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三过后的暑假,我在一座被长江一分为二的小城市度过。某一个星期六,我去书店买了一支派克的钢笔用作学习之用。钢笔的外观很普通,金属笔身,笔盖底部写着parker。我不是很喜欢这杆钢笔,但也不讨厌。如果喜欢和讨厌是一把刻度尺的两端的话,我应该是在中间偏喜欢一点,不然的话我也不会买这支钢笔。我用圆规在笔盖上刻上了w字,代表它属于我。
我有个女朋友,住河的那边。她是个皮肤很白的,很漂亮的黑长直。有一天,她找到我讨论问题。讨论的核心话题是:我们的异地恋能否持久下去。
高考就像是一块横在大河中央的礁石一样,把我们的人生分向两个不同的地方,我会去一座北方的城市,她会去一个西方的国家。如果人生真是一条河,那它tm一定是世界第一大河,而这很令人难以面对。我对此表示遗憾。
然而,一切一本正经的讨论到后来都会越来越接近一个段子,到最后,就真的成了段子。如果讨论中的某一方刻意想让它变成一个段子,那么这个进程就会加快。我很早就懂了这个道理。
于是当太阳落山的时候,讨论的核心话题已经变成了什么时候出去玩儿,以及怎么玩儿了。关于这个问题,我提出了三点意见。
1. 由于我是个宅男,因此不适合一切运动激烈的活动,除了滚床单。
2. 由于有被打断狗腿的忧虑,我不建议出去开房,当然如果没有更优的解的话,为了我们的革命友谊,这也不失为可考虑的对象。
3. 综上所述,我们还是出去看电影吧。
她很认真地说:“以后再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可能会挨耳光的。”
于是第二天,我独自去买了电影票,有部电影叫富春山居图正在热映,听说是大制作,全明星卡斯,我又亲眼看见有很多人在售票处排队,所以觉得这一定会是一部好电影,于是便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买到之后,我小心翼翼地捏着两张红色的票,将它们塞到钱包里面,然后我就心满意足地走了。
晚上睡觉之前,我有写日记的习惯。而今天的内容我都想好了。就写,一次处男的升华之旅是如何悲惨地变成了狗血的电影院约会,是因为君子之德?还是因为羞涩之心?
其实,这个问题一点也不复杂,用口语化的说法,仅仅是因为我的“怂”而已。我的怂是很早以前就埋下的祸根,它就像毫毛一样遍布我的身体,深入我的每一个毛孔,沉重得让我呼吸困难。
人要是太怂,便万事不顺。
我找遍了我的卧室,却没有发现我的钢笔。当我放弃找到它的希望的时候,房间里已经一片狼藉了。于是,我从爸妈卧室里拿了一支中性笔,等要下笔时,却也没有了下笔的兴致。于是就彻底放弃,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左右,我醒了。我下床,想去热牛奶,然而却失败了。在这件事情上失败对我而言并不是一件特别罕见的事,原因往往是因为发现家里没有牛奶了。今天早上失败的原因却很罕见,不是因为没找到牛奶,而是因为冰箱不见了。然而此时冰箱不见了并没有让我感到诧异。因为很快我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因为我现在并不在家,而是在一个并不怎么合理的地方。一个似曾相识的楼梯口。
要达到现在这个状况,有三种可能:
1. 我隐藏了多年的梦游症终于被开发出来了。
2. 我在缸中的大脑苏醒了。
3. 我是一串代码,程序出bug了。
4. 我是一位妄想症患者,前17年的记忆都是我虚构出来的。而真实的记忆消失了。
我发现我无法否认其中任何一种可能性,这令我十分地尴尬。关于我们所在的这个宇宙,我有过很多的猜想。为什么,只有“我”,才有“我”的意识?我曾想过,我是否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玩家,而其他人都是各式各样的npc。仔细想想,我的人生真是太幸运了,幸运得不真实。
我成功地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灾难。在我17年的生命里,我有过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08年地震的前一天,我刚刚离开阿坝州。在高加索旅游的时候,炸弹就在离我1条街的地方爆炸。
不仅如此,我的人生道路也超乎寻常地顺利。我比常人早读一年书,因此在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光荣地成为了被放弃的对象。我对此毫不动容,然而在三年级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成绩就开始上升,一直到上升到年级的最前面。父母亲戚都对此感到十分的惊喜,认为是他们的优良基因和我的刻苦奋斗带来的结果。我却无法认同。
事实上,我无法理解三年级的我和二年级的我的区别。就像是,三年级的我与二年级的我确实是两个我。但是,三年级的我诞生了,二年级的我却并没有死去,而是被活埋在了三年级的我的影子里,不停地拍打着棺木,想要逃出生天,却始终无法成功。
最后,结果却是,我成了优等生。六年级的时候,我的成绩在年级前三里波动。这就如同是一些拙劣电影里的flag一样,不断地预示着我在小升初考试中考出了3年最差成绩。
回忆起那段时间里,家里愁云笼罩的样子并不困难。爸爸不停地抽烟,妈妈一边不断的应付各种各样的明知故问的,幸灾乐祸的关心,一边查找各类学校信息。最后,一拍大腿,将我送到了省会城市读初中。这是我17年学习生涯里最成功的决策。
当我考上大学之后,回过头看我留在家乡的小学同学时,我以为,我唯一没有在某个工厂打工,或是进入一所职业技术学院的理由是当年那一张考砸的小升初试卷。命运真他妈的戏剧性。
初三的三次诊断考试,我都在重点线上打转,最后却考上了本省最好的高中。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我每次考试都能保证被班主任臭骂一顿,最后却以全班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北方一所名字让人听了一愣的大学。
每当看到一些成功人士在讲台上高高在上地演讲,宣传自己的成功经验时,我都觉得,如果有一天,我也被邀请了,我是不配的。我没有任何成功的经验,我不比任何不学无术的人强,因为我本身也是不学无术的。
唯一的合理的解释是,我人生的一切都是被设定好了的。就像是命运石之门里的世界线收束一样,无论经过怎样的曲折,都会走向同一个结果。我这样想。
我站了起来,环视周围。这个楼梯口明显是筒子楼里的样式,没有窗户,楼道里只有一盏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小灯泡,闪着微弱的橙光。楼梯又脏又旧,表面上有一层黑乎乎的,粘稠的东西。几步远的地方是一个安全出口,门的上方写着“exit”的指示灯已经碎掉了,不过依然闪着绿光。虽然没有标明1f,不过,看起来,这里是一楼。有上下两层楼梯,向下的楼梯应该是通往地下车库的,因为它透出了白色的光,不断有冷冷的,带着油漆味儿的空气传上来。
我走出写着exit的门。新鲜的空气灌进了我的肺里。我出现在了我家对面的那条街上。马路边,我每天早上都会光顾的早餐摊,40多岁的中年人吆喝着“新鲜豆浆,一块五一袋”。一对穿着红衣服的母女小心地从马路外边绕过这个摊点。
为什么?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我站在原地不停地思考。最后得出结论,我不能再熬夜看命运石之门了,它有加重中二病的危险。
(二)
没错,我是一个中二少年。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失去了对游戏的兴趣。我最爱的活动,是在脑内幻想自己是各种各样的人物,我曾经在做将军和做大侠之间产生过选择性困难。长大后迷上了日本动漫,于是便变成了无所不能的日本高中生。我从未去看过心理医生,不过我想,如果我去看的话,一个“妄想症”的诊断大概跑不掉了。
不过,尽管如此,我依然能分清楚现实和幻想的差别。所以,我清楚的认识到,一辆明显超速的汽车刚刚减速了,减速了一会儿又迅速加速离开了。减速的原因是,它撞飞了那对穿着红衣服的母女。
一对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的母女是这个国家最基本的单元,一个家庭的三分之二。然而一旦她们死去,家庭便也不存在了,而并不是幸运的还残留着一个三分之一。那么,这个家庭的消失是在哪一刻呢?是在汽车撞上人的那一刻?还是头颅折断的那一刻?抑或是残余的三分之一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还来不及让任何人惊呼,两个头颅就飞了出去,划过一道恐怖的弧线,挂到了树上。
到处都是血和脑浆。肠子流了一地。
街上的女孩们开始尖叫,一位中年妇女直接晕了过去。不少人开始打电话报警,一位父亲面包用手紧紧地捂住了儿子的眼睛。更多的人则是不明所以地四处乱窜。
肇事车辆速度很快。清晨的小城市是不会堵车的,那名司机在残忍的毁掉别人的希望之后,并没有因为罪孽而变得沉重。或许这世上本来就没有这个叫做罪孽的东西。一骑红尘,却没有妃子笑,只有满地悲惨。
半个小时过后,来了一辆警车。一名穿白大褂,戴口罩的警察蹲在地上对现场拍照,几名警察在询问离现场最近的目击者相关的信息。旁边围观的人群围的现场水泄不通,于是周围拉起了警戒线。
而我此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努力地不去看那惨不忍睹的遗体。快离开这里,我想。于是我小跑着回到了家。
一整天,我都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尽管没有照镜子,但我相信,我此时一定面色惨白。爸爸妈妈都上班去了,奇怪的是,我翻看了手机通讯记录,整个昨晚到现在,他们没有给我打一个电话。如果是平时,哪怕我回家稍晚一些,都会接受审讯式的盘问。因此可以确定,在他们最后一次检查我的卧室之前,我都是一直在家里的。
可以肯定的还有,我出去的时候并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母亲睡眠一点儿也不好,稍微有动静就能把她弄醒。如果她被弄醒了,就会起身查看整个家里的情况,发现我不在之后,不会没有任何反应。
我父母往往会在半夜来查看我是否在玩手机。一般情况下,最后一次检查我的房间是在凌晨三点左右,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时候。而我醒来是在6点。也就是说,我是在这3个小时里离开了我的房间,然后不发出任何声响地来到了对面的筒子楼里。
这样想着,我打开了电视。本地电视台正在报道早晨惨烈的车祸,有目击者拍下了车牌号,主持人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号码,呼吁广大市民提供相关信息。我很快翻台,电影频道正在播放富春山居图的预告片。
这时我才想起,今天晚上应该和我的女朋友去看电影。
我起身去翻我的钱包,我昨晚把它放到了书桌上。我的书桌一向乱糟糟的,翻了很久,我的钱包掉了出来。一起掉出来的,还有我的钢笔。
我把它捡了起来,上面的w清晰可见,证明这确实是我的钢笔。我打开笔盖划拉几下,发现还能写。我终于又找到了我的钢笔,不过讽刺的是,今天晚上我是绝对不想写日记的。
我把钱包塞进了口袋里。然后想了想,把钢笔夹在了衬衫的口袋上。给父母发个短信告知晚归。然后出门,去电影院找我那女朋友。
(三)
小城市的公交车永远是那么空闲。整个车里都是空荡荡的,寥寥几个乘客靠着窗户,望向不同 的风景。每个人的眼前都是不同的世界吧。枯燥无味的绿化带,穿着校服的无聊女高中生,开始哭闹的熊孩子。无论如何我也无法相信他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事物。也许世界是连续不断的没错,但你的眼睛不是。科学告诉我们,人眼对频率大于75hz的事物响应归零,而闪烁感消失。这也就是说,谁都不敢保证你看的东西是真实的。
就算你所看见的是真实的,你大脑的感知也往往会被蒙骗,对信息做出错误的处理。事实上,我们一直都在被蒙骗。那个带着小孩的中年男人一看就是一位称职的父亲,但你如果仔细观察他,你会发现,他的眼神会时不时地不怀好意地停在女高中生的大腿上。
对,就是这样。孔德将社会视作是自然的一部分,这当然没错。然而我们总会不自觉地抛弃掉观察社会的客观性原则,也就是它的“超精神性”“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王国维先生是个实诚人,道出了实情。没人能真正客观的看待事物。
没错,我说的就是常识这东西。它是人类史上最大的谎言。农场主会在每个星期三喂鸡。久而久之,善于观察的鸡中的科学家就发现了这条规律,于是将它总结成了斯坦尼斯拉夫斯鸡第一定律:每隔七天,就会有一次喂食。
鸡们始终将它视为颠扑不破的真理。然而鸡中的思想家马克思鸡提出论点:真理是具体的,有条件的。于是,后继者们不断对斯坦尼斯拉夫斯鸡第一定律进行完善。提出了更具概括性的论点,即罗曼波兰斯鸡第一定律:农场主会在大多数的星期三喂鸡,但是,如果下雨则会推迟一天。
科学家们还发现,有的日子里,即使不下雨,农场主也会推迟时间。而这些日子在时间上的分布具有一定的周期性,大约是以365天为一个完整的周期,一个周期里大约有40天,于是他们发现了节假日的秘密。如果再进一步,他们就会发现,每隔4年,整个周期都会后延一天。于是,他们发现了平年闰年。
然而很快,在某一个星期三,农场主没有来喂食,而是把鸡都杀掉了。
我一向是一个不相信任何常识的人。虽然我会去遵守所谓的常识,因为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是当超越常识的事情出现的时候,我也能十分坦然的接受并试图去理解。无法理解的话,则会选择敬而远之。
比如当我站在售票处门口时,而我的女朋友并没有到的时候。一般情况下,出来约会都是需要她来等我的。我的解释是,她可能是在打工的地方的,被残忍的老板剥削了剩余价值,留下来加班。
再比如,当我等了一个小时,电影即将开场时,我四下翻找我的钱包却始终找不到电影票。我的解释是,我一向是一个丢三落四的人,于是去重新买了两张。
电影开场十五分钟,她不光没来,连电话也没打一个。我于是打开通讯录,搜索她的名字,却显示没有结果。我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然后,我凭记忆拨打了她的号码。响了两三声之后,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喂,您好,你是谁啊?”
“是我。我亲爱的革命战友杨a小姐,您是否记得今晚我们应该出来看电影。”
“。。。看什么电影啊。话说您是谁啊。”
“好吧我知道电话会使人的声音失真,但是我觉得接受过高中教育的同学应该具有根据语境判断对方的身份的能力才对哦。”
“神经病。。。我这两年来没有跟任何男生一起看过电影。我也不认识你。你是谁?”
“尽管您的装傻技能已经达到了卖萌的程度,我也只是差一点就相信了。不过,出于配合您的缘故,我可以告诉您,我的名字是经常被王小波提及的,王二です。”
“我好像听说过你。哦对,初中你在4班。我还见过你几次。。。”
她不是一个这么有幽默感的人。她从不对一个笑话纠缠这么久。
“。。。不过就算是初中同学,也不要说一些没头没尾的话。我还有事,先挂了。”她继续说。
“嘟。嘟。嘟。”那边传来电话挂断的声音。
我像是疯了一样,打开通讯记录。我发现,曾经和她打过的无数通电话和发过的无数条短信全都不翼而飞。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我在qq上找到一位我们共同的朋友,给她发讯息:“杨a还好么?”
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嘀嘀嘀”的回复声。我急忙打开,她回复说:“你怎么会认识杨a。她朋友那么 少。”
于是,我有了4个猜想。
1. 她们联合起来骗我,同时我的手机巧合地出了故障。
2. 她们不约而同地骗我,同时我的手机巧合地出了故障。
3. 她们联合起来骗我,并对我的手机做了手脚。
4. 他们不约而同地骗我,并对我的手机做了手脚。
任何一个猜想都很难讲的通。因为你不能理解她们为什么这么做。如果这是一个恶作 剧,那它未免太低级,简直把我当成了智障。而且你想不清楚她们这么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想要分手的途径有很多,何必要用这种幼儿园的方式。
于是我又在qq上询问了一圈儿朋友,他们都给出了相似的答案:“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于是,我不得不做出违背一切常识的猜想。尽管答案已经很显然了,但我不敢去面对。当违背常识的事情出现时,我会告诉自己,要坦然接受,试图去理解。但是,当它真的发生时,我却失去了勇气。因为我的“怂”。 我的怂是很早以前就埋下的祸根,它就像毫毛一样遍布我的身体,深入我的每一个毛孔,沉重得让我呼吸困难。
我深吸一口气,理清了思路:
“我从来没有过女朋友。”
(to be continued...)