧!”
“无聊!”
粗哑的声音说道。
“他会逃到这儿来,一定是很想活命,而且就受这么点伤而已,他的武功应当不弱才是。”
女人说罢,没有人接腔。过了一会,
“好吧!救他吧!或许用得上也不一定。”
粗哑的声音缓缓地应道。
随即有个声音说道。
“这可危险哩!也许我们会在半路上就把他丢进湖里去呢!算了,先抬再说吧!”
接著,有三、四个人低声咕哝著。这时,疾风之介的头脚被人分头抱著,从地上抬了起来。动作很是粗暴。
尽管全身疼痛异常,在半梦半醒之间疾风之介仍可感觉到自己正被抬著,往某个地方行去。月亮被遮住了,不时地有树枝刮过他的脸。
不知行了多久,直到自己的身子底下仿佛有水,身旁尽是在水中行走的脚步声。
跟著,疾风之介被抬至一条船上,靠近船头的地方。
冷风不停地吹著,鱼儿不时地跃出水面似的声响就在耳边。当久久被云遮住的月亮破云而出时,疾风之介知道自己正躺著的这条船已经开始划行了。
没有人开口说话。就连摇桨的声音也仿佛在尽量压低著。
这时,身边传出鼾声。之后,像是说好了似的,鼾声此起彼落。怪的是疾风之介也渐渐感到一股安全感,跟著便沉沉睡去。
不知经过了多久的时间。
疾风之介醒了过来。仰躺著的他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块位于上方、和自己的脸距离仅约二尺的岩石表面的肌理。石上覆著厚厚的青苔,仿佛就要滴下水一般。而不止数棵的羊齿植物则自苔面垂下,几乎碰上他的脸。四周微暗。
些微的亮光从他的右手边流泄出来。他想移动身子,较几刻前,身子是好动了些。但这时,他才发现武器已全被卸下,肩到胸的部位也全扎了白布。抬起右手一看,表皮上似乎给上了草药,涂了青色的汁液,凑近鼻子一闻,有种刺鼻的野草味冲鼻而来,大约是在他不省人事时,全身的伤就已经被处理过了。
从流泄出光线的右手边看来,这儿似乎是湖上的一个岩洞,就位在某个岛后面。绵延三、四丈的岩石罩成一段黑暗的空间,尽头便是一个半圆形的开口,开口处展现的是一片阳光闪烁的水面。水面无波,但却像撒满了鱼鳞似的亮晶晶地。除此以外,看不见什么别的。只有一小片天,一小片海,以及仿佛正午的阳光。
疾风之介努力地抬起头来。最后总算稍稍地抬了起来,这才环视了自己躺著的这只船一周。没有人在。只有一大堆武器从自己的脚边堆到船头。
有几十把刀、几扎矛、还有铠甲。
原以为没有人在,没想到堆著武器的那头居然有了动静。露脸的是个女人。
“你醒啦?没被杀掉,还算不错吧?”
是记忆中那清澈的女声。
由于微暗的关系,无法将女人的脸看个仔细,但洞口的光照在她半边脸上,看来相当白皙。这个时候,疾风之介依然觉得她是个美人。
“要上哪儿去?”
疾风之介头一回开口问道。他没料到自己竟然还能出声。
“那就得看我们啰!因为你这条命已经是我们的了。要杀要剐是我们的自由。你能活下去就算不错了。”
“要上哪儿去?”
疾风之介又问道。
“啰嗦!要到比良山里去啦!”
原来如此,疾风之介心想。
想来一定是为了避人耳目,所以白天里船就躲在洞里,晚上趁著夜色,才沿著琵琶湖畔划行。
“不是还有很多人吗?”
“大伙儿都在岛上睡午觉啦!他们受不了这里的暗。”
女人站起身,随即以十分温柔的语气问道:“要吃东西吗?”跟著又递出一只碗来。疾风之介这才突然感到一阵原已忘了的饥饿感。
这时,咻地传来一种奇特的声音。
“洞外的风真大!”女人说道。听女人这么一说,疾风之介才恍然大悟这原来是风声。定睛一看,洞口那半圆形的风景也已经和适才所见大不相同。海面上起了三角浪,而且水花飞溅,仿佛是被旋风卷起似的。一会儿,洞里似乎也涌进了大浪,船身大大地摇荡起来。
“所以我才讨厌秋天的!”
女人说道。
“为什么讨厌?”
疾风之介模仿女人的口气问道。
“看你年纪轻轻地,问话倒挺傲慢的嘛!因为呀!我讨厌台风。比良山上的风就是能吹到这儿来。”
疾风之介感到有些晕眩,于是闭起双眼。船身则始终摇晃不止。
※※※
二
镜弥平次遭五花大绑,又给推倒在松树下。强风吹过他脸上,夹带著些砂石。
从小谷城出走,这已是第三天了。被太阳晒了一整天,加上又黏了些砂石,原本就长得一副阿修罗面孔的弥平次,三天下来更是惨不忍睹。
一如前天、昨天,在太阳下山时,就看到一个武士爬上丘陵的缓坡,向这儿走来。是一个相当令人憎恶的年轻武士。
一走近,武士便说道。
“怎么样?决定了吗?”
弥平次对他视若无睹,硬是闭嘴不说话。
“这家伙可真顽固哪!快答话呀!”
武士用脚踩住弥平次的脸。
“今天你要是不答应加入我们的话,你就活不过明天早上了。本来你早就该被处死的,还不都是为了将军一时兴起,你才能活到今天。如果连这点福气都不懂,那可真是太傻了!”
不知是因为讨厌弥平次给他添了麻烦,或是这个特别受到上头眷顾的浅井的老残党让他感到憎恶,武士的口气恶狠狠地。
弥平次则压根儿没把武士的话听进去。他只希望早日一刀解决了算了。甚至有些恼火事情为什么还这样拖拖拉拉的。
什么活命?什么加入?简直是莫名其妙。当小谷城失陷时,自己这条命就该一起赔上了,绝没料到会出了意外,以至于活得如此不光彩,想起来就觉得惋惜得不得了。没想到求死还得如此费事。
和十天前,甚至于一个月前一样,小谷城出现在东南方,几个城楼上徐徐地飘过秋天的白云。城是没变,然而城里应该已经没有他认识的人了。而一部分的织田军则挟著胜利者的馀威留在那儿。
年轻武士说将军是一时兴起。弥平次并不知道这位将军究竟姓啥名谁。没有知道的必要。弥平次也不明白自己是什么地方教一个敌军的将领看上的。
弥平次忽地抬起头,看著武士。
“干嘛不杀我?”这一天,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脸啦!”
“什么?”
“脸呀!就是因为你这张伤痕累累的鬼脸呀!”
穷极无聊之馀,年轻武士又一脚踩住弥平次的脸。
“将军大约是想拿你这张脸来炫耀一番吧!真傻!真好事!”
说著,踏在弥平次脸上的脚又使了把劲。
尽管如此,弥平次似乎仍无关痛痒似的,只是轻闭双眼,任由武士侮弄。他扭著脖子,躺在地上,心里想的却是别的。
就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脸已经是惨不忍睹了。虽说生就一张凶脸,但还可以算是普通的长相。自从在姊川之战受了两次伤之后,模样就大不如前了。两年来,不知为了什么,一边脸上长出痘子,实在难看极了。
长政公和久政公也不挺喜欢我这张脸。有时,到他们面前时,两人都把脸别开,显得十分不愉快。
可是,却有傻子想拿我这张脸去炫耀!弥平次突然高声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武士说道。
“我这张脸可是浅井的,是小谷城的。那傻子到底是谁?”
跟著,弥平次眯著眼,出神地望著夕阳馀晖下的城楼,心想,我必须快点儿死!然而,从外表看来,弥平次的那张脸上却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吃!”
说著,一如昨天和前天,武士又把饭团丢到躺著的弥平次的脸旁。
然后,又如昨天和前天,
“只能松开手上的。”
说著,就解开了被五花大绑的弥平次手上的绳子。
和昨天、前天一样,弥平次将已松了绑的两手摊在地上,恢复了知觉,便拿起饭团放进嘴里。既然必得要活到被杀为止,就没有必要饿肚子。只要一想到饿死的惨状,弥平次就打哆嗦。要死,也总得血花四溅,首级狠狠地飞出几尺外才成。
给我,我就吃!从第一天到今天,弥平次已经在同一个地方塞了六个饭团进肚子了。
可是今天的弥平次,在伸手抓住饭团的一刹那,却突然抬头看了武士一眼。前两日并不曾有过这动作。这时,想重获自由的念头突地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的脑海。他奇怪在这之前自己怎么没有想到。
弥平次缓缓地把沾了泥的饭团送进嘴里。
“快吃!”年轻武士俯看著弥平次,一边说道。
但弥平次仍旧缓缓地嚼,让手尽量休息。吃完两个饭团后,他便说道:“绑上吧!”
年轻武士蹲著,正待要将手放到弥平次叠成十字的两手上头时,弥平次迅速地抓住他的手。格斗时,一如往常,他一面低哼著,一面将武士的身子拉过来,两人缠在一起,在地上打了一两个滚。由于脚还未松绑,弥平次更因此而骨折。跟著,弥平次用两手掐住武士的脖子。盯著对方的脸,他一边咆哮,一边加紧使力。
武士突然没了力气,瘫软了下去,弥平次让他从手边滑下。然后,弥平次喘著气,仰躺了好一会儿。
最后,弥平次总算坐起身来,拿武士的刀将捆住自己下半身的绳子给解开。
这是四天以来,弥平次头一回站起来。他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松了口气似的,他边摇晃边站了好一会儿。跟著才跨了出去。走了好一段路,他发现自己的脚步竟是朝著小谷城走的,这才缓缓地换了个方向。
虽说是已经自由了,但他心里却没有一点生存的欲望。因为这世界上再没有他能去的地方了。弥平次信步走著,随时准备再次被捕。一天总要刮个几次的强风从他背后袭来。风一边吹,一股空虚感从灵魂深处直窜上来,教他不由得发抖。而后,当他重新迈开步伐时,一丝能活且活的念头忽地掠过他的心头。这并不是出于怕死,而是因为活得比以往更好、和死这两件事在弥平次看来都已失去意义了。
※※※
三
刚踏出小谷城一步,立花十郎太便开始盘算此后该投靠哪支军了。他决定这回无论如何得选个能赏识自己的好主子。一想到这些年来白流的汗水,他就觉得非常气愤。不过话说回来,只要能在三十岁以前出人头地也就行了。在那之前,十郎太还有二、三年的时间。
这天夜里,十郎太带著一种一般逃亡者所没有的野心勃勃的眼神,趁著黑夜,一步步地远离小谷城。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逃亡,而是远离。天一亮,他便以最快的速度往南走。在小谷城失陷之前,还是离它离得愈远愈好。他一个人快步地走著,有时就停下来等加乃。十郎太觉得堂堂地踏步迈向织田军的势力范围,便是和浅井军一刀两断的上上策了。
加乃则一切随十郎太,只管跟在他身后走。
从第三天起,织田大军就赶在十郎太和加乃前面,直往南行。当时,十郎太便装出一副四处流浪的浪人模样,优哉游哉地和加乃并肩走在一块儿。
没有人盘问他们,气焰高张的织田大军根本就不把路边这两个人放在眼里,当知道安全无虞时,十郎太便睁亮眼盯著织田军。他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大概就能成为这支胜利军的一员罢。
若能投靠一个有前途的大将,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然而根据他过去的经验,所谓的有前途的大将,实在是靠不住。像浅井长政,不就是个才智兼具的有前途的大将吗?可是今天却落到这步田地。因此,他压根儿没想过要投靠谁。反正加入织田军便是了。
十郎太、加乃两人,和这群踏著大步、一路扬起尘土的武士几乎是齐步前进。这是第三天的黄昏。
“您要上哪儿去呢?”加乃初次向十郎太询问去向。她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现在究竟在哪儿。只知道依太阳下山的方向,和右手边看得见湖这两件事来看,自己是正往著和伊吹山恰恰相反的方向走。
“我们就在这儿分手吧!”加乃说道。
十郎太吓了一跳。因为他知道就是为著自己还带著加乃同行,这才没有被当作逃亡,被当作是浅井的馀党。他决定在安顿之前,不让加乃离开。
“分手?这个时候这么做的话太莽撞了。反正我总会把你送到伊吹山的。再忍耐一会儿吧!”
被十郎太这么一说,加乃也没有断然拒绝的道理。
事实上,一个女孩儿家在一群粗野的武士来来往往的街道上走,的确相当危险。再说,加乃能平安无事地逃到这儿来,也确实是十郎太的功劳。
加乃既不曾带一文银子上路,若不是十郎太的话,只怕从那日起就连一碗饭都没得吃了。
第三天,十郎太头一回投宿农家。农家四周尽是宁静的耕地,丝毫不受争战的影响。十郎太觉得和小谷城既已离得这么远,大约就不会被捉回去了。这一天,两人才第一次能在屋檐下过夜。
“累了吧?歇著吧!”十郎太说道。
“是!您请!”
加乃说道。直到深夜,她始终待在走廊下,不进屋里去。
但最后,加乃总算开口说道:
“不知道疾风之介现在在做什么?”
自从离城以来,加乃第一次说出这句话。不知怎的,她害怕提这个名字。有许多次这句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地给吞回去。
然而,在离城后三天,加乃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
“疾风?”
十郎太露出一脸惊讶,跟著说道,嘴边微微地颤抖。
“他大概死了吧!”十郎太冷冷地回道。
“怎么会?”
“他想死嘛!”
“别瞎说!”
“你要觉得瞎说也不打紧。疾风他是想死,所以才要你走。若是想活,干嘛要在城里待到最后一刻呢?”
“可是他告诉我他一定会走的。”
“他反正一定得这么说嘛!真是可惜哪!”
听十郎太这么一说,加乃一则以忧,一则以怒。
一旦确定疾风之介真的死了,自己大概也会去寻死吧!可是,加乃相信疾风之介绝对没有死。然而这一路上的民家却都谣传说,当小谷城失陷时,浅井的部下就全都殉死了。尽管她觉得这不过是谣言罢了,却仍旧忐忑不安。
夜深之后开始刮起风来了。加乃也担心伯父的安危。不过伯父本就执意殉城,大概早已壮烈牺牲了罢!但更教加乃担心的却是疾风之介。她忧心忡忡地听著风声。
而十郎太并没有把风声听进耳里。他只一心惦记著该如何投靠织田军,就在这当儿,他吓了一跳。因为他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想像著娶加乃为妻,并在织田军中屡建战功,不断往上爬。
晚秋的强风又吹了起来。这风吹得凌厉,就连野猪大概也要伏在地下。风就这么吹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